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参差不齐的谢声中,罗旭点点头就进了大门。此时宜园早已是一片安静,他那脚步声踩在其中,反倒刺耳得碜人。然而,他却仿佛根本没注意这些,眉头紧锁在一块,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最后终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恶人自有恶人磨……就算给淮王逃过这一关,他又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倒是那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他如今想明白了。既是死了人,淮王这把柄无疑就落在了那支使救人的家伙手里。到时候,恐怕就是太祖爷留下的那个典故——万般设计,只为火中取栗了!

傍晚,宣大总督府。

自打在巡抚之后又设了总督之后,统辖宣府大同的宣大总督就向来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位子——原因很简单,国朝以来对元蒙用兵极其频繁,尤其是宣府前沿的兴和开平,练兵似的骚扰就是一个可观的数字。然而,此前那一场大战再加上互市的关闭,让宣府陡然之间安静冷清了不少,就连宣大总督府也因为新添了一位铁面的主人而变得门庭冷落。

而比一位铁面主人更麻烦的情形,自然是这儿又住进了一位冷面的客人。杨进周原本是不想宣扬的,奈何总兵定北侯卫真一个说漏了嘴,人人都知道已经飞黄腾达的他故地重游,于是一个个纷纷到驿站求见。不胜其烦的他索性搬到了宣大总督府,这下子总算是消停了。换上便装进进出出多次,又见了此前的不少袍泽战友,他终于梳理出了头绪。

此时此刻,将刚刚写好的密奏用特质封蜡封口装进了秘匣中,又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信使带走,他关上房门回来,方才看着案头的那一封信出神。让田姨差车马行送信回镜园的时候,他就料到多半是要经过那一关的,如今陈澜这家书竟是通过官方的邮路送过来,足可见皇帝并未恼了他,想来也不至于恼了陈澜,心头这一块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坐下之后,他一把抄起旁边的裁纸刀,三下五除二破开了封口,伸手一掏就觉察到里头足足有两张信笺,微微一怔的同时,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忧。待到展开来一看,他的眉头才渐渐舒展了。

起头自是说了家中一切都好,从母亲的身体到她治家理事顺遂,再到陈衍努力争气,总之是一片喜气洋洋。可除此之外,陈澜并没有报喜不报忧,皇帝召见时的应答;因此前汝宁伯夺爵事,镜园中汰换了一批滑胥的旧仆,又进了一批新人;汝宁伯太夫人来访,说是请她回去主持家务,但为她婉拒……等到了第二张纸,那笔调方才陡然一转,嘱咐冷暖,嘱咐起居,嘱咐衣食,总而言之比之前更是絮絮叨叨,末了提的那一笔却让他原就不知不觉柔软下来的心生出了一丝涟漪。

“兵器?玩器?珍禽?首饰?书画?典籍?君之平安归来,尤胜一切嘉物。然若携妾所猜之物,则君输一城矣。”

杨进周看得发怔,好半晌才扫了一眼案头的那物事,忍不住伸手过去。待一层一层又检视了一遍,他才放心地站起身,又信手把这两张信笺装回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好。只当走回临窗的火炕时,他方才露出了微笑。

“这一回,应该能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五更天的什刹海按理已经到了预备上朝的时候。尽管豪门夜宴常常是什刹海边那一座座豪宅的习惯,但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自是没有人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夜饮宴。而挑灯夜议密商情的则不在少数,再是达官显贵,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就越不敢等闲视之。只镜园如今男主人不在,论理不用鸡鸣而起,可天还没亮,后门就两次传来了少有的急促叩门声。

第一次,睡得正好的陈澜被惊醒之后,得知是不知哪里送来的急信,署名只是知名不具,拆开一看略一扫,见是勾阑胡同琼芳阁命案,一个当红的头牌被人杀了——尽管乍一看没头没脑和自己丝毫没有关联,可她是从陈衍和罗旭那里知道其中隐情的,接下来少不得辗转反侧满心思量。

于是,当第二次大门又被人敲开了时,她正好醒得炯炯的。这一回,却是阳宁侯府的人。来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妈妈,她只一瞧就认出这是阳宁侯府徐夫人身边的吴妈妈。吴妈妈一进屋解了斗篷就径直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三姑奶奶,我家夫人……我家夫人突然犯了病,请来的大夫说情形很凶险,连诊金都不敢收,只开了一个方子说试一试……”

第300章 火中取栗(中)

骤然听闻这样的惊讯,披着衣裳的陈澜自是眉头紧锁:“怎会突然这副光景?”

吴妈妈欲言又止,可想想夫人正在生死线上挣命,她才带着哭腔说:“都是前两日广宁伯夫人上了门,屏退了我们这些下人,和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夫人之后就一直精神恹恹茶饭不思,昨个傍晚就突然昏了过去,奴婢吓了一跳正要吩咐着去请大夫,却有丫头掐着人中把夫人给闹醒了。夫人执意不肯惊动别人,可到了晚上更是极其不好,之前还吐了血。三姑奶奶,您是县主,能不能帮忙请个好御医,小的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记得您的情!”

眼见吴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响头,陈澜慌忙出手把人拉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事情不用你说我也会帮。来人,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等等,这会儿太早了,不要用帖子,我修书一封,长镝待会你拿着去太医院,若是可能,把林御医请来!”

长镝应声答应,其余几个丫头则是有的忙着去里间预备笔墨,有的又去拿厚衣裳给陈澜添上。而看着陈澜裹上一件厚大氅又进了里屋去,吴妈妈一下子瘫软在地,刚刚这一路紧张赶来和苦苦相求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不知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

“诸天神佛,你们一定要保佑夫人,她命苦了一辈子才好容易有了六少爷。虽说老太太如今还好,三姑奶奶又心善,可夫人要是真不在了,六少爷可怎么好……”

嘴里喃喃自语着,她突然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抢出了门去,就在外头对着那一轮残月又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就连额头青紫也浑然不顾,直到身后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又是晚上,青石地上要多冷有多冷,妈妈若是真心为三夫人着想,就不要再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了。三夫人身边得力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你总不想让这时候三夫人连个倚仗的人都没有吧?”

