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安排好这一切,又到了那边倒座厅坐下,陈澜就得到了江氏派人捎的口信。得知婆婆把一应事情都交给了自己,她就瞥了一眼身边三四步远处被两个健壮婆子挟持着的紫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汝宁伯太夫人送过来的这个丫头,虽不是十分出众,可体态妖娆容貌明艳,尤其是那双眸子更是宛转流波,自有一种大家闺秀所没有的妩媚。正打量间,她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咚咚的两声,立时收回了目光。

屏风外,两个家丁直接把被捆住了手的人牙子木老大丢在了地上,压着他跪好,随即又从外头架进来了伙计胡三,这才拿掉了两人口中堵嘴的那一团破布,随即一左一右看住了他们。这会儿,牙齿微微打战的木老大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想起了之前人去开门之后,一下子扑进来的这些凶神恶煞的人物,想起自己养的打手一个个全都三下五除二被打趴下了,想到那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他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紧跟着就听到了屏风里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你们押着人出去看看,可是正主儿?”

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一个丫头被两个婆子押了出来。只一照面,他就依稀认出是自己手里卖出去的,因是在南边受过两年瘦马的调教,虽不是顶尖货色,可两个人也足足卖了二百两。就在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胡三骇得脸色惨白,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腿脚更是打起了战,要不是被人死死按住,怕是直接就瘫软了。

“为什么要害我们,你这个狗东西,为什么要害我们!”紫鹄一下子爆发了,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尽管两个婆子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她还是疯狂地猛力踢了出去,嘴里又嚷嚷道,“你不是告诉我说,这些年的积蓄已经买了十几亩地,等安排好了咱们假死出府,就娶了我回家做少奶奶,再给姐姐安排个好人家,你为什么要用毒药骗我们……”

尽管陈澜没有出去,看不见紫鹄在外头是怎样歇斯底里的光景,可只听这话,她就知道之前在柴房,长镝用那瓶子里的两滴药水直接毒死了一只猫的情景恐怕是把这丫头给真正震住了。直到外头的动静小了些,她才让长镝出去把人唤了进来,见那两个婆子死死拖着人,而紫鹄已经是披头散发站都站不住,脸上满是泪痕,她方才转回了目光,却没有开口。

然而,她这屏风后头没有声音,外头的人牙子木老大却已经被吓坏了。刚刚被拖下车时,被蒙住眼睛的他没看见自己进了什么地儿,可如今跪在这厅里,眼见得这副富贵气象,他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枉在这一行当里浸淫了二三十年。他扫了一眼身旁惊惧交加的伙计胡三,恨不得用牙齿活撕了他,可终究还是只能膝行上前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头。

“夫人,小的万万不敢支使胡三这个狗东西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小的哪里知道一个没留神,他就溜了出去,小的真是冤枉啊!”

那一直在打寒战的胡三这会儿终于醒悟了过来,慌忙也大声嚷嚷道:“夫人饶命,小的也是听命行事,小的都是听木大爷的话……”

“全都给我闭嘴!”屏风后头的陈澜心中合计,随即眉头一挑喝道,“把这木老大拖出去另外审,说的每一个字都一五一十好好记下来,不许漏了一句!至于这个胡三……拖下去先打二十再问话!”

那胡三眼见得供自己吃饭的木老大被人拖了出去,原是松了一口气,可听到这后头的先打了再说,他顿时魂飞魄散,挣扎着正要起身,膝盖弯就着了重重一脚,随即就感觉到一只大手猛地拎住了他的头发往后拖,看那股大力,仿佛连拽脱了他的头皮也不在乎。当他被拖感觉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门,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寒风,而小腿和脚还勉强能够到门槛的时候,那种愈演愈烈的恐惧终于让他再次大叫了起来。

“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是汝宁伯夫人和世子夫人差了人来,赏了小的二十两银子,又给了小的一瓶药,唆使小的上门来哄骗两位姑娘的!小的原想收着钱溜之大吉,也好到外头乐呵乐呵,可才从木大爷那儿溜出来,就遇到了一个说话不男不女……有些像宫里公公的人。他又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连小的私下里贪了木大爷十两银子,还有和底下的姑娘勾勾搭搭的事情都晓得,还说小的不照那边的意思办就告了木老大……小的实在是害怕,这才从了他,小的真不知道那是真的毒药,否则怎会回去收拾行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两个家丁没听到里头传来吩咐,照旧把人拖了出去,又三下五除二把人直接绑在了一张刑凳上。他们把人堵了嘴蒙了眼睛,正要打的时候,内中屋子里却有云姑姑出来,却是招手叫了一个家丁上前,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家丁仔细听了,随即就大步走了回来,在刑凳前半蹲下,一把扯掉了胡三口中那堵嘴的破布。

“夫人开恩,这会儿使人来问你。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你敢耍花招……”

那胡三还来不及回答,臀上就突然传来了噗地一声闷响,紧跟着就是仿佛深入骨髓的剧痛,他不禁杀猪一般惨叫了起来。等觉察到那板子还搁在了自己背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的他立刻连声答应,随着一个刻板的女子问话声,一五一十地答了起来。末了,他又感觉到有人拿着他的手在什么东西上头按了手印,随即那脚步声方才又远了。

第282章 敲山震虎,卖身投靠

捏着手中的那份供词,陈澜脸色铁青,手指上不知不觉用力越来越大,到最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让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这样狠毒却拙劣的戏码,果然是出自两个女人之手!汝宁伯夫人也就罢了,那毕竟是为了丈夫儿子的爵位,所以牺牲两个不相干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可是,她的二姐,汝宁伯世子夫人陈冰,竟然也是帮凶!这两个还自以为聪明,派出一个妈妈来接洽那胡三,以为不会有别人知情,却不知道这年头市井混混原本就是最奸猾不过的,别转身就立时追踪过去,最后三两下就套问出了内情!

