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不想袭爵。袭爵了之后便推不掉杨家的族长,那些人从前怎么倚靠汝宁伯的,日后就会怎么靠上咱们。而且,若不是为了这个爵位,父亲也不会被赶出家门……我痛恨这个爵位!我还年轻,如果这辈子运气好,未必就不能封伯。可是,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我却不希望他落地就能有这样的前程。不能让他们枕在富贵上,也不能用这样一个爵位限死了他们……我这些天常常在想,威国公看着如今的罗兄,大约会后悔早请封了世子。”

“你呀,这话罗世子听了应当高兴……”

夫妻俩靠得近了,陈澜的手不知不觉就贴在了那精壮的胸膛上,刚刚少许退去了几分红晕的脸此时一下子又渐渐热了起来。当感觉他的手亦是沿着自己的脖颈摩挲下行,在峰峦处轻轻捻了两下,随即趁着她面红耳赤低声呻吟之时又探了下去,她浑身一僵,犹豫了片刻,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终究还是没使力将他推开,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了力气,还是终究不忍心。只是,当那预料中的冲击再次到来时,她在喘息日重的同时,忍不住在他的腰上拧了一记。

也许,明天是该让他兑现教自己骑马和剑术的承诺了,她的身体终究太弱了些……

冬至的次日是一个大晴天。天仿佛比平日亮得更晚了些,一贯准时的陈澜也比平日起得迟了,而且在跟着杨进周一块去江氏屋里问安的时候,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乃至于江氏在内,所有人都是含笑不语。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如今还有谁会不明白?因而,在杨进周满脸歉意地说不曾尽早打发人到家里知会,江氏就摇了摇头。

“你这回是公干,自然理当先公后私,否则兴许就被人抓了把柄。总之回来了就好,赶上了冬至,还吃到了饺子,也不亏了你。至于这两日又给了假,你就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媳妇,哪都别去了!”

“是。”杨进周看了一眼一直垂着头的陈澜,心里想着她早上的要求,于是冲庄妈妈使了个眼色,直到她招呼了几个丫头退下,他才低声说,“娘,我想从今天开始教澜澜骑马,还有那几招剑术,也一并教给她。如今京中多事,若有万一,也好用得上。”

江氏早就听说过儿子媳妇的这打算,最初也没反对。然而如今再想想,她那时候已经出了汝宁伯府,和娘家也断了往来,因而最初的闺训女则抛在脑后自是无所谓。可陈澜毕竟是侯门千金,又封了皇家县主,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事情传扬出去,名声还是其次,怕就怕有心人编排出什么别的来……

想着想着,她就看向了陈澜:“阿澜,你真想好了?”

一直以来,陈澜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和陈衍谋划,之后多了一个祖母朱氏,而如今,她多了丈夫和婆婆,因而也迫切需要一个强健的身体。因而,为了安江氏的心,她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后园的驰道既然可以练驰射,让我骑马自然是无碍的,只说是叔全练驰射,不让人进去打搅,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至于剑术,我也不求精,只求一手防身术,只在房中习练就好,不会让人窥见。”

“既如此,也好,你们俩自己忖度就是,我就不管了。”

由于一夜贪欢,陈澜自然不敢在这时候去骑马,夫妻俩回了屋子之后,她便翻出了压箱底的那把匕首,在西次间寝室里由杨进周手把手教着她一招一式。尽管她前一世还学过几手三脚猫似的女子防身术,但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娇弱千金,才只没几下就已经出了汗,少不得脱去了外头的袍子,只着了贴身小袄。尽管如此,时而响起的低喝声中,仍是不免夹杂着微微的喘息。

于是,这些传出屋子的声音听得几个丫头面红耳赤,就连往日最爱挤眉弄眼的芸儿都有些吃不消,到最后一个个人索性都避出了门去,站在风地里一面吹寒风一面摇手绢。结果,一个急匆匆进来的婆子一进院门就看到了这几个丫头整整齐齐一排站在门外的诡异一幕。

“哟,这天寒地冻的,姐姐们都不怕冷?”笑着寒暄了一句,听得里头隐约有些动静,她就没再往这个话题再深入,而是赶紧改口道,“司礼监曲公公差了人来,说是明日给咱们府里送正堂的御笔大匾,所以预先派人知会一声,老太太打赏之后已经让他走了。”

第306章 簪发求同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陈澜一直觉得自己很善于学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很快上手。上学时,她为了奖学金什么苦都能吃;在公司时,她总能在艰难的人际关系中找到突破口,错综复杂的决策执行也难不倒她;在阳宁侯府时,在那几乎看不到光明的困境中,她硬生生地闯出了一条通路;而哪怕在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皇帝和皇后时,她也能镇定以对。至于女红的上手,环境和情势的熟悉,甚至是昨天重拾厨艺,也不如眼下拿着一把剑来得困难。

在练了整整半个时辰的下盘功夫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软倒在了杨进周的怀里,汗水已经浸透了重衣。气馁地看着手中那把短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小就不善亦不喜运动是一桩最大的短处——如果那一次在龙泉庵真的遇险,那么,哪怕凭借着出其不意的利器,她真的能全身而退?

杨进周见陈澜低着头,脸色变幻不定,到最后那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仿佛是有些气恼,他便轻声说:“不要心急,这练武不同于其他,欲速则不达。你毕竟筋骨弱,多练几回就好了,以后我每天晚上回来,咱们就一块习练。就是娘当年,听说也是爹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呢。”

“可小四才学武不到一年,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看到陈澜说这话时满脸不服的样子,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他是男孩子,而且小时候在侯府时也偶尔跟着家将学过骑马,再加上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小厮陪练,郡主又生怕他闲着似的天天死活操练,他自然进步快些……你呀,虽说是姐姐,可万事都比他强怎么可能?”

