把人家送来当通房的丫头放在家里的花园种花浇水磨性子,然后送出去配人?这才是杨进周——他只是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日常生活中却做不到冷酷无情,总会不自觉地为别人着想,而她就喜欢他这一点。此时此刻,陈澜看着杨进周的目光顿时大为不同,临到最后一句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这笑声,原本皱眉摇头的江氏也不禁莞尔:“你呀……我就是想别没来由给媳妇添堵,你倒好!想当初我和你爹成婚的时候,那些上下塞过来的女人全都是他解决的,虽说因为这个我后来在汝宁伯府举步维艰,可这一点你得学着他……”

等江氏又嘱咐了好一通话,陈澜捧着那匣子和杨进周一同出了屋子的时候,这才醒悟到由于这突然横出来的一档子事,她竟是没有推拒就接下了家务,顿时往回看了一眼。可还没等她犹疑着往回走,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娘是素来说一不二的人,你回去了也没用。再说,庄妈妈已经去召集人了。”

见陈澜抬头看着自己,杨进周便仔细为她系牢了刚刚出来时又穿上的大氅,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得一定那么分明。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实在闹心的,你就告诉我,就像外头的事我不会瞒着你一样。眼下我送你过去。”

尽管此时此刻,天空中的雪飘得越发细密了,但陈澜丝毫未觉得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由得杨进周撑伞送她,一只手还搭在了她的肩上。待到一路走到那议决家事的小花厅,她才觉察到他不动声色挪开了手,由是回了一笑,随即就施施然进了门去。

一夜的鹅毛大雪,京师上下尽披素颜。然而,对于安然享受难得假期的杨进周来说,拥着娇妻睡到日高起却只是个奢望,且不说他自己寅正不到就会惊醒已经成了习惯,练剑更是哪一天都扔不下,就连他的小妻子,在第一日的晚起之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随着他起身,如今接下家事则更是如此。这天清早,当他在雪地里一趟剑练得大汗淋漓,洗了澡换好一身衣裳去了母亲那里时,果不其然就看到陈澜已经早她一步到了。

而更显突兀的则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清早就赶过来的郑妈妈。此时此刻他才看了她一眼,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的她连忙站起身来,行过礼后就解释道:“杨大人,实在是早朝上风头有些不对,所以老太太赶紧命我来预先知会一声,说是锦衣卫……有人告锦衣卫与民争利,也不知道怎得,突然绕到了杨大人头上,又有好几个人参了您,还有人说您任用私人。”

第276章 拜见岳母,天下之治

郑妈妈不过是才来片刻,刚刚压根没提这话茬,此时此刻,不单单江氏吓了一跳,就连陈澜也吃了一惊。然而,她和朱氏虽说实际上的相处只有大半年,可却已经心意相通,因而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老太太的苦心,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杨进周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就一如平常点了点头:“多谢老太太关心了,这么一大早就派郑妈妈特意走了一趟。此事我有数了,今日要先去拜见郡主,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谢。”

江氏见杨进周淡然若定,心里的担忧就少了几分,因而也对郑妈妈笑道:“郑妈妈若是没事情,就留下来坐坐逛逛,今天他们俩出门,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若是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倒是昨日有位相熟的千户娘子送来了两篓南边来的橙子,你带一篓回去给老太太尝尝。”

郑妈妈今天是特意过来报信的,自是不好多留,忙赔罪说回去还有事要做,当即江氏就让庄妈妈送了人出去。等到人走了,她立时维持不住刚刚的镇定,忧心忡忡地问道:“怎么锦衣卫又有了事情?难道是上一回我答应那位欧阳都帅所提之事惹的祸?”

“娘,不是那回事,只要是在朝中做官的,不挨上弹劾的凤毛麟角,我以前也不是没被人骂过,再说,如今我早就不是锦衣卫的人了。”杨进周这话刚刚说完,陈澜便接口道,“娘,外头不还有笑话说,不被人弹劾的官员,不是闲汉,就是庸才,叔全若不是圣眷好,别人怎会盯着他?他如今既是不在其位,那不过被人捎带一回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俩一搭一档,江氏虽仍是心怀忧惧,可看看儿子,再瞧瞧媳妇,她终究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好,我都说了等你们成婚之后就放下心思好好歇歇,这事情你们说没事,那我就当没事了。你们两个,一个到小花厅里处理了那么久家务,一个一大早就去练剑,赶紧过来陪我一块用了早饭,然后赶紧出门,别让郡主等急了!”

虽说意外的插曲让这一天的早晨生出了几许不和谐,但是,一家三口终究没有在这事情上纠结,一顿早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等到陈澜和杨进周一块出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夫妻俩却没有立刻换衣裳预备出发,而是对视了一眼。

“待会见到郡主,先不要提此事。”

“嗯,我明白,让娘安心安胎才是正经。”

简单的两句对答之后,两人便分头去换见客的大衣裳。女人出门究竟比男人要麻烦些,等陈澜穿了丁香色对襟小袄,牙色滚云纹边的湘裙,外头裹了一件大红噌啰毡的斗篷出来时,就只见杨进周早就坐在明间的椅子上等,旁边还摆着一个茶碗。知道他必定等了好一会,她少不得瞪了一旁在挑首饰时啰啰嗦嗦好一阵子的芸儿一眼,却见人冲着自己吐了吐舌头。

宜兴郡主的别院位于北大桥西边,距离镜园并不远,走浣衣局胡同,上新开道街,从宝禅寺胡同进去过了北大桥就是,车马快些不过两刻钟功夫也就到了。但今日下雪,平日极其好走的路途,今天却走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了地头,早就在此候着的几名家将把卸了骡子的车推进了角门,又套上内中的大走骡拉到了二门放下,在此等候的赵妈妈就迎上前来。见一身斗笠蓑衣的杨进周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脱去那些避雪的器具,接过油伞到车门接了陈澜,随即才一块过来,她不禁笑了。

“杨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不喜欢坐车。”

宜兴郡主自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赵妈妈说话自也直爽,陈澜听得抿嘴一笑,杨进周倒想起了为避招摇坐车到宫里去的那一回,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一行人一路往正房去,陈澜便低声问起了宜兴郡主如今的情形,接过赵妈妈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就沉了一沉。

“先后来过几茬御医了,就连给皇后娘娘瞧过病的林御医都来了。说是幸好郡主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否则根本撑不下来……如今郡主确实和怀着二小姐的时候大不一样,这几天变本加厉,成日里吐得昏天黑地,好容易吃下去一些东西,没过多久又吐得一干二净,里头甚至有时还有血丝。这还是郡主能硬挺着,换成了别人……唉,二小姐是担心得不得了,郡主每每都是赶了她才走。对了,这会儿周王殿下正在里头呢。”

“周王殿下也来了?”陈澜闻言一愣,见杨进周亦是同样的表情,她忙问道,“这大雪天的,路上也不比平日好走,是谁送他过来的?”