长镝侍立在陈澜旁边,见她怒形于色,便弯下腰来低声提醒道:“夫人,虽说这事情着实可恨,但宣扬开来却有些不妥,不若把人送到顺天府,递张条子让他们当廷决了,免得再生后患。”

王公贵戚府中,私刑打死个把仆婢是常有的事,平日自然无事,但在朝中应景儿发作了就是使人下台的把柄。至于私刑处决良民,泄露出去则更是了不得的大事,因而,陈澜虽说对那胡三痛恨已极,所谓的二十板子也只是嘴上说说,纯粹是吓唬人的。此时此刻,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看向了云姑姑:“让那几个家将把人押到顺天府去,请云姑姑跟着,就说人私窥官员府邸,偷盗府中财物,立时把这事情了结了。”

“是。”云姑姑在宫闱呆了多年,虽说皇后不管事,但她却不得不参与处置某些琐事,因而此时心领神会,屈了屈膝就应道,“奴婢必然会看着他们料理干净。”

见云姑姑出了门去,陈澜方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看看那个木老大可审完了,若是审完了,就把人带到这来!”

一旁的紫鹄被两个婆子架着,最初那种死里逃生的疯狂劲头已经过了,整个人便渐渐知道了害怕,顿时抖得犹如筛糠似的。眼见长镝答应一声出去叫人,她突然挣了两下膀子,竭尽全力跪了下来,又死命膝行上前了两步。

“夫人,夫人,奴婢二人一直都是被人支使的,求求您发发慈悲,饶过我们这一次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德……”

她这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吓了一跳的婆子就赶紧把人拽了回去,其中一个还三下五除二掏出了手绢一把塞在了她的嘴里。而陈澜转头盯着她看了片刻,见人已经是泪流满面,那眸子里全是深深的绝望,哪里不知道是刚刚长镝说的话和自己对云姑姑的吩咐吓着了她。

“想必你们之后该知道,什么人可信,什么人不可信!若是要你们的性命,亦或是要拿你们泄愤,还用得着等如今?”

陈澜并没有提匹配良人之类的话,见紫鹄一副逃得性命如释重负的模样,她便不再言语,只摆摆手吩咐两个婆子把人拉下去看好,这才往后头靠了靠。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柳姑姑两个人,那种静寂的气氛竟是有些瘆人。须臾,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声响。

很快,两个押人进来的家将就循原路退了出去,而那个木老大则是活动了一下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双手,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夫人,小的已经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小的敢指天发誓,这事情真的是一星半点都不知道,若是小的有半点虚言,管教出门让马车撞死……”

这等赌咒发誓之类的言语陈澜从来就不信。要是真有因果报应,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恶人?因而,不等木老大说完,她就径直打断了他:“你既是曾经为汝宁伯府送过人,想来京师的达官显贵府邸,都有你手上出去的人?”

木老大闻言一愣,随即赶紧陪笑道:“回禀夫人,小的是做这个的营生,可只要是出去的人,就和小的再也无关了,除非是主人家嫌弃他们笨亦或是其他缘由发落卖了,小人才会接手,只那种人再不敢往贵人府邸送,多半是随处找个人家卖了。另有就是,小的从不做那些青楼楚馆的生意,就是那两位姑娘,也只是贵人府邸也需要经过那等训导的丫头,所以小的专门寻了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

虽是看不见人,但陈澜听着这字斟句酌的话,心里倒是对这个看似低微的人牙子生出了几许赞赏。即便是如今生死捏在别人手里,却也不敢大包大揽,倒还是个审慎人。因而,她不禁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实诚人。看来,这一次你只是被下头胡作妄为的伙计连累了。只是……”

她说着词锋一转,语气又犀利了起来:“这么大的事,不是你一句不知情便能过去的。”

木老大闻声暗自叫苦,捱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说道:“小的知道这一回闹出了大祸事,也不敢奢求夫人就这么饶过了小的。夫人若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豁出来做就是。哪怕夫人想要小的帮忙安插人……”

柳姑姑深知陈澜放着四个陪嫁的大丫头一个都不用,却只带着自己和云姑姑还有长镝红缨那两个处理此事,这便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态度,因而听木老大越说越过头,她不禁开口呵斥道:“自作聪明,我家夫人乃是宜兴郡主义女,又深得皇上爱重,家中老太太怜惜,夫婿敬爱,哪里用得着你这等低三下四的人帮忙,更不用提什么安插人!夫人,这等市井小人着实可恶,一并送去顺天府处置了吧!”

陈澜看了一眼柳姑姑,见她素来冷凝的眉眼间露出几许笑意,又冲着自己微微眨巴了一下眼睛,顿时大为意外,但很快就回了一个笑容,口气却越发冷峻:“柳姑姑说的是,来……”

不等她说出接下来的一个人字,木老大立时咚咚磕了两个头:“小的该死,夫人恕罪!是小的不会说话,是小的想茬了!这一次的事情,小的虽不知情,可之前倒是另外有些风声。因两位殿下就要开府,近来有几位小公公见过京师的不少人牙子,小的也有幸见过一位。荆王殿下要的都是俊美男童,淮王殿下却是要十二三岁的处女,小的是因为提过往汝宁伯府送过那两位姑娘,淮王殿下身边的那位小公公才见了小的一见,还特意问了小的此事……”

听到木老大几乎是一气把自己见了淮王身边那位阳公公的事一五一十道来,陈澜倒是佩服此人的急智,却一句话也没说。果然,那木老大说完之后,大约是觉得屏风后头的她没反应,只停顿了一会儿就又说起了另外一桩。

“小的从前并不常往汝宁伯府送人,并不是为了别的,是汝宁伯府如今境况大不如前,一二百两的身价银子也往往难能立时三刻拿出来,这一次送去的时候给钱却是爽快,那钱竟是今年初官制的大元宝,还另有记号,似乎是赏云南诸将平南大功的。正巧在交割的时候,有庄子上送上半年的租子上来,小的一时多嘴就问了一句,说是素来田租都是一年一整收,怎么还这般零零碎碎的,结果就被管事训斥了一顿。小的平白无故被人骂了,心里不痛快,后来就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不是庄子,是伯府在灯市胡同开的一家当铺,只那当铺比别家的胆子都大些,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都敢收,连是否贼赃都不问……”

这一次,等到木老大说完,陈澜就冲柳姑姑使了个眼色。柳姑姑咳嗽了一声,就轻声开口说道:“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往日奴婢在坤宁宫,也见惯了这等能说会道口舌如簧的货色,可实质上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拉扯这么些,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万不可轻易饶过。”

陈澜不等外头有什么反应,便笑着接口道:“柳姑姑是过来人,自然比我明白些。但听他的说法,倒真像是不知情的。况且老太太慈悲心肠,若听说牵连无辜,只怕也会不高兴。但今日之事不是玩笑,若就这么放了也不妥当,我倒是真有些为难。”

里头一唱一和,外头木老大顿时更是心惊肉跳。自打猜到这应当是杨府镜园,他就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先头册封了海宁县主的陈澜,如今再听说旁边那个冷冰冰的中年女声竟是从坤宁宫出来的姑姑,他不免更觉得无望。所以,当听到最后这“为难”两字,他猛地把心一横,又一个头磕了下去。

“若是夫人肯网开一面,小的愿意写下靠身文书!”

