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善意提醒,陈澜自是连声道谢。深知这些天子亲军不比其他人,打赏馈赠之类的容易出事,她进门之后就吩咐一个管事媳妇,在这几个校尉值守期间,记得按时供应茶水点心,若是雨雪天则提供蓑衣斗笠雨靴等等。等到安排完了这些,她方才径直去了正堂,一进门就看到太夫人正站在居中的大匾下,那背影显得颇为落寞萧瑟。

“太夫人。”

太夫人转过身子,见陈澜只一个人进来,她不禁眉头一挑。要是之前镜园一直没人出来,她丝毫不怀疑外头的锦衣卫会继续挡着不让自己进来,因而陈澜的态度给了她一丝希望。此时此刻,她把随行的两个妈妈也都留在了外头,只希望能达成此行的最低目标。

“全哥媳妇,如今家里这番情景,你婆婆又不肯见我,所以我也只能求你了。你二叔下了诏狱,家里如今一下子乱了套,上上下下可谓是一团糟,我虽是一大把年纪,可也不得不拉下这张老脸过来一趟。我知道,之前你二婶,还有你二姐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多亏了你没传扬出去,保住了她们的名声。你素来有识大体的名声,为人又机敏能干,只要你肯回汝宁伯府,我立马就让你二婶和二姐姐把对牌一应钥匙都交出来,到时候你二叔若真的到了那地步,一众叔伯兄弟族人那边,我可以出面去说,让全哥袭爵……”

见太夫人脸上含悲,话语口气异常诚恳,陈澜心里却没有什么感动。对于如今的汝宁伯府来说,指望世子杨艾承袭爵位,原本就是不现实的。要知道,当初汝宁伯府的争袭官司,可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为此丢了镜园,丢了庄田,至于面子里子更是一体丢得一干二净。对于那些爵位之争中的失败者来说,如今豁出去再闹一次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而倘若她们夫妇对那爵位有贪得之心,一脚踩进去,那么有多少人失望,就有多少人高兴!

因而,强耐着性子等太夫人说完,陈澜原本低垂的头就微微抬了起来,却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太夫人进门之时,可看见了镜园门前的锦衣校尉?”

这不是废话么?太夫人忍住心头恼火点了点头,缩在袖子里的右手却紧捏成拳。

“他们既是敢拦住太夫人,自然是奉了圣命,太夫人可知道,圣命如此,又是为何?”

“这……”

嘴里只迸出了一个字,太夫人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她是长辈,哪怕游说不成,也可以搬出大义来压服这镜园里头的三个晚辈,可是,天地君亲师,拦着汝宁伯府的人上镜园是君命,皇帝的意思如何,这就很清楚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挤出了一丝笑容来:“皇上固然不待见如今的汝宁伯府,可既是信赖全哥这个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总是要令其承袭爵位的。既如此,你日后就是汝宁伯府的主母,接掌家务也是理所当然。”

看着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太夫人,陈澜也露出了微笑:“若是按照一般的情形,太夫人所言自然是不错的,可谁说皇上就一定会许了我家老爷汝宁伯爵位?今日早朝的事情不知道太夫人可曾听说了,一旦二叔丢了爵位,四妹妹和淮王的亲事,只怕也不作数了。素闻淮王志向远大眼高于顶,不知道此时是火冒三丈,还是如释重负?”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夫人几十年历经浮沉,当是识人知人,对于时势也该是极有了解的。须知道京师达官显贵众多,从前的汝宁伯府无论才力人力哪怕是人脉,都不是最出众的吧?”

尽管在家中遭遇大变之后,太夫人已经对淮王的袖手生出了几分怨恨,然而,这些都不及此时陈澜的这番话来得震撼。这一瞬间,原本想不通的关节犹如水到渠成似的,一个个点全都连在了一块。她怎会不明白,汝宁伯府根本不能说是不出众,压根就是已经式微了,这样的不能提供强援甚至还要拖后腿的姻亲,觊觎大宝的淮王怎会看得上?

“竟然是这样……亏我一直都相信他……”

点穿了最关键的一点,见太夫人已经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灰白,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个不停,陈澜便悄悄退出了门去。见院子里跟着太夫人过来的两个妈妈正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便走上前去说道:“太夫人眼下精神不大好,有劳二位妈妈进去服侍服侍。”

见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就一溜小跑往里头冲去,陈澜哂然一笑,这才向跟着来的长镝和红缨招了招手。等长镝先快步走了过来,她就吩咐道:“你去里头向老太太禀报一声,就说太夫人这儿已经妥当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院门那儿出现了两个人影,细细一瞧才发现是江氏和庄妈妈,连忙迎上前去,因笑道:“母亲怎么来了?我还想让长镝去禀报一声,这儿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这个媳妇挡在前头。”江氏苦笑一声,又叹道,“我这心里总放不下从前的旧事,明知道刚刚就应该亲自出门的,却偏偏心不甘情不愿,其实拉下面子又如何,这还不是为了全哥,不让他被人挑刺?这一点上头,我不如你。”

“母亲可别这么说,您是婆婆,我是媳妇,这种情形自然是媳妇服其劳。”江氏既然来了,陈澜便亲亲热热地代替庄妈妈搀扶了她的胳膊,看了一眼丝毫没动静的正堂就低声问道,“不过,您既是来了,我陪您一块去见见太夫人?”

“见吧……丑媳妇也总得见公婆,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自嘲地摇了摇头,江氏便扶着陈澜进了正堂。屋子里吊着一盏一团和气的宫灯,把四处照得极其亮堂。正中椅子上,太夫人正木木地坐着,两个妈妈都垂手站在一边,脸色很是不好,仿佛是刚刚被骂过。见着江氏和陈澜进来,两人全都露出了一丝讶色,其中一个赶紧上前对太夫人低声言语了两句。

哪怕是上一次杨进周认祖归宗,这一对婆媳也没怎么打过照面,此时再见,太夫人打量着江氏那丰润的面庞和身材,以及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欣悦,就知道江氏的日子过得极其舒心,脸色不知不觉又晦暗了几分。到了这份上,她也没心思再摆什么婆婆架子,彼此间厮见过后,她甚至没提让陈澜回去主持汝宁伯府的事,只又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这一回,依旧是陈澜代替江氏将她送到了二门。

上车之前,太夫人突然回转身子,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那眸子中闪动着一丝异样的光芒:“全哥媳妇,希望你之前不是胡乱说话蒙骗我。要是事情真的如你说的那样,我这老婆子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也绝不是任人欺负的!”

陈澜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笑着。等目送着那辆车顺着甬道往大门而去,她才转身往里走,心里却思量着淮王在今日早朝之事后会怎样应对——想来也绝不会坚持认下这一门亲事,多半是墙倒众人推,索性把汝宁伯杨珪一撸到底。而太夫人既如此说,想来也有自己的路子。

天黑的时候,天上星星点点又飘起了雪花,喧闹了一天的京城恢复了寂静,而没了男主人的镜园也是显出了几分冷清。而这份沉寂却被一阵马蹄声给打破了。

从宣府来的信使捎来了杨进周的信!

