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杨氏族长亲至千步廊外大楚门长跪,呈汝……太夫人请罪疏。”

由于汝宁伯铁券已夺,昔日的汝宁伯太夫人已经连被人称作太夫人的资格都没了,因而那太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好半晌才总算是自己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杨进周封赠三代那会儿,汝宁伯太夫人还有超品诰命在身,所以这二品太夫人的名头自然就用不上了,如今丢掉了那个名头,沾点光称呼人家一声太夫人也没什么大错。

“哦,杨氏族长竟然已经选出来了?”

皇帝微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便示意呈上来。然而,那中年太监躬身上前送上奏折之后,犹疑了一小会,又压低了声音说:“皇上,选出杨氏族长之后,杨太夫人和海宁县主走在路上,那驾车的马突然受惊,幸亏遇到了镇东侯小侯爷和杨大人部属秦虎,这才救了下来,只奔马却伤了好些人,县主也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过来。杨太夫人派了云姑姑去太医院延请太医,林御医已经去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皇帝勃然色变,那眼神里头尽是可怕的怒火。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低下头,片刻之后,才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沉重的声音。

“命人随时打探消息,那车马都仔仔细细地勘验一遍,要是有消息立时回报……还有,让杨进周立刻回府一趟!”

顺天府的差役终究不敢过于和一位二品高官死顶,而受伤的百姓在家人得到了优厚的抚恤,又在不少围观人群的亲眼目睹之下送进了一家医馆,一度沸沸扬扬的宣武门大街渐渐就平静了下来。有了陈澜之前的吩咐,奉命留下处置善后的柳姑姑自是打叠起全副精神,当她指挥着一众人将马尸移到路边,又派专人看护,随即对围观众人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话,继而又在医馆盘桓良久。而随着日头的西移,不少话语就渐渐散布了开来。

“这真是作孽啊,那几个好端端在路上走着,竟是遭了飞来横祸,这些达官显贵真是不把咱们这些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

“什么飞来横祸,刚刚已经有人溜进医馆瞧过了,老天保佑,伤的最重的也就是断了骨头,伤的最轻的仅仅是磕破了点皮,可就那最轻的,镜园可是赔了二十两银子,二十两!”

和说话人那举着两根手指满脸殷羡表情对应的,是四周人同样充满了一丝热切的眼神。不但如此,那说话的人还唾沫星子乱飞添油加醋似的说道:“这还不算,那位从头到尾负责料理的姑姑你们可都看见了,人家是从前坤宁宫皇后身边伺候的,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伺候着如今这位杨夫人?那两位从车上下来时候的情形你们都瞧见了,那会是故意纵马,那不是找死!我看,估摸着按如今这势头,极可能是有人找茬!”

大街上议论纷纷的时候,镜园中却一片慌乱。陈澜送回来便是昏迷不醒,而江氏也好不到哪去,强打精神歪在怡情馆东屋的炕上,只在林御医过来时,她婉拒了先给自己瞧的意思,径直把人打发去了西屋。等到好一会儿林御医进了屋子来,她才支撑着坐直了身子。

“林御医……”

“县主的底子不算最好,今年虽一直在吃药将养,又锻炼了一下筋骨,终究还是弥补不了从前的亏损。今天先是受了惊,随即又磕碰到了一些,最要紧的是又碰到了头。我记得年初县主曾经掉下过结冰的池子磕破了头,如今又是如此,只怕……”

江氏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慌忙问道:“难道她小小年纪就要落下什么病根么?还有,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那倒是不至于。至于苏醒,一时半会却说不好。”林御医慌忙摇了摇头,“只不过,县主耗费心神太多,再加上底子不好,怕的是元气亏损,得好好调养才行。倒是老太太不要先只顾着担忧县主,先让我替您把把脉吧。”

尽管颔首点了点头,但江氏忧心仍在,待见林御医把了右手,又把左手,她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就觉得媳妇一向看着体弱,所以自她和全哥合卺之后,便把从前用过的方子给了她,让她调养好了再想孩子的事。会不会是这方子不合她的体质……”

“老太太也不用太忧心了。”林御医放下手,这才欠了欠身,“那方子云姑姑和柳姑姑从前就给我瞧过,都是极妥当的,效用堪比御药房的那些方子。倒是老太太今天也受了惊,也得用一剂安神的药汤。想来有云姑姑柳姑姑瞧过,不至于还有伤筋动骨的外伤,若是身上还有青紫挫伤,我这儿尚带了几瓶外用的药。”

林御医供职御药房,自不能一直守候在这里,待交待清楚了煎药的特殊要求和药引等等,随即便告退离去。而江氏也终于在心里七上八下了好半晌之后,歪着歪着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推着自己,待一睁眼就看到是庄妈妈。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闻听这话语,江氏几乎跳了起来:“全哥回来了?人在哪,人在哪?”