此话一出,陈澜见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哪怕此人真的是毫无关联,但下头出了这样的事,总脱不了干系。而且镜园今日之事也不能外传,便只有如是方才能免除后患。更何况有了如此地头蛇,镜园的庞大人员缺口,也就能慢慢填补了。

她不会凭着一份文书让人上刀山下火海,可却能凭着这样东西如臂使指地支使人。

在她的目光授意下,柳姑姑就拿了纸笔出去。不消一会儿,外间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在解绳子。然而,那木老大却是自始至终不曾哼出一声来。等到写好的墨迹淋漓的靠身文书送进来的时候,她就看到柳姑姑的脸上还流露着一丝自得的微笑。

屏风外,木老大看着自己刚刚放松就再度被死死捆紧的手脚,只觉得欲哭无泪。

这就是宫里出来的女人?麻利的动作冰冷的神情,竟然这般凶神恶煞!

第283章 圣裁

北城金台坊在什刹海东边,占地并不大,也没有什么达官显贵的府邸,唯一出名的便是有两座佛寺,此外还有一座酒醋局外厂。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内官衙门中,酒醋面局看似排不上号,而且和御酒房不相统属,但如今掌印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御用监太监夏河。夏太监兼掌一监一局,下头又揽着御酒房等数房的事情,即便不预政务,在太监里头也算是权势滔天了。所以,这酒醋局外厂管事的金太监既是夏太监的干儿子,年纪轻轻却也逍遥。

一上午亲自出马,把颁赐重臣的米面全都做完了,又把干爹托付自己的事料理了妥当,他自是松了一口大气。这会儿闲来无事正要叫人进来陪着杀两盘象棋,外头就有一个宦官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那宦官一进了屋子,立时脚下不停地冲到了金太监的跟前,附在其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还不等他说完,金太监就赶紧拔腿出了屋子。脚下生风地到了外头大门口,他就看到夏太监由两个小火者扶着从车上下来,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干爹有什么事情使人来传一声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要您亲自跑一趟?”

夏太监斜睨了干儿子一眼,却没有搭腔,只是做了个手势就径直往里走。一旁搀扶着的金太监不敢违逆,一直到了最里头他的屋子里,眼见夏太监坐下,他才立时一个眼色把跟着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又赔笑弯下了腰。

“干爹,莫非这一趟是万岁爷的差遣?”

“知道就好。”见金太监一愣之下立时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比刚刚更要恭敬十分的表情,他便开口说道,“你管着这酒醋局外厂有三年了吧?虽说都是从户部和内府所辖的那些库房中调拨米面粮食等等,但想来各处想往你手面上塞钱的也不少,尤其是每年前往通州那边接漕粮的时候。”

这当口,金太监已经是额头冷汗滚滚。他过手的都是进贡宫里的食货,要想捞钱很简单,可他的前任一个个几乎都倒在这个位子上,他虽也有雁过拔毛,但却极其有分寸,可怕就怕这个分寸惹恼了上头。想到这里,他几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干爹,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没那胆子,决计不敢……”

“你的胆子咱家知道,所以咱家只问你,通州运河边上那些邸店的勾当,你可清楚?”

金太监顿时愣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干爹,运河边上的邸店至少有好几百,这里头的水深着呢,您究竟问的是哪一茬,我明白了也好细说。”

“就是汝宁伯府侵占邸店的事!”

恍然大悟就是今早朝会上的那场风波,金太监自是有了底。虽说这勋贵的事轮不到他小小一个酒醋局外厂的掌事来掺和,但他这人就喜欢刨根问底,自然仔细打听过。把自己所知的犹如炒豆子一般对干爹解说了一遍,见夏太监一面仔细听,一面手指还在膝头轻轻叩击着,他不禁试探着问道:“干爹,莫非……汝宁伯真要……”

“那是万岁爷圣裁的勾当,你不要多问。”

说归这么说,但死了一个小路子,夏太监对其余干儿子不免多存了几分爱护的心,于是少不得又嘱咐了几句,末了才问起今早让金太监去各府送米面的事,得知在镜园见到了陈澜本人,他心下稍安,没再耽搁就转身出了门。

打道回宫时,他却不合在北安门遇上了从里头出来的杨进周。发觉这一位在北安门口和几个亲兵会合,其中赫然有之前提到的那个所谓“任用私人”里头的私人秦虎,他不禁眼皮一跳,索性便仿若无事一般上前说话。杨进周在西苑训练御马监亲军时,两人就已经熟识了,哪怕是寡言少语如杨进周,和他也是说话无忌,可这一回竟只是略一颔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还是旁边陪着的一个太监上前行了礼,趁人不注意向夏太监解释了一番缘由。

“公公别多问了,宣府那边出了事。专管神铳火药的一个锦衣千户在和几个军官出城狩猎的时候,竟是不知道怎得喝醉了酒,一群人大醉在了那儿,结果唯独他被人割了脑袋。这事情铁面刘才刚刚报上来,皇上大为震怒,所以派了杨大人过去,毕竟宣府那地儿他熟。”

明白了事情原委,夏太监自是不会再计较杨进周那冷淡的态度,眼见得一帮人上了马呼啸而去,他暗自合计了一下,觉得当还会出城往神机营调了兵将随行,也就打算由北安门进宫。这人还没进去,他就听到后头有人叫唤,扭头一看才发现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

欧阳行自知资历浅薄,因而接任缇帅之后,应付上上下下都多是笑脸,因而也得了一个笑面虎的绰号。他也不在乎这个,此时又是笑容可掬地厮见之后,便说自己奉旨进宫,和夏太监走了同路。夏太监本对其有心敬而远之,可还没上凳杌就听他说了一番话,立时竟也顾不得腿脚不太利索,摆了摆手吩咐小的们抬着凳杌跟在后头。

“你说的都是真的?”