吃过晚饭因为天冷无事,原本已经早早歇下的江氏立时掀开被子,要下床时却被挨着床沿坐下的陈澜给止住了。陈澜笑吟吟地拿着信给江氏看了,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少不得又劝慰了一番。等到服侍婆婆再次躺下,回了自己屋子,她又仿佛是不经意间把信撂在了桌子上,自个去了梢间里头沐浴,最后才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捏着信钻进了被子,靠着软硬适中的四方形大引枕再次逐字逐字地看了一遍。

和平日里杨进周的为人一样,这封信言简意赅,只百十个字,主要是说自己在宣府公干,诸事都好,让家人勿念之类的言语。然而,后头却还添上了他临行之前对皇帝说的话,看着那句“年轻居高位,再袭爵不宜”,她再想想自己对皇帝说的那几句话,嘴角不知不觉就勾了起来。

皇帝说他没有看错人,她何尝不是没看错人?

等再一次看到末尾留给她的那一行字,她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直都不怎么懂得送女人小玩意,头一次是剑和凉茶,第二次是西苑陪侍时打来的野味,这次从宣府回来,会捎带的好东西,她可真是期待得很呢!

第294章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人人都觉得天底下最舒服的一张椅子是龙椅,但只有当过皇帝的人才知道,那张坐在上面既够不到两边扶手,也完全无法挨着靠背的椅子有多空空落落。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乾清宫中平日使用的一应座椅用具都极尽舒适。比如眼下,皇帝就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弯曲度极好的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桌上那两张小小的夹片。

早朝之后,锦衣卫就上报了昨天汝宁伯太夫人找去镜园的事,又送来了这张摹本信笺。而曲永也送来了这张夹片,上头原封不动的转载了杨进周的那封家书。两者的内容自然是一模一样,他只粗略一看就知道确实是杨进周的口吻,只末尾说会从宣府捎带些小玩意回去,倒是让他这些天颇为糟糕的心情增添了一抹欣悦。

“叔全那家伙长进了,如今倒是知道惦记媳妇!陈澜倒是有福分,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一旁的曲永斜睨了一眼另一张夹片,随即就垂下了眼睑。果然,下一刻皇帝又笑骂道:“他也不是没在锦衣卫呆过,怎会不知道那些送到车马行代寄的信件,绝大多数都要再过锦衣卫那一关,还偏偏神神秘秘往家里捎了这么一封家书,也不怕人说他因私废公!算了,铁面刘的密奏说他此行尽心尽职,甚至还劝到他这个总督头上了,也还是不负朕的期望,这回就放过了他。吩咐锦衣卫不要存档了,这东西放在锦衣卫有个什么用?”

见曲永答应一声要走,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就又开口说道:“让那两个宫女好好服侍,皇后派了她们去陈澜身边,并不是为了做眼线的,日后有些东西就不要一再往宫里报了。陈澜对人宽厚,她们跟着她比在宫中终老好百倍!”

“是,小的回头就让人捎信去。”曲永再次躬了躬身,眼神脸色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只直起腰时方才问道,“皇上,因为汝宁伯下狱的事,元辉殿那边很有些闲话,杨家四小姐只怕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不等曲永说完,皇帝就不快地打断了他:“朕还没有一句言语,他们难道就敢怠慢?不说汝宁伯尚未处置,就算真的定了罪,一日人留在宫中,他们就一日需得把人当成贵人礼敬!若是谁有踩低逢高的,传谕立刻打死!”

口气虽然严厉,但若是细思,却相当于什么都没说。于是,当曲永躬身倒退走出屋子之后再度直起腰时,嘴角不禁下垂了少许。他做事素来细致,出了东暖阁之后就立时对下头一个小宦官分派了下去,至于人家是会先跑去元辉殿,还是先往其他地方报信,他并不关心。

一盏茶功夫之后,永宁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李淑媛倒还把得住,淮王却几乎变了脸色。等到李淑媛瞧着不对把宫女太监都遣到了外头,淮王就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难道我就那么不值钱,非得配一个罪臣之女!”

“小祖宗,你小声些!”李淑媛对儿子这暴躁脾气简直是又气又怕,一把拉住了他,厉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可婚事是皇后娘娘在时就选定的,想那杨芊好歹是伯爵嫡女,总比老四的那门亲事好!再说了,你父皇又不曾说定罪了之后还把人留在宫里!”

“我当然不痛快!”淮王一把甩开了李淑媛,恶狠狠地说,“别拿我和四哥那个废物比,他是什么名声!京城那么多勋贵,怎么偏偏就给我选了这该死的一家人?别和我说是因为齐太妃,她一个没儿没女的太妃,哪有那么大能耐说动母后!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非嫡非长,所以要那这么一门没用的姻亲压着……可大哥娶了韩国公长女又有什么用,成天一有事就想着废妃,哪有一丁点的担当气度!”

李淑媛听儿子一连串的抱怨,心里又觉得懊恼,又觉得叹息。只这会儿她怎么也不能再跟着火上浇油,只得婉转劝了两句,好容易把人按在椅子上安抚住了,她这才笑着说道:“总之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被人捅到你父皇面前去也不好。再说了,日后就是杨芊不好,你还能迎娶夫人。你一个皇子,还愁没有女人?”

说到女人,淮王不禁想起了琼芳阁的那个尤物,小腹一下子涌出了一团热火。他很早就知道女人的滋味了,身边有母亲给的绝色宫女,外头母亲娘家也有人孝敬,然而,如今国母大丧之期未过,他这个儿子要为母亲服丧,决计不能近女色,也只能靠在外头泻火。心念一转,他就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但能带来财富和后援的女人却少得很!”

说完这话,他就示意李淑媛靠近一些,旋即低声说:“我已经都打听过了,小张阁老家里有个一直养在膝下的侄女,杜阁老也有个族女,颇受他喜爱。只这两个毕竟不是正牌子的……首辅宋阁老的嫡亲孙女,如今已经十三了!”

“你这眼界也太高了些!”李淑媛听得心惊胆战,“你可别忘了,有人借着你的名义鼓动了御史上书,说是要给你另寻名门淑女为妃,这事情可还诡异得很。”

淮王闻言面色一沉:“这事情还没查出来。兴许是他想要巴结我,却又不敢担责也有可能……不过也不打紧,正好借着这机会逼迫一下父皇决断,否则真摊上那么一门亲事,我就倒大霉了!对了,说起来,威国公有好几个庶女,年纪最大的已经十一了,再等两年就能许人。虽说这身份做不了王妃,但若是真能……”

此时此刻,李淑媛终于勃然色变。盯着满脸得色的儿子,她恨不得如寻常孩子的母亲那样一巴掌打过去,至少能把这个昏了头的小子打醒些——然而,她没有这个权力,她也不敢赌儿子吃了这一巴掌就会清醒而不是疯狂。她能做的,只是含含糊糊岔过这个话题,暗自决心让娘家人卡住钱袋子,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在她看来,嫁得好还不如生得好,生个不省心的孩子,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活活吓死气死!