“正连奔带跑地往里头来,报信的婆子顶多只比他快一步而已!”

庄妈妈才说到这里,就只见杨进周掀了帘子进门来,慌忙往旁边避了一避。而江氏瞧见杨进周趋前两步突然跪了下来,她连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点事没有,你快去看看你媳妇,说不定她一见你就能醒过来了。”

“娘,您真的不要紧……”

“那时候幸亏你媳妇挡了一挡,否则我就直接跌出车去了,如今哪有什么要紧!快,你快进屋子去瞧瞧她,陪着她多说说话,兴许人就醒了!”

“是……”

看到杨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磕了个头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江氏长叹一声收回了手,随即方才斜倚在了引枕上。不待庄妈妈开口说什么,她就摇了摇手:“什么都别说了,如今只希望媳妇平安无事,这身体能早日调养好……啊呀,阿虎刚刚护送着回来,我也一直没顾得上他,真是昏头了!快去请他到花厅,我亲自去道谢。”

“老太太,您身上还有好几处……”

“都是些磕磕碰碰,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不用说救命之恩,哪里能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不用罗嗦了,快去请人到花厅,我立时就出去。”

西屋里,眼尖的芸儿才穿着袜子从踏板上下来,就看到了杨进周冲进了屋子,自是连忙提醒其他人避开。果然,就只见姑爷仿佛丝毫没看见她们似的,连鞋子也没来得及脱就踩着床前踏板径直进去,她不禁偷偷一笑,几个丫头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蹑手蹑脚退到了门边,可惦记着陈澜尚未苏醒,她们终究不敢就这么直接出去。

坐在床前,杨进周见陈澜仰面躺着,合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外头,不禁轻轻握着那只手,好一会儿才动作轻柔地将其放回了被子里。伸手捋了捋她额上散落的头发,想起之前乍得惊讯时那种狂暴的冲动,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澜澜,我回来了……”

“罗兄等过年之后就要成婚了,你不是上次还说要准备贺礼么?赶紧醒醒,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得一块去好好挑挑……”

“你明年及笄,你知道么?我连你的及笄之礼也已经准备好了……”

“还有小四,他要是知道你伤了,只怕要冲来镜园找我打一架了……他一直那么争气,不就是为了让你高兴么?”

尽管隔上许久才有轻轻的一声,但门边上的几个丫头都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的同时,脸上却不约而同都渐渐红了。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头,几个人终究是蹑手蹑脚打起帘子溜到了门外,等到帘子落下互相对视了一眼,才有人轻叹了一声。

“老爷要是没那许多差事,天天陪着夫人,那该有多好。”

一旁却传来了芸儿的轻哼:“没听过一句话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相见形同陌路。这分开的时间长了,夫妻之间才感情更好,你们懂不懂?”

尽管在回镜园的路上已经撞见了林御医,甚至直接拦下问了好一通,但此时此刻端详着娇弱的陈澜,杨进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翻涌着,不禁猛地别过了头去。突然,他听到耳边仿佛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定睛一看,就只见妻子虽然仍旧双眼紧闭,但刚刚分明已经放进被子里的手竟是又伸了出来,甚至还紧紧抓着被沿,嘴里仿佛也在低声嘟囔什么。

无论如何也听不分明,杨进周连忙坐了过去,索性连人带被子把陈澜揽在怀里箍紧了。见她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旋即竟是舒服地歪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刚刚还充斥着惊惧的脸舒展了开来,他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突然轻轻哼起了从前在兴和那些军汉们在没事时常常会哼唱的一首情歌。尽管那歌词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可那调子却好歹不曾跑调。

他这一哼就是许久,外头守着的几个丫头等着等着听着听着,最后终于头碰头打起了瞌睡,直到外头传来了好一阵骚乱,有人一个个把她们拍醒,几个年轻姑娘家才揉着眼睛赶紧站直了身子。

“都精神些,待会有贵人来!”说话的云姑姑见芸儿的脸上还有些小迷糊,斟酌片刻又加了一句,“什么都别问,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别去惊动,到时候你们都退下去!”