“夏公公,这种事情我怎敢胡言乱语,自然是真的。今天一大早,镜园里头就派了十几个人出来,气势汹汹地直奔那处院子,没费多大功夫就把人抓了回去,往顺天府报的案却是家中失窃。如果不是锦衣卫有巡街,也有坐探,再加上镜园……总而言之,事情来得快,镜园那边也处置得快,海宁县主倒是雷厉风行得很。”

夏太监听得眉头大皱,暗自琢磨着之前从酒醋局外厂听金太监说的那些,心里渐渐有了计较。他已经吃准了之前险些丧命的那一回是淮王下手,只可恨寻不到机会,既如此,身为淮王姻亲的汝宁伯府自然就被他惦记上了。一想到那家人同样是龌龊卑鄙,他渐渐就露出了一丝冷笑来。

他虽帮过陈澜杨进周一些小忙,可相比人家的救命之恩还差得远些,这一回……就帮忙把汝宁伯杨珪从位子上拉下来好了,好歹也为人除了心腹大患,顺便也给淮王一个难堪!

赶在吃午饭之前,镜园里这突如其来的一波事情终于是告一段落。江氏听说那个送口信捎毒药的恶棍已经在顺天府乱棍之下毙了命,心里大是满意,又冲着陈澜说:“这事情你做得好!虽说是那边送来的丫头,但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人,总不能这样平白无故送了性命。至于那个人牙,有了靠身文书在,也不用担心他在外头胡说八道,而咱们家里用人也便利了不少。怪不得郡主那会儿就说我有福气,这家里的事,果然是要你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来处置。”

和婆婆的赞赏相比,婆婆的认同无疑更要紧,因而陈澜闻言一笑,正待谦逊的时候,却见江氏冲自己招手。她依言过去在身边坐下,结果就听到了一番出乎意料的话。

“你们夫妻和谐,我看着也高兴,只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当初生下全哥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了,一来因为他爹常年在外,二来因为他爹记着母亲难产的事,不想让我早生。你如今年纪也还太小了些,这上头不用着急,免得万一有事,大伙后悔都来不及。我自己便是受过那些磨折过来的,决计不会在这上头为难你。”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陈澜却听得眼圈红了。尽管这世上的媳妇不少都是年轻时熬得极其辛苦,可等自己成了婆婆,却往往是把曾经的苦难加诸在媳妇身上,就是心善的那些,骨子里也都更偏向早些抱孙子,有几个能这样善意的提醒?想到自己一直在思量该如何对云姑姑柳姑姑开口,好让她们答应给自己预备避孕的汤药,她只觉得脸红发烧。

“母亲……”

“这汤药的方子回头我就给你,是我当年用过的,安全可靠自不用说。其实,要不是当年全哥他爹执意,我也想再给他添个弟弟妹妹,可他爹却是生怕重蹈覆辙,决计不肯……唉,全哥那倔强冷硬的性子,全都是随他爹。”

尽管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公公,但陈澜从祖母朱氏的话语中,从此时江氏的感慨中,从杨进周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完完全全能还原出一个铁面硬汉的形象。然而,看着那个面露怅惘追忆的婆婆,她素来坚强的心一瞬间有了一丝动摇。

他们在从前,一定也是相互信赖相互扶持的一对,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半,她的婆婆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够把仅剩的儿子送上了战场?

然而,仿佛是她的心声被人听到了一般,江氏竟是轻声呢喃了起来:“那时候,要是全哥不去兴和,我们母子俩一个都保不住,那时候的咱们没有能耐……我一直都想跟着他走,可是,我决不容许让卑鄙无耻的外人得了逞!”

就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晦暗气氛时,外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侍立在一旁的庄妈妈以为是午饭送来了,松了一口大气,慌忙蹑手蹑脚出了屋子。但下一刻,重新进来的她脸上便添了几许惶然。

“老太太,夫人,夏公公奉旨派了一个小公公过来知会……说是老爷奉旨去了宣府!”

第284章 一举两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纵使如今的汝宁伯杨珪甚至沦落到不用再上早朝的地步,只需参加朔望大朝,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但是,他总算还有自己的渠道,因而早朝结束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得到了消息。

只是,在那报信的人出去之后,外头伺候的小厮就听到里头先是砰,然后是咣当,最后则是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声音。尽管很不想听,可这些声音充斥在耳畔不得消停,他也只能极力缩了缩脑袋。

整整一刻钟之后,汝宁伯杨珪方才走出了书房。只是,和刚刚里头传来的声音相比,如今的他已经恢复了镇定,目光犀利地往那小厮身上一扫,仿佛一瞬间就能在他身上扎两个洞出来。而那小厮亦是在心慌之下退后了两步,随即赶紧跪了下去。

“你该知道怎么做。”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那小厮磕了几个头,最终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家主人已经远去,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爬起身来,又从那书房的大门进去,可看到的那一幕立时让他惊呆了。平日那书桌上从砚台到笔架镇纸等等一应俱全,眼下上头却是空空荡荡,仿佛还被人挪过位置。地上零零落落散着无数的东西,甚至还有几本线装的古书。面对这种情形,他只觉得欲哭无泪。

这该怎么收拾?还有,损耗的东西该找谁报账去?

而大步出了屋子的汝宁伯杨珪自然不会理会小厮的烦恼和苦楚。在二门口站了一站,他终究打消了径直去寻太夫人的主意,叫了两个人就坐上车匆匆出了门。他是没有差事,可好歹还有些人缘,在所有相熟的亲朋之中转了一圈,可没有一个人说此前得到了风声,心中大恨的他没有办法,只得怏怏回家,可才一到门口,门房就立时迎了上来。

“老爷,左军都督府阳宁侯派人送了信来。”

“快呈上来!”

杨珪闻言一惊,立时打起了车帘。一手接过门房毕恭毕敬呈上来的书信,他直接放下车帘,随即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封口,见那张薄薄的信笺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事出突然,请君小心”,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了一声:“陈瑛,你这个狗娘养的!”