陈澜这才醒悟到自己犯的毛病,不自觉地露出了讪讪的笑容。只此时一身热汗,她实在是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少不得出声叫人。可看到几个丫头鱼贯而入,落在他们夫妻俩身上的目光异常古怪,她不禁有些狐疑,可一注意到自己和杨进周的满头大汗,再是常常紧靠在一起纠正动作而造成的衣衫凌乱,纵使是她也不觉脸色一红。

“去预备沐浴的热水。”

杨进周一说到沐浴,陈澜一下子又想到了昨晚的情形,嘴角不免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几个丫头答应之后出了屋子,却也是彼此对视偷笑。等到夫妻俩分头收拾好了,换了干净衣裳出来,长镝方才上前禀明了先头司礼监太监曲永遣人来知会的讯息。而杨进周闻言之后,立时看着陈澜。

“皇上竟然已经答应题字了?”见陈澜含笑点头,又说起皇贵妃也答应题几处地方,他不禁也觉得异常欣悦,“打从搬进镜园的头一日,我就想换那些匾额楹联刻石了,只毕竟是祖父留下的屋子,不好轻动,如今总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一遍。唔,皇上题过正堂,皇贵妃赐的字可以把母亲那院子的金玉满堂换下,至于咱们的院子,你好好思量一下,到时候想出好名字,让郡主代写两个字怎样……”

昨夜杨进周回来得晚,之后又是一晚上缠绵,今天早上去江氏那里问安回来之后又是练剑,然后又是沐浴换衣裳,此时听着杨进周说话,陈澜却突然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也不知道怎得突然想起了他之前提过的礼物。一个眼色把丫头们都打发出了屋子,她云鬓微松地斜倚在炕上西头的大引枕上,突然开口截断了他。

“先不说这些……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好玩意,究竟在哪呢?”

杨进周这才猛然记起这一茬,随即就二话不说地往外走去。看到他这般雷厉风行,陈澜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担心牵挂,终于安心欢喜的同时,又生出了隐隐约约的期盼,但同时也不乏小小的猜测。那会儿她的家书上已经极尽可能罗列了无数东西,他还能从宣府带什么意料之外的玩意回来?

她依旧维持着那慵懒的坐姿,而几个丫头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就趁她不注意打起了手势,彼此之间也猜测了起来。芸儿悄悄指了指头上的小珠花,红螺则是摇了摇头,斜睨了一眼多宝格上一对模样喜人的泥娃娃,长镝和红缨两个同时摇摇头,一个摸了摸随身的箭囊,一个则是比划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画了一个圆圈,小声说护心镜。良久,这边厢还没争出一个结果来,那边厢的门帘就有了动静。眼疾手快的芸儿一步冲过去,高高把门帘挑了起来,可睁眼睛一看,却是只发现了两手空空的杨进周。

于是,素来快人快语的芸儿忍不住问道:“老爷,您这是……”

杨进周见陈澜也坐直了身子,就顺手指了指外间。见此情景,陈澜犹豫片刻就起身下炕随了他出去。而芸儿立时好奇地蹑手蹑脚跟在后头,红螺伸手一把没抓住,只得没奈何追了两步,一到外头明间,她却发现杨进周陈澜都不在,只有沁芳守在西次间的门口,犹如门神似的把芸儿拦了下来。

“别去打扰了老爷夫人,难得一个惊喜。”

屋子里,陈澜看着杨进周一层层打开面前梳妆台上的那个三层梳妆匣子,不禁大吃一惊。深沉的色彩,圆润的光泽,雕着花开富贵纹样的精细做工……但这些都是其次,第一层摆着一面海碗大小的掐丝嵌珐琅玻璃镜子,第二层是一套玳瑁梳篦,第三层则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四枚发簪——非金非银非玉,却是质地圆润的乌木所制,上头雕刻着形制各异的图案。

“你……这真的是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尽管陈澜素来并不在乎配饰,但丈夫送的这些东西却异常符合她的心意,可高兴之余,她想着他毕竟是去宣府公干,忍不住又生出了几许忧心,“你毕竟是带着好些人同行,这样的东西捎带不便,万一有人说你公私不分怎么好?”

可发现杨进周那从来没有太大变化的脸上似乎还掩藏着几分期待,陈澜一下子顿住了,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枚发簪上头:“东西很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杨进周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方才淡淡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成婚的时候从宣府过来吃酒的那些客人么?是我九月的时候就写信拜托他们,请了一位经营了几十年喜铺的老匠人做的。只那会儿老匠人病了,成婚之日东西也就没能拿到手,这次过去,我就决定自己亲手带回来。镜子和梳篦都是很早我预备的,只有这梳妆匣和发簪是我亲手画的花样……我身边素来没有多少积存银钱,也不想去问母亲,所以这发簪就用了核桃木……”

“呆子,木的才好,金银的就不稀罕了!”

撂下这句话,陈澜随手拿起一根发簪递给了脸上放光的杨进周,随手拔去头上一支玉簪,解开了满头如云秀发,又随手挽了个发髻,示意他替自己插在头上。尽管他戴簪的动作异常笨拙,可那种下手小心翼翼的轻柔触感,仍是让她面露笑容。

等到夫妻俩重新出了屋子的时候,几个丫头无不注意到,陈澜头上的发髻似乎和起初不同,而且绾发的簪子竟是一根样式古朴的木簪。可看归看,却没有谁不识相地发问。而陈澜和杨进周在东次间里的炕上对坐下来,沁芳方才上前开口问道:“老爷,夫人,昨儿个宫中赐出来的御酒还在,中午用饭时可要摆上来?”

“自然摆,以后要他再有空在家里用午饭恐怕就难了。”

陈澜才说了一句,杨进周又补充道:“再到外院帐房去一趟,那边还有我从宣府带回来的葡萄酒,是宣大总督刘部堂献给皇上的,八罐里头我得了两罐。皇上之前还笑说是用玻璃瓶装才好,可谁家里能有那许多玻璃瓶?”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庄妈妈的声音。不一会儿,人就进了屋来,却是笑意盈盈地说:“老爷,夫人,御用监夏公公差了人来,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送来了四个盛酒的玻璃瓶。”

说曹操,这曹操就送东西来了!

陈澜暗自腹谤皇帝拿着杨进周当枪使,如今只送一块正堂大匾再加上几个玻璃瓶,已经算是做了无本生意,可屋子里几个丫头终究是欢天喜地。因这不算是正式颁赐,也不需要出去磕头谢恩,总算是让她平了肚子里那口气。当下几个丫头连忙出去看东西收拾,等到用午饭的时候,那玻璃瓶盛装的葡萄酒就摆在了饭桌上。江氏瞧着稀罕,陈澜却是看过无数更精美的玻璃制品,对此自是习以为常。

然而,这难得的一天悠闲欢乐时光,却在午休小憩时起了变故。当迷迷糊糊的陈澜听说汝宁伯杨家的几位族里长辈在自家门口被人追打,那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前头的人呢?难道就那么袖手看着?”