第334章 逆鳞,君心

半个时辰之前,乾清宫东暖阁。

如果说,之前乍得惊讯的时候,皇帝那阴沉的脸色已经让这温暖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寒冷地带,那么,此时此刻听完林御医的禀报之后,这偌大的东暖阁就完全成了一个冰窟窿。在良久的寂静中,四周围侍立的宫女和内侍都恨不得皇帝直接大发雷霆把他们都打发下去,这也免得只能以一个姿势站在那儿受罪。

他们如此,本身就处在风暴最中央的林御医就更是如此。此时此刻,这位医术早已隐隐堪称太医院第一的御医只觉得脑门上汗津津湿漉漉的,低垂着的双手也正在微微颤抖,目光更是直直地看着地上的青砖,丝毫没有去领教皇帝那凌厉眼神的意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冷笑。

“好,很好!”

话音刚落,刚刚只是略带讥诮的声音陡然间变成了一声厉喝:“除了林城,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对于已经浑身酸痛外加心惊胆战的一众人来说,闻听此言几乎是如蒙大赦,不过片刻功夫,六七个人就鱼贯出门,末了最后一个甚至在放下那厚厚的织锦门帘之后,又招呼同伴们退出了前头的隔廊,留着这偌大的地方给里头那两位说话。

直到屋子里没了外人,皇帝才再次发出了森然冷哼,双手猛地按在了身前的大案上:“当年贤妃如此,皇后如此,如今她又是如此!贤妃遭人暗算,于是泰堪那孩子自生下来就是那般可怜的模样,所以你说无可设法,朕也只能暗自痛惜。可皇后生庆成公主的时候,是朕对你说先保大人,你也保证的好好的,可换来的却是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从此断绝了生育的希望!如今你却对朕说,她的底子弱,而且昔日旧伤作祟,将来兴许很难有孩子,嗯?你……无能!”

林御医闻言慌忙跪倒在地,重重碰头之后却不敢出声辩解。果然,在气头上的天子接下来又是好一通自语,其中不少都是他决计不应该听到的——从帝后当年的约定,再到皇后在怀着庆成公主时的憧憬,再到帝后私语时,皇后谈及陈澜时的戏语……他一直觉得,帝后对于陈澜这个外姓的侯门千金已经很优厚了,可如今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心中的执念。

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才渐渐低沉了下来。他无力地松开了按着大案的手,缓缓地靠在了靠背上,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他那次新婚不久就被派了江南治水,好容易赶回来之后执了福娘的手在王府花园中漫步,他连连赔礼时她笑吟吟地念的那一阕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郎,你与其赔礼,还不如咱们一块努力努力,早日有个孩子……”

那时候,他们憧憬着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然而,多少年了,那个梦想随着她的逝去而破碎得无影无踪。如今,连她觉得深肖自己当年的那个孩子,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她在那样的逆境中一步步挣扎了过来,甚至感化了一度冷漠的至亲祖母,夫家本家做下了那许多蠢事,亦不曾步步紧逼,而是留人一线,并不贪恋那点名头……这种机敏且善良的性子,和他最爱的女人何其相似?

“朕不容许,绝不容许!”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仿佛隔得很远的声音:“皇上,曲公公求见。”

“宣他进来!”撂下这话,皇帝便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林御医,一字一句地说,“贤妃当年产子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兼且有前因,所以朕不罪你。皇后生产身体孱弱,你好歹保住了她,朕也可以不怪你。但是,之前皇后崩逝,要不是她有言在先,你以为你还能太太平平在这里?退下,别忘了你是医官,不要只会对朕说什么可能万一!”

林御医诚惶诚恐退下的时候,曲永也进了门来。他行过礼后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镜园那边派人看住了车马,不许顺天府处置,小的得知,宜兴郡主已经派了家中精通马匹的兽医前去验看车马。刚刚得到消息,那车厢应当是禁受不住马匹倒伏以及沿路颠簸的巨力,因而才四分五裂,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那匹马却是应当用过了拌药的草料,具体是什么,却得剖开马取了胃验看才有可能,只那边小的也不好靠近……”

“不用说了!”皇帝突然站起身来,不容置疑地说,“既是九妹已经派了人去验看,那你的人就不用插手了。最近一事接着一事,陈澜小小年纪难免觉得喘不过气来,谨慎些也是常理,苦了她了……你去预备一下,朕要出宫去看九妹。”

这当口突然去见宜兴郡主?

曲永闻言一愣,悄悄抬头偷觑了皇帝一眼,随即便心有所悟地低下了头:“是,小的立时派人去两边报个讯。只不知道皇上预备带多少人随行护卫,是锦衣卫还是……”

听曲永说两边报讯,皇帝就知道他是明白了,点点头吩咐道:“不用锦衣卫,挑金吾卫健卒五十,御马监护军五十,全数便装!”