“是欧阳都帅亲自护送的,随行的锦衣卫都在外院,说是不要那么扎眼,所以大约三小姐和姑爷都没瞧见。”发现陈澜和杨进周又瞧到一块去了,赵妈妈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三小姐和姑爷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对?”

杨进周从宫里回来后,对于皇帝所提之事,也约摸对陈澜透露了一二,其中便有皇帝对宜兴郡主怀上这一胎的担忧,所以很多消息都禁止透露到这座郡主别院,以免让她多操了心。所以,往日消息最灵通的赵妈妈居然对早朝上的事懵懂不知,陈澜自是并不奇怪,当即三言两语岔开了去。等到了正房门口,她正要从那打起的帘子进门时,就听见里头又传来了一阵呕吐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咳嗽,她连忙迅速跨过了门槛。

才一进东次间,她就看到两个丫头端了一个用毡布盖着的银盆出去,鼻子还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气息。见宜兴郡主斜倚在炕上,面色有一种少见的苍白,而一旁的周王显然是被刚才的一幕给吓着了,正眨巴着眼睛有些惊惧地坐在那里,她连忙上前去在炕边上坐下。

“娘,您没事吧?”

“唉,真是人老了不管用,要不是这般折腾,你出嫁那天,我本该去送送你的……结果便宜了叔全!”宜兴郡主勉强提起精神,扶着陈澜的手坐直了些,见上前正要行礼的杨进周有些尴尬,她便笑着打量了他一会,“早先我和贤妃都说要给你做媒,结果你推三阻四,如今总算是娶到了我的宝贝女儿,还不赶紧给我这个当岳母的磕头?”

杨进周没料到宜兴郡主都这个样子了,见了自己的第一面还是戏谑。见陈澜也站起身来退到了身边,他便和她一块跪了下去,可两人才磕了两个头,就同时发现身边有些不对劲,再一看,却只见周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炕上那一头溜了下来,竟也像模像样地和他们一块趴在地上,这会儿眼睛也正滴溜溜看了过来。

“宝宝!你居然跟着添乱!”宜兴郡主只觉得哭笑不得,忙示意赵妈妈把人搀扶起来按在自己身边,这才把他揽进怀里,又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乖乖坐着,有个哥哥样子,别让你妹妹妹夫笑话。”

“宝宝是好妹妹的哥哥,可杨大哥怎么成了宝宝的妹夫……”

陈澜被周王念叨得完全没法严肃,差点笑出声来,又见杨进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屈着一条腿挪了过去,对着扭来扭去的周王板着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只见这位立时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到他们好容易再次行完了礼站起身,周王就立时跳下炕来,对着他们左看看右瞅瞅,那眼神中满是好奇,只不过总算没有一嗓子嚷嚷出什么来。

眼见这情形完全没法子好好说话,宜兴郡主只得一指杨进周,没好气地让他帮忙把人带出去玩耍,等人走后就立时把陈澜拉到了身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几天晚上,你们两个处得可还好?”

这话虽说朱氏也问过,可毕竟没那么直接,好在此时没别人,陈澜干咳一声就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还好……”

“那就好,夫妻之间,白日里的那些毕竟多是给人看的,夜晚过得好,那才是真正的好……”宜兴郡主用过来人的态度旁若无人地对陈澜很是灌输了一通夫妻相处之道,见她几乎没有脸红到脖子根,这才放过了她,又问道,“如今我在家里安胎,连最后一点事情也被皇上给拿去了,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如今朝中可有……”

见宜兴郡主话还没说完,脸色就突然又变了,赫然是又要呕吐的模样,陈澜忙一个箭步跳下炕来,拉开帘子就叫了人来。等到两个丫头熟门熟路地服侍好了,又给宜兴郡主灌了一碗热汤下去,她才再次到了炕边陪着坐下。

“娘,那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生安胎才最要紧。至于外头的事,有那么多老大人在,再说皇上必定已经心有定计,叔全也马上就要销假回朝了,您还担心什么?”

“是啊,别人都会说,如今不比之前那乱糟糟的一阵子,我还担心什么……”宜兴郡主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澜,“阿澜,你也许从叔全那里听说了,皇上正在经略江南。你没有去过那里,所以你不知道,那儿和京师完全不同。那些书院里头出来的书生,那种精气神,和朝中谨小慎微的官油子完全不同。我一直没告诉过皇上,那一座座书院,甚至是江南民间,流传着一种源自国朝初年的说法。”

她顿了一顿,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天下之治,无需明君,只需贤臣。”

第277章 夫妻之道(上)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话,指不定立时跳将起来指斥这是大逆不道,然而,陈澜毕竟是来自后世那个在明面上宣扬人人平等的时代,更何况,这短短十二个字,她在林长辉留下的那些笔记上曾经看到过。而据这位太祖用无奈而又恼怒的口气,那是楚国公沐桓的原话。

果然,宜兴郡主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起初听见这话的是你爹,他默不作声去打探了一回,方才知道这话已经深入人心。你当知道,我朝素来是勋贵掌兵,所以皇位更迭,北边常常要动乱一阵子,可为了海贸和江南财赋,南边素来是风平浪静,上百年来,无论是书院,还是世族商家,都已经完全根深蒂固。再加上皇族很少放出京城,除了当地的官员,朝廷于江南来说,一看上交的税赋,二看政令是否通达,三看民间是否太平,其余的并不太在意。所以,江南的这种说法流传许久,朝堂也许听到过风声,可也并不理会。”