左军都督府签押房中,陈瑛正在对几个下属分派事情。

五军都督府向来是各分辖区,但除了地方上的卫所之外,每个都督府都会统辖在京卫所,如今他的手下计有驻扎京师的留守左卫、镇南卫、骁骑右卫等等七卫,驻扎南京的水军左卫、英武卫和龙江右卫。只是,这七卫都并不是驻扎在京城之内,所以七个指挥使他也不常见,这会儿见过人,等分派了之后人走了,他不免坐在那儿沉思了起来。

南京那边的防务只是定期报上来,他想插手也鞭长莫及,想来其他四军都督府也应当是如此。从云南回来时他曾经路过了江南,那种富庶的盛世景象,那种平民也能穿金戴银,马夫亦能穿得起丝绸的情景,让他深受震惊。据说太祖初年曾经把军队调防定为制度,如今却早已成了空,若江南的军队也一直是沉浸在这种纸醉金迷的情形中,那还能剩下多少战力?

“侯爷!”

陈瑛闻声抬头,随即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就只见进来的是一个精瘦的皂隶。自打他正式掌印,他也不怕人说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把上上下下的皂隶书吏逐渐换了一个遍,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此时见人进来之后毕恭毕敬地行礼,他的眉头就微微一挑。

“侯爷,右军都督府杨大人奉旨出城去了。”

“这时候竟然奉旨出了城?”

尽管知道皇帝应当不会仅仅因为朝中的风波而质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但这样的处置仍然让他生出了一种很是不快的情绪。然而,他毕竟不是汝宁伯杨珪那种沉不住气的,略一沉吟又开口问道:“宫中派谁去传的旨意?杨大人带了几个人出城,大约是什么时辰的事,走的是哪个城门?”

这样事无巨细的盘问别人兴许应付不下来,但那皂隶却是经历多了,此时忙答道:“回禀侯爷,宫中派的是司礼监曲公公传旨,杨大人带了几个亲兵……哦,还有那个秦虎也回来了。一行人是从北安门出来,又打阜成门出的城,马不停蹄,而且杨大人似乎没往家里送信。”

是急着走来不及,还是不想在这种时候太扎眼?

陈瑛心念一转,当即摆了摆手示意那皂隶退下,谁知道对方却仍是杵在那儿,腰杆又往下弯得低了一些:“侯爷,还有一桩事情,锦衣卫欧阳都帅朝会之后就被召进了宫去,这会儿大约已经至少有一个时辰,可人还是没出来。不过,小的发现锦衣卫有调动的迹象。”

皇帝登基之后,留着那个老的锦衣卫指挥使好几年,但实质上一直都是藩邸出来的卢逸云掌权,如今换了人,那曾经煊赫的锦衣卫缇帅职位仿佛就褪去了一层金光,因而陈瑛并没有把欧阳行放在眼里。然而,毕竟锦衣卫之前也遭人弹劾,他少不得问了两句,见那皂隶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就摆了摆手吩咐人退下。

可是,他还没清净多久,刚刚那个皂隶就再次求见,这一次带来的却是一个让他有些琢磨不透的消息——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原本已经被罚在乾清门前跪地反省,可不知怎的又被召了进去,这会儿已经好端端地出了宫!这还不算,那皂隶还捎带来了一封密函,说是人送到门上就走了的。他接过来拆口看了一眼就一下子变了脸,只那不是愤怒,却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种要命的时候,汝宁伯竟然跑去求见李淑媛的娘家,试图求见淮王,被拒之后又来求他……这个可怜的男人知不知道,淮王根本就不想要这么一个准岳父,这事情根本就是这位皇子一手挑起来的,既想让皇帝了解到杨进周的贪得无厌,又能甩掉汝宁伯府这一门讨厌的岳家,这样一举两得的戏码还能不沾身,天知道这位淮王什么时候这般聪明了!

只淮王为了能把此事办得天衣无缝,很是借重了他一番,好在他有个身为前任辽东总兵的姻亲。而且,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举两得。

“你出去,把我的那两个长随叫进来。”

“是。”

这边厢陈瑛正在安排分派的时候,那边厢皇城西安门,四个小火者抬着一具凳杌从里头出了来,上头安然坐着夏太监,后头还有好几个手执拂尘等物的宦官跟随者。至于西安门外,早已备好了几匹马等着。在门口下了凳杌,夏太监却没有急着上马,而是在那儿等候了好一会,直到瞧见西安门大街那一头一行锦衣卫拍马过来,他才往宫中的方向瞧了瞧。果然,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脚下生风,已经迅速追了出来。

“夏公公,下官慢了一步,还请不要见怪。”

“欧阳都帅言重了,咱家也就才出来一会儿。既是都到了,那就走吧。”

尽管上次伤了一条腿,上马骑马都极其不便,但这不比平日里,因而夏太监还是在两个小火者一个扶一个顶的帮助下,踩着车蹬子上了马。由于他的缘故,原本可以打马飞奔的其他人都放慢了速度,一行人顿时好像游街示众一般在宣武门大街上悠悠前行,路人在退避让路的同时少不得窃窃私语,而更多的豪门家仆亦或是眼线等等,则是在观察这些人前行方向的同时,又派人回去往本家报信。可这样的尾随,终于在一行人拐进汝宁伯胡同之后结束了。

接到陈瑛的信,汝宁伯杨珪不得不把希望再次寄托到了太夫人身上。这一回他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说动了太夫人松口。然而,就在那个妈妈进屋子去取银票的时候,外间一个妈妈突然撞开了帘子进来,脸色煞白地嚷嚷道:“太夫人,老爷,外头御用监夏公公……还有锦衣卫欧阳都帅一块来了!”