吴妈妈闻声一震,回头一看见是红螺,怔了一怔才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扶着红螺的手艰难站起身来。等到直了腰,她才想起刚刚陈澜的言语,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期盼之色。而红螺看出了她的心思,随即才指了指一旁的长镝:“妈妈,夫人已经写好了信,你就和长镝姐姐一块出发吧。靠着宜兴郡主和夫人两个的面子,太医院但使有好的御医在,总能调出人来去阳宁侯府给三夫人诊治。夫人说这会儿大半夜的她不好出去,明日一定回去看三夫人。”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吴妈妈自是连连点头,揉了揉已经僵硬得没知觉的膝盖就朝长镝走去。红螺见她跌跌撞撞,干脆就在旁边搀扶了一把,又对跟出来的芸儿言语了一声,这才一路送了人出去。而内间重新躺上床的陈澜则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了陈汀那可爱的小脸。

徐夫人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应该不至于到那一步吧?

阳宁侯府这半年多来一连三位小姐出嫁,原本这当口正在筹办陈汐的婚事,正是上上下下既忙碌又欢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阳宁侯夫人徐氏会突然在这当口犯了重病。偏生阳宁侯陈瑛这一晚上并不在家,于是下人回禀了老太太之后,急急忙忙请大夫,可这位大夫不中用,吴妈妈苦求了朱氏允准,急急忙忙赶到了镜园,又通过陈澜从太医院请了林御医回来。忙活了好一会,可到了天明时分,徐夫人也只是清醒的时候稍稍多一些。

天一亮陈澜就赶了回来,先去上房见了朱氏就立时直奔庆禧居。一进徐夫人寝室,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待到床前,见徐夫人眼神黯淡,气息奄奄,她不禁心中大为震惊,旋即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戚。

昨夜大半夜的不好过来,她还对自己说徐夫人虽是一直身体不好,可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至于一病至此,可如今对着那苍白得丝毫血色都没有的面孔,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徐夫人兴许真的有可能捱不过去。

在床沿坐下,她有心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却见徐夫人费力地摇了摇头,她顿时觉得喉咙口噎得慌。下一刻,她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旋即就看到徐夫人蠕动了一下嘴唇。她一惊之下,连忙把头凑了过去,侧耳仔仔细细听着,她好容易才分辨清楚了那几个字。

“老爷……再娶……汀儿……托付……老太太……”

尽管词语凌乱不成句子,但这简单的意思,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心中悲凉的她打叠起精神,又凑在徐夫人耳边说道:“三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还年轻,有什么撑不过的关卡,挺一挺就过去了!六弟还小,您怎么忍心丢下他一个人?林御医是宫中最好的大夫,从前还替皇后娘娘瞧过病,只要您自己有求生之志,一定能挺过去的!”

徐夫人的眼神中一瞬间绽放出了慑人的光彩,但随即很快就黯淡了下去,紧跟着就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吴妈妈慌忙上前来亲自捧着银唾盒,然而,就只见那吐出来的不是什么黄白之类的浓痰,而是一口猩红的鲜血。见此情景,陈澜只觉得心里越发沉重,而几个丫头也都是面露戚容,吴妈妈更是一下子别过头去。

再次吐了血之后的徐夫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红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劲地从枕头下掏了一会儿,方才摸出了一封信函,随即看着陈澜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面对这几乎伸到眼前的手,陈澜只得接了,可看到徐夫人几乎是如释重负一般地又瘫软了下去,大吃一惊的她连忙叫了吴妈妈过来,眼看丫头又出门去唤林御医,她思量片刻就避进了梢间,毫不犹豫地直接撕开封口取出了信笺。

信封里一共是四张信笺,密密麻麻都是小楷。陈澜一张张看下来,先是心惊,随即是愤怒,到最后却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她预想中,徐夫人这病兴许是三叔陈瑛逼出来,可没想到,把人逼成现在这样的,却是徐夫人的嫡亲兄嫂!就因为广宁伯府失了圣眷每况愈下,如今这位广宁伯不觉得父亲故去之后,自己能袭封爵位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反而还觉得阳宁侯府亏欠了他们,上门打起了秋风,还指桑骂槐撂下了许多不好听的话,甚至语出威胁。

可即便如此,徐夫人在信上却让她瞒下此事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和广宁伯夫妇一般计较,又是言辞恳切地托她说项,把陈汀直接养在老太太膝下,还说若是陈瑛再娶,请她劝老太太不要再插手,免得母子再出嫌隙,亦或是再造出什么样的悲剧来。看着这一字字犹如托付后事一般的言语,陈澜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把信笺折叠好放进封套,又郑而重之地贴身藏好。

到了门边挑开一点帘子一瞧,她就发现林御医大约已经离去了,因而就信步跨出了屋子。吴妈妈一眼就看见了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就走上前来,正要说话时,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丫头的高声嚷嚷。

“三老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澜就看到一只大手拨开东次间头里的门帘,随即进了屋来,正是三叔陈瑛。只见他还是一身黄褐色的军服袢袄,腰束布带脚踏乌皮靴,看上去风尘仆仆,再加上那面沉如水的表情,越发让人敬而远之。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陈澜连忙裣衽施礼。

“没想到你也来了,倒是有心。”

陈瑛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就不再看她,径直走到了床前坐下,随手抓起徐夫人的手腕,竟是搭着三指半眯着眼睛诊起了脉。看到这样的情形,陈澜心中不免吃惊,但也知道自己再留着也没有多大的效用,意味难明地看了一眼床上靠着大红引枕面色虚弱的徐夫人,她再次屈了屈膝,这才悄悄往外头退去。打起门帘的一刹那,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就只见徐夫人正看着陈瑛,那眼神中既有哀痛,也有悲凉,可其中仍然不乏情意。

进了蓼香院正房,她刚刚这一路走来的寒气被室内的温暖冲得干干净净。见过礼之后,她就被朱氏拉着上炕坐下,先说了徐夫人的病情,随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见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拣要紧的念来听听,她自是从头到尾读了。

“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朱氏怒火高炽骂了一声,随即就露出了无力的苦笑,“要是早想到他们竟是这般不要脸,我索性吩咐门上把他们挡了驾,也省得害了她!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作孽啊……”

陈澜也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尤其是当郑妈妈带着陈汀进来时更是如此。虽说小家伙摆弄着她带来的九连环七巧板玩得欢快,可一想到他兴许会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不觉就想到了自己两世孤苦。就当她沉浸在这等难言的情绪中时,三叔陈瑛却突然来了。