陈澜一边听一边琢磨,想想太祖林长辉的出身,她不禁暗自苦笑了起来。穿越人士原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林长辉出身军旅,对于一同腥风血雨里头拼杀出来的袍泽自然会多几分优容,再加上这位一看就是重武轻文愤世嫉俗的主,所以有沐桓这个足可互补的人辅佐,自然而然就打下了那立国之初的根基。如今看来,北边的蒙古虽说阴魂不散,但楚朝的北疆终究还算平静,海贸商业繁盛,宗室因为降等承袭而始终拘在京师这个小小的地方,所以天下可称得上是盛世太平。然而,盛世之下的隐忧,却也如任何朝代一般,暗流汹涌。

疲惫地喝了一口热茶,宜兴郡主这才缓缓将自己在江南的许多事情一一道来,不少事情是只有她和张铨夫妻二人知道,丝毫不入他人之耳。与其说她是说给陈澜听,还不如说她是说给自己听。而一旁的陈澜越是听得多,就越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临到最后一番话时,她不禁更是大吃一惊。

“所以说,这一次回京之后,我方才去皇史宬和文渊阁借了许多当年的典籍出来。楚国公沐桓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已经仅仅成了皇家陵园中的一座墓碑,只是,他们留下的东西,也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得多。江南文华之地,不说其他地方,单单苏州和松江,百多年来所出的进士便不下数百,这么多年,朝中官员几乎半数都是来自江南!就连如今的首辅宋阁老也是。想当初,他就是金陵书院山长的弟子,可三元及第出了仕之后,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过江南……”

陈澜和宜兴郡主在屋子中详谈,而杨进周带着周王在别院里四处闲逛了一阵,终究拗不过周王,走着走着竟是到了前院。才一出月亮门,杨进周就觉察到了一种有几分熟悉的气息,顿时直接把周王往身后一拉。下一刻,那边抄手游廊的廊柱后头,东厢房的门口,几个人就先后现身出来。为首的欧阳行更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杨大人。”

“没事了。”杨进周这才松开手,对身后轻轻嘱咐了一声,见背后的周王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回过头来,见这个面目憨厚的大孩子一手拉着他的大氅,仍是躲在后头,他不禁心中一动,便柔声问道,“怎么,宝宝怕他们?”

“宝宝才不怕!”

周王被这一句话一激,立时从杨进周背后闪了出来,还作势挺了挺胸。只当欧阳行大步走过来时,他还是本能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嘴里低声嘀咕道:“宝宝不喜欢他,他的眼神让人不舒服……杨大哥,都是你不好,你现在都不带宝宝出来了!”

杨进周仍然记得,自己初进京四面恶意冷语,几乎孤立无援的时候,皇帝时不时将周王托付过来,让他带着这个心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大孩子走遍了京城各处风景名胜。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形同保镖保姆一般的角色,就连他自己最初也是这般认为。可相处时间长了,习惯了周王那如同孩子一般的言语和举动,武贤妃又是宽厚慈祥,他渐渐把周王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一般——尽管论年纪,周王比他还要大上十岁。

“是我不对……以后要是有空,我带你去爬山。”

听到这话,周王顿时大喜,眼里再没了走过来的欧阳行,一个闪身跃到杨进周面前,笑嘻嘻地伸出了一根小指头。杨进周一愣之下,只得无可奈何地伸出小指拉了拉,听他和陈澜一样认认真真念叨着那一百年不许变的话儿,他更是哑然失笑。

“本是下官该做的事,却还有劳杨大人照应周王,下官实在是愧疚得很。”

“我从前常常护送殿下出来,欧阳都帅不用客气。”

欧阳行说得异常恭谨,杨进周则是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地还了礼。见周王依旧拉着他,他便说道:“郡主吩咐我带殿下四处转转,待会我自会把人好好地送还欧阳都帅。”

“咳,下官怎敢质疑杨大人。”话虽这么说,可看到周王黏着杨进周,对自己却异常警惕,欧阳行不禁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就笑着说,“本不该打扰殿下和杨大人,只今日早朝的事情,下官实在是措手不及,更不知道会牵累了杨大人……”

“谈不上牵累,若是欧阳都帅觉得事情并不是那回事,不妨上自辩折子申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算是御史笔如刀,要想颠倒是非黑白,也表示那么容易的。”

如果不是发现杨进周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丝毫不变,仿佛是事不关己,又仿佛是信心十足,欧阳行几乎忍不住嘲讽的冲动,可此时此刻也只能眼看着杨进周略一点头,就拉着周王从甬道往那边的马厩走去。盯着两人走在雪地上异常和谐的背影,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说此人冷面冷心,可刚刚进来时在二门却还知道扶着新婚妻子下车,此刻对周王的态度与其说是敬重地位,不若说是兄长一般的宠溺……这人不是大善,便是大伪!

杨进周带着周王几乎把整个别院走了个遍,等到重新回到正房,预备看看情形再决定是午后再走还是尽早告辞的时候,赵妈妈却几乎同一时刻送了消息来,道是晋王妃来探视了。面对这种意外的状况,宜兴郡主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而陈澜立时主动站起身来。

“娘,我去外头迎一迎。”

见到宜兴郡主答应了,杨进周目光一闪,随即就放开了周王走上前去,不露痕迹地握了握陈澜的手:“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在外头,你小心些。”

陈澜正要回答,可一看见那边的周王正脸色古怪地看着她和杨进周,她生怕他喊出什么要命的话来,赶紧轻轻甩开了自己的丈夫,眨了眨眼睛便出了门。待到了外头,她免不了一路走一路猜测晋王妃此来的目的,等到了二门,她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晋王妃今日前来并没有坐亲王妃的凤轿,只是寻常的青帷座车,前后也不过十余护卫罢了,远没有从前出门时的招摇。此时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车蹬子下车,突然一阵寒风卷来,竟是吹得她微微一趔趄,而身上的大袄披风则是更显得宽大了起来。见陈澜已经走过来相迎,她便含笑也多走了两步,又在对方下拜前托了一把。

“都是一家人,叙那么多没用的礼数做什么。”

陈澜也就顺势搀扶了晋王妃一把,见那手腕依然是消瘦得摸得出骨架来,她心中嗟叹,嘴里却说道:“王妃倒是来得巧,周王殿下今天也来瞧母亲,这会儿正在上房呢。”

“原来如此,那倒还真是凑巧。”

今日晋王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奉旨去礼部,临走前啰啰嗦嗦交待了一大堆,却没有说起过周王也会出宫来。此时晋王妃愣了一愣,心里思量着这话,嘴里言语就留心了些。在进二门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外院的人,于是等离得远了些,她就忍不住问道:“是锦衣卫护送周王殿下过来的?”