对于晋王府来说,之前的风波仿佛是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上上下下安然平静。晋王妃再次掌握了王府内务大权,李夫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剩下的姬妾就更服帖了,银心殿也恢复了初一十五打开的旧例。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晋王新添了两个通房新宠,自然没有引来任何的波澜,毕竟这两个新人连给王妃敬茶的资格还没有。

汝宁伯下狱之后陈澜首次造访晋王府,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座安定的王府。她原本还觉得自己打搅了这儿难得的宁静,可当晋王妃把闲杂人等统统打发了出去,冷笑着对她说,因为她上次回来提起过,晋王这几日对淮王极其关注,在她面前也是絮絮叨叨总是提起,她不禁为自己此前的预判苦笑了起来。

身在朝堂漩涡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宁静?

“殿下说,如今皇后娘娘已去,皇贵妃权摄六宫,只要她以礼敬先后的名义压着,淮王这桩亲事也只能认了。至不济就让叔全受些委屈,让汝宁伯受些申饬,如此一来,汝宁伯留着爵位却已经伤筋动骨,日后要拿下他的爵位换人就简单多了。”

陈澜见晋王妃虽是一字不落地转达,脸上却写着不以为然,心里也不禁对晋王越发失望。晋王虽是实质上的皇长子,可事事都从别人身上打主意,不想自己如何力争让皇帝信服信赖,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这位看似文采不凡颇有人望的皇次子,会彻底从储君序列中消失。

“殿下这主意看着倒是不错,但汝宁伯生死荣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谁能担保人能从诏狱里头丝毫无损地囫囵出来?再者,淮王费尽苦心搬开了一块大石头,又怎会甘心认下这桩婚事,否则,昨日早朝怎会有人上书另选名门淑女?”

见晋王妃连连点头,显然是极其赞同自己的判断,陈澜就靠近了她一些,又低声说:“我听到消息,说是淮王殿下在让人留心几位阁老家里。”

“什么!”晋王妃这一回却是货真价实吃了一惊,随即哂然冷笑道,“殿下是这个德行,淮王也是这个德行,他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殿下虽然一直都藏着心思,但我和他夫妻多年,多少也明白一点。他这个人好文不好武,老觉得太平年景武将没用,只要掌着内阁和六部,就能政令通达万事大吉。所以,当初那个邓忠提出废妃的时候他才心动了,因为人家对他说,几位阁老和部堂家里都有待嫁的千金,正是最好的姻缘。这事情我省得了,回头就设法对汤老通个气。他如今倒是有事就知会我,亏得你之前提醒。”

陈澜这一趟在晋王府并未盘桓太久,等到要走时,小郡主林嬛却突然痴缠上了她,她自是许了好些承诺,这才得以脱身。难得出一趟门,她原是想去戴家瞧瞧张惠心,可思及自己和戴家并不熟,此前未曾打过招呼,只得按下了这打算,按照此前的打算径直转往杜府。然而,车才上崇文门大街上走了没多久,她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扯开嗓门的吆喝,旋即就觉得马车仿佛突然在变方向,紧跟着就是车夫一声嚷嚷。

“夫人坐稳了,后头是元辅宋阁老的车驾,咱们先到路边避一避!”

第295章 恰是一见如故

大楚朝最初没有内阁,只有六部。太祖虽然勤政,但也不是能够时时刻刻面对繁重国政不厌烦的,好在有楚国公这个没有宰相名分的重臣分担,最初还察觉不出来。而到了太祖晚年重病休养,高后胡氏掌权的时候,没有宰相总揽全局的弊端就浮出了水面。因而,到了太祖崩逝,胡太后和太宗在仔细研读了太祖一大批手札的时候,文渊阁就从单单的藏书之地渐渐成为了朝廷的中枢,上百年下来,由三四重臣组成的内阁赫然已经被视为文官的顶峰。

陈澜这段时日恶补楚朝的各种小史杂记,对这些自然清楚得很。尽管内阁首辅宋一鸣的名字如雷贯耳,她却还从没见过这位实质意义上的文官第一人,可无论是之前的晋王府典簿邓忠,还是巡城御史于承恩都出自宋一鸣名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无数的事件中,都有这位首辅大人的影子。此时此刻,她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眼神复杂地看着大街上的那一行人。

相较达官显贵那些诸如双飞燕等等无数奢华名头的车轿,一次动辄十几二十家丁扈从的阵仗,宋一鸣的车驾可称得上异常简朴。那轿车只是寻寻常常的云头青幔杉木车,拉车的是一头还算壮健的骡子,车辕上坐着个干瘦的车夫,除此之外,就是前后四名亲随。退避到路边的行人们不少都冲着那过去的一行人躬身行礼,甚至还有的平民直接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虔诚地喃喃自语。看到这种少见的情形,陈澜只觉心中震惊。

今日跟出来的是云姑姑,她当初在王府时就跟着皇后,虽是一介女流,对朝堂人物却极其熟悉。此时见陈澜面露诧异,她就笑着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宋阁老当初是三元及第,最初分派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后来没两年因为得罪了上峰,就被派了宛平县令。谁都知道,京县的县令是最不好做的,一个不好丢官去职都是轻的,可他三年却硬是做得面面俱到,顺天府几十年不遇的水灾,他料理停当,讼案处断公允,积欠的赋税缴齐了七成,治下横行乡里的恶霸地痞也一时绝迹。直到现在,京城的老一辈还惦记着他治理宛平县的时候。”

听起来仅仅是光鲜的政绩,可陈澜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样的政绩要做到有多困难,于是,在点点头的同时,她忍不住又往那过去的车驾多看了两眼。就在这时候,那个有气无力骑马吊在最后头的家丁突然回过头来,竟是径直往她这边看了过来。尽管看上去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她还是觉得那眼神有些刺眼。

随着内阁首辅车驾的离去,大街上很快就恢复了刚刚熙熙攘攘的模样,车马又渐渐起行了,或是因为抢道碰擦争执,或是因为拥堵而骂娘,和几百年后的情形如出一辙,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顺着车流,陈澜终于抵达了杜府,一在二门口下车,她就看到了杜筝正站在那等她。

小丫头身后站着两个一身翠绿的丫头,衬着她一身大红遍地金的裙袄,越发有一种绿叶衬红花的感觉。而她却丝毫没在意这些,等陈澜踩着车蹬子下来站稳,她立时笑吟吟地行了礼,又很自然地拉住了陈澜的手。

“澜姐姐,你可好久没来了!我问衍哥哥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说你很忙。”

对于这未来的弟妹,陈澜一直是打心眼里喜爱,闻听此言少不得歉意地表示日后会常常来。只是,听杜筝天真烂漫地替陈衍抱不平,说是每次他过来都会被爹爹考较得满头大汗,实在也太可怜了,她不觉心中偷笑,嘴上却有意套她的话。待听说陈衍每回来都会捎带上各式点心或者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从准岳父准岳母小舅子直到杜筝,有时候甚至还会暗地里送给那些下人们,常常是人人有份,她那笑意终于露在了脸上。

不得不说,在有些事情上,陈衍无疑是无师自通,看来是不用担心那小子了!