此话一出,原本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就好像突然吹进了一阵三九天的寒风似的,一个个人的脸上都结起了冰,甚至还有胆小的丫头牙齿上下打颤。汝宁伯杨珪见太夫人本能地捏着佛珠按在胸口上,就强笑一声说:“母亲还请在这儿安坐着,儿子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

眼看着汝宁伯杨珪大步出了门去,太夫人顿时失了神,直到耳畔突然传来了啪嗒一声,紧跟着又是一连串的类似声响,她才一下子低了头,却发现自己随身多年的佛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此时此刻,那乌黑圆润的珠子竟是散落了一地。那一刻,念了几十年佛的她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一下子撑着炕桌站起身来。

不会真出什么大事的……毕竟那边早就送过讯息来,说此次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局,只要她配合着演好了,汝宁伯府不但可过了这一关,而且日后爵位就能安安稳稳,还能除了眼中钉……那是她孙女的未来夫婿,总不会骗她才对!就算爵位丢了,那边也担保能够让世子杨艾承袭,相比那越来越贪心的杨珪,杨艾就容易对付多了。

第285章 锦衣临门(上)

相较百多年来那些被除爵毁券,完全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勋贵,汝宁伯一系自从跟随太祖立下赫赫战功的先祖之外,几乎没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唯一一个靠自己打拼出锦绣前程的杨琦还被先头老伯爷逐出了家门。

所以,汝宁伯府至今仍能位列二流勋贵,靠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一家素来女儿多。每到嫁女时,汝宁伯府拼凑嫁妆时虽然都紧紧巴巴,可等到一个个女婿发达或是富足,总能维护一下岳家,而且百多年来,汝宁伯府的女婿里头倒是出了好些人物。然而到了这一代,费尽苦心维持的豪门气象仿佛彻底崩溃了。

家里官司缠身,汝宁伯连个闲差都丢了,前头的三位小姐嫁的都不如意,后头的杨四小姐虽内定了淮王妃,可杨进周横空出世,即便就连汝宁伯府的仆役们也都忧心起了未来。

而这一天,锦衣卫的临门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前院里一个个犹如钉子般扎在那儿的校尉们全都是端着一张丝毫没有表情的脸,正堂上那两位正主儿亦是口风丝毫不露,连端上来的茶亦是瞧都不瞧一眼。哪怕是迎来送往最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总管,面对这油盐不入却又身份特殊的两位,那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几分苦涩来。

“汝宁伯的步子倒是慢的很。”

听夏太监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那总管赶紧弯下了腰,竭力让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更得体的微笑来:“夏公公恕罪,老爷在太夫人那儿,那边距离正堂颇有些远,这应当是就快到了,劳您老人家和欧阳都帅再稍等片刻。”

他一边说一边朝欧阳行又看了一眼,见这位锦衣卫新任缇帅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儿,他不觉心中更是没底,勉强赔笑又言语了两句,就匆匆到了门边上,打起门帘瞅了瞅。眼见院子里几个小厮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看那十几个锦衣校尉的眼神如同看瘟神,他不禁心头火起,回头瞄了一眼就一脚跨出了门槛,低喝一声道:“还有没有规矩!老爷就快来了,一个个都给我站好了,否则回头出了差错挨板子,可别怪我没提醒!”

这一阵发落总算是稍微起了些效用,几个小厮对视一眼,终于在院门两侧整整齐齐站了,一个个垂手低头规规矩矩。总管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正要回身进屋,就看见院门处有人飞也似地跑了进来。认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管事,他立时停住了脚步。果然,那人奔上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来了……来了!”

不消一会儿,死板着面孔的汝宁伯杨珪就进了院子。尽管他刻意让自己显得威严肃然,但在熟悉他的总管眼里,这与其说是勋贵伯爵与生俱来的气势,还不如说是最后关头强装出来的色厉内荏。尽管如此,他仍是毕恭毕敬地把杨珪引到了正堂,又亲自守在了门口。

杨珪进屋之前,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可是,当眼睛熟悉了室内外的明暗差别,看清了座上两人的表情,他的一颗心就立时沉了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丝微笑上前拱了拱手,口中说道:“夏公公欧阳都帅恕罪,实是没想到下人无状,竟是将二位先迎进来了,原本该当是我亲自出门迎候才是……”

“这些没意思的话就不要说了!”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杨珪的话,随即一弹衣角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奉皇上口谕,查问汝宁伯三事。”

此话一出,汝宁伯杨珪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种镇定的风范,几乎差点就站不住了。用最后那一丁点力气跪下之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地面上,仿佛能在那平滑如镜的水磨砖上抠出几个坑坑洞洞来。好一会儿,他才颤声答道:“微臣必当如实对奏。”

屋子里原本就只有三个人,而在夏太监问话的当口,欧阳行就大步到了门前,竟是一掀帘子径直出了门去。见门口那总管忙不迭地避开数步,他才冷冷地吩咐道:“一应人等,悉数退到五丈之外!”

这声音并不算大,但闻听此言的锦衣卫全都是整整齐齐往后移了数步,而那些小厮则是没这么训练有素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院门跑去,不一会儿就溜了个干净。至于胆子稍大一些的总管,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墙根处方才站住了。

外头人听得心惊胆战,里头跪在地上的汝宁伯杨珪就更觉得仿佛有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整个人甚至不可抑制地打起了寒颤来。而站着的夏太监打量着杨珪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瞧不起那脓包势,不禁哂然一笑:“皇上问你,与山东青州五通商号联手往辽东私采人参,此事可有?”

当头第一桩就问此事,杨珪不禁咬了咬牙,随即硬着头皮答道:“此乃有心人诬告,微臣奉公守法,绝不敢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夏太监见杨珪抵赖,目光一闪就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皇上问你,侵占通州邸店数间,淘换漕粮新米之后,将陈米霉米原封不动送禄米仓,再变卖新粮牟利,此事可有?”

此时此刻,尽管膝下如同针刺一般剧痛,但杨珪更在意的是那御史弹章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细节。可他也没工夫思量那许多,索性又伏下身碰了一记头,这才暗哑着嗓子说道:“此事决计没有,微臣亦是自小读书的人,不敢有如此大胆。”

这样拙劣的抵赖,夏太监这几十年来着实是见多了,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那好,最后一桩……皇上问你,放任家中女眷放高利贷,由是逼死良民,此事可有?”

这最后一桩是曾经在顺天府挂过号的,尽管压了下去,终究只要去个人查证就能问出来,因而杨珪思量再三,最后只得状若痛悔似的又趴伏了下去:“此事是有,但微臣确不知道家人奴婢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家仆瞒着母亲和内子出去做的,事后已经为微臣送到了顺天府严办,但微臣自知有过,甘领管教不严之罪。”

区区一句有过,就想完全蒙混过去不成!

夏太监一想到小路子帮自己挡了的那一刀,看着杨珪后脑勺的目光越发犀利如刀。站了好一会儿,思量杨珪这会儿只怕是惊恐得魂也没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咱家奉旨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了。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欧阳都帅,还请进来吧!”