皇帝在宜兴郡主别院并未停留多久,然而,只是这一小会的停留,他脸上的严霜便又加重了些,甚至没留意那些堵住胡同两边的护卫军士们全都是如临大敌。等到弯腰上了车,他沉思着刚刚宜兴郡主的那一番话,右手不禁用两指轻轻按着眉心。

“皇上,今天是幸亏遇到那个铁塔大虫,还有长在辽东善于驯马的镇东侯小侯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既是查出此事乃是奸人作祟,那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是阿澜,为什么是这时候?既然是马匹在杨府停留期间用过草料,那么杨家自然嫌疑最大,但如今的杨府没了汝宁伯的爵位,又是在阿澜的眼皮子底下刚刚选出了族长,断然不会这么大胆,想来别人是觉得皇上盛怒之下,杨家那桩案子再次重提,又要重蹈东昌侯府覆辙,如此朝堂波澜更大。而且,无论阿澜或死或伤,杨进周这个为人丈夫的自然得回家料理,不会再继续留在西苑管带御马监亲军。自然,若是造成百姓死伤,也能小小造势一二,但这只是其次了。”

“一石三鸟么?”皇帝轻轻眯起了眼睛,随即又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兴许连朕的反应也一块算进去了……那你们是小看了朕!”

江氏和陈澜遭袭之后,门前的胡同和后街就全数被封锁了起来,不许外人进出,就连闻讯前来探视的人也一一客气地挡了。而负责两头看守的,则是朱氏和宜兴郡主先后送来的人。因而,当一辆马车在众多随从护持下驶了过来的时候,众人一时又提起了精神。可还不等喝问,从刚刚开始就亲自守在这儿的柳姑姑慌忙赶上了前。

“可是……林七爷?”

车中的皇帝听到外头的驭者答应了一声,不禁想起了从前用这个名号下江南时的情形,随即自嘲地一笑。待到感觉到马车从角门入了府,他索性挑起窗帘大略瞧了瞧,见四下整肃屋舍俨然,就随手拉了拉车门上的铃铛。果然,外头的驭者立时低声问了一句。

“七爷有什么吩咐?”

“停车,我要走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驭者一下子愣住了。有心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反复斟酌了好一阵子,他才答应了一声,就这么在青石甬道当中把车停了下来。见到如此情景,在马车前引路的柳姑姑不禁吃了一惊,待到看见驭者跳下车辕,又在车旁安放了车镫子,她就更加不安了,慌忙冲不远处的一个管事打了个手势。

然而,皇帝却是打开车门收起卷帘后,看也不看一眼那车镫子,径直从另一边跳下了车。尽管天子有玉辂有金辂,但他平生最讨厌坐车,今天若不是曲永反复规劝,亦不会坐了马车来。此时此刻,他一面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这镜园,一面暗自冷笑老汝宁伯不知珍惜大有才干的长子,反倒只知道在这种亭台楼阁上下文章,眼看快到二门时就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背后亦步亦趋的柳姑姑。

“阿澜可醒了?叔全呢?”

这一声阿澜让柳姑姑大为震动,但旋即就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上,夫人尚未醒来。因前头皇上捎话说不许惊动,所以奴婢没敢去吵醒之前才睡下的老太太,老爷本一直陪在夫人旁边,若不是皇上有旨意在先,他一早就出来相迎了。”

“很好。”

这一声称赞让柳姑姑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即裣衽施礼,又跟在后头前行。直到从二门一路到了怡情馆,她见里头仍然没有动静,不禁暗自埋怨起了云姑姑。谁料皇帝在门前的牌匾处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径直入内。

往日常有丫头进出的正房此时却静悄悄的。站在门前迎候的云姑姑跪下磕了头,这才恭恭敬敬地说:“奴婢已经把闲杂人等都遣开了去,只有老爷夫人在西屋里。只老爷陪着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这一会儿里头没了声音。若是您要见人,奴婢这就进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朕亲自进去看看他们!”

怡情馆正房五间耳房两间,其中西次间照例用作寝室,靠墙是一张黑漆螺钿拔步床,而床前靠西的角落里,则是一架镶着玻璃镜子的大妆台,窗边的高几上摆着一艘西洋大帆船,而正对着门的壁上则是挂着一幅瞧着娟秀却不失挺拔的字。

皇帝背手走进屋子,第一眼便是看见了这幅字。他对杨进周的笔迹异常熟悉,此时只一眼就看出上那不是杨进周的笔迹。正因为如此,当看清楚了那一阕李清照的《如梦令》时候,他就微微一怔,待看到最后的绿肥红瘦四字,更是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来。

也是个爱宋词的丫头……

跟进来的柳姑姑见那架子床前头一层帐子半掩,看不出内中是什么情形,心中不禁有些发急。自打宫中送出消息来,说皇帝当会便服莅临,她便知道,今次的事不但能勾起皇帝对已故皇后的思念,而且必定能对陈澜生出更深的怜惜,因而和云姑姑悄悄商议之后,两人就乍着胆子没惊动三位主人。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渐渐有些心里七上八下了。

皇帝会不会因为怠慢而生出恼意?