在两句毫无意义的客套寒暄过后,陈瑛便看着她开门见山地说:“三丫头大概还不知道吧?一早叔全的密奏就到了,皇上今日早朝当庭发作,拿了淮王的舅舅,工部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下狱。”

第301章 火中取栗(下)

冬日的天素来亮的晚,因而卯时还差两刻,大街小巷依旧是昏暗得紧。皇宫的长安左门前,早就站满了等候早朝的官员,可紧闭的宫门丝毫没有提早打开的迹象,因而他们只能搓手跺脚取暖,甚至还不敢太过高声。只有几个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手里提着灯笼,更多的都是只能在这漆黑的地方竭力分辨着来人,等候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方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随着那缝隙的渐渐扩大,人群终于骚动了起来。至少,到了午门前头还有各科道部堂的直房,好歹能取取暖,于是,等到大门开得差不多了,众多官员一拥而入,那架势简直胜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正因为如此,几个官员彼此擦着碰着自然难免,至于那碰擦之间的小动作,则是没人瞧见。

而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等候宫门开启的宦官们也在开启的那一刻争先恐后。运马桶出去的、出去采买的、进宫办差的、进宫送玉泉水的……在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淮王终于顺顺利利从北安门混进了宫,可往日身边至少还有两三个人,今天却只有他一个,自然显得仓皇狼狈。

昨天夜里淮王一夜未归,永宁宫的李淑媛也是整整一夜未眠。大清早的起身洗漱之后,已经耐不住性子的她正打算把心一横差个人出去打探,就只见一个心腹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上前膝盖一点地就低声禀报道:“娘娘,殿下进来了。因为怕玄武门那边察觉,所以先进了都知监,让咱们派个人去接应接应。”

“这个混账小子!”李淑媛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终究还是点点头,“你领两个可靠的人去,赶紧把人领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淮王终于顺顺当当进了永宁宫。然而,见到李淑媛之后,他却是什么也不解释,只气咻咻地对身旁那个太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木桶和热水,派个人铺床暖床,我都累死了!”

李淑媛见那小太监不敢多说一个字就一溜烟跑出去安排,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淮王一屁股坐下,她就上前斥道:“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你这一晚上又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可知道万一你父皇召见可怎么办?你也给我收敛些,要不是从前皇后的恩德,所有嫔妃可以养着自己的子女,你早就到乾清宫西五所去了,哪有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淮王却压根听不进这教训,冷笑着顶了回去:“什么好心,要不是她自个没有子女,又连挑一个儿子养在膝下都不肯,储位怎么会留到现在还没定!要不是她偏心,怎么会给我挑那么一门亲事!”

“你……”李淑媛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还是那什么琼芳阁……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皇子白龙鱼服,就不怕被鱼虾所戏?”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鱼虾所戏这四个字,淮王登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脸色顿时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不答的他禁不住李淑媛一再追问,终于猛地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厉声说道:“别问了!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好人,关键时刻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是有人伸出援手,险些就被人算计了去!从今往后,我的事你少管!”

见淮王气急败坏拂袖而去,李淑媛越发觉得事情不好,却也来不及和他计较,慌忙使了人出去打听。等到了午间,她终于盼来了外头的消息,可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一颗心如坠冰窖。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直奔了淮王寝室,一下子拉开了那桃红幔帐。见一个赤裸的身体正蜷缩在淮王身边,她不禁怒从心头起,劈手拽起头发把人拉下床,又冲着背后喝了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出去!”

淮王被这动作和声音惊醒,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顿时大恼,掀开被子就恼火地嚷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李淑媛见背后两个太监已经把那宫女拖了走,这才一把抓起那幔帐,泄愤似的将其全数了下来,“琼芳阁出了人命案子,那个头牌死了,眼下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动了!”

“死了……”淮王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皱起了眉头,“怎会如此……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顶多只是昏死了过去,难道……”

他一下子脸色发白,随即一把拉着李淑媛坐了下来:“阿娘,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会有错?还有,琼芳阁里头可曾发现我那几个亲随?”

李淑媛被淮王这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问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难道……难道你昨晚真的在那儿?”

“阿娘!你再拐弯抹角,事情就真的大发了!”淮王烦躁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随即就又转身冲了过来,双手紧紧按住了李淑媛的肩膀,“我实话告诉你,那会儿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人闯进来,说是有人算计我,随即就带着我从暗道走了,至于我那些随从全都没顾得上,更不要说那个头牌!兴许是那两个帮了我的人把那女人杀了灭口……她毕竟听过我的声音,死了也好,可要是万一我那几个护卫被拿住,那我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结合自己打听到的结果,再加上淮王这番话,李淑媛心里已经大略有了个底。她强忍心头惊惧,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那时候在琼芳阁的所有人,除却几个要紧的显贵被记了名,其余的都被顺天府带回去了,据说锦衣卫也加入了追查,只不过没听说拿着你那几个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问你,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两个救了你的家伙是有意杀了人,然后又掳走了你的那几个护卫,有了这把柄在他们手中,你就成了他们的提线木偶!”

淮王这一晚上都是浑浑噩噩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刚刚又是粗暴的泄欲折腾,此时听到这一番话,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就在他使劲搓了两下脸,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外间忽然又有人提高嗓音叫了两声。

“娘娘,殿下!”

“进来!”李淑媛没好气地唤了一声,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进了门,脸上满是惶然,她不禁喝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娘娘,右军都督府杨大人从宣府送了密奏,今天早朝前到的,结果皇上当场发作……”那太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娘娘的兄长,工部掌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被查出与宣府守神铳千户宋雄勾结,皇上雷霆大怒将其下狱……”

“什么!”

李淑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而淮王则是劈头怒喝了一句,待证明这就是前朝传回来的消息,他原本就糟糕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这母子俩失魂落魄,那太监立时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而他才放下门帘的一刹那,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淮王的一声咆哮。

“杨进周,你找死!”