“回禀夫人,老爷已经先过去了……”

直到这时候,陈澜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睡在枕边的杨进周已经不见了。

第307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上)

镜园门前,在三五个家将的护持下,四个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朝上的老者狼狈逃了进来。他们有的脸上破了相,有的痛苦地捂着胳膊,有的走路一瘸一拐,总之没有一个是囫囵的。可这会儿他们谁都没顾上这些,一踏上那坚实的青石甬路,一个跌跌撞撞的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了一会粗气,随即慌忙回头看向了那西角门。

只希望那个挺身站着的英武人影能够把那些该死的家伙挡下来……可就算如此,他们这会儿逃过一劫,可回去之后却怎么办?

大门口,杨进周冷冷看着那些手执棍棒的汉子,见他们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便淡淡地说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撒野?”

为首的一个汉子抬头看了看那书写着镜园二字的牌匾,眼神有些闪烁,口气却异常凶横:“我管这是什么地方,老子只知道这几条老狗该死……”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紧跟着右颊就着了重重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腾空而起,随即重重摔在地上,等好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却一张嘴吐出了两颗断牙。看到这一幕,刚刚还蠢蠢欲动的其他汉子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既畏惧又凶狠的眼神瞪着那个突然跳出来的黑塔大汉。

秦虎是下午才刚刚过来的,听说杨进周正在歇午觉,就执意不让人通报,径直坐在门房上等了。然而,终究是门上早得过杨进周的吩咐,又知道这位不是外人,因而早趁人不注意悄悄报了进去,于是,杨进周就闻讯出来见他。可还没等他俩相见说上两句话,外间就突然闹将了起来。杨进周在最初的片刻犹豫过后,自是吩咐秦虎把几个本家叔伯先护了进门。

此时此刻,秦虎满不在乎的地扫一眼那些汉子,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人面前自称老子?还有你们……单凭冲撞官宅,口吐狂言,一个条子送到顺天府,你们就等着蹲大牢吧!”

见一群汉子面面相觑,虽是有人面露畏缩,终究没人退去,杨进周不禁皱了皱眉。他正要说话,终于有人排众而出,扯开嗓子叫道:“就算是官,也不能不讲理!那几个老东西从前借着汝宁伯府的势,侵占了我们的田地,如今我们让他们吐出来,有什么不对!”

闻听此言,杨进周一下子想到了从前似曾相识的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被他看到的人往往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仅有少数几个还能硬挺着。当他的目光略过其中一张脸时,突然停顿了一下,紧跟着,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缩,一只手本能地去按剑柄,随即才发现这是在家,他压根就没有佩剑。

而秦虎只看杨进周习惯性地按剑动作,立时就挺身冲了出去。他虽是块头大,但在军中就素来以力大敏捷著称,此时一阵风似的撞入人群,拳打脚踢肘撞头槌,总之是所到之处哀嚎遍野,就连两三个见机得快转身就跑的也吃那一声大喝而停顿了片刻,紧跟着就被背后飞来的板砖给砸了一趔趄,径直倒在了地上。不出一顿饭功夫,这帮子刚刚还凶神恶煞追打人的家伙就躺满了一地。

几个在杨进周进京城之后才入了门的新进家将家丁平素只见秦虎笑呵呵的,仿佛说什么都不恼,哪曾见过他这般彪悍的模样,一时间都庆幸往日不曾小觑了他。而几个老人则是在人出手的时候就笑吟吟数起了数,及至人都倒了,他们才彼此之间打了个隐晦的眼色,就只见三个人摸出了一把铜子,不情不愿地交到了其中一个人手里。

“这才多久不见,这条大虫竟比从前更暴烈了!”

秦虎却不管那些满地哀嚎的人,拍拍双手就来到杨进周跟前,叉手行了一个礼,随即憨厚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什么身份,这些人我替您料理了,纵使有什么不对,到时候也有我顶着,决计不会牵扯到……”

话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拍胸脯的下半截话一时就给堵了回去。等他转过头时,就只见杨进周已经在那满地痛苦呻吟的人当中弯下腰去,拽着领子拖起了一个瘦高个。他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迎上前去。

“大人,这狗东西可是曾经惹过您?”

那瘦高个汉子刚刚鼻子上直接挨了一记狠的,这会儿眼睛还有些睁不开,一听到那招牌式的粗嗓门,立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讨饶道:“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跟着别人闹到这儿来,您大人有大量……”

“那个麻子脸呢?”

瘦高个汉子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想起了一星半点,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杨进周,他的脸一下子白了,随即赶紧陪笑道:“什么麻子脸?小的还是今天头一次看见大人……”

“头一次?”杨进周手上一松,见那瘦高个脚底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他便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冷笑道,“那一次在通州,跟着那个麻子脸的家伙追讨债务的,难道不是你?要是你还记不起来,我倒是可以让人帮一帮你,看看你是否能想起那档事情。”

一旁的秦虎虽是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立时上前一步,嘿嘿一笑的同时,左手顺势捏着右拳,关节咔咔作响。他这不怀好意的表情终于吓坏了那个瘦高个,他几乎是用手撑地飞快地往后头挪了两步,随即才哭丧着脸说:“不关小的事,小的那一回只是吃邢老三撺掇,又许了一吊钱,所以小的才跟着他去追债。谁知道事后没两天他就溺死了,传言说是事情没办成被人迁怒。小的怕被牵连,在乡下躲了好一阵子,这一回是才出来……”

“瘦竹竿,你闭嘴!要是你敢坏了这次的事情,小心你的……”

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勉力爬起身,才喝骂了一句就被飞起一脚猛地又踢趴下了。杨进周看着这满地的人,收脚立定,示意秦虎拎着刚刚那瘦高个,随即就回到了西角门口。这时候,早有一个家丁迎上前来,低声说道:“老爷,已经去报了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恕小的多嘴,昨儿个冬至守着咱们家的锦衣校尉才撤走,他们就突然来闹事,是不是太巧了?”

“你说得没错,自然是故意的。”

杨进周应了一句,随即回过头看着地上噤若寒蝉的这些汉子,淡淡地说:“有冤情去顺天府,若是下次再到这里撒野,便不是今天这般客气了!我不是那些好性子的绵软人,要到这里找茬,先去打听一下我杀过多少人!”