“是欧阳都帅。”

见晋王妃一下子打了个寒噤,陈澜略一沉吟,便低声问道:“王妃可知道,叔全在今天早朝上被人弹劾的事?”

晋王妃一愣之下,想起晋王天不亮出门,自己光顾着昨夜有些发热的女儿,心神不宁地出了门,压根没见过外人也没听过什么话,不禁又摇了摇头,随即歉意地说:“嬛儿这两日身子不太好,再加上殿下成日里都只是嘱咐着我见了你和二婶该说些什么,我心烦意乱得很……你不知道,自打有御史提出让妹夫承继汝宁伯方才为正统之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耐不住了,反反复复在我面前说,眼下这机会一定得抓紧,至不济,也得试探皇上的真实心意。”

见陈澜默然无语,晋王妃自己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回头吩咐京妈妈和几个丫头离远些,这才诚恳地说:“三妹妹,我也知道,殿下的心性优柔寡断,有了事情瞻前顾后不说,还动不动就会推卸责任临阵脱逃……我现在只希望能守着嬛儿好好过日子,其他的都不想,可我实在是怕……我不指望他荣登九五,可我就怕他拖累了咱们母女,拖累了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我实在是怕极了!”

第278章 夫妻之道(下)

在陈澜面前表达了内心难以平复的惊惧和恐慌,可到了宜兴郡主面前,许是因为情绪已经缓和,许是因为陈澜的提点,晋王妃并没有露出一星半点来,笑容得体地表示了关切之外,她便把自己当年怀孕时用过的几个药膳方子都交给了赵妈妈,又关切地陪着说了些闲话。

论皇家的辈分,晋王妃该叫宜兴郡主一声姑姑,而论韩国公府张家的辈分,晋王妃则是该叫宜兴郡主一声二婶。说来亲近,但宜兴郡主多年在江南,之前也只是两三年三四年回来一次,因而两人之间竟是没多少亲近。从前宜兴郡主不喜欢晋王妃肖似韩国公夫人陈氏的为人,但如今见她迭遭大变形容削减,顿时又生出了几许怜意来。

“惠蘅,你的好意我承领了,只你如今看着我,也该打起精神来。我这般年纪,当年也是经历过和你差不多的勾当,上上下下都说我再也生不出来了,可如今还不是老蚌含珠?你还年轻,日子长久得很,切不可就此心灰意冷。若是真伤了身体,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晋王妃刚刚和陈澜诉苦情时就已经眼圈微红,此时被宜兴郡主这通话一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的一只手终究被陈澜紧紧握着,紧紧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放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二婶。”

“说什么谢字。等我平平安安熬过了这段时日,若他还是如此,我找他说话。不管怎么说,你终究也是我侄女,多年也没犯什么大错,被人算计还不是因为他?”宜兴郡主勉力说了这么些,终究是有些倦意上来,就看着陈澜说,“你陪着你大表姐去说会话吧,这儿有宝宝和叔全陪着我就行,我还要嘱咐嘱咐我这女婿。”

陈澜陪着晋王妃到了东厢房里,丫头送上茶才一退下,晋王妃的眼泪一瞬间就夺眶而出,却是哭得无声无息。陈澜知道此时此刻劝也没用,因而只是默默坐在那儿,一直等到京妈妈看不下去上前送了帕子又小声劝慰,她才轻声开了口。

“王妃,之前说的那话,以后还望你不要一直惦记在心里。恕我直言,你就是在殿下面前一味贤惠惯了,反而惯坏了他的性子。今日明知你要到这儿来,却没有人告诉你一声早朝上的事,无非是王府中人仍然心存轻视,所以,今后王府中事,以前怎么管,现在还应该怎么管。在殿下面前,更是不可一味逆来顺受。须知王妃是朝廷册封的,也是韩国公府的长女,该有气势的时候,也该拿出气势来,这样小郡主才不会遭人轻忽。”

见晋王妃用帕子擦干了眼泪,面色一肃的样子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气势,陈澜知道这一位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多年来习惯使然而已。只是,如今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如从前在阳宁侯府那般出入晋王府,因而少不得接着提醒几句。

“至于殿下的筹划,王妃虽不能参与其中,可也不能一味不闻不问。就如同这一次汤老给王妃送信一样,若不是知道王妃必然会有所处置,他为什么要送信给王妃?所以,除却家事,王妃也要更留心殿下的事,如有不对立时送出消息来,事情总还有回圜的余地,错过之后就可能铸成大错。而这一回殿下觉得汝宁伯爵位变动可能是机会,我和叔全却不觉得如此。当此之际,我们这些当事的尚且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晋王殿下?”

表姊妹两人足足坐着说了小半个时辰。陈澜并不讳言汝宁伯本家的状况,更直接点出淮王对汝宁伯本家这门姻亲本就不满意。若是汝宁伯爵位没了,那么他能够甩脱杨芊这个未婚妻,说不定就乐见其成——除此之外,陈澜的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觉得,以淮王的扭曲心理,即便如此,若汝宁伯爵位真的发生更迭,他对她和杨进周的记恨恐怕要更深了。

陈澜原打算中午回去,但送走晋王妃,宜兴郡主便留了饭,再加上周王又死缠着杨进周不放,还缠着要给她讲故事,因而,夫妻俩直到午后未时这才离开,却还把周王先送到了北安门,这才回转镜园。只来的时候这丁点人,回去的时候,她的车里又多了长镝和红缨,外头还多了四个出身孤儿的家将。因当初嫁的时候,她已经有陪嫁丫头四个陪房四户,所以宜兴郡主留到今天,这才把六人送给了她。

“我冷眼瞧着,他们年纪正好相配,日后你看着好就成全了两对,剩下两个也配个贤惠女子,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到了镜园,陈澜从车上一下来就发现,外院甬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只是垂花门两侧的那两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瞧着异常醒目。她见杨进周仍是站在那里等他,忍不住投了个征询的目光,结果杨进周还没说话,斜里就钻了个人出来。

“大人,夫人。”

认出是秦虎,杨进周直接一眼瞪过去,止住了他下跪磕头的打算,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回居然跑到我家里头堆起了雪人?”