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陈瑛的话让陈澜大吃一惊,连朱氏也露出了异色。而陈瑛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又微笑道:“皇上如今信赖叔全自然是好事,但那边毕竟是淮王的母舅,难免会招来些事情。三丫头你既是知道了,也好有个预备。”顿了一顿,他的口气这才沉了沉,“夫人的病也多亏你去请了林御医来,我已经见过了他,他说是夫人状况很不好。刚刚夫人竭力对我说了好些话,我都答应了。汀哥儿日后就养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颐养天年也能有个伴。她若真有万一,我日后也不会再娶了。”

听着像是成全妻子的话,但陈澜听着那种平淡的口气,却不觉感到面前这个人异常冷酷无情。而朱氏则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等到陈瑛离开方才一把拽住了陈澜的手。

“叔全密奏的事情,你事先可知情?”见陈澜摇了摇头,朱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松开了手,“也是,这毕竟是朝廷大事,他在外头就算给你写家书,也不能添上这些……你三婶的事情暂且不说,李家是几代在工部做事,李政如今是管着军器监,之前都是管营缮司,专管宫室修建,不知道捞了多少钱,要查自然是能查出无数问题来。可他家里是淮王的钱袋子,淮王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怕就怕这是有人撺掇了他火中取栗……”

想起那个从来都是居高临下自说自话,兼且又阴狠毒辣的淮王,陈澜也没料到,自己的祸水东引策略尚未成功,杨进周就突然正面直撄其锋。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杨进周是奉御命前去,此番密奏才到皇帝就立刻翻脸,那架势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只等着这最后一个由头而已!

与其说这是火中取栗,还不如说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

第302章 冬至

说过正事,朱氏毕竟也惦记着徐夫人的身体,最后跟着陈澜又去瞧了一次,待一回屋里却忍不住低声说道:“以你三叔的个性,无论婚姻也好,子女也罢,只要能利用的,无不是人尽其用,断然不会因为你三婶是他的妻室,就在如今这病重之际随随便便答应日后不再娶。要知道,他屋里头那位盼望那个正室的诰命,也不知道盼望多少年了!”

陈澜瞥见郑妈妈和几个丫头已经避出了门,这才苦笑道:“老太太怎生忘了,这封赠诰命素来的规矩是一嫡一继,元配和续弦封诰平齐,若是三婶真有万一,三叔再娶,也是不能给那位诰命的,如此一来,但使有些家世背景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自己的女儿。至于罗姨娘,从前封了淑人,也就断了扶正的指望。再说若没有诰命,那只在府里头管用的侯夫人又有什么用?”

“没错,我竟是忘了这一茬!”朱氏这才恍然大悟,嘿然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怎么突然改了性子,却原来依旧是算计好的!如此一来,他在外头还能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而没有再娶,也就没了人压在那个女人头上,顺带还能讨好了罗家。至于家务事,老二媳妇到时候就算再动心思,可那个女人有三品诰命淑人在身,也就算半个主母了,到时候她也未必争得过她!”

“不止这个……到了那时候,五妹妹的婚事恐怕也得拖下去……”

陈澜的声音异常低哑,见朱氏亦是面露沉思,这一刻,她对那对广宁伯夫妇充满了鄙薄不齿,而对三叔陈瑛则是存了更深的戒备。尽管侯府和襄阳伯已经通了婚书,按理是铁板钉钉,但只看如今这架势,安知两年后京师还是如此光景?如今之计,只有希望徐夫人能撑过去,为了她自己和儿子陈汀,努力地撑下去!

尽管徐夫人仍旧时昏时醒,陈澜心中不安,可她如今已经是杨家媳妇,也不能只顾着娘家丢下婆家。于是,午时不到,她就告辞了出来。车行在路上,一夜没睡好的她自是异常疲惫,不知不觉就倚着靠垫睡了过去。一旁跟车出来的云姑姑和这会儿跟她回来的长镝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出声。等一行车马从镜园的角门进去,在二门口停下,迎上前来的婆子不等车门打开车帘卷起,就急急忙忙地说了话。

“夫人,夏公公奉旨来咱们府里赏赐冬至日的赤豆粥,这才刚到。”

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陈澜闻言一惊,掐指算一算,方才发现今日恰恰正是冬至,早上出门的时候竟连预备好送给江氏的一双鞋袜也忘了。轻轻拍了拍脑袋,眼见云姑姑和长镝先下了车去,她也就往前挪了挪踩着车蹬子下车,问明了夏太监如今正在正堂,她自是直奔了那儿。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江氏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俱是满脸笑容。

见着她来,夏太监自是也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行礼。陈澜还了礼,又上前见过江氏,没寒暄两句,夏太监就说起了早朝上杨进周的密奏。江氏还是刚刚得知此事,闻言不免面露忧色。而夏太监立时知情识趣地笑道:“也不全是杨大人一个人奏的,宣大总督铁面刘也一样上了本,所以两相印证,皇上自然是立时拿下了人。这毕竟是铁板钉钉的证据,无论是淑媛娘娘还是淮王殿下,都不好说什么。况且……”

他拖长了声音,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出来的时候,汝宁伯……咳,如今该说是杨府才对。他们往上头递了奏疏,中间夹了淮王给军器监主事李政作保的一张字据,还有一张则是那家被查抄当铺送给李政的干股。总而言之,这会儿淑媛娘娘和淮王殿下自顾不暇,也没工夫理会别的,太夫人和县主就放心好了。”

江氏深知这些消息来之不易,自是道谢不迭。因夏太监急着还要去别的要紧人家颁赐,她也不好多留,遂在例行的打赏之外,又额外添了几样看似不值钱的小玩意做添头。而陈澜亲自送夏太监出去,走在路上时少不得低声问起之前所托之事可有添麻烦,夏太监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一点小事而已,咱家还不至于连这点能量都没有。只是……”夏太监犹疑片刻微微一顿,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琼芳阁的人命官司,李淑媛娘娘命人仔仔细细打听了,瞧着应当是和淮王殿下脱不开关系。现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墙倒众人推,咱家寻思着再狠狠地推上一把,县主觉得如何?”

“此事不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陈澜就按下了心头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冲动,立刻摇了摇头。见夏太监仿佛有些意外,她沉吟片刻就开口劝道:“我知道夏公公你忘不了当初那桩生死之间的公案,但要知道,那件事你并无证据,而如今琼芳阁的人命官司也是一样。除却这个,淮王的母家出事,他就算签押作保,也顶多是一个失察的罪过,多半申饬之外闭门思过。而你若是这一回不能一力把他彻底扳倒了,风声又露出去了,宫中你还能立足么?”

她说着就侧过头去继续稳稳地前行,发觉夏太监很快跟了上来,她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就没有再吭声。果然,下一刻,夏太监就吁了一口气:“咱家是操之过急了。若是在皇上面前告状,咱家还真不能保证就能够瞒着所有人……也罢,这当口先坐观其变再说!”