“对了,澜姐姐今天来得正好,小张阁老府上的张姐姐刚刚来给娘送帖子,这会儿人还没走。听说你来,她原是打算告辞的,却硬是让娘给留住了,说你不是外人。”

小张阁老?张姐姐?那是……罗旭的未婚妻?

陈澜心中一动,当下笑着应了。不多时,她就随杜筝到了卫夫人的院子。一进大上房,就有丫头笑吟吟地打起了东次间的帘子,而杜筝则是松开她的手疾步先进了屋子去,她就把云姑姑交给了旁边的妈妈款待,自己跟着进了门。弯腰从门帘下头走过,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卫夫人下手的少女。只见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翡翠色的妆花缎斜襟小袄,鸭卵青的绣折纸花湘裙,五官轮廓却不似南方人一般柔媚,眼神中自然而然透出了一种健朗爽利。

几乎是她进门的同时,这位张小姐就站起身来,在卫夫人两两介绍了一番,序齿之后发现陈澜只大了五天,于是两人便互相见了礼,这才两边落座。及至上了茶,卫夫人这个主人就对陈澜笑道:“你这出嫁之后可就比从前忙多了,竟是半个月后才登门。”

对于如今才来杜府拜见,陈澜心中不无惭愧,但更知道自己若是来得早,只怕是更加给杜微方添麻烦,于是便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说:“卫姨,您就别提这个了,前头五天一家家一户户拜见长辈,后头叔全就奉旨公干,里里外外却是一堆事情,我要不是忙昏了头,也不至于如今才来拜会。”

“好好好,这次算你蒙混了过去,下次要是再十天半个月不上门,我可没有这么好打发。”卫夫人说着顿了一顿,这才用手向一旁的张小姐让了让,“张家侄女你刚刚见过了,只毕竟是从前没遇见过,我还得另外对你引见引见。她虽不是那些了不得的才女,可要说本事,却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强百倍!她爹在云南做了多年的巡抚,她在那儿却学了染色,学了酿酒,学了配药,而且也没落下读书,我还是头次见着她这样的官宦千金!”

“夫人若是再夸奖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张冰云嘴上这么说,可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羞涩的表情,而是落落大方地说,“京城都觉得云南是蛮荒之地,其实昆明府着实漂亮得很,尤其是翠湖,那儿如今还留着一座威国公别院呢。至于当地的土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想的那般穷凶极恶,我家那会儿就请了好几位摆夷女子做女仆。她们心灵手巧,织布裁衣等等都是上手极快,至于那些酿酒之类的杂学,也都是她们教的。爹爹也教训过我许多回,说是以后总要回京城的,少摆弄那些,可我琴棋书画还好,作诗遇到那些险僻的韵律就头疼了。”

陈澜原本还担心张冰云出身,兴许会有才女的矜持,未免不好相处,谁知道性子竟是如此大方,因而闻言就笑了起来:“张妹妹至少还通琴棋书画,不像我惫懒性子,什么杂学都不会,还只爱看些山河地理之类的杂记,一遇到诗会就成了哑巴。”

“陈姐姐的名声我早就听说了,原来你也怕作诗?”张冰云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笑开了,“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真是一点不假,谁没有一两桩短处?要说我真正的短处还不在那些诗词歌赋,而是在针线功夫。只回来有些日子了,女红上头的姑姑一请就是好几个,可她们一个个都是刻板着一张脸,我这个笨学生一看就怕了烦了,于是也不见长进,刚刚夫人还在敲打我来着。”

一旁的杜筝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此时却突然插口道:“张姐姐要是真想学绣工,为什么不找澜姐姐?衍哥哥身上的衣裳好些都是陈姐姐亲手做的,针脚细密绣工也好,就连娘也赞过,还说以后要让澜姐姐教教我的。”

陈澜没想到兜兜转转,话题又落在了自己身上。可说到针线女红,她不由得暗自苦笑。到了这个世上,女人的消遣极少,所以除了正事之外,为了不拆穿自己从前善于针线的名声,她不得不下了苦功夫磨练,如今看来,成效是有,可那也多亏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这些繁琐的活计。正想着,她突然一下子回过神,却见卫夫人已经是拖着张冰云站在面前。吃了一惊的她连忙站起身,待听了卫夫人的话,她才为之释然。

“小张阁老是我家老爷的同年。她家里就一个长兄,再说初来乍到京城,再不多久就要出嫁,我如今眼睛不好,针线也拿得少了,筝儿更指望不上,你就做个好人,赶紧教教她。”

见张冰云已经直截了当地说请姐姐多多指点,随即行下礼去,她赶紧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心下一合计就打趣道:“好好,这事我答应了。只是我可不白教,别的不说,张妹妹那酿酒、和药、染色的绝学,可得至少传授一样给我!”

“什么一样,三样一块都行,那咱们一言为定!”

第296章 长辈苦心,惊鸿一瞥

张冰云是为了母亲的四十大寿送请柬来的。因而,事情办完了,又多了一户可以走动的人家,而且连去镜园拜访的理由都是现成的——自己最头疼的女红终于有了个师傅——于是,又说笑了一阵,眼看时候实在是不早了,她这才起身告辞。

而等到她走了,卫夫人才笑着招呼陈澜上炕坐。杜陈两家已经立了婚书,阳宁侯府下了文定之礼,两家自然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姻亲。再加上她喜爱陈澜的谈吐举止,自是更将其当成了自家人。她也不顾杜筝不情愿,让妈妈把人带回屋去,又吩咐丫头重新换了家常的茶叶沏了一盏送上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女人不管他们男人的公事,但叔全在京城人脉极少,你又是出身勋贵,在文官家眷中寻些妥当的往来,这也是好事。”

陈澜闻言连忙点头谢过。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卫夫人又接口说道:“我看你和冰云还投缘,可她是小张阁老的女儿,你交往起来也许会有些顾忌。其实,这也是老爷的意思。老爷崖岸高峻,看得入眼的人极少。偏生如今内阁这其他两位,就全都在其列。只他和元辅宋阁老不太合得来,和小张阁老却因为同年的关系稍稍亲近些。而且,小张阁老在外头多年,反而在京城没有太深的根基,说得不好听些,和我家老爷一样差不多是孤家寡人。别看他们走得近,在内阁里也会因为一件事吵翻天。冰云聪慧,你们彼此都能多个朋友。”

如果此前只是感激,那么,此时此刻陈澜便是感动:“卫姨,多谢您和杜阁老的一片苦心。叔全年轻居高位,我也是初为人妇,若没有你们常常提点,我也不知道要多担多少无用的心思,做错多少事情。”

“看你说的,你在皇上面前还能侃侃而谈,还怕做错了事情?”卫夫人见陈澜满脸诚恳地起身向自己行礼,连忙伸手托住了她,又嗔道,“你再这么拜下去,下一回衍哥儿来的时候,我可是不敢留他了。”

顺势站起身来,想起此前得到的讯息,想起今日竟然会在杜家正好遇上张冰云,陈澜越发坚定了决不让淮王得逞的决心,但她却改变了最初的打算,只在陪着卫夫人说话的时候,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杜家族人。待得知杜家人口单薄,杜筝的那个族姐是杜微方未出五服的堂弟所出,如今已经十四岁,因性子娴静精通四书而著称,很受杜微方喜爱,她更是暗自皱眉。等走出杜府上车之后,思量陈衍先前三言两语透露的罗旭计划,她却总觉得有些问题。