她想要咳嗽却又不敢,正踌躇间,那架子床里头突然传出了低低的呻吟。吓了一跳的她正要说话,就只听那儿又是一声惊喜的嚷嚷。

“澜澜,澜澜,你醒了?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回来了……”

这激动得几近于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到了众人耳中,却是各自感受不同。云姑姑和柳姑姑不约而同地双掌合十,就差没喃喃祷祝了。而最前头的皇帝舒了一口气,却反而抬脚上前了两步。果然,下一刻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旋即就是一个大讶的声音。

“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是一顿之后,那软弱无力的声音才突然抬高了些许,“你不会……不会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你快回去……”

听这一对夫妻说话完全没个重点,皇帝在摇头叹息之余,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

果然,当这寝室中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咳嗽,架子床中的动静立时完全消失了。紧跟着,一个人影便敏捷地窜了出来,可才一看来人,他立时呆若木鸡,紧跟着还呆头呆脑地揉了揉眼睛。

“别看了,难道你成日里见朕,还会认错人?”

“啊,皇上!”杨进周这才惊觉过来,也来不及去想天子怎会突然莅临,就慌忙下拜,只口中却讷讷难言。直到发现皇帝从自己身边径直走了过去,他才猛地警醒到妻子还躺在床上,此时再躺着不妥,下床见礼更不妥。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杨进周发慌,陈澜就更发慌了。原待是要下床,可当屋子里灯火映照着的颀长人影映照在了帐子上,她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支撑着双手坐在床上,低着头轻轻说:“皇上,恕妾衣冠不肃,不得出来见礼。”

“朕刚刚去看九妹,顺道再来看看你。”皇帝这一番话说得异常从容,站在离架子床两三步远的地方,那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一幅字上,“你年纪轻轻,在娘家时就遇到那许多事情,如今初嫁不久又是连番事端,着实也苦了你这孩子。今日又遇上这等惊魂之事,接下来便好生将养,至于剩下的事情,朕会让人料理干净,惊马的事更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不要自恃年轻,就劳心劳力,须知人生苦短,只有保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陈澜从前数次面君,虽不能说每一次都是汗流浃背,但那一番应答却无不是小心翼翼。原以为此次仍是如此,但是,这关切到让人不敢相信的话语却让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随着那话语越发低沉柔和,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有些用不过来了。

“多谢皇上关怀……”

“不必谢朕,你和叔全新婚之后就不曾消停过,说起来,原本就是朕心思不明,所以别人才会觉得有了可趁之机。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朕才能看清楚你们两个人的品性。阿澜,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人把叔全写的那些东西捎带给你么?有人对他说,此番朝鲜进贡了十对少男少女,朕留在宫中令习礼仪,有意赐两个给镜园。他倒是沉得住气,在朕面前不露口风,也没有向别人瞎打听,倒是在这些上头陈表心意。”

此话一出,本就觉得留下不合适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同时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而杨进周着实没料到皇帝说这个,抬头望了一眼那架子床,却发现半截帐子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清内中什么情景,待要再看的时候,却见皇帝正满脸好笑地瞧着自己,不禁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并不是表心意,传信的人用心殊为可恶,至于这些字纸,实在是……”

“你就不用解释了。”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了杨进周的话,旋即又扭头看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架子床,“阿澜,怎么不说话了?”

床上的陈澜已经是忍不住把背靠在了那厚实的床壁板上,原本看到信时的羞恼,这会儿已经化作了一丝欢悦。因而,当皇帝问过来的时候,她只嘴角一挑,就微微笑道:“妾和叔全的婚事是皇上钦定,既是天子赐婚做媒,必定对妾和叔全都是信赖的,又何必下赐夷女?皇上圣明,这必是奸人有意挑唆他。而叔全心实,写下那些东西的缘故,只怕也是想让妾知道,他在军中管带之余,还有些什么所思所得,绝不是为了什么夷女。”

“你们两个……”

皇帝扫了一眼默不作声却显然很高兴的杨进周,又瞥了一眼那架子床,终于摇了摇头:“好了,你还跪在那里作甚,朕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责问你的!朕钦赐给你一段姻缘,再怎么会没来由送什么朝鲜侍女给你?就算送人,那还不如送给你母亲!朕之前去看九妹,九妹磨着朕给叔全几天假,朕已经准了。算了,再给你七日假,补上朕之前欠你们俩的!对了,今天朕既然出来了,也还有另外一桩事情!”