劝服了夏太监把人送出了二门,陈澜方才回了正堂,冬至节的一应赐物还摆在那儿。只是一瓮御酒,一罐赤豆粥,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金玉绸缎。而江氏又解释道:“别看就这些,刚刚夏公公说,今年的赐物比往年少。阁臣和部堂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东西,只多一样果子。而勋贵中间,竟是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得。这会儿正好快到了中午,咱们娘俩正好吃了这赤豆粥,至于御酒,等到全哥回来再好好庆祝庆祝!”

陈澜笑着点了点头,庄妈妈则连忙吩咐丫头下去预备碗和调羹,等东西拿上来又亲自盛了两碗。见剩下的还有半罐子,陈澜就笑说道:“剩下的不如就先放着,晚上留着当宵夜也好。话说回来,早上急急忙忙出门,我连冬至的节礼都忘了送上。”

“你新婚头一天送给我的那两套衣裳鞋袜我还穿着,若再有新的,就得压箱底了。”江氏说归这么说,接过庄妈妈送上的碗之后却叹道,“这针线手艺我从前也是拿手的,如今眼力不好,越发不成了,若没你这个心灵手巧的媳妇,我也就只有指望庄家的给我做做。说来说去,全哥还是有福气的人……咳,说来说去我都忘了,今天你去瞧你三婶,她的情形如何?”

一说到徐夫人,陈澜只觉得那香甜的赤豆粥也变得难以下咽。低声说了林御医此前的诊断,她却略过了徐夫人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以及对陈瑛的最后托付。果然,听得徐夫人竟是极可能熬不过月底,江氏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冬至大过节的,却是突然这般重病,别人倒好,苦的是孩子……也罢,这几日你若有空,多多回去看看,也宽宽她的心。库房里只要是有的药材补品,你尽管带上就是。”

陈澜一直知道江氏宽和心善,最好说话,尽管知道朱氏对徐夫人素来还好,家里也不会缺这些,可婆婆的一片心意到底非同寻常,因而她连忙起身谢过。等到吃完了这一碗赤豆粥,她和江氏从正堂回屋,用过午饭后,婆媳俩便分头歇了午觉。等午睡起来之后,江氏却唤了她过去,二话不说地递给了她一条围裙,自己则是在庄妈妈服侍下三两下系好了。

“母亲,这是……”

“冬至吃饺子,这是各府素来都有的惯例,可也鲜少有主母亲自下厨的。可咱们家当初在宣府时,家里统共就用了几个人,所以每到这天,便是我下厨给全哥和他爹包饺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我知道你大约是不会的,跟着我打个下手就行了。”

陈澜恍惚间想起了自己从前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时候。那时候是除夕,从来不提过分要求的他对自己说想吃饺子,于是她立时去买了面和猪肉白菜,一个人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这才做出了一顿很不像样的饺子。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她就失去了他。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碰过擀面杖,再没有剁过猪肉白菜馅……

“阿澜?”

听到这一声,陈澜终于惊觉了过来。见江氏诧异地看着她,她连忙笑着遮掩了过去:“我还真是不会。只既是十几年都如此,日后我总不能每回都靠您亲力亲为,您可得好好教教我。”

一旁的庄妈妈原还担心陈澜心不甘情不愿,此时闻言顿时露出了笑容。而江氏则更是为之大悦,眉眼间尽是喜色:“好好,你聪明剔透,要学这个还不容易?全哥是最爱吃我亲手包的饺子,日后他也断不了这口福!他如今不在,做好之后给你祖母三婶和弟弟妹妹都捎去一些,也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第303章 我回来了!

杨家毕竟不比那些动辄奴仆数百的豪门世家,再加上主人只有三个,所以镜园之中只有一个大厨房,一共是四个厨娘。领头的管事媳妇尤宝家的是从前江氏的陪嫁丫头,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江氏和杨进周母子,最是泼辣不过的性子,下头人稍有不是便是劈头盖脸一阵训斥。对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看得最牢,哪怕是江氏身边的庄妈妈,贸然进厨房也会招来埋怨,更不用说其他人。可此时此刻,她却被人轰出了厨房来。

看着另外三个满脸好奇探头探脑的厨娘,她不禁没好气地呵斥了两句,见她们谁也不理会自己,她顿时低声嘀咕了起来:“老太太也真是的,夫人出身侯府,又封了县主,哪里会这厨房的勾当,没来由浪费了那些米面……”

厨房里只有江氏和陈澜两个。江氏最初只是支使着陈澜递盘子工具,可终究拗不过她执意要提刀剁馅,她只得让出了菜刀,在旁边担惊受怕地看了好一会儿,见媳妇动作最初还有些生疏,可没多久就渐渐熟悉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称奇,到最后忍不住就夸了一句。

“看来果然是人聪明就一样通百样通,连这厨艺你都上手这么快,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学不会。”

陈澜笑而不语,虽说手上已经有些酸痛,可那种难言的感觉却让她满心轻松快意——当然,肉馅原本就是准备得差不多的,否则这十几斤的肉馅她还真干不了——好容易把馅料都拌匀了预备好,她自是洗干净了手,又到了江氏面前,眼看着她手底翻花似的擀出了一张又一张的皮子,又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包。

对于这一道工序,她就露出了少有的笨拙来,不是包好的饺子根本站不住,睡倒在那里爬不起来,就是馅料四处露出来,好容易包出一个勉强能立住的,却好似吃饱了的大肚汉。

“你这一个饺子,可抵得上别人两个。”江氏虽打趣,脸上却尽是满意的微笑,“头一回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不容易了,慢慢来就是,不要心急,横竖这会儿离晚饭的时辰还早。”

“嗯。”

陈澜应了一声,可看着那饺子的表情却发了狠。她连那许多困难和险阻都度过去了,就不信奈何不了小小的饺子皮!想到这里,她少不得仔细观察着江氏那简简单单的动作,虽说未必就像那么一回事,可至少比她从前只能一个人琢磨时好多了。婆媳俩就这么在热火朝天的厨房里忙活,不时从一个碗里拿出一枚钱币包进饺子里,丝毫没顾得上去想外头的人。