眼见得杨进周头也不回地反身进门,须臾便有一排家丁家将从门内出来,一个个都是整整齐齐的衣裳,挎着腰刀扎着绑腿,看上去既利落又彪悍,那些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汉子顿时面面相觑。而那个脑袋肿得犹如猪头一般的中年人和那个掉了两颗门牙的大汉看着镜园那并不算太高的围墙,又见纠合起来的其他人不少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的脸色不禁极其阴沉。

陈澜起身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外头又报来了消息。也不知道是那婆子是躲在西角门亲眼看见了,还是对她叙述的人过于绘声绘色,总之她说得一如亲见似的。一旁的几个丫头听了,大多是目光闪烁,等人一走芸儿就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老爷何必亲自出去,这满京城的勋贵武官都是自矜身份,遇到这种事多半是让下头人叫官府料理,这不是掉了身份么?”

陈澜笑而不语,一旁的长镝却皱了皱鼻子说:“你说的那是通常的情形,官府的人行事亦是有快有慢,谁知道他们是否会借口拖延。再说,咱们老爷又不是朱门绣户里头当成公子哥养出来的,不到成天讲究身份排场的时候,还是以雷霆之势压倒了那群狗东西来得方便。就是皇上知道了,轻描淡写责老爷一句冲动已经算重的了。”

要说的话都被长镝说去了,陈澜自是更懒得开口了,靠着炕椅靠背想起了那杨家本家的一群叔伯,心里倒是安心得紧。不管怎么说,他回来了就是好,否则这等事情还得她去挡着。他在门口动手立威,撂话震慑,那几个杨家的人也应当能老实一些。

这年头,怕的不是有权有势却要名声的,怕的是有权有势却偏生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皇帝眼前心机深沉的人已经太多了,还不如冲动一点来得好。

想着想着,见芸儿和长镝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低声斗起了嘴,陈澜也不理会,伸手召唤了红螺过来,低声说:“你去外头瞧瞧,仔细看看来的都是杨家哪些长辈,一个个光景如何,我好忖度是否出去见。”

第308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下)

汝宁伯杨家本家一系传承了百多年,根深叶茂支系众多,不少出了五服的旁支已经是败落潦倒,连上祠堂拜祭的资格都没有,而今天狼狈逃入镜园的这四位算起来和杨进周都是一个曾祖,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之前就连杨进周成婚的时候也只是随了一份礼,面都没露,这会儿却在那样的情形下进了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含羞忍辱。尤其当杨进周逾正堂而不入,偏生把他们带到一旁的三间小花厅时,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这也是咱们头一次来镜园,全哥就不带我们好好看一看正堂么?”

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的杨进周闻言微微一顿,但直到另一只脚也一块跨了过去,他才转过身来,淡淡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见他一手捋着下头胡须,满脸的矜持,不禁想起了他们刚刚被人撵在屁股后头火烧火燎的那一幕,嘴角便微微往上翘了翘。

“正堂里头正在重新布置。那堂号大匾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了,昨日皇上提过,要重新御赐堂号,明日就会颁赐下来。刚刚路过的时候,五叔没瞧见里头人正在忙活?”

那五叔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旁边的三位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全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羡慕。当下谁也没再多言,进了小花厅入了座,四人便暗暗用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座小花厅,两个当初镜园落成时进来游览过的更是一面比较着记忆,一面摩挲着那交椅的扶手,脚下还往那高脚踏上轻轻蹬了两下。他们自以为动作小心,可主位上的杨进周全都看在眼里。

上了茶之后,四人便是拐弯抹角好一阵寒暄,发现杨进周的回答一律都是惜字如金,很难套出什么话来,他们你眼看我眼,刚刚那位碰了壁的五叔在别人不约而同的眼神中,只能把手中茶盏搁在了一边。

“全哥,咱们此次是代表阖族的老老少少一块来的。因为你二叔犯的大罪,他自己丢了爵位,还害得咱们杨家传了百多年的爵位一块给夺了!如此罪人,自然不配再为族长。说起来你才是真正的长房嫡支,他既是要充军开平,这族长之位,理当是你担当起来。族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认同了,开宗祠的事情自有我们去和婶娘说。”

前时他不在时太夫人来过,想请镜园设法回圜,愿意保他袭封爵位,此事杨进周已经听陈澜提过了。如今杨家又来了这么几位叔伯,却是想让他担当族长,想到当初父亲被祖父赶出家门时,这些人全都装聋作哑,争袭的时候更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不禁露出了一丝讥诮。

“当年汝宁伯爵位空缺的时候,拿出族谱证实出自嫡支,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叔叔伯伯们似乎至少有五六个,如今二叔既是获罪流军前,大伙同为嫡支,总有人能挑大梁才是。我如今年不过二十,年轻识浅,兼且公事繁忙,这族长之位只怕是担当不起。”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前的这四个人,只见其中三人大失所望,唯有最下首的一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五叔却仍不死心,又连忙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是这般说,族长之位,自然该是能震慑族人的杨家子弟担当。全哥你只需领一个名义,族中事务可以选出族老,在年轻一辈中再选出几个执事料理,你以族长之名主持祭祀。不是我说,此次全哥你若是早在京城就好了,你是皇上的心腹重臣,这爵位……”

“爵位如何是圣上决断,五叔提这个,不怕别人说怨望?”杨进周一下子打断了五叔的话头,见他们一下子噤若寒蝉,他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脸色比之前更添了三分冷峻,“倒是今日各位引来了那么一群人滋扰镜园,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所谓的侵占田地是怎么回事?”

一连两个问题问得四个人一愣,随着头一个人的矢口否认,其余人自是七嘴八舌忙不迭地撇清,总之是一口咬定绝对有人买通了这些闲汉意图把杨家赶尽杀绝,继而更是摆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然而,这唱做俱佳的戏对杨进周却没多大效用,眼看这位依旧是一脸的漠然,为首的五叔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既是来了,我们也理该去拜会拜会嫂子,还有你媳妇。”

“这两天天冷,母亲身体欠安,只怕没法接待各位。至于夫人……”杨进周想起了昨夜和陈澜的那番缠绵,眼神微微一偏,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夫人连日来打理家务,又忙着去各家回访,已经累病了,下次再拜见各位叔伯。”

这无疑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当婆婆的身体不好,当媳妇的也病了?可明知如此,四个杨家长辈在杨进周那犀利的目光下,一想到本家连爵位都丢了,一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只能讪讪地关切了两句。等到杨进周送人出去的时候,奉命过来的红螺正好看到这一幕,愣了一愣就悄悄地退开了去,径直打另一边的穿廊走了。

杨进周只是把人送到了二门,见等在那里的一辆轿车虽是通体铮亮黑漆,但隐约还能看出从前那种斑驳痕迹,驾车的马亦是毛色不佳的劣种,不禁更是暗自叹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察到有人靠了近前。

“全哥……这次我过来,实在是拗不过五哥他们几个。杨家从前一场争袭官司打得伤了元气,多年来又是乱象丛生,如今再遭遇了这么一场大变,你这个族长当上了也是焦头烂额。你放心就是,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设法劝了他们,决不让你趟这浑水。”

诧异地转过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今天从始至终都没说上两句话的十一叔杨珞,杨进周不觉挑了挑眉,但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及至看着马车从甬道离开,他立马冲着前头一个小厮扬了扬手:“外头可料理干净了?”