罗旭的主意没有错……可他也许没有把淮王的疯狂和偏执算在其中。这样的人要是费尽心机却没能成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而且,淮王从前并不是善于谋划的人,这从他两次堵路就可以瞧出来,可如今却突然高明了,背后有人才是唯一的答案。思来想去,她便打定了主意,一到家就命人给陈衍捎信,让其对罗旭知会一声。

由于皇帝迟迟未曾定下汝宁伯杨珪的罪名,御史上书提出的为淮王另选名门淑女也没有回应,因而,朝中自然而然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尽管天南地北的十三个省总有各式各样的大事小事,但总体来说,除了宣府那桩奇案,没有部阁院寺处置不了的。

这样的平静一连延续了三四天,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桩事情给打破了,皇帝因为禁宫里头出了一桩太监夹带的案子,一怒之下命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并刑部合力协查,一时之间引来了无数鸡飞狗跳。在这样严查到近乎苛刻的情形下,本就无暇他顾的汝宁伯府又出了事,那家收贼赃的当铺被东城兵马司抓了个正着,毫无疑问地大白于天下。

消息传到镜园时,陈澜正带着头一回来镜园的张冰云四处闲逛。尽管从木老大那里早就得了这样的消息,但她在这种节骨眼上自然无心落井下石,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揭了出来。此时此刻,她的第一感觉却是狐疑。

张冰云对汝宁伯府的事情所知不多,闻知讯息不过是挑了挑眉,随即就叹道:“京城的官宦人家还真的是爱做生意,无论是灯市胡同还是前门大街,亦或是东西江米巷,身后没个人的产业极其稀罕,而且多半做不了几年就得转手。尤其是江米巷,因为紧挨着千步廊,甚至连地契房契都缠夹不清。”

陈澜很快放下了之前那些千头万绪,听张冰云这么说,她倒是想起了之前江米巷锦衣卫被弹劾与民争利的那桩公案。只她和张冰云才只刚刚相交,也不好交浅言深冒昧探问,于是就说起了自己之前也曾经受家中祖母之命去过前门大街越吉绸缎庄。因为此事还涉及到东昌侯府主导的私开互市走私,所以她原意只是岔过话题,没想到张冰云若有所思地听着,到最后就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想不到姐姐还有这等本事,赶明儿有空再来,我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逛过了之后,张冰云也不敢忘了正事,老老实实地到了房里向陈澜请教针线,尤其是各种各样繁复的绣法。等到临走的时候,满脸苦色的她怀里就多了一个包袱,里头的各式边角料上都画着各式各样从简单到复杂的花样,全都是陈澜给她布置的小作业。

而亲自送人出门的陈澜不禁露出了微笑——这是她这个过来人当初捡起绣花针时想过的法子。只她那时候还有这个原本就熟悉女红的身体,而张冰云就比她麻烦多了。不过,想来罗旭也不会要求妻子样样能耐,针线活只要过得去就成了。

正这么想着,就只见前头一个小厮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头也不抬地径直行了礼,随即垂头说道:“启禀夫人,罗世子和陈四少爷来了。”

此话一出,陈澜就看到原本正打算上车的张冰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自己就是过来人,哪里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走上前去,低声对张冰云打趣道:“你可是还从没见过他?”

尽管才和陈澜见过两次,但张冰云觉得陈澜不像从前见过的其他官宦千金,也有心亲近些,可毕竟是还没到闺中密友的地步。因而,她犹疑了一会,这才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就轻轻握了握陈澜的手:“姐姐保重,我先走了。”

陈澜却没有立刻放开手,而是把人更拉近了些:“待会他就是这条路进来,你出去的时候悄悄拉开车帘瞅上一眼,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是盲婚哑嫁,谁都是一样心里不安。不过,却不是我背后说他的好话,罗世子和我家四弟源出同门,一直亲近得很,品行才能都是上上之选。”

尽管同样的话家里上至父母,下至丫头仆妇,也不知道多少人夸过罗旭,但从陈澜口中说出来,张冰云顿时觉得莫名可信,可一时赧颜,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赶紧逃上了车。等到轿车沿着宽阔的甬路行出去,她不自觉地将窗帘拉开了一些,在漫长的等待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看到拐角处有两骑人站在那儿,显然是给让路等她这一行过去。只一眼,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年纪稍长的青年身上。

当发现对方也看了过来时,她拉着窗帘的手轻轻一颤,原本是想要放下的,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索性大大方方地把窗帘挑高了些,也不回避对方那眼神。直到从旁边过去,她才轻轻放下了窗帘,人往靠背上轻轻一靠,嘴角已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她的婚事其实是天子做媒,便更不容她有什么意见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样,她比自己那些堂姊妹们都幸运,至少在婚前亲自瞧过了人!

路旁的罗旭看着马车四周的亲随们全都好奇地打量自己,无论是骑马的还是步行的,都恭恭敬敬行了礼,可自己并不认得他们,只那马车有些眼熟,他不禁露出了几分疑惑来。而他旁边的陈衍则是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这才扭头说道:“罗师兄,刚刚在门上,咱们也忘了探问镜园是否有客。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见着姐姐可得好好问一问。”

“咱们是为了正事来的,你也不怕你姐姐教训你多管闲事。”罗旭用鞭柄在陈衍的胳膊上敲了敲,随即按下心头那一丝奇怪,没好气地说,“人都走了,咱们进去吧。”

两人到了二门,陈衍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儿等候的云姑姑,不禁四下里望了一眼,因问道:“咦,刚刚不是有客人走了吗,姐怎么不在?”

“既有罗世子一块来,又是自己人,夫人到老太太那儿禀报一声,说是径直把罗世子和四少爷领到那儿去。”云姑姑笑容可掬地摆手相迎,见陈衍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罗旭也并不在意,她又引着走了几步,直到踏进二门上了甬路,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透了一句,“刚刚夫人才送走了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罗世子和四少爷就一块来了,这还真是巧。”

第297章 托之以大事,祝之以同心

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

此时此刻,陈衍大吃一惊,本能地扭过脖子去看罗旭,却见这位师兄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虽然罗旭变脸极快,须臾就恢复了淡然不惊,可他毕竟与其熟得不能再熟了,有意拖着罗旭放慢了步子,又趁云姑姑在前头离得远,轻声嘀咕道:“罗师兄,我刚刚看得仔细,那位张小姐瞧着毫不扭捏,倒是落落大方的人。”

不用陈衍说,罗旭就已经想到了自己在江米巷那家酒肆外头见过两回的那辆马车。只是今日随从全都换了一个遍,他这才没有想起来。但严格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之前那两回,一次是只见车不见人,另一次则是隔着一层帷帽——于是,加上如今这惊鸿一瞥似的相遇,他心目中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但这会儿他就像没听见似的,没去理会使劲在那嘀咕的陈衍。