厨房外头,其余三个厨娘都到避风的另一间耳房去偷懒了,尤宝家的却依旧是来来回回在厨房门口踱着步子,几次要进去却在临门一脚上停了下来。就在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了那厚厚的蓝色厚棉门帘时,她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就发现是庄妈妈,这下子顿时如释重负,慌忙迎了上去。

“姐姐你总算是来了!”尤宝家的扶着庄妈妈的胳膊把人拉到了一边,连珠炮似的说,“往常老太太包饺子,好歹还有你在一边陪着,今天却换成了夫人,天知道这顿饭得等到什么时候?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姐姐也好歹进去劝劝老太太,让你我进去打个下手……”

庄妈妈却没说话,好半晌才莞尔笑道:“老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这说初一就绝不十五。夫人刚刚听说这要求之后就满口答应,你总不成去扫了两位的兴致吧。再说,阳宁侯府四少爷也来了,一听说包饺子就立马跟着我到了这儿来,他也等着夫人的手艺呢。”

听到这话,尤宝家的方才吃惊地四下里一望,就看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院子,此时正站在厨房门口将门帘拉开一条缝往里张望。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唤,就只见他突然一猫腰,竟是溜进了厨房。面对这一幕,纵使她从前是大厨房说一不二的霸主,这会儿也变得目瞪口呆。

陈衍蹑手蹑脚溜进了厨房,看到姐姐正在木桌后头全神贯注地忙碌,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白乎乎的饺子放在一旁的黄杨木大条盘上,他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姐姐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做针线活也没得说,见识也比自己深远,可如今就连包饺子也学会了?一想到姐姐学了一手好厨艺,可以有无数好东西做给姐夫杨进周吃,他忍不住就生出了一丝妒忌来,但随即想到今天这头一顿饺子却应当是自己喝头汤,姐夫远在宣府望尘莫及,他顿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和一门心思扑在饺子上的陈澜不同,江氏毕竟做惯了这活计,一面擀饺子皮,一面还有精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因而陈衍一进屋子她就发现了他,只一开始不曾喝破而已。见他先是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随即就盯着陈澜,又是皱眉又是咬牙,到最后却偷乐了起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张口就叫道:“衍哥儿,这厨房岂是你们男人该来的?”

陈衍见陈澜也抬起了头来,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着了面粉,立时快步走上前去,拿着块帕子讨好地递给了她,又指了指她的额头。见她手忙脚乱地擦了起来,他方才看着江氏笑道,“伯母,我这不是听说姐姐跟着您一块包饺子,所以来看看么?我还从来不知道姐姐会包饺子,心里怪好奇的……”

“好奇什么?待会吃的时候留着肚子就行了!”陈澜没好气地甩手丢出了那条帕子,正正好好丢在了陈衍头上,见他涎着脸赶紧抓了下来,她才板着脸说,“好了,别在这碍事,到外头去等!待会包好了有的你吃的!”

眼看陈澜不由分说把陈衍赶了出去,江氏不禁也笑了起来。只上前检视了陈澜那两盘饺子,她少不得又指点了几句。等到再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约摸有一百五六十个,她才出门去叫了庄妈妈进来,又让尤宝家的去叫另三个厨娘。这许多人一块上手,须臾就将剩下的肉馅差不多都包完了,然后才将饺子分头下锅煮。

忙活了整整一个半时辰,陈澜一回屋子就坐上了炕不想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等到红螺笑着端上一大盘饺子时,她几乎看也不看就夹了一个,甚至也没来得及蘸醋。而陈衍则是还有兴致观察着饺子的形状模样,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直到心不在焉的他一口咬着什么,险些崩了牙,他才收了心思,一口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枚黄澄澄的新铜钱。

江氏见陈衍木头木脑地拿着那枚铜钱反复看,她不禁笑道:“哟,几百个饺子里头,总共才包了十个有钱的饺子,这就叫衍哥儿你吃到了,赶明儿一定是福运好!”

“嘿……我运气真好,姐,我吃到了福气饺子!”

陈澜见陈衍一下子从发愣变作了狂喜,不禁越发没好气地瞪他,可这一不留神,自己也一下子觉得口中咬到了硬物,连忙一下子吐了出来,这才发现是一枚银钱。看到对面的陈衍眼睛瞪得老大,她便含笑拈起这枚银钱在他眼前转了转,随即似笑非笑地说:“福气也分金银铜三等,我的福运比你强那么一星半点。”

“姐,这个你也要和我比!”

陈衍顿时有些郁闷,可想到自己今天来得正好,心情又好了起来。冲着这心理,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盘二三十个饺子,直到打着饱嗝肚子已经完全撑不住了,这才在陈澜的白眼下停了筷子。可紧跟着看到那送到自己面前的三层食盒,他不禁呆住了。

“发愣干什么?今天是冬至,也是团圆日,你也得早些回去。这些饺子是给祖母那些长辈和几个弟弟妹妹的,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带回去给他们尝尝。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走吧。”说完这话,陈澜也不理会陈衍那满脸苦色,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赶。只到了院门处,她方才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陈衍肩膀上。

“三婶病成那副样子,你要更懂事些,平时也要更注意饮食起居。要知道,身体是最要紧的,给你的那些方子要记得照着用,不可偷懒。”

“嗯,姐我记住了。”这时候的陈衍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一顿饺子让镜园上上下下多了几许过节的气息,而此外派发的赏钱才是重中之重。有道是冬至大如年,这一晚发的赏钱几乎和过年时平齐,因而下人们无不是皆大欢喜。而陈澜在陪着江氏说了许久的话,好容易消化了一肚子的猪肉白菜饺子之后,这才回了屋子。收拾干净上床钻进了被窝。尽管身下早已经捂热了,可她心里仍是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期盼。

要是他能回来,那这个节就过得更有意思了……

兴许是肚子饱饱的,兴许是下午已经补眠了昨夜的疲惫,她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合了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个硬朗的侧脸就映入了眼帘,她一下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澜澜,我回来了!”

第304章 小别胜新婚(上)

看着陈澜那瞪大了眼睛的惊讶样子,杨进周不禁弯下腰来,轻轻在她那面颊上落下一吻,可结果却发现她受惊似的一下子支撑着胳膊坐了起来。面对这一幕,他轻轻伸手按住了她的红唇,知道这会儿她再问不出什么话了,他这才解释了起来。

“我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就回来了,之前紧赶慢赶地入宫见了皇上,也没来得及知会家里。好在皇上体恤,总算赶在子时前放了我回来,还赶得上冬至的最后半个时辰,也正好能给你一个惊喜。那几个丫头原本要对你说,是我让她们不要打扰了你。”

听着这话,陈澜再打量杨进周那身风尘仆仆的装束,这才醒悟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看错了人,立时只觉得心里填满了意外的喜悦。然而,牵挂思念关心的冲动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你可吃过了?厨房还有我和娘包的饺子!”