欧阳行应声进门,见汝宁伯挪动着膝头,惊疑不定似乎要站起来又不敢的样子,他就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旨,下汝宁伯杨珪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尽管刚刚在回答问话时极尽小心,心里也有极其糟糕的预感,但是当欧阳行撂下了这冷冰冰丝毫没有温度的话时,杨珪仍是勉力用双手支撑,这才没有栽倒在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别人甚至难以听清的字眼,他就眼睁睁看着外头两个锦衣校尉大步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熟练地架住了他的胳膊。可还不等他们用力,他就突然警醒了。

“夏公公,欧阳都帅,请务必帮我代奏几句话给皇上!”见夏太监眼神有异,欧阳行却爽快地点点头答应,他顿时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慌忙大声说道,“我自知庸碌无用,可却素来对皇上一片忠心!万望皇上明察秋毫,那些看似忠诚可靠的人不过是装样子,其实还不是星星念念只惦记着爵位!用了这等野心勃勃却又善于伪装的人,这才是大害……”

夏太监本不想让杨珪开口,此时听见这话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喝道:“好了!若是你真的清白,到时候有的是时候让皇上听你的话!来人,把人架出去!”

说完这话,眼看两个校尉熟练地在杨珪身上某处一按便让其失声,随即把人架出了门,他方才转头看着欧阳行:“欧阳都帅,审理之后杨珪有什么话要你代奏我不管,可这会儿任其胡言乱语,出了事谁担着?”

“是下官孟浪。”欧阳行却是诚恳得紧,立时长揖道,“多亏夏公公反应快,下官只瞧着他是勋贵世爵,一时竟忘了那一条。”

汝宁伯后院华安居正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汝宁伯夫人郑氏和陈冰婆媳一左一右侍立在太夫人两侧,两个人都是面色慌乱。而下头坐着的杨艾则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至于其余妯娌,一个个脸色不一,甚至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大约是室内太热,正中的太夫人已经是额头密布汗珠,手中常戴的一串佛珠却不见了。

“太夫人!前头有消息了!”

随着这一声嚷嚷,一个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见满屋子人都看着自己,她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叫道:“老爷……老爷给锦衣卫带走了!”

一瞬间,屋子里犹如死一般的静寂。

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街上,又是一行面无表情的锦衣卫从衙门里头鱼贯而出,须臾便驰上了西江米巷。在巷子里众多茶楼酒肆中闲坐等候的豪门管家亲随小厮们闻声而动,一个个匆忙起身,探头探脑地向那滚滚烟尘的方向张望了过去,三两相熟的还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又是该谁倒霉?

第286章 锦衣临门(下)

早上出门时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会儿却传来消息说杨进周居然去了宣府!

陈澜和江氏对视一眼,各自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忧惧和不安。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小会,陈澜就开口打破了这沉寂:“庄妈妈,夏公公派来的人眼下可还在?”

庄妈妈瞅了一眼江氏,这才点点头道:“回禀夫人,人已经走了。来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六的小公公,撂下话就说还有要紧事,拔腿就要走。我原还想留着他坐一会,说是要去预备大人的换洗衣裳,又让人送茶,又让人预备赏钱,可他只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说这是急命,这会儿去追也来不及,一口水都不肯喝就走了。我一路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又让他给夏公公捎带个好,他先是嗯了一声,后来才说夏公公本是亲自来,但临走时却又奉了皇上的旨意另有公干,所以只得他来,请老太太和夫人恕罪。”

江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对陈澜说道:“如今这情形越发让人糊涂了。不管怎么说,万动不如一静,咱们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那边的事情总会有消息。今天除了那一遭,你闭门不许人外出,这样很好,免得人以为咱们家另有所图。这样,这几日除了必要的采买,仍是不许人出去。”

“是。”

陈澜站起身答应了,接下来方才是午饭时光。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仅剩下她们婆媳二人,江氏压根不要她立规矩,饭桌上也只是家常的四菜一汤,再加上她们全是心里有事,不说食不甘味,可也都只是匆匆扒拉了两口。饭后闲坐片刻便是午睡小憩,陈澜告退出来,出了屋子却倦意全无,只看着阴沉沉的天发愣。

“夫人。”红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闪了出来,轻轻拿起一件斗篷盖在陈澜的肩头,又低声说,“这天寒气大,别在外头站太久,咱们回屋吧。”

“看这天气仿佛又要下雪,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若是在路上遇到风雪……早知道如此,早就应该让他在马褡裢里头预备些应急的东西。”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想到那些防雪的特制蓑衣和斗笠都还在家里,新做的大袄还只缝了一半,她不禁越发心生牵挂。宣府到京城只有三百五十里,若是快马加鞭再加上走夜路,前半夜就能到了,可这样的天气路上又岂是好走的?而且,还不知道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何心意,这才是眼下最令人不安的。

红螺见陈澜双眉紧锁,连忙劝道:“夫人,老爷既是出去公干,就算缺些东西,沿路驿站卫所城池都有,总能补齐。再说,老爷连战阵厮杀那样凶险的场合都过来了,宣府是咱们大楚的地界,总不至于比沙场更危险,您还请放宽心些。”

“你说得对,担心太多只是庸人自扰。”陈澜勉强提起精神,却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红螺伸出来的右掌上,又微笑着问道,“这几天我恐怕要多多留心这镜园内外的事务,院子里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沁芳稳重芸儿跳脱,再加上有你,不愁不稳妥。”

红螺本待谦逊几句,可话到嘴边心中一动,随即抿嘴笑道:“夫人做大事,咱们做小事,您大事都能做好,咱们这些小事,又有何足道?”

“你呀……”

主仆俩笑语了一会,就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大约是因为红螺的话,大约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杨进周是吉人自有天相,陈澜这一个午觉竟是睡得出奇安稳。然而,大半个时辰之后,当她起了床正由红螺沁芳服侍着梳头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却传了来。

“你是说,咱们府里大门口外头的胡同两边,有锦衣卫看守?”见芸儿死命点头,那模样滑稽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陈澜心中震惊,面上却极力不动声色,随即又问道,“那后门口如何?”

“啊,我忘记了,这就去瞧瞧……”

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往门外冲去,陈澜本欲开口叫住她,但最后还是索性随了她去。镜园中除了原有的杨家老仆,还有她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和陪房,其他都是各府荐过来的,其中有绝对可靠的,也有两面三刀的。芸儿这内院丫头都知道的事,没道理还能瞒下其他人。既如此,如今虽是局势未明的时候,却也是趁势清理人的时机!