等到了低头拜见杨太夫人江氏的时候,他方才按下了这些思量。江氏之前才见过张冰云,这会儿又见到了罗旭,放在心里两边一衡量,越发觉得这是一对金童玉女,脸上表情越发慈和。而罗旭落座之后先解释今日休沐,又说冬至将近,今天是特意奉母亲之命来送节礼,一旁的陈澜顿时有些脸色古怪。

现如今的规矩是冬至大如年,可真要说到过节,朝廷往往是到正日子才大宴群臣颁赏显贵,而文武官员们也是到了这一天方才互相拜会,哪有提早五六天就先来送礼的?这个罗旭,分明是有了什么要紧事要过来说,然后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借口而已。

江氏也是久经沧海的人了,哪听不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当即笑着谢过,又吩咐几个丫头出去清点整理,把庄妈妈也派到了外头。等她们这一走,罗旭才歉意地起身行礼,有些尴尬地说:“太夫人见谅,实在是一时仓促,只寻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今日我来,实则是为着汝宁伯府被查抄的当铺。”

见江氏皱眉,陈澜则是若有所思,罗旭正打算再说,可下一刻就看见江氏摆摆手阻止了:“罗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全哥和你交情既好,你说的话我自然信。但这些外头的事情我素来不管,一来我在宣府时间长了,于京城的那些人情关系难以梳理明白,二来我一把年纪,也不愿意费这个脑子。倒是我这媳妇是明白人,我给你们腾地方就是。”

说着江氏就站了起来。陈澜连忙上去扶她,却觉察到手被人轻轻捏了一捏,自然明白婆婆的意思,于是就把人搀扶出了这东屋,旋即方才回返了来。见罗旭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她不禁心生奇怪,坐下之后就笑道:“罗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有个好婆婆。”

只说了这么一句,罗旭就按住了这话,干咳了一声说:“当铺的事情汝宁伯府虽做得隐秘,却并不是密不透风,所以我事先也知道内情。原是打算寻个机会告诉你或杨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事发了。而且,诱其事发的皇宫里的那桩窃盗官司,其中另有文章。”

陈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质疑。须知夏太监在宫里手眼通天,却丝毫没有此类的消息传出来,罗旭怎会这般确定?

“因为当年太祖爷最讨厌阉割男子为奴,所以,此后宫中添人,战后的战俘最多。此次因夹带而在宫门口被当场格杀的那个小宦官,正在我爹从云南送去的三百阉奴之中。因为这一层关系,我有意仔细打听了一下,果然出事之后,文渊阁中本应该由我整理的某些密奏,如今都转了别人的手,想来是有人弹劾我爹。但是,在我看到的那些折子里,上书言汝宁伯罪大,杨家理当连坐的人却有好几个。”

陈澜看了一眼陈衍,不觉压低了声音说:“之前小四曾经提过,罗世子打算对淮王出手?”

一听这话,罗旭一下子朝陈衍看了过去,见其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旋即才转过头来点点头道:“不错。之前御史上书请为淮王另选名门女是我的第一步打算,可没想到他竟是须臾便下了这一城。我之前是打算一个人想办法的,只带挈着陈小弟见识见识,如今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到镜园来一趟。我知道兹事体大,风险亦不小……”

陈澜瞥了一眼陈衍,见小家伙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她就打断了罗旭的话:“在更大的危机面前,如今的风险终究有限。罗世子既是实言相告,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淮王此人心术不正,也谋算过我和叔全好几次。所以,镜园和罗世子想做的事,原本就是一致的。”

罗旭见识过淮王在路上截下陈澜的车马,也听说过这一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刁状,所以潜意识中就觉得其人对陈澜意图不轨。此时陈澜的话无疑是承认了这个,他听了顿时心中大怒。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将自己从之前两个月就开始查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才诚恳地说:“单单那风流阵仗,还不足够。我知道你和夏公公有交情,所以,能不能在宫里散布淮王因不满皇后定下的汝宁伯四小姐的亲事,而暗中搜罗汝宁伯罪名的流言?原本也不是不能走贵妃娘娘的路子,但她好容易定下心来,我不想再搅乱了她。”

“这法子好!”

见陈衍一下子眼睛大亮,又嚷嚷了这一声,陈澜立时一眼把兴奋的小家伙给按得老实了。她仔仔细细一合计,不禁觉得罗旭此计可行,就点了点头,但犹豫片刻,她便开口说道:“此事我会设法去知会夏公公。只有一条,罗世子不觉得,如今淮王这一步步棋走得虽狠,却也极其聪明,不像是从前那么易冲动?而且撇开他不提,之前那一桩桩公案,可是至今仍不曾清楚分明。”

“你是说……”罗旭一下子止住了口,随即站起身来,“你也觉得背后另有人操纵?”

一个“也”字,陈澜一下子品出了滋味来。而陈衍则是瞧瞧姐姐瞧瞧师兄,到最后见陈澜微微点头,罗旭则是坐下身来不说话,他不禁糊涂了。然而,偏偏这两位谁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想要开口又怕招骂,只得一个人坐在那里干着急。

“我曾经和韩先生商议过这大半年来的事。我那时候说,从晋王府王妃和夫人假孕,再到东昌侯车驾路上遭人行刺,紧跟着吴王谋逆,再接着一个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淮王又出头挑事,总好像是有一只别人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在谋划,所图决计不小!晋王优柔寡断,吴王已死,淮王阴毒无谋,竟是只剩下了荆王,指不定就是这位殿下在后头作怪。那时候韩先生却摇了摇头,只用了一句话就驳了我回来。”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陈澜大是关切,就连陈衍也好奇了起来:“韩先生说了一句什么话?”

“先生说,假使你说的三位殿下或是有罪或是失宠,已成年的只剩下荆王一个,不说群臣怎么看,难道皇上不会疑心荆王?”说到这里,罗旭顿了一顿,又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韩先生淡出朝堂多年,确实目光如炬!除却前头五位殿下,剩下的小皇子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九岁,若真的出现那种情形,荆王必是众矢之的,到时候,年长的皇子便都没了。”

尽管两世为人,但陈澜一直知道,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见识并不充分,靠着自己从前积累的那些经验知识,并不足以时时刻刻都做出正确的判断。因而,罗旭的这番话可谓是拨云见日,她思忖良久,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将太祖初年的事情再次翻出来说道。毕竟,那只是她私底下的猜测和判断,哪怕是龙泉庵的那一遭,也没有其他的实证。

无论是云姑姑柳姑姑亦或是长镝红缨,对于那座尼庵都提供不出什么额外的消息,就连夏太监也是一样。她倒是想对杨进周提一提,可新婚五天他就去了宣府,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不知道罗世子可听说过楚国公?”

“楚国公?”罗旭被陈澜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老半晌才有些愕然地皱了皱眉,“我倒是听说过那是太祖初年的第一功臣,只却因为事涉谋逆自尽,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受了牵累,至于其他的倒不甚了了,只知道晋王府从前便是楚国公府。怎么,他和如今的事相干?”