“回禀老爷,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的人刚刚才到,锁了几个人回去,为首的班头和一个兵马副指挥连声赔不是,说是因事耽搁了。”

“那之前我带进门的那一个呢?”

“人在前院马厩,虎爷正在问话。”

一听到是秦虎问话,杨进周的脸色不禁有些微妙,颔首示意那小厮退下,随即便往马厩的方向走去。秦虎跟着他不是一两天了,从前也不是没审过拿到的鞑子,但所谓的问话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到后来,那蒲扇似的巴掌便被军中汉子们戏称为刑具,哪怕在锦衣卫里头也没少用过,只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光景。

果然,离着马厩还有一段路,他就听到了里头的呻吟,脚下立刻加快了几分。等到进了马厩,他一眼就看见秦虎正背对着自己,那只手正举重若轻提着那瘦高个的领子,而本该在马厩这边当值的马倌和几个新进的小厮却无影无踪,不知道是知机地避开,还是给吓跑了。

“大虫!”

秦虎这才松开了手,回头一看便咧嘴笑道:“大人!”

上前几步,看见那个瘦高个被放开之后一下子趴倒在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咳嗽不止,杨进周哪里不知道这家伙没少受折腾。虽说知道秦虎这家伙懂得分寸,可他还是冷冷看了人一眼,随即问道:“他都招了?”

“他怎么敢不招!”秦虎哼了一声,这才兴高采烈地说,“之前他说的那个邢老三是个放印子钱的,所谓的赌债根本就是他和那个该死的严家老大串通好的,事后因为什么都没入手,大人又吩咐把严家老大送了通州知州衙门,断了个忤逆发配到天寿山种树,邢老三什么都没得,这才跑到京师来向支使他的人讨个说法,这小子也悄悄跟了去,结果发现是汝宁伯府。”

“我就知道必是如此。”

杨进周毫不意外,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喘粗气的瘦高个,突然一脚把人踢飞了出去。秦虎见状吃了一惊,待见那瘦高个手上掉下了一样东西,他才疾步上去,见是一枚长长的铁钉,他不禁勃然色变,上前拎起那人就是两巴掌,继而还要再打的时候,却听背后传来一声住手。

“大人,这狗东西竟然想行刺,何不打死他算完!”

杨进周也不答话,见那人两边面颊肿得老高,神色又惊又怕,他便淡淡地说:“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敢暗藏凶器想要翻盘,你这人的心性可想而知。上一次你既然有心跟在后头瞧个究竟,这一次的事情,你敢说不知道?”

那瘦高个张了张嘴,面上又流露出了一丝犹疑。当此之际,杨进周淡淡摆了摆手,秦虎立时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往外拖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送到顺天府一阵乱棍打死,还不如虎爷现在就结果了你来得痛快!”

“大人,小的愿意招认,小的什么都说!”

话音刚落,秦虎就一把将人再次高高拽了起来。在他凶狠的眼神下,瘦高个吃力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头剧烈起伏,好一阵子才发狠似的说:“小的瞧见……瞧见那带头的两个在小酒馆见人时,点头哈腰地叫那人楚公公。还说什么要是大人见死不救,就是枉顾宗族亲情;要是救了,就是徇私枉法……”

第309章 御赐堂号(上)

听红螺说杨进周直接把来访的四位本家叔伯挡在了外头,陈澜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尽管只是新婚夫妻,可她和杨进周的相识却远远在此之前,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他的直截了当大开大阖看似鲁莽,可也不失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果然,就在她手中的那副暖额才锁了一小半的边时,杨进周就回来了。见他低下头好奇地打量她手中的活计,她便主动解释道:“今年的天气格外冷,这是给母亲预备的。虽说外出的时候能用貂鼠卧兔儿,可在家里顶着那东西却累赘。从前我也常给家里老太太缝制这个,最是保暖。而且母亲不喜欢那些珠玉之类的装饰,绣些花样,中间用金线勾一勾就成了。”

“一整天又是家务,又是外头的事情,针线活少做些也不打紧,我和娘都不是挑剔的人,你可小心熬坏了眼睛。”杨进周说了一句,见陈澜但笑不语,只是把手中没做完的针线收好了放到一旁的箩筐中,随即冲着丫头们打了个手势,他便上炕坐了,沉吟片刻就开口说,“你可还记得,那一回我在通州半道上遇见你、四弟和罗世子的事?刚刚在门前那些闹事的人里头,正巧给我抓着了一个当时在场的打手,问出了一些事情。”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陈澜自然有印象,据张庄头说,那之后那个赌债累累的严家老大被家里的妹妹用擀面杖追打,后来以忤逆的罪名被送了通州衙门,随即被发了天寿山种树,而那几个追债的家伙倒是没什么消息。此时此刻,她立时坐直了身子。

“可是他透露了,那会儿是京里什么人在后头作祟?”

“是汝……是杨珪。”

杨进周的语气异常平淡,但从他不曾称呼二叔,而是直接用了杨珪两个字,陈澜便知道他心中必是痛恨嫌恶。于是,她便有意岔开道:“想来他也没料到你竟是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打过一次照面,这回仍然把人认了出来。你说问出了一点事情,应当不止是这个吧?”

“你怎么知道?”