乾清宫东五所。

由于天子下旨腊月二十二荆王淮王出居王府,被李淑媛禁足了多日的淮王终于被放了出来。往皇帝面前谢恩之后,他立时提出为了出宫前做准备,先搬出永安宫往住乾清宫东五所,甚至没顾得上那边多年不曾住人,屋子破旧不堪。李淑媛拦了一回没拦住,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一贯服侍他的几个太监宫女也都跟了出来。

这会儿淮王在屋子里来回打着圈子,脸上的不耐越来越浓重。及至门帘一动,贴身服侍自己的中年太监疾步冲了进来,他立时急不可耐地问道:“如何,消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中年太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不安地点了点头,随即犹犹豫豫地说,“阳宁侯那边也就算了,毕竟是管着宿卫,皇上出宫这么大的事情也应该知会他一声,可宫外……殿下,别人知道皇上便服出宫,您……”

“少罗嗦!”淮王一口打断了他,冷冷地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少给本王废话!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嘴巴闭紧一点,否则本王活剐了你!”

等到人依言退下,他又在那儿站了片刻,这才嘿嘿笑了起来,到最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我这个亲生儿子你顾不得,一个外官的妻室你却有功夫关切……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过儿子,休怪我不拿你当父亲!”

大时雍坊与锦衣卫后街相交的二条胡同,素来赁住着不少每日要上早朝的常朝官。只既是穷京官,那一个个院子自然是多年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看上去不甚像样。可再不像样也总是当官的,再加上是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自然少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住着倒也安全。这会儿一个提着篮子的中年妇人从胡同口进来,沿路就和好些人打了招呼,这才闪进了一个院子。

反手掩了房门,又上了门闩,她这才快步走过屏门,随手把篮子递给了门口一个小丫头,就径直到了西厢房门口,有节奏地敲了数下,等里头一开门就立时闪了进去。待到见着那在书桌后写字的人,她就立时低下了头。

“庵主,宫中送消息来了,是口信。”她定了定神,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他只带了一百个人出了宫,这会儿当正在镜园。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等等就算得到消息,也应该只是语焉不详,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第335章 姐弟连心,世子缜密

酉时才过,京城的大街上就已经少有行人。做车夫马夫亦或是砖瓦匠的寻常百姓,劳碌一天紧赶着回家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商人们习惯了趁夜邀请要紧人物联络感情,这当口往往已经在酒肆饭庄青楼楚馆里头预备晚上的娱乐勾当。而临近岁末的衙门虽比往常忙碌,但大多数仍然是申初时分就散了衙,至于那些留守的,则是往往熬夜住在衙门里头。所以,宽阔的大街上,往往只见一两片草根枯叶被寒风吹在空中直打旋,别显萧瑟气象。

镜园门前的那条胡同亦是渐渐安静了下来。自打午饭之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车马就一拨拨地来到了这里,只除了一小撮人之外,其余的多半被挡了驾。而等到下午未时过后,就连那些从前往来亲厚的人,也被客客气气拦了下来。所以,到了眼下这时分,几个绷紧了神经把守的家丁亦是渐渐放松了些,直到一阵马蹄声踏碎了这持续了许久的平静。

“哎,停下停下!”

那为首家丁扯开嗓子才嚷嚷了一声,却不防打头的那两骑人根本不理会他,临到近前更是猛地一打马。吓了一跳的他慌忙让开的同时正要喝令同伴上前一同拦阻,却发现他们同时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就看见前头那匹马竟是猛地一抬前蹄,赫然从他身前不远处腾空而起。他愕然转身一瞧,却见那一人一马已经横过五六步的距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后,随即又一阵风似的直奔西角门。而就在这扭头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身侧又卷过了一阵狂风,眼睛闭上又睁开的这么一小会,他就发现另一骑人也跟着停在了西角门。

而那两人先后一跃下马的时候,他终于认出了那两位主儿是谁。前头那个略显矮小的人赫然是老爷的妻弟陈衍,而后头一个竟是威国公世子罗旭!只这一犹豫之间,他就错过了拦阻的最佳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两步冲进了西角门。等到回过神来,他方才醒悟到后头还有随从,慌忙转过身,却见这些人显然没有学主人那冲动劲的意思,一个个都隔着老远拉住了缰绳,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露出了苦脸。

径直冲进了镜园的陈衍脚下速度极快,前头两个象征性上前拦阻的人才只伸出手就被人直接过了,目瞪口呆之余也都索性退了回去。而跟在后头的罗旭虽然能轻易追上这连奔带跑的小师弟,可走着走着,他脚下的速度就渐渐有些慢了。

不对……很不对!姐姐惊马受伤,弟弟来探望是正理,镜园上下这些家丁好端端的拦阻他们干什么?