陈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不能见人的,而且就是被人看见,别人又怎么看得懂?这些时日来,她已经明白了太祖林长辉和楚国公沐桓的经历——一个是尚武的军人,行军布阵军略高明,讲究兄弟义气,却有一种帝王不该有的天真和粗疏;一个是理想主义者,天下之治不需明君只需贤臣这一条,就能看出此人竟是在一个皇权时代希望推行君主立宪。也许单单两个人能够相安无事,但他们是一个大国的皇帝和权臣,注定了要留下悲剧。而沐桓的所谓衣钵散于天下,也是龙泉庵主的一面之词。

“没什么,只是闲来看过些国朝初年的书,满心以为罗世子学贯五车,应当比我知道得多。”

罗旭闻言眉头一挑,却也没追问,之后未盘桓太久便起身告辞,又去向江氏辞别。陈澜在他的坚持下只把两人送到了小院的穿堂门口,临别时又微微一笑:“张小姐性子爽朗大方,而且既会酿酒,又会染色和药,琴棋书画也都拿得出手,倒是比我强多了。当初罗世子送了我们一对同心结,他日你那好日子时,我也必定好好送一份同心之礼。”

第298章 各方角力,谁执牛耳?

离开镜园的时候,陈衍敏锐地察觉到,罗旭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骑在马上虽握着缰绳,可那架势分明是让马自个走,哪有半分操控的心思。暗自大奇的他少不得在旁边插科打诨,可不说那位张小姐还好,他才提起那三个字,就只见罗旭用某种让他浑身冒寒气的眼神看着他,又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到最后他实在吃不消了,索性把话题又岔到了楚国公。

“罗师兄,好端端的,我姐怎么会对那位楚国公感兴趣?”

“那是你姐,我怎么会知道?”罗旭懒洋洋地答了一句,突然心中一动,口气就缓和了下来,“她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回头你向韩先生打听打听,看看是否有什么消息,我也会设法打探打探。对了,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见陈衍立时勒住了马,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忍不住想拍小家伙的脑袋,可这会儿骑在马上实在不方便,他只得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手势让跟着的随从散远一些四下里看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汝宁伯府的那桩案子既然有你三叔的插手,指不定他对你另外使出什么损招来。你姐姐出嫁了,你家老太太毕竟年迈了,有些事情你自己警醒些。要知道,杜家的女儿可比杜家族女金贵得多,下了婚书不等于就是迎娶,不要不要中了美色陷阱,到头来被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陈衍闻言一下子愣住了,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点头的模样自是有些尴尬。而罗旭说完这话又一抖缰绳继续前行,心里却知道,这话不但适用于陈衍,也适用于他自己。他不觉得淮王和汝宁伯府四小姐的婚事失败之后,就能攀上三位阁老,可那个自命不凡的皇子却未必这般认为,他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被人家的诡计设计了。

哪怕那一段感情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可他如今已经有了未婚妻,他可不是他爹那样左一个美姬又一个侍妾收在房里的人!淮王之前那伎俩固然使得漂亮,他也可以借用一下!

酒醋局外厂的金太监办事极其利索,下午得了镜园的口信,傍晚他就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达给了自己的干爹夏太监。尽管那话头有些隐晦,可他却仍是背心直冒凉气,见夏太监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转圈,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干爹,会不会是镜园那边不想背黑锅,所以才把事情推在淮王身上……”

“蠢东西,淮王是什么性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会不知道?咱家倒是真上当了,还以为扳倒了汝宁伯府也是给他好看,却不想正好给他搬开了一块大石头!他的人杀了小路子,废了咱家一条腿,如今还要另外攀亲高门,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恶狠狠地挥拳一砸桌子,夏太监就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还是回你的地方办事,日后有什么消息就设法送进来,咱家不会亏待了你。这酒醋面局掌印的衔咱家早就想另找人替了,你好好干,三五年之内,跑不了一个掌印。”

“多谢干爹!”

见金太监跪下磕头,夏太监便摆摆手吩咐其离去,过后才又叫了几个心腹进来。不一会儿,这些他多年培植的班底就悄悄从御用监衙门撒了出去。

宫中的太监宫女素来是无事不能随便走动,更不要提出宫,因而没事情的时候传播些闲言碎语就成了最大的乐趣。只不过一晚上功夫,淮王不满汝宁伯府这门亲事,于是使人把汝宁伯的种种劣迹都揭出来的事就几乎传遍了东西六宫,而且绘声绘色什么细节都有。尽管李淑媛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下了禁口令,又责罚了好几个人,可她能够管的也就是自己宫里的人,甚至管不住淮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冲冲出了宫去。

然而,流言虽盛,乾清宫的皇帝却仿佛丝毫不知道似的。于是,派人推波助澜的淑妃很快便偃旗息鼓,静观其变的皇贵妃依旧岿然不动,心如止水的罗贵妃仿佛是万事与己无关,武贤妃一心扑在周王身上,只有低级嫔妃们在彼此走动时往往会惯用那句“你可知道……”作为开头,眼神手势乱飞,一副会心知意的模样。

和前一次汝宁伯府遭变时,那边还试图派人做低伏小游说不同,这一次再次添了这样一桩决计不算小的罪名,伯府却是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外出的人都没了,紧闭大门只容采买的下人进出。只下人们终究不愿意和主子一块倒霉,少不得就有人往外头的亲戚那边求救,甚至连镜园也有人来投靠。江氏在听庄妈妈提了之后,只是闭目感慨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吩咐但有背主来投的奴仆,直接拿了遣送回去。而陈澜则是对亲自跑过来报信的木老大吩咐了一声继续留心,自己不是闭门做针线,就是看书写字。

果然,在无数人的观望中,盖着内阁大印的旨意终于发了下来——汝宁伯杨珪放高利贷、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私掘辽东人参、开店收赃,一应罪名属实,着革除汝宁伯世爵,流开平军前效力。以私掘辽东人参乃太宗禁绝之大罪,收汝宁伯功臣铁券毁弃。此议一出,整个京城都震动了。如果说之前的东昌侯金亮夺爵毁券之后又被当众处死,这只是让人觉得遍体生寒,那么此时此刻,勋贵们的感受便犹如置身冰窖。

皇帝这是动真格的!人们本以为凭借杨进周的圣眷,必定会顺顺当当袭封汝宁伯,岂料竟是夺爵毁券。短短不到一年,就已经有两家勋贵因此彻底垮台,而且还不是谋逆的罪名。如果皇帝的屠刀仍然高高举着,之后可还会轮到其他人?相同的惊惧压在无数人心底,倒是此前因为邓忠和于承恩的倒下而息声已久的文官们有些聒噪了起来。

在这样万马齐喑的气氛中,汝宁伯四小姐杨芊离宫回家的事情自然显得微不足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谁都知道这个道理,顶多嗟叹一番杨家没福分出一个王妃,没法趁势维持家名不衰而已。只刑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联手整饬京城治安的行动仍在继续,可已经没有人再关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小事。

尽管曾经的整治和记名让勾阑胡同很是冷清过一阵,但时过境迁,这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哪怕连汝宁伯杨珪夺爵毁券,京城上下屏气息声的时候,也不乏有人到这里来醉生梦死。处处的院子都是客满,处处的姑娘都是花枝招展,处处的迎客龟公都是笑容满面。天魔之舞绕梁之音,仿佛外界的纷争和这里丝毫关系都没有。