“是刚刚拜见老太太时,老太太说家里人少,如今大冷天的冷冷清清少人气,我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又亲自动了手。”秦虎憨笑着搓了搓手,随即不自然地说,“大人,我跟着您挺好的,金吾卫那边虽说是优差,可我是个粗人,真干不来……”

陈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早上郑妈妈来的时候,说是御史参了杨进周任用私人,此时此刻看着这满心不情愿的黑塔大汉,她忍不住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见杨进周恨铁不成钢地把人拎到一边教训提点,她一下子联想到了陈衍在自己面前那乖巧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秦虎耷拉着脑袋听训,眼睛却在四下里张望,见陈澜一笑,他如蒙大赦,立时对杨进周说:“大人,您看夫人都笑话咱们了。我是大老粗一个,什么小旗总旗的都当不好,就一个当兵汉的命,您走到哪,随便给我安插一个亲兵的位子不就行了?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人弹劾大人您任用私人……”

“这是朝廷赏军功,不是我酬你的私义!”杨进周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眉头一挑,那冷脸更是如同凝了霜一般,“之前落马河之役,你斩首五级,按照兵部的赏格,至少就是该升实缺总旗的,只是一直没腾挪出位子来,所以日前刚刚补上。外人怎么说由得他们去,我什么时候怕过这个!这些话要是你敢再到我面前聒噪,小心军法!”

秦虎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军法,此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半个字,老老实实应了下来。临走之前,他又上前向陈澜行礼告辞,挠了挠脑袋,冷不丁又说了一句。

“夫人,我大虫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事情轻重。若真是牵累到大人……”

看着这个说了半截话,随即绞尽脑汁仿佛是想着该怎么接续的憨厚大汉,陈澜不禁笑了起来:“你家大人既说了没事,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做好你的事,他就铁定高兴了!”

秦虎没料到陈澜也这般说,抬起头愕然了一会,就不好意思地讪讪告了退。陈澜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等杨进周过来,忍不住就开口说道:“不是我给你泄气,他虽是厮杀上头的一把好手,但在京师这种地方厮混,又是总旗这样的低等军官,上头还顶着无数上司,被人挑刺实在是太简单了,真不如给你做个亲兵省力省心。”

“可他也不能跟我一辈子。他父母都不在,若是没个前程,日后娶妻生子总免不了被人挑剔,再说,我也是秉公办事……”

见杨进周一脸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孔,陈澜一下子想到了江氏那会儿的吩咐,趁着没人注意就在他的胳膊上轻拧了一把。见他诧异不解地看了过来,她就摇了摇头。

“有些事,你不能光从这上头想。他无父无母,心目中不但把你当成上司,只怕也是当成父兄来敬的。如今你以为给他找了好前程,反而他会觉得你不要他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培植私人,可是,你那一次救夏公公的时候,身边何尝没有几个亲信?这一次的事情你是不是原本打算一直沉默着,只等皇上处置了就直接应下?横竖你都是准备认,还不如顺水推舟,把他要回来。”

今天早上郑妈妈才来报的信,这一路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在宜兴郡主那儿的时候更是一会儿周王一会儿晋王妃来回纠缠,压根没来得及商量什么,所以,杨进周听陈澜一语道破了自己那点子应对,他不禁怔住了,而最后一句话则是让他有些犹豫。

“你……让我先想想。”

东二长街,永安宫东配殿。

看着面前那个满脸堆笑的太监,淮王的脸色一连数变,到最后才摸了摸肥硕的下巴,倨傲地点了点头:“回去告诉那位大人,这个人情,我领了!”

等人跪下磕过头后退下,他才一下子捏紧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父皇,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你是不是还偏心到底!”

第279章 事端

汝宁伯府中路华安居几十年来都是太夫人的居处,哪怕是如今的汝宁伯杨珪承袭爵位,又娶了妻室,可也从没提过让母亲搬出去的话,自己和妻子儿女一直住在旁边小上一号的宁伊馆。十几年下来,杨珪虽然是汝宁伯,可身上担的事情越来越轻,之前放印子钱的事闹到顺天府之后,他更是连仅有的差事都丢了。若不是女儿进了宫学习礼仪,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淮王妃,兴许家里早就闹翻天了。

此时此刻,站在华安居东次间的暖炕前头,见母亲依旧双目紧闭地坐在那儿,一颗一颗转动着佛珠,而妻子则是已经急得坐立不安,他不禁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母亲,事到如今,咱们若不能一举扳回来,这爵位……包括这宅子就都要拱手让人了!”

“慌什么!”太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瞪了杨珪一眼,“只是有御史那么提了一笔,这几日朝中不是还没定下么?再说,这当口又有人弹劾了他,他能否自辩清楚还尚未可知,哪里谈得上什么承袭爵位!这当口你拿着钱出去四处求恳铺路,只会让人瞧不起!”

“太夫人,话不是这般说,皇上偏心已极,万一顺水推舟,咱们家就完了!”汝宁伯夫人郑氏对婆婆的死不松口恼怒已极,可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只得苦苦劝说道,“再说了,消息是淮王殿下送来的,他和芊儿的事情已经定了,总不成这当口还来害咱们。就连阳宁侯那边亦是如此说,不拿准这机会把杨进周掀翻了,迟早有一天这爵位要易主。所以,老爷并不是拿着钱出去求恳铺路,而是要主动出击,朝中不少文官早就心存不满……”

太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拿着佛珠的手一下子按在了炕桌上:“那些文官?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养坏了他们的胃口,到头来借着这由头要挟了咱们家也说不定!再说,他毕竟是杨家的血脉……”