陈澜狡黠地一笑,双手托着下巴,双肘轻轻搁在了炕桌上:“他们是什么货色,咱们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之前还不是险些闹出了人命?若单单为了这个,你绝对不会特地拿出来说道,应当是从这家伙口中又问出了什么……莫非是此次的主使?”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看着对面笑得阳光灿烂的妻子,杨进周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说是一位楚公公。能用太监服侍的,不出那几位皇族。我从前在锦衣卫的时候,曾经因事调阅过那些在外头王府的太监名册,并无人姓楚。当然,也不排除用了假姓。但正好,淮王身边有两个亲信的太监,到没有姓楚的,可其中一人姓林,从前跟过李淑媛,形容相貌与此人形容颇有相似。”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陈澜皱了皱眉,面前突然浮现出了淮王那张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脸,赶紧甩了甩手,试图把这形象从面前驱散,随即就哂然笑道:“这还真是阴魂不散……算了,总之不是没办法治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明天的事情预备好。话说回来,之前我也忘了,这样的事情,可应当下个帖子请些宾客?”

“随意吧,也不用广发帖子,郡主只怕不能来,你请上三五亲友也就差不多了,免得好好的事情还要招人非议。”

“既如此,那就请上惠心姐姐,冰云妹妹……小四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总不能少了他。至于罗世子,只怕是公务繁忙无暇脱身。韩国公府也得送去帖子,然后便是杜阁老夫人和筝儿妹妹……”

见陈澜歪着头扳手指计算人,不知不觉身子已经完全压在了炕桌上,那挺翘的鼻子就在眼前,杨进周突然生出了一丝玩心,冷不防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随即就一纵身下了炕,也不等陈澜反应过来就开口说道:“我再去马厩里头看看,挑一匹性子温顺的出来,让他们再好好驯一驯,日后好给你使。若是挑不出来,我就带上人去马市上瞧瞧……”

“嗯?”

陈澜一回头,就看到那厚厚的门帘已经落下了,有心靠近窗子再叫一声,可探了探头看见外头的人影映在厚厚的高丽纸上,她忍不住没好气地嘟囔道:“呆子,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就不知道派个人去嘱咐一声……”

早先完全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既是想了起来,陈澜自是忙不迭地写帖子,又让云姑姑和柳姑姑亲自去送。等到傍晚,各处的回应几乎都到了。

张惠心和张冰云都是满口答应,卫夫人也乐意带着杜筝过来。阳宁侯府那边,因为徐夫人的病,朱氏又行动不便,只有陈衍有空抽身,倒是出嫁之后第二次回侯府的陈滟正好在场,一口提出要过来贺一贺,送帖子去的云姑姑自然也不好回绝。此外,纯属礼节似的往杨家送的帖子却也得到了回复,汝宁伯太夫人打发了一个妈妈送了一份厚礼,自己却说没法过来。

而宜兴郡主想来却有心无力,只得让戴文治和张惠心两口子一块来,韩国公夫人借口有事,世子夫人尹氏身子不爽快,倒是世子张炤允了,而晋王妃则是不能贸贸然离了王府,只说明日会送贺礼……于是,连江氏请的几位相熟的军中诰命,统共也就是十几个人。

次日清晨,镜园内外的下人全都早早起了床。洒扫准备之后,便都换上了整齐的衣裳,又有两个机灵的小厮守在胡同口预备。辰正三刻,一个打前站的小火者就急匆匆先跑了过来,撂下一句曲公公巳时一刻出发拔腿就走。有了这知会,上上下下心里有了数,整套诰命装扮的江氏和陈澜少不得都摘了头上那珠冠。婆媳俩看着彼此那镶满了沉甸甸金事件和珠玉翡翠的行头,几乎是一同苦笑了一声。

“就为着凤冠霞帔的诰命,外头人全都是争破了头,却不想想这东西不能当饭吃的。”江氏感慨了一声,随即招呼了陈澜挨着自己坐下,又叹道,“你这诰命还是之前封的县主,全哥还没来得及给你请封就去了宣府,如今既是回来了,就该向礼部陈文了。”

“娘,这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不着急。”见江氏笑得慈和,陈澜便顺势说道,“说起来前日晚上叔全提起皇上答应题正堂,昨天一早司礼监就派人过来预先知会,今天一早就送过来,这点时间连制一块大匾也未必来得及,大约是早就预备好的。”

“当是如此。”江氏不觉想起了之前汝宁伯府生变时这里的惊惧,不禁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全哥和你应对得宜,咱们家才因此得益。而且,有了御赐堂号,我们虽还是杨氏一支,却几乎就相当于另起炉灶了。”

颁赐的司礼监太监曲永尚未到,巳时不到,应邀而来的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都来齐了。张惠心和陈衍几乎是前后脚来的,随即便是陈滟,再接着是自个带着几个护卫前来的张冰云,然后是卫夫人和杜筝,至于江氏邀的那些军官家的夫人奶奶们,偌大的后堂挤得满满当当。虽说是文武殊途,但卫夫人是好相处的人,张冰云和杜筝又年少,满座说话自是少有顾忌,倒反而是满堂欢喜尽兴。

“曲公公已经上了德胜门大街,老爷已经在门外迎候了,请老太太和夫人预备出仪门。”

随着庄妈妈进来禀报,陈澜连忙搀着江氏起身,和众人说道一声就出了屋子。婆媳俩在仪门外站了没多久,就有人报说曲公公已到了。又等了片刻,陈澜就看到甬道拐角处,杨进周落后曲永半步走了过来,须臾又现出了两个抬着红绸掩盖的一面大匾过来,再后头则是一队衣衫鲜亮的锦衣卫。

在仪门前和曲永见礼之后,陈澜和江氏自是随着前往正堂。往日垂在门前的厚厚门帘此时已经完全除掉了,从外头便可以看到里头那大案上,原本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两边总共十六张楠木交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偌大的屋子只在两边沿墙根站着八名仆人。

曲永看了看正堂大案前正中设着的香案,脚下顿了一顿就先行入内。等到杨进周等人进来,依礼在香案前一一跪下,他方才展开了手中的诰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强力干事,刚正可嘉,念及勋贤,今赐镜园正堂名曰致远。钦此。”

等众人齐齐下拜谢恩之后,曲永将诰旨双手交托了过去。等杨进周接过在香案上摆设好,众人又一一随他退出正堂,眼看两个身强力壮的锦衣卫架起梯子挂匾,他才对身边的杨进周和江氏陈澜轻声说道:“皇上之前对我说,诸葛武侯旧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是故镜园正堂曰致远。若不是杨大人此次面临这样的诱惑尚能不为所动,夫人亦是如此,皇上也不会预备这两个字。满朝公卿重臣,能得这二字评语,果真是难得啊!”