带着这一重疑虑,罗旭少不得左顾右盼,这样一来就走得更慢了。待到二门前,见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正拦在门口,陈衍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人理论,他微微一愣就认出了人来,连忙赶上前去,总算恰恰好好把暴跳如雷的陈衍给拦了下来。

“我要去瞧我姐姐,你秦虎凭什么拦着我……罗师兄,你放手,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冷静点!”罗旭头一次发现小家伙的劲头竟是大了许多,不禁也只能加大了力气压制他,眼见陈衍竟是对自己怒目以视,他不禁没好气地分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都说了让你冷静点!这是你姐夫最信赖的亲卫,也是你姐姐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正好碰到你姐姐的马车,兴许就真的出大事了,你怎么能不弄清楚就大发雷霆!”

“啊!”

陈衍这才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刚刚使劲挣扎的胳膊一下子软了下来。回头偷眼瞧了瞧那面相憨厚的黑塔大汉,他先是尴尬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站了好一会儿,待罗旭松开了他的手,他才突然大步上前,随即竟是一揖到地。

“刚才不知道秦义士对家姊有救命之恩,以至于言行冒犯,请秦义士恕罪。”

秦虎也不是头一次见陈衍了,可看到他突然这般行大礼,顿时有些慌了手脚,疾步上前来伸手相扶,可见陈衍郑重其事三个大揖,他只得赶紧避到一边,又还了礼,这才讪讪地搔头道:“我是粗人,四公子别这么和俺客气,怪不好意思的!那时候就算是别人,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更何况俺认出了老太太和夫人的马车,自然就更得出手救人了。再说,四公子要谢也该谢那位公子,要不是他使得一手好套索,俺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

听着这些实诚话,又盯着那张憨厚的脸看了许久,陈衍突然对准了秦虎又是一揖:“不管怎样,我都得谢你这援手之恩……只眼下来不及了,回头我再好好置酒向你赔罪!”

话音刚落,他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二门。见着这情形,刚刚为了避让受礼而让开了路途的秦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懊恼地一拍脑袋。可等到回过神时,他就看见罗旭也拔腿进了二门,这一下慌忙追上前去,一把扳住了罗旭的肩膀。

“哎,你们真不能进去……”

罗旭虽说自小习练筋骨,但这蒲扇似的巴掌来得实在太快,他措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沉肩卸力,可即便如此,仍是差点被这力道按得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了身子,他只得转过身来,正要质问时,斜里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不是早就吩咐过,让人看守大门不许放人进来的吗?这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往里头闯?”

这个尖细的声音让罗旭心里猛地一缩,闻声望去,他就看到了那张曾经见过好几回的脸。见对方先是皱眉瞪着自己,随即眼睛睁大极其讶异,他又瞟了一眼旁边被两个壮实汉子牢牢揪住的陈衍,连忙拱了拱手。

“方公公。”称呼了一声之后,见陈衍闻声懵了,罗旭方才苦笑着解释道,“能否放了陈小弟?这是杨夫人的嫡亲弟弟,得知姐姐遇险,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方太监这才换上了一副笑脸,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壮汉放手,随即便上前向陈衍抱了抱拳,“四公子千万见谅则个,咱家也是生怕有事,他们几个更是职责所在,出手不得不狠了些,可有什么磕着碰着?早听说四公子跟着宜兴郡主习练武艺,如今看来果真不同凡响,刚刚竟然四个御前亲卫才拿着您一个,这还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一会儿工夫就从横眉冷对变成了阿谀奉承,揉着手腕的陈衍立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拿眼睛看着罗旭。而后者在看到听到了这些之后,心里终于有了大略的判断,可这个判断着实太惊人了些,饶是聪明如他,也有些不知道此时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正踌躇的时候,终于有人主动为他解开了难题。就只听那方太监说:“两位既是来探海宁县主的,论理咱家是不该拦。但还请二位在此稍待片刻,咱家得进去通报一声。”

“多谢公公!”