汝宁伯杨珪终于忍不住了,前冲一步一手支撑在炕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母亲,都这当口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你送过去的两个丫头,他根本不领好意,直接打发到了后头园子里种花,上一次带着新妇到家里头来请安,统共说的话还不满五句。他母子是恨意已极,万一得势,咱们这一脉全都没有活路了!须知上一次全哥媳妇就在母亲面前提了辽东人参的事,万一再派人详查……”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太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淡淡地说,“再说,当初你夫妻俩既然拿得出放印子钱的银钱来,更何况刚刚娶进门来的艾哥媳妇光陪嫁就不下一两万,如今何必纠缠我这老婆子?我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见太夫人执意不松口,郑氏额头上青筋毕露,还是杨珪拽了一把,这才咬着嘴唇施了礼。夫妻俩一块退到了外头明间,郑氏就忍不住愤恨地嘀咕了一句,而杨珪则是威严地看了一眼周遭那几个肃手而立的小丫头,又飞快地拖着妻子出了门。

直到出了穿堂拐上了夹道,郑氏方才骂骂咧咧地说:“她说得倒是轻巧,这家里的家底几乎都要掏空了,要不是艾哥媳妇拿出陪嫁撑着,她能有如今的吃穿用度!整日里捏着那些体己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杨珪的眼神一闪,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却没有接妻子的话茬,只是默默往前走,步子却又急又快。只在把其他人都甩下老远时,他嘴里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

“母亲,这么多年了,你终究没把我当成你亲生儿子!”

待到了一处月洞门,杨珪方才停下步子,等后头的妻子赶上来,他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艾哥媳妇那边,你去好好设法。她过门之后,你手把手教了她那许多,想来她这个媳妇也已经把你当成自家人了。她既是对她三妹又妒又恨,总不会乐意人家爬到了她头上,说清利害,钱的事她应该不会不答应。”

“可是老爷,艾哥媳妇虽说有钱,但那毕竟是有数的……”

“短视!她老子娘就她这么一个嫡女,下头连个庶子都没有,将来就算留下的家当少,凭她老娘的性子,也必定会给她这个女儿都悄悄送过来!”

见郑氏恍然大悟,他也懒得再多说,一转身就径直往另一条道走了。等到出了二门,见有小厮迎上前来,他就低声说道:“你现在就悄悄去左军都督府,寻着阳宁侯的亲信捎个信去,就说晚上我在灯市胡同得意楼请他喝酒。”

对于杨进周来说,新婚之后的这段闲暇时光大约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几日。打从懂事之后,他就日日在父亲的督促下练武,再大一些甚至又拜在杜微方门下学经史,等到父亲去世,便直接承袭了军职去兴和镇守,回京之后又干起了锦衣卫……短短二十年的时光,他第一次觉得,身边容下一个父母之外的人竟是那般容易,那般惬意,那般快意。

所以,好容易过了五日悠闲时光,司礼监太监曲永突然造访了镜园,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着歉意的笑容,对他传了皇帝的意思——原本的半月婚假只能改成五天时,向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他头一次生出了几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皇上原本既给了假,也想让你好好松乏几天,可如今你也当知道了,通政司那边的嘴仗打得震天响,你也该在朝会上露露头,否则再闹下去就不得消停了。”说到这里,曲永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杨大人,温柔乡里安逸日子过久了,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刀藏在刀鞘里时间太长了一样,是要生锈的。”

尽管杨进周没有把这话复述给任何人听,但是这一夜,陈澜便敏锐地察觉到,相比前几日,这一日的他只是浅尝辄止,那只手一如平常一样轻轻搭在了自己腰,人也是侧睡着躺在那儿。尽管屋子里不像那日新婚夜时燃着大红的喜字蜜烛,灯早就熄灭了,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丈夫睁着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

“明日寅正就要起身上朝,怎么还不睡?”

“没关系,睡多晚我都能起得来,不会误的,你早点睡吧。”

陈澜沉默了一会,随即轻声说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眼下就不罗嗦了。总而言之,我们是夫妻,外头的事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

言罢她就转过了身去,可才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澜澜,明日我就把大虫要回来。你说得对,他这性子放在外头,只怕是寸步难行。”

清晨杨进周起身的时候还只是寅正稍过,他也执意让妻子多睡一会。然而,陈澜还是强撑着起了床,眼看着他梳洗完毕用了几口点心出门,这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下。只是,一想到这一日的早朝,她就更加睡不着了。一头里寻思所谓的锦衣卫与民争利是怎么回事,一头里寻思别人是想让杨进周失去圣眷甚至身败名裂,还是仅仅只想让皇帝不能再用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她就眯上了眼睛,可迷迷糊糊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就被人推醒了。

“夫人!”长镝一看见陈澜清醒了过来,便低声说道,“花园里头管事的褚婆子急急忙忙找了来,说是之前发落去种花的那两个丫头,一大早偷偷摸摸在后门见人,她悄悄跟过去瞧,发现两个人在屋子里抱头痛哭。她不敢怠慢,就赶紧报了上来。”

陈澜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那一日那两个丫头来闹过之后,她就听说江氏把管她们的一个婆子革了三个月银米,另派了一个婆子过去管花园,又罚了两人每日需得提井水灌满水缸备着浇花,所以也就没再理会这一茬。可如今却不同那时!

她几乎是一掀被子立时下了床,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派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去,把人分别看起来,不许有任何闪失……不,你和红缨也一块过去!还有,传令下去,把后门先封了,暂时不许人进出,再把今天值守后门的人叫进来,立刻!”

长镝毕竟服侍过宜兴郡主,此时觉察到陈澜严峻的口气,她立时点点头便立时转身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红螺和沁芳便一同进了屋子,二话不说服侍陈澜更衣梳洗。待到两人捧着首饰匣子挑选发簪头花时,芸儿就挑帘进了来。

“夫人,值守后门的万婆子已经来了。”

“让她跪在院子里!”陈澜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冷冷地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三个丫头极少看见陈澜这般发火,此时就连最是活泼的芸儿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应了一声是便蹑手蹑脚出了屋子。而红螺沁芳则是对视一眼,红螺就选择了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翡翠玉簪插在了陈澜的发髻上,而陈澜站起身时,沁芳又匆匆取了一件红呢面子的披风,仔仔细细地服侍穿戴了妥当。

到了明间里,陈澜打发了沁芳去对江氏禀报一声,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约摸盏茶功夫功夫,她就看到长镝进了门来,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哀求声。

“夫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罪该万死!”