陈澜早在听到致远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是一动,此时自是全都明白了。望着那两名锦衣卫上好匾额之后,其中一个猛地一扯那红绸,那一瞬间,她便看到了那块金字青地大匾。

斗大的致远堂三字之后,尚有一行小字,亦是皇帝御笔亲题——永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书赐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而更重要的是下头的那一方玺印。

第310章 御赐堂号(下)

皇帝之宝!

陈澜隐约听说过,当年大楚立国之际,由于传国玉玺被蒙元残余带入了北边大漠,大军数次追袭杀敌无数,可终究是没能找到那一方宝玺。而登基之时,太祖林长辉则是取于阗美玉,一下子铸造了从皇帝奉天之宝到皇帝制诰之宝等十六枚御玺。这其中,除却登基时所用的奉天之宝之外,其余都是各具用处,书赐臣下往往只盖私章小印。

现如今,这“致远堂”大匾上赫然盖着皇帝之宝,从今往后,这座镜园便和失却了汝宁伯爵位的杨家本家断开了联系,真真正正属于了他们这家人!

颁赐之后,曲永并没有在镜园多做停留,象征性地用过茶便带着随行的小火者和锦衣卫匆匆离去。这时候,之前已经到了的一众宾客方才到了这座正堂来,既是瞻仰那苍劲有力的御笔,少不得也顺势在东西屋里转了一圈。因来的都是或交情极好,或不羡富贵的,说笑恭喜的话在这偌大的五间大正房中飘荡,那些不合时宜的酸话却是绝迹。

就连陈滟也仅仅是在那御笔大匾下头多盘桓了片刻,脸上分毫异色不露。等到一众人又回了东廊那边的屋子歇息,江氏和陈澜分头支应来客,她在江氏面前奉承了一会,随即便退步去寻陈澜。挑帘子到了东屋里,她就看到陈澜和张惠心张冰云正紧挨着坐在炕上西头说笑,张惠心没个正形,直接笑倒在了陈澜怀里。

“……你们是没看到我家那位姑太太进来和出去时的模样!进来的时候神情倨傲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让我给文治纳妾了。可我扯着娘的虎皮做大旗,说是皇上舅舅怜惜新入的宫女,预备赐给亲信重臣,姑老爷好歹也是官居三品,少不得会有一两个,她立时脸色就变了,再不提送丫头给文哥哥的事!哼,以为我真是草包么,还治不了她?”

陈澜早就预料到以张惠心的个性,必然和张冰云能处得好,果然才一会儿,这丫头就得意洋洋把家里的事拿出来说道了。见张冰云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悄悄向张惠心伸出了大拇指,两个人你眼看着我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自是更加欣喜,随即就瞥见了陈滟进屋,忙推了推腻在自己身上的张惠心。

“好了,姐姐别闹了,瞧瞧你头上的鬓花,都歪了,赶紧请冰云妹妹替你打理打理!”

见张冰云知情会意地拉了张惠心起来往梢间里头走,她方才站起身迎上了陈滟。她还没开口说什么,陈滟就抢在前头说:“三姐姐,今天杨家得了这样的恩赐,我这个做妹妹的瞧着也觉得高兴。咱们姐妹几个,素来是你待人最好,如今才有这福报,老天终究是开眼的。”

听陈滟这么说,陈澜少不得又打量了两眼。见其身上丁香小袄配着水绿裙子,倒是显得清爽,脸色精神也都还过得去,她就知道陈滟在苏家的日子就算艰难,也总比于阳宁侯府时在嫡母马夫人手下讨生活来得好。再加上陈滟这话说得也还中听,她就微微颔首道:“这都是皇上赏赐你姐夫忠心不贰,做事扎实。你在苏家可还好?”

陈滟回门的时候,恰逢汝宁伯杨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因而陈澜也没来得及和人说上几句话,此时念及也就问了。话才出口,她就看到陈滟露出了几许犹疑,随即竟是左右看了看,又踏上一步离着她近了些。

“老太太把我那小姑接出来了,另买了院子给她住,又把之前教过我们礼仪的周姑姑送了去教习。她搬出去的时候我去送了送,她是高兴得很,只家里那老祖宗不高兴,事后冲我使了好几回绊子。我悄悄打听后才知道,她竟是私底下发脾气说,养这么大的孙女,侯府给的好处太少了,不合算。”

苏老太太陈氏是什么德行,陈澜自是见识过,想到只说不做必然不是陈氏的性格,她不免眉头大皱。果然,下一刻,陈滟的声音就更压低了些:“所以,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上门寻了我那小姑,也不嫌丢脸大闹了一通,结果老太太使人捎口信给我,我也没法,只得在老爷面前使了点手段,这才让她消停了下来。只没想到,前几日吏部选官,老爷原定了外放知县,可上头突然有什么话压下来,她一知道就冲着我大发脾气,还摔了碗,几乎撵了我出来寻家里,等晚间消息出来,说是选了他于都察院行走,也就是俗称的试御史。”

陈澜对苏仪观感不佳,原觉得此人外放当个知县,那书呆子却又偏偏盛气凌人的习性都会惹出麻烦,此时听得居然人调入了都察院,她不禁大为诧异。沉吟片刻,她就开口问道:“都察院御史和给事中谓之科道,素来不选新科进士,往往得从庶吉士除授。他是三甲的同进士,若无人提携断然不至于如此,你可打听到是何人举荐?”

“三姐姐真是蕙质兰心,一听此事就想到了这关键。”陈滟逢迎了一句,见陈澜并不在意这个,连忙解释道,“并不是我卖关子,实是我拐弯抹角问过老爷,他却说妇道人家少管外头的大事。我后来设法让芳枝灌醉了他,这才知道,他压根不知道背后的贵人是谁,只听说去吏部办理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有人嘱咐他说不要因为和勋贵联姻就如何如何,所以他回来之后发了狠,说是誓要做出点事情来。我听了担忧得很,所以就借今天的机会,想过来对三姐姐你提一声。”

二房的两个姊妹,陈澜素来都是敬而远之——陈冰的自以为是冥顽不灵她是最讨厌的,而陈滟的冷酷和扮可怜也让她觉得不耐烦——所以,她宁可去亲近三房的陈汐,也不乐意和她们多往来。然而,今天面对陈滟的这番言行,她却着实生出了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事情我知道了,自会设法,四妹妹你放心就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随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芳枝,似乎是你陪嫁时的丫头?”