一刻钟之后,陈澜装束好了出房门的时候,芸儿却也急匆匆冲了回来,带来了一个同样沉甸甸的消息——后门口的胡同两边,也同样是有锦衣卫守着!不但如此,她还满脸紧张地说,后门口东边裙房住着的仆役们似乎有些骚动。

想着长镝和红缨一个在后院柴房看着那两个丫头,一个在金玉满堂守着江氏,陈澜沉默了一会,就对身边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说:“烦劳二位姑姑分头去前门后门,一头是府中原先那些老家将,一头是娘送给我的那四个,把前后门户牢牢守住。不为了防着外头,只为了防着家里!红螺,你去后院柴房,让红缨带两个婆子把紫鹄和白芬直接押到老太太那儿去,然后带几个孔武的婆子四下去巡查。沁芳留下看院子,芸儿随我去老太太那儿。”

坏消息素来是传得最快的,江氏得知锦衣卫守了前后胡同的时候,比陈澜还早一会儿。她虽不太关心外头的大事,但毕竟不是深宅妇人,因而见屋子里几个年纪还小的丫头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庄妈妈也是急得了不得,她不禁没好气地斥了一句:“事到临头有什么好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又不是锦衣卫上门抄家!”

“老太太,这话可不能说!”庄妈妈吓了一跳,正要提醒江氏话不能乱说,可看到服侍了多年的女主人那毫不在乎的模样,她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我再到前门去看看。”

然而,已经到了院门口的庄妈妈却被陈澜拦了回来。虽是心中有些腹谤,但她还是陪着陈澜重新进了屋子。听陈澜语气平静地说了自己的措置,她这才知道前后门已经分头守好了人,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开口道:“夫人,您这是……”

“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万一家里哪个下人胡乱跑将了出去,兴许没事也会惹出些麻烦来。”陈澜见江氏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又补充了一句,“从前我在阳宁侯府的时候,锦衣卫也不止登门一两回了,终究多半是有惊无险,只要府里不乱,什么都好说。”

正如陈澜所料,由于前后门突然出现了锦衣卫,镜园上下人心浮动。老世仆们都是在杨家几十年了,再加上万婆子早上才挨过打,他们多数都消消停停,剩余的顶多是窃窃私语几句。而阳宁侯府韩国公府或荐过来,或是陪嫁过来的,也大多是谨守本分,只有汝宁伯府和本家其他亲戚荐过来的人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甚至还有试图从前门后门溜出去的,只全都碰上了硬的不能再硬的钉子。有个胖婆子还想撒泼,可挥舞着肥胖的巴掌才冲上去,就被面无表情的云姑姑一扬手,一阵乱棍给打了回来。

当傍晚时分,司礼监太监曲永踏入镜园的时候,早先还有些杂乱的前门早已经是一片肃然,甚至连内中各处也已经都收拾了整齐。毕竟,这刺头如今都清理干净了。江氏和陈澜婆媳俩在仪门迎了人,又一路陪着到正堂,谁曾想曲永开口一说话,就让她们大吃了一惊。

“想来镜园前后门胡同口的锦衣卫让老太太和夫人受惊了。这只是以防万一,就在中午的时候,御用监夏公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欧阳都帅,奉旨去了汝宁伯府。如今汝宁伯已经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夏公公正和欧阳都帅查看汝宁伯府家产。为免闲杂人等惊扰了镜园,所以才会有锦衣卫把守。”

尽管心中认定儿子绝不可能有事,可此时此刻听到汝宁伯府正经历了那么一场动荡,江氏仍然大吃一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既有些许快意,却也有说不出的惊惧,好容易理清头绪要说话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察到陈澜箍着自己的手突然之间收紧了些,一时怔住了,也就没有贸贸然开口答话。

曲永没等到两人的回答,却也不恼,又淡淡地说:“杨大人奉旨去宣府公干,因事出紧急,所以只来得及往镜园通告一声。至于我眼下过来,一是为了此事,二则是受托为德妃娘娘跑个腿。德妃娘娘五日后就要受册了。按照礼制,皇贵妃受册,虽不能受内外命妇朝贺,可还是能接上家人去见一见,可偏生武陵伯夫人身上有些不好,只怕是不能到贺,再加上阳宁侯太夫人身子也尚未大好,所以皇上特意恩准,到时候海宁县主入宫道贺。”

这话即便连江氏这等不理外务的人都不信——朱德妃出自武陵伯朱家,武陵伯夫人就算病了,可娘家的其他人总不能都一块病了吧?就算朱氏是嫡亲姑姑,陈澜也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层,为什么偏偏指定她去?想到这里,江氏不禁大生狐疑,只得笑道:“天恩浩荡,届时我一定让阿澜好好装扮装扮,贺娘娘大喜。”

陈澜用眼角余光在曲永那张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上扫了一扫,心里总觉得极其不安。

第287章 跪!

尽管前门后门的锦衣卫校尉依旧如同钉子一般矗立着,但对于镜园里头的下人来说,日子并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说仅有的区别是,往日那些做事情挑肥拣瘦,领月钱却争先恐后的奸猾之辈,这一次几乎被彻彻底底地扫地出门。尽管有不少费尽心思想要打点老主母江氏的身边人,或者有人试图玩什么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一招,但是,在老太太明确表示再不管家务的情形下,陈澜的决定无疑不可动摇,一时间,镜园内外为之一肃。

用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别人楔入自家的大多数钉子一扫而空,陈澜却还没工夫过上清闲日子,因为接下来就是阳宁侯府四小姐陈滟的添箱礼。十月二十三这一天,她一大早就回了阳宁侯府。只是,和前一次她出嫁前添箱时的盛况不同,这一日的阳宁侯府显得冷冷清清。无论是前头的仆役,还是后头的主人们,一个个态度也都冷淡得很。

此时此刻,陈澜一踏进蓼香院的正房明间,就觉察到了一种喜庆场合不该有的冷硬气氛。祖母朱氏坐在软榻上,倒是如平常一样一见她就笑着点头,又招手示意她过去嘘寒问暖。然而,一旁左下首第一位的马夫人则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直刺到了她的脸上,丝毫不见嫁女时该有的高兴。当她转过去向马夫人和徐夫人一一行礼时,马夫人甚至重重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