第280章 雷厉风行

京师的习俗是到了十月初一便烧火炕,也就是入了冬。如今已经进入了十月下旬,又下了初雪,尽管院子路面上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这寒冷的天气跪在地上又岂是好受的?那万婆子被人叫过来,却是什么也不说就罚跪,她原还有些不服,可才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且不说膝盖犹如针刺一般疼痛,地上的寒气也仿佛跗骨之蛆一般往身上各处钻,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哆嗦。待到长镝从身边经过,又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之后,她终于更是惊惧了起来。

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又大声哀求了一会,她的脑门上渐渐被磕出了好些乌青,可她却丝毫不敢停下。知道她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叱喝。

“好了,不用磕头了!夫人传你进去!”

万婆子这才如蒙大赦,赶紧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可终究是膝盖麻木腿脚不便,她才屈起一条腿就一个趔趄,正以为要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随即又在一股大力下被拖了起来。抬头一看,她便认出这是夫人院子里管事的一位姑姑,赶紧赔笑道谢,等低着头跟其迈进了屋子,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刚几乎冻僵的她终于回过了气来。

“小的拜见夫人。”

见万婆子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陈澜放下了手中茶盏,盯着她看了一会,便淡淡地问道:“你是府里的老人,还是哪儿荐过来的?”

“回禀夫人,小的是从宣府开始就跟着老太太和老爷……”

不等这万婆子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功劳苦劳,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我接管家务之后便宣明了府里的规矩,若是府里下人有亲戚上门来寻的,需得报上顶头的大小管事,不许私自见人。你既是在后门看守门户的,总不会不知道吧?大清早的,两个花园里的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去见人,若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亦或是苟且之类的事情,你可承担得起?你说你该当何罪!”

“小的不合收了她们一根簪子,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行了方便,一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

刚刚长镝那一句你做的好事,万婆子就吓了一跳,此时听陈澜把事情说得越发严重,她更是骇得魂不附体,一下子磕头如捣蒜连连认罪。见她这般,陈澜连忙喝止了,见其脑门上又是青又是紫,不禁生出一丝恻然,但随即便立时把心一横。

平日可以心善,但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

“你既是一直服侍老太太和老爷的老人,就更应该给新人们做个表率。那一日那个纵容她们跑出来闹的吴婆子被革了三个月银米,又革了差事,她们俩也都受了罚,你竟然还敢纵容了她们,若是不罚你,让之前被罚的如何能服?从今往后,后门也不用你再看了,也是革你三个月银米,外加十板子,去花园给褚婆子打下手,你可服气?”

万婆子已经是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听到这处置,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又是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等到她被人架下去,陈澜才站起身来,眼睛则是看着长镝。

“可还额外问出了什么来?”

“我吓唬了她们两句,那个叫白芬的只是哭,什么也不肯说,但那个叫紫鹄的却说,到后门口见她们的是月前才把人卖给汝宁伯府的那个人牙手下的一个伙计胡三。那胡三说是从镜园传出去的风声,老太太和老爷对她们恨之入骨,要把她们交还给那人牙子木老大,然后卖到……卖到那些最下等的私窝子里头去,说得绘声绘色很是一回事,还说如今镜园已经防着她们逃跑,到最后很是殷勤地给了一瓶药给她们,说是能假死。她们觉得没活路了,所以就接了东西,才回屋子里在预备的时候,就给我和红缨撞破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她素来最痛恨的便是用无辜者的性命铺路,所以,她很赞同杨进周原本对那两个丫头的处置,可现在,那原本就意图不良的人又祭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一招!她松开了手上原本攥紧的帕子,又对长镝吩咐道:“你再去见她们,就说老爷原是想预备一些妆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发送出去,之前她们听到的都是一派胡言。若是她们还有脑子,就好好想一想,把那个险些害了她们性命的恶棍供出来!”

长镝答应一声就退出了屋子。而这时候,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大丫头不禁面面相觑,心头敬服的同时,又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惊惧。而陈澜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最后终于静下心来:“沁芳,你留下看屋子,红螺芸儿,随我去见老太太。”

江氏年纪大了,素来睡得轻,每日里习惯了早睡早起,因而杨进周寅正二刻出门时,虽然没有来给她请安,但她已经醒了。捱到卯时许起身,先是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腿脚,回屋还没坐上多久,庄妈妈就进来禀报了陈澜吩咐的那一揽子事。

她听着心下暗自琢磨,可面上却笑道:“既是家务都交给了她,这些事情自是她做主。那几个跟着咱们时间长了的如今搬进镜园,一个个都生出了骄矜之气,否则上次也不至于让那两个丫头冲撞到了院子里,是该她好好治一治了。你不要再去过问了,若是有事,凭她的性子,自会过来知会一声,不会藏着掖着。”

江氏既这么说,庄妈妈自不会多事,忙答应了。只主仆俩不打听,接下来处置万婆子的事却自有人进来禀报,可江氏不待那管事媳妇说完就露出了不耐之色进了东屋,而庄妈妈则是板起脸把人撵了出去,又跟进了东屋去。

“老太太,夫人到底是厉害,这下子她们可都慌了。”

“她厉害一些好,省得日后生出大事端。”江氏感慨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可这才一大早,她突然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觉得这有什么大干系?”

江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通传说夫人到了。见陈澜进屋之后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随即便站在了她的身边,面色粗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细看之下却是略显阴霾,她不禁心中大奇。而陈澜也没有卖关子,径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明了。

“竟有这等卑鄙下作的人!”江氏又惊又怒,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心有余悸,“虽说是奴仆,可若是她们真的就此自尽了,毕竟伤了两条人命,万一被有心人追究起来,还真的是不清不楚!好孩子,多亏你,多亏你警醒能干,我真是老了,就没想着她们好端端的见了个人就会寻死……”

陈澜闻言苦笑。须知到这个时代仅仅只有不到一年,可她却经历了太多惊风密雨,仅仅是这几个月来她听到的那些人命就已经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数字,所以一有事端几乎本能地就往那方向上去想。所以,对于江氏的如释重负,她却仍是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我已经让长镝去讯问她们了。若是问出那个人牙子和伙计的来历,我想从府里调几个人先下手为强,不知道是否方便?”