“芳枝是老太太给我的。”有了陈澜的承诺,陈滟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可听到后头一句,她的脸色不由得一暗,随即才苦笑说,“回门之后不久,我的那日子就来了,他瞧中了芳枝,要了去服侍,那时候家里那老祖宗正死死盯着我,我索性就遂了她的心意,又抢在她前头,让他收了原先在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做通房。有了这两个,她再要塞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意兴阑珊了,毕竟是从前见惯的丫头,不是自小服侍的情分,也不是乍见美艳的动心。”

见陈澜脸色不好,陈滟又恢复了若无其事:“母亲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庶女?多亏三姐姐从前提醒,我对那两个和善宽和,那好处阖家上下都看见了,她们不知不觉也都对我死心塌地,齐齐提防着那老祖宗再塞人进来,我的日子这才舒心许多。”

当张惠心和张冰云从梢间里头收拾好了出来时,陈滟就起身告了辞,说是家里还有事。因满屋子的其他宾客还没走,杜筝又钻进了这儿来,她便只把陈滟送到了屋子门口。瞧着腰背挺得笔直的陈滟离去,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这便是如今这世道女人的生存智慧么?如果她不是嫁给了杨进周,而是别的贪好女色虚有其表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守着自己的心冷眼旁观?恐怕她不会……她更可能利用此前积累的一切人脉力量资源甩开那个面目可憎的人,然后在筹划其他。她是幸运的,这世上嫁得好的人,只怕比生得好的人更少……

“是不是今天的客人太多了?要真是累了,我对娘言语一声,横竖都是最熟的亲朋,你就算早些退场也没事。”

听到旁边突然传来的关切话语,陈澜一下子回过神来,见是杨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侧,她只觉得刚刚那莫名情绪一下子有了宣泄的方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隔仗左边的珠帘走去。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和杨进周只隔着两三步的陈衍不觉目瞪口呆,到最后忍不住又懊恼又无奈地低声嘟囔道:“就从我身边过去也没看见我,还真是有了夫郎忘了小弟……”

隔仗后头,见陈澜拉着她进来,随即就放开了手,整个人犹如泄了气一般跌坐在了居中的软榻上,杨进周亦是不明所以,遂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又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感觉到陈澜背对着他靠了过来,呼吸仿佛粗重了少许,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可是五姨妹对你说了什么烦心事?”

“她说了朝事,也说了家事。朝事诡谲繁杂,家事烦闷阴郁,竟没有一桩省心的。我刚刚不免在想,比起处处起火的后院,我宁可应付前头的惊涛骇浪。”

杨进周顿时心里敞亮,见她虽低着头,可那一对珍珠耳坠衬得那耳垂异常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见她愣了一愣就一偏脑袋,随即气恼地看了过来,他立时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家就那几口人,连火星子都没有,哪来的起火?当初父亲在外,母亲初到宣府抛头露面开绣庄维持生计的时候就说过,咱们家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关在后院的!”

第311章 事纷纷

陈衍傻乎乎地在明间的隔仗前头站着,直到看见那边珠帘一动,继而姐姐和姐夫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刚刚颇有几分出神的姐姐艳若桃李,尤其是双颊更是露着可疑的红霞。而姐夫则是一如既往的挺立如松,只那背着手的架势怎么瞧怎么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腹谤个不停,可到头来还是走上了前去。

“姐……”

陈澜这才看到了陈衍。想到那会儿杨进周在外头招待着几家的男丁,也包括陈衍这个小舅子,刚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料想也不应是一个人进来,兴许陈衍就在旁边,她顿时为了自己那会儿的忽视而有些尴尬。只是,当惯了威严的姐姐,她少不得在陈衍面前继续维持那端庄肃然的样子,可走上去点点头还没说话,她就感觉陈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姐,刚刚是不是四姐姐对你说了什么,所以你火烧火燎地拉了姐夫去商议?你也和我说说吧,我如今不小了,也能帮你分忧了!”说这话的时候,陈衍竭力挺了挺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最近也常常帮罗师兄跑腿来着!”

这个罗旭……帮她教导一下弟弟她很感激,可他千万别给小家伙灌输太多有的没的,到时候把好端端的一个陈衍教得油嘴滑舌。不过真要那样,该头疼的应当是岳父杜微方才是……不过是一闪神间,陈澜就转过了好些念头,可最后还是亲昵地敲了敲小家伙几乎要和自己平齐的脑袋。

“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你四姐姐吐了些烦闷,我一时感慨,找你姐夫说道说道而已。对了,筝儿妹妹在东屋里,要不要去见见?”

“又拿我当小孩子……”

嘴里嘀咕着,可陈衍终究也惦记着自己的小未婚妻,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杨进周,终究还是闪身先进了东屋。而陈澜这才冲着杨进周指了指西屋那边的方向,示意他先去见了卫夫人等那些诰命夫人们,可还没等她转身也回了屋去,就见那门帘一闪,却是张冰云出了来。

张冰云瞥见杨进周还在,忙低下头行礼拜见,见其肃然拱手还礼之后就去了西屋,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冲着陈澜悄声说道:“都说杨大人最是冷峻刚正,今天一看还真是如此,只对一眼就觉得有些吃不消……澜姐姐,今天来,我还有件事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方便地方?”

对于张冰云的那四字评语,陈澜不觉莞尔,却也没多做解释,点点头就先到东屋门口打了帘子,扬声请张惠心代自己照管好杜筝,可看到张惠心笑意盈盈地冲着那边正在说话的陈衍和杜筝指了指,她顿时无话,瞥了一眼一本正经的两个小家伙,就放下了帘子。等到出了这正房,系好了大氅的她正要偕张冰云往不远处荷塘边去,就见一个婆子迎面匆匆而来。

“夫人,张小姐。”

陈澜略一颔首,随即问道:“外头有事?”

“回禀夫人,是杨家十一老爷亲自来道贺。门上请了人小花厅奉茶,让我来报一声。”

得知是十一老爷陈珞,陈澜不觉想起之前杨进周在自己面前大略提过,便点了点头说:“老爷在西屋老太太那儿,你到了门前请人进去禀报一声,只说十一老爷来道贺。”

那婆子本有些担心,闻言大喜,连忙谢过之后侧身让路。而陈澜带着张冰云出了院门,张冰云就叹道:“幸好你们住在镜园,要是和杨家其他人住在一块,那一大堆亲戚恐怕认都认不过来,更不用说记排行记辈分了。”

“放心,你嫁入了宜园之后,那里头的人口比杨家就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