因而,哪怕在这种时候,恋上琼芳阁这种偷偷摸摸滋味的淮王又悄悄到了这里。此时在那一扇门之外就是大堂的小包厢内,他肆无忌惮地折腾着身下那具美妙的胴体,直到身下人已经完全昏死了过去,他又冲刺了好一阵子才停止了下来,却是趴在那儿直喘粗气。

比起汝宁伯杨珪,阳宁侯陈瑛倒是个人才,只可惜他的女儿竟是贵妃牵线定下了婚书,否则要是娶过来也不赖……只是宋一鸣死活不肯松口,曲永也丝毫不理会他派去人的拉拢,看来,他们应不是背后给自己帮忙的人……他们就是永不露面也不要紧,只要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在乎……只可恨也不知道是谁竟敢坏他的事,在宫里散布那样的流言,幸好父皇没有轻信,仍然是把汝宁伯夺爵毁券,一点没让杨进周占着便宜!

砰,砰砰——

外间突然传来的喧哗让淮王一下子回过神。费力地一推身下女子,他正要起身,却惊恐地发现整个人竟是失去了力气,就连那深入其中的凶器也一时没法动弹。又惊又怒的他当即大喝了一声叫人,可门外竟是诡异的丝毫动静也无。情知情形不对的他使劲用手掌支撑着半探起身子,谁知道下一刻,大门突然被人一下子推开,两个人一下子冲了进来。

“你们是谁……大胆!”

淮王只来得及叫嚷了一声,就被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其中一个三下五除二地抓起一件外套直接把淮王裹了起来,这才低声喝道:“殿下别嚷嚷,东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刑部的人都来了,不知道哪个混账告密说这里有人收宫中的赃!殿下如今可是居丧期间,要是被人一本弹劾上去,别说其他,恐怕连王爵都未必能保住!”

闻听此言,淮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得忍住心头惊怒,任由那人带着包成粽子一般的他从一扇他从来没见过的活门出去。一炷香功夫之后,屋子里紧闭的大门被人一下子用脚踹开,随即十几个差役兵丁一拥而入,一下子就看到了当中软榻上那一丝不挂的女人。一个为首的班头愣了一愣便大步上前,一试鼻息就变了脸色。

“快追!这贼人竟是杀了人跑了!”

第299章 火中取栗(上)

做生意的最怕便是黑白两道的人物,因而但凡在勾阑胡同经营烟花场的,无不在这两头全都打点了齐全。此时此刻,琼芳阁中的鸡飞狗跳自是引来了门外好些人围观,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而等到听说里头那位当红的头牌花溅泪姑娘竟是毙命于一个小包厢中,顿时激起了喧然大哗。有震惊的,有惋惜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捶胸顿足的……在这不一样的众生百态中,也有人匆匆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随即趁人不备闪进了对面黑漆漆的院子里。

金粉院是几天前就关门大吉的。说是为了避风头,但眼看着里头桌椅板凳一应陈设都卖了个精光,勾阑胡同的传闻却都是说这家得罪了不得了的贵人,于是东家招架不住方才关了门。只如今这本应当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却露着一条缝。那条缝后头,一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那边的琼芳阁和围观的人群。

当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那人方才旋风似的转过身来,一只手敏捷地按在了剑柄上。直到门外传来了约定好的敲门暗号,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沉声喝了一声进来。很快,大门就被人推了开,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闪身而入,又反手掩上了门。

“大少爷,花溅泪死了,那帮差役军士全都扑了个空。眼下事情闹大发了,顺天府的那个班头已经让人去禀报李推官,东城兵马司的人也紧赶着去报巡城御史,至于刑部那边似乎也正要往总捕那边知会。”

“怎么可能!”窗口的那人一下子往前跨了一步,语气满是震惊,“分明是瞅准了人进去的,前后都派了人看着,并没有瞧见他出来,怎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那个花溅泪……她连自己这位恩客的模样都没见过,怎会丢了性命!”

连珠炮似的反问了两句,见来人低下头并没有回答,他方才气恼地在墙上捶了一拳,骂了一声畜生,这才冷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在屋子里又踱了几步,他总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可偏偏是想不起来,到最后不得不放下这些思量。

“你去后头那边看看可有什么线索,若是没有,就让他们留着继续监视,至少从今晚到明天不得挪窝,等我的消息。这金粉院还是你和他们三个继续看着,过了这两天就尽快脱手盘出去,别砸在手里浪费了钱。”

“是!”

等到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他才跟着出了门,却是直接走的后门。从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出来,赫然又是一条入夜仍有灯光,甚至也不乏人走动的胡同——这便是本司胡同。在那迎风飘荡的灯笼的照射下,他虽是罩着风帽,面目却仍是流露了出来,不是罗旭还有谁?尽管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胡同里,但到处都是这等装扮的人,因而他自是丝毫不显得突兀。须臾,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一户小院前头的轿车,轻喝一声后,那轿车就缓缓起行了。

尽管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但五城兵马司对于权贵官员家的车马自然通融。然而,这辆丝毫没有任何记认的轿车却仿佛是早已熟知五城兵马司的巡行规律,所走的大街胡同拐弯抹角生僻得很,而且马蹄铁和车轮轴等等仿佛也是特质的,一路上声响极小,别说撞上什么巡行卫士,就连罗旭几次从后头的窗帘往后看去,也不见有任何人盯梢。

这一路直到什刹海边上,巡行方才严密了起来。而这会儿,外头的车夫已经动作敏捷地在车厢外加了一层方格车围子,又挂起了威国公府的信符。于是,当第一队巡行卫士打照面的时候,立时二话不说闪身让了过去。平安无事地到了宜园门前,那车夫正要从一直留着的西角门往里头进去,却不防旁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来,二话不说撒手就将一样物事往车厢抛去,随即不等车夫和门房回过神就撒丫子跑了。

“别追了!”

早在那东西从窗帘中飞进来的时候,罗旭就敏捷地闪身让开,甚至又直接撞开后头的车帘跳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喝止了举着火把要追上去的几个小厮,疾步过去一把抢过了一个松脂火把,这才回转了车边,一把掀开车帘把头探了进去。见掉在车厢角落里的是一个纸团,他方才把火把交给了一旁的车夫,自己一步跨上车捡起了东西,直接在上头展开了来。待到丢了里头包着的那颗石子,看清楚纸上墨迹淋漓的四个字,他顿时脸色阴得吓人。

少管闲事!

罗旭冷笑一声,随手把这纸又捏成了一团,这才面色沉静地下了车。见几个举着火炬的门房满脸不安,他便淡淡地摆摆手道:“不过是个吃饱了饭撑着的妄人,不用理会了。把车弄进去,明日再洗刷。还有,你们这些天日日值夜等候,也辛苦了……”

他说着就随手丢了个银角子给领头的那人,微微一笑说:“拿着这个去大厨房,料想这时候还没熄火,正好给你们这些值夜的打一顿牙祭!”

“多谢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