“我把得用的人说给你听,你尽管调!”江氏重重点了点头,语气里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决,“虽说镜园里头真正靠得住的没几个,但终究还有一些是你公公在世时留下的老家将。他们不年轻了,可一个却足抵两三个壮汉。”

陈澜盘算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够了,但还是决定把宜兴郡主送给自己的四个家将一块派出去。她和江氏计议之后没多久,长镝就径直到这边来禀报。果然,那边白芬和紫鹄果然被生死之间的遭遇激出了绝望的怒火,没费多大的劲就招供出了那人牙子和手下在京师的住处。婆媳俩对视一眼,陈澜立刻出去调派人手,而江氏则是再次仔仔细细盘问起了长镝。

宫城奉天门前。

这一日的早朝注定难以平静。

销假回来的杨进周递了折子,详细罗列了从自己立功的将士名单,以及自己自先头大捷之后向兵部举荐的人员名单,一应人等的升迁一清二楚,末了承认秦虎升任金吾卫有所不妥,把人要了回来。自然,少不得有人要借题发挥,可还没等他们发挥开来,站在皇帝身边的夏太监便宣读了一桩任命。

授罗旭为翰林院编修,仍文渊阁行走,每五日至翰林院听讲。

一瞬间,朝会上的文武大臣全都大吃一惊。威国公罗旭如今奉旨只朝朔望,这一日并不在场,而罗旭本人则是由于身上的是试职,还不够资格参加朝会,而他最上头的内阁三位阁老,一个形如老僧入定,一个老神在在,一个面色如常,一看便知道这是通过了内阁的佥书。

仿佛还生怕此时不够乱的,当值的鸿胪寺官员代读了又一份官员奏表——劾汝宁伯府放高利贷、私掘辽东人参、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等诸事。那奏章言辞犀利举证扎实,任凭谁看来,都是知情者所为。一时间,站在武臣班前列的杨进周顿时承受了无数目光,就连伞盖下御座上的皇帝,也是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的宠臣望了过去。

这一刻,更多的人不免都生出了一种无力的念头——不管他们拥有如何犀利的目光,可哪里能从这张一贯冷峻的脸上看出变化来?

第281章 人善不可欺!

就在镜园中派出了人去寻那个人牙子之后不久,早朝上的消息就传了过来。然而,第一拨来送信的却不是阳宁侯府,那是一个来自宫里的年轻太监,外头停着一辆大车,上头全都是一袋一袋的米面,说是奉皇帝之命,将御田里出产的米面赏赐文武重臣。

因是宫使,陈澜自是少不得出来应对,可那人直接让小火者跟着一个妈妈将那两袋东西搬出去,等人一走,他就向笑吟吟地给陈澜行了个礼:“干爹让小的给县主带好。”

陈澜见着人的时候,心里隐隐约约就预料到了,此时听他这么说,自是更加确信了。须知御用监虽是管造办玩器等等,但诸如甜食房御酒房御茶房等等杂七杂八管吃食等等的内官衙门,一应都是御用监统辖,而夏太监更还兼掌着酒醋面局。刚刚这姓金的太监说是酒醋局外厂的掌事,料想总不脱夏太监属下。因而,她便含笑点了点头,却没有贸贸然接话茬。

果然,那金太监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出了今日朝中的那些事由。说完话,他也不多留,又行了一个礼便笑嘻嘻地告退了。

而自家才刚刚险些出事,朝中就已经是那般风起云涌,陈澜默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才有了几分计较。出了屋子,她便径直转往了江氏的居处,略说了说那金太监带的话,果然,就只见江氏皱了皱眉。

“放印子钱虽说已经是大罪名,但真正闹开了被责罚的向来并不多见,只是名声不好听,侵占通州运河边上的三间邸店也是如此,多半会被推到下人身上。可是,这田庄匿人就可大可小了,更何况还有一条私掘辽东人参……就是全哥最初人在锦衣卫,也只是查到前头三条,人参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参奏的御史哪有这般能耐,把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如今不止是母亲质疑这一点,恐怕更多的人也都在思量这事情。就好比您刚刚立时三刻就想到了锦衣卫,别人也会这么想。”陈澜顿了一顿,随即轻声说,“之前我和叔全没有对您说,新婚次日去汝宁伯府拜见诸位长辈的时候,我曾经借宫中贵人的由头和汝宁伯太夫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便有辽东人参的事。这还是因为我家中三叔和前任辽东总兵要结姻亲,罗姨娘听到了一星半点,一时不查对丫头泄露了风声的缘故。”

“这么说,你之前是知道的,叔全也从你这儿听说了,此外汝宁伯太夫人也听说了?”

见陈澜点了点头,江氏攒眉沉思了良久,最后忍不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管别人怎么想,此事和咱们无关。那一个个罪名是不是捏造,查证之后就知道了,咱们且看着。晚间等全哥回来了,你夫妻俩好好商量商量,我就不掺和了。”

半个时辰之后,阳宁侯府便派人送口信,亦是关于早朝之事,这一回来的却是张妈妈,据她所说,郑妈妈夫妻俩被老太太派去通州铺子上巡查了。之后则是韩国公府派了人来,是韩国公张铭下头的一个心腹管事,只在屏风前头答了话。而这两拨人之后,虽是消停了一会,但陆陆续续便有些军官家的夫人亲自登门,江氏却没有摆诰命架子,一个个都亲自见了。

一直捱到中午时分,奉命带着人出去的老家将终于带着人回来,只出去的时候是五六匹马,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辆骡车。两个四十开外的家丁从骡车上犹如拖死狗一般拽下来两个人,随即两人服侍一个架着胳膊把人拎进了镜园。尽管从门上到外院的小厮仆从们都对此觉得异常奇怪,可今天家里一大早就发落了人,至今还不许下人出门,他们自是个个噤若寒蝉。

得知人已经成功拿到了,正在屋里心不在焉做针线的陈澜立刻丢下了手中那件才缝了一小半的大袄。站起身的她沉吟片刻,就吩咐道:“去柴房把紫鹄带过来,在荷塘边上的那三间倒座厅见人,记得把屏风等等都布设好。再去回一声老太太,问一问是否也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