“哦,是你和娘一块包的?”杨进周英眉一扬,随即笑了起来,“先头急着见皇上,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下肚,后来皇上原本要赐膳,可我想着是冬至,惦记家里,就辞了出来,这会儿肚子还真是空落落的……你别动,我自己来就成,哪怕厨房没人,这点事情我还会做。”

陈澜原本是有些倦意,可此时眼见他回来,哪里还能在床上呆得住,终究还是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又窸窸窣窣地套衣裳。等到穿好了贴身小袄,她就感觉到肩头突然多了一件衣裳,伸手一摸,见是新的,立时就回过了头。

“是宣大总督刘部堂送的两件一斗珠的大袄,正好你和娘一人一件。这大袄最是软和细密,正适合体弱的人穿,比那些貂皮狐皮都好。”见陈澜低头打量着这件大袄,随即又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脸庞,又在右边耳廓上轻轻拂动了下去,“放心,我可不会借花献佛,这是刘部堂的好意,不是我信上说的小玩意。”

心底那点小心思被人道破,陈澜顿时恼羞成怒,拨开他的手就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谁记着你说的那些……带不带都不打紧!”

见陈澜一阵风似的到了外头,仿佛又叫了丫头,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可他却不想在屋子里干等,索性也跟了出去。见红缨和红螺都已经收拾停当随了陈澜出来,他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恐怕是早就预备好的,心里暗赞她们训练有素的同时,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懊恼。

这厨房的活计,她之前包了饺子就算了,这会儿何必亲自去?难道是他之前说错了什么话,亦或是太轻薄了,于是惹得她不高兴了?

然而,等到了大厨房,看到已经衣衫整齐在那等着的尤宝家的和庄妈妈,杨进周才发现,自己在进了镜园之后说不要惊动人,结果却上上下下的人都早已闻风而动。好在庄妈妈拉着尤宝家的行过礼后,隐晦地暗示老太太已经歇下,晚上不用再过去,随即又把想跟进去帮忙的尤宝家的拉了走。进了大厨房之后,红螺和红缨忙碌着加火顿茶,可麻利地倒好了茶水,等到要下饺子的时候,陈澜才发现两个人却溜得没了影子。

“怎么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埋怨归埋怨,陈澜心里却猜到了两个丫头的心意,于是见杨进周跟上来要帮忙,她只得开口说:“君子远庖厨,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小四一样不管不顾了!”

“小四今天也来过?”

杨进周却答非所问,见陈澜头上包着帕子,正专心致志地将一个个饺子下到热气腾腾的滚水中,根本没顾得上理会他的话,索性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从前听人说,小别胜新婚,他一直没办法设想那是什么感觉,可这次他是新婚再加上小别,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甚至比得上从前初上战阵想母亲想家的时候。见她下完了一锅饺子,脸上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额头上甚至还冒了汗,他就悄悄走上前去,一把抢过了陈澜伸手去拿的竹捞勺。

“你……”

“我又不是君子,从前和那帮兄弟们一个大锅里头吃饭,这把捞勺我用得比你在行。”嘴里说着这话,他的眼睛也自然看着那一口大锅里沉沉浮浮的饺子,盖上木盖子之后,脸上露出了几分追忆的表情,“还记得有一个冬至,正好轮到我带队出去巡逻,结果打退了一伙扰边的鞑子,缴获了十几只羊。回去之后,我们几个就把这些战利品都杀了,后来晚上就煮羊肉饺子,那情形我到现在还记得……”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大过节说这话很不合时宜,一回头就看到陈澜正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仿佛还在问后来呢。因而,等听到了锅子里那水滚的声音,他转头过去再次加了一碗凉水之后,随即就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冬至是我的初阵,那一回,我第一次杀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人死在面前,也是第一次在埋了人之后,又回去和别人一块庆祝冬至……”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人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腰。觉察到背后那轻柔的触感,他不禁用左手握住了腰上的那双柔荑,随即轻声说:“澜澜,嫁给我这个懂得最多的不是风情而是杀人的汉子,委屈你了……”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陈澜把头埋在那坚实的肩背上,许久才离开了少许,“以前怎样我不管,但以后,我别的都不图,只希望一家人能平安喜乐!”

“嗯,平安喜乐。”杨进周笑答了一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这次去宣府,我曾经遭遇过一拨刺客,幸而警醒得快把人打退了,只没留下活口,不知道是谁干的。我本不想说,可一想你万一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心里还得埋怨我。打心眼里说,我是真的不想你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事……”

“幸好你说了,否则等我知道的时候,至少三天不理你!”陈澜这才放开了箍着他的手,一闪身到了另一边,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可和你约法三章,一是以后有这种事,不许瞒着我;二是不许再说刚刚那些话;三是……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总之你不许拿我当外人!”

“好好好!”

杨进周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锅里的水又开了,顿时手忙脚乱地揭开了锅盖。将一个个水饺用捞勺盛到一旁的大盘子里,他这才接过了陈澜递过来的筷子,竟也不回房,径直在这厨房里吃了起来。他是真的饿慌了,也不怕烫,二话不说就一口一个,须臾便是七八个下肚。及至陈澜又盛了饺子汤上来,他又喝了几大口,这才感到空空落落的胃里满是温暖,原本僵硬的四肢百骸也有了力气。

看着杨进周将之前她亲自包好还剩下的二十多个饺子风卷残云一般全数扫尽,而且丝毫没在乎她包的那些大肚饺子,陈澜心中自是松了一口大气,却也犹如每个刚刚下了厨盼望评价的妻子一般问道:“味道如何?”

“不错,好吃,汁多鲜美!”杨进周意犹未尽地接过手巾擦了擦嘴,又点点头道,“不过似乎一个的分量能顶两个?按照我平时的饭量,这些下去,顶多还是半饱。”

尽管明知道杨进周并不是存心打趣戏谑,可陈澜仍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等到夫妻俩出了厨房,外间探头探脑的尤宝家的立时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笑嘻嘻地行礼问好。陈澜还没开口,杨进周就点点头道:“里头还没收拾,有劳尤嫂子了。”

“都是小的分内事,原本就该伺候老爷夫人的。”

陈澜之前才听庄妈妈解说过尤宝家的习性,此时微笑颔首就赶紧拉着杨进周走了。此时此刻,外头已经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知道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风又大,乍然从温暖的厨房出来,她不禁拉紧了身上的大袄,随即才注意到红螺和红缨仍然不知所踪。可随着那坚实的臂膀揽了她在怀,她很快就把这些思量都丢到了脑后。

等到回了屋子,红缨和红螺上前禀报说,东西梢间里都已经预备好了热水沐浴,她这才明白两人为何早早先回来了,但仍是有些讶异地问道:“为何两边都要预备?”

“夫人,不但预备了沐浴的热水,就连床上被褥也都换了一遍。”

杨进周见两个丫头站在那儿忍俊不禁,却没人解释正事,他便干咳了一声说:“她们说得没错,你忘了,我这一身尘土带累得床上和你身上都脏了?我刚刚回来时,还在床头坐了坐。”

陈澜这才低头一瞧,却见刚刚除下的大袄上好几处污痕,立时又想到了之前他刚刚回来时的情景。情知这光景落在别人眼中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思量,她也索性不去看那边的两个丫头,径直闷头进了西梢间,可才打起门帘,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红螺的声音。

“夫人,那边是给老爷预备的……”

“把我的衣裳拿过来就是了,啰嗦那许多作甚!”

然而,等到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好一会,陈澜才意识到,这个木桶比自己平日用的至少大了一小半,分明是专给杨进周用的。一想到杨进周在那小了一号的浴桶中如何辗转身子,她不禁扑哧一笑。

活该他难受!

第305章 小别胜新婚(下)

尽管更夫那小心火烛的嚷嚷传到这镜园深处,已经是隐隐约约微乎其微了,但四更天的梆子声仍旧清清楚楚。屋子里的烛火大半都熄灭了,只留下了靠窗的一盏小小的青铜仕女灯台。床上水墨画青绫帐子一半好端端地掩在床垫下,一半却垂落在地,隐隐约约露出了内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体内的灼热还未退去,那只手又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连带着让那一股酥麻震颤仿佛更深入了一些。此时此刻,陈澜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间还是在地底,最初主动的迎合如今已经变成了本能,可身上脸上那股滚烫的热力却每每把迷迷糊糊的她拉了回来。

就在她几近忍受不住的时候,那一团热火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下来的同时,她已经是一丁点都挪动不了,只任凭枕边人轻轻伸手揽住了她。细碎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面颊额头和双唇上,她原本一动都懒得动,可不知道是那种火热的气息终究感染了她,还是她无意间碰触到了那坚硬的下颌,她一下子感觉到那硬梆梆的异物又顶了过来。

“别……”

就在她满心惊惧的时候,杨进周总算是停下了动作。松了一口气的她这才第一时间躲远了些,随即卷紧了被子,又气又恼地看了过去。只那脸上的红晕和眸中的媚意并未随之退去,瞧在杨进周眼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冲动。可他终究知道她的身体柔弱,于是就这么侧躺着看她,直到她轻哼一声移开了眼神嘀咕了一句,他才低低地笑了。

“这都四更天了,再睡一个时辰就得起床预备上朝,你也该老实些了!”

“你以为我昨天为什么捱到那么晚才回来?皇上看我这次的事情办得利落,又看我勤勉,自然就想起了我如今还是新婚。今天明天都不用去上朝了,只可惜了当初那半月假。”

窗外的寒风似乎突然大了,木格窗子被吹得发出了一阵阵的轻响,好在那高丽纸厚实牢固,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拥着被子的陈澜反而觉得有些燥热,不自觉地就把一只白玉似的胳膊伸出了被窝。见杨进周眼神一闪,仿佛真在可惜那半月的假,她便忍不住问道:“我还不曾问你,早上你的密奏才到,因而皇上拿下了那个工部的李政,怎么晚上你就回来了?”

“我送上密奏之后,次日一早就得到了皇上的密旨,大概是两头错过的缘故,那是召我回去的,所以我大清早就出发了,晚上回的城。至于那个李政……就算他是淮王的母舅,我也顾不得那许多,再说,宣大总督刘部堂似乎对此也心里有数,应当也有密折送上。况且,我觉得……”杨进周顿了一顿,声音又轻了三分,“我觉得皇上派我去,是事先就有猜测。”

陈澜闻言一惊,可细想那一次入宫时皇帝的召见,越发觉得杨进周所料不差。所以,尽管在此前的家书上已经对他说过那一趟的经过,但她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连按照罗旭的要求向夏太监求得帮助也没有漏过。果然,杨进周听完就靠了过来,轻轻松松把她拉紧了的被子扯了过来,却是把他们两个一块卷了进去。

“这样暖和些。”打着这样的借口,见陈澜并未再像刚刚那样躲开,杨进周自是不会再得寸进尺,又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夏公公在宫中多年,这散布消息的事应当也做得得心应手,所以皇上虽没有表示,但并不代表就不相信。所以,此次才会骤然得信就立时拿下李政。至于汝宁伯夺爵毁券,照你说的当是震慑剩余的勋贵。如果我没猜错,从今往后世子承爵,只怕朝廷会日渐收紧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勋贵世袭罔替毕竟是太祖年间传下来的规矩,东昌侯罪大,汝宁伯亦是有大过,如果要是在别家承爵亦是这般卡着,岂不是人心惶惶?”

“皇上的心思太大,我们这些臣子没法轻易猜透。也许,皇上只是觉得,皇族子弟尚且不能世袭封王,勋贵后人若是一代不如一代,又凭什么占据要职?”说到这里,杨进周见陈澜竟是露出了赞同的表情,心里竟是生出了一丝难言的喜悦,“这还是因为我爹和我都算是破门而出,所以才能体会到这一点。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绝非天下之福。”

“要是这样,牵连的人就多了……”陈澜想起那时候宜兴郡主对自己说的话,于是拣能说的对杨进周又复述了一些,继而就叹了一口气,“你说过,皇上在江南也是大有动作,不是预备整治投献,便是清理从前的积欠赋税和徭役。可积弊已深,相比数目能够数的过来的勋贵,江南那边只怕就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