见那方太监笑吟吟地一抱拳,又径直进去了,松了一口气的罗旭立时上前把陈衍拖到了一边。待离着那几个亲卫远了些,他正要开口,却不料陈衍突然抢在了前头。

“罗师兄,那是宫里的公公,还有御前的亲卫?他们怎么会在镜园?是不是皇上也恼火姐姐遇袭,所以把身边人调了过来看护?要我说,这里人是太少了,还不如我对家里老太太说一声,再和伯母磨一磨,索性我搬到这儿来陪陪姐姐……”

见小家伙歪着脑袋又开始自说自话,罗旭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拍了拍小家伙的胳膊:“你呀,别胡思乱想了。眼下里头消息还没出来,我没法给你准信,不过看这架势多半是八九不离十……满朝那么多文武公卿,可是有这待遇的,你姐姐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言罢他也没理会满脸呆愣的陈衍,就这么又回到了那大道上。见秦虎满脸讪讪地站在后头不远处,他心中一动,就走上前去问道:“秦兄,你不是一直随身跟着杨兄么,怎么今天正好会在路上碰着遇险的马车?”

“世子爷千万别和俺这么客气,俺不惯得很。”秦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俺正好今天奉命出来公干,先去锦衣卫衙门办了事,正巧遇着曲公公。曲公公问了两句就说,横竖出了宫,不如帮大人去镜园捎带个口信,所以俺就顺着宣武门大街往镜园来,谁知道正好遇到了那一遭,想想俺这会儿心还怦怦跳……”

秦虎是个粗人,一件事情颠三倒四说了好一阵子,罗旭一再追问某些细节,才总算是把自己之前所知的那些消息都补完全了。这么说,今日秦虎恰好出现是巧合?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罗旭思来想去,隐约抓住了什么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了方太监尖细的声音。

“四公子,罗世子!”

罗旭闻声回头,就只见陈衍已经敏捷地窜到了那方太监跟前,赫然是满脸的期盼。而方太监显然也没辜负他们的期盼,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七爷说,请二位进去。”

这短短的八个字里,罗旭却只听清楚了最初的称呼。

真的是皇帝……真的是天子便装驾幸!

第336章 父爱重如山,萧郎非路人

不论是事先得了讯息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还是对皇帝突然驾临而措手不及的杨进周陈澜,都没想到皇帝不是简简单单停留片刻就回去,反而说要索性吃完晚饭再走。尽管本朝开国太祖林长辉就是常常驾幸臣下之家,历代君王也常用这一手表示恩宠,但真正轮到自己头上,仍是不免手忙脚乱,更何况家中仅有的三个主人里,两个还未完全从那一场惊魂中回过神。而且,这一应饮食等等若是出了岔子,谁来负责?

好在有随行的方公公派了两个内侍去厨房盯着,云姑姑也跟了去帮忙,杨进周虽觉得如此仍不妥当,苦劝无果之后,他终究只能颓然放弃。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皇帝竟是打发了他出去,只留着柳姑姑在屋子里相陪,也不知道对陈澜说了些什么。他在外头等到都快急疯了才见着两人出来,但只见前头的皇帝面色如常,柳姑姑却在悄悄擦拭眼角,这一下子心里那种不安就更强了,偏生还没法分身去妻子那儿探问!

而这会儿吃饭就更不用提了。尽管下人们只道是天子派了一位亲近的郡王前来探望,可他终究不敢就这么瞒着母亲,于是亲自去母亲江氏那里禀明了。可江氏过来行了礼之后,终究是被皇帝不容置疑地撵了回去休息。而陈澜亦是被勒令在床上休养,又留下了燕窝茯苓霜玫瑰露等种种仿佛不要钱似的赐物,而他只能在外头茫然小心地陪着皇帝。

而就在这当口,陈衍和罗旭居然一块杀了过来,这真是乱的……

西屋里,一想到天子就在一墙之隔的东厢房,陈澜就觉得有些脑仁疼。可是,脑海中仿佛仍然回荡着皇帝那一番推心置腹似的话,让她在担忧之余,却又多了几分温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于父亲的记忆都极其淡薄。前世里,那个男人因为不想承担责任,于是抛下重病的弟弟以及她和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母亲承受不了打击精神恍惚遭了车祸;这一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亦是为人区区几句话就背弃了祖母朱氏的多年养育,自暴自弃地早早死了,母亲更是由此重病,最后撇下她和陈衍这对姐弟在这高墙大院中独自挣命。

母爱是什么,她曾经一度感到茫然,但直到祖母朱氏回心转意,直到宜兴郡主认了她做干女儿,直到杜夫人卫氏对她善意关怀,她终于弥补了那二十几年的缺憾;可父爱是什么,她几乎从不曾品味过,没想到今天,一个从来没想到的人,竟是让她体味到了这种感觉……

“夫人!”

陈澜闻声抬头,就只见柳姑姑脚下生风地冲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她顿时露出了征询的表情。果然,柳姑姑丝毫没有任何卖关子的意思,三两步冲上前来就上了床前踏板,随即单膝半跪了下来:“夫人,四少爷和罗世子一块来了!”

“四弟,还有罗世子?”陈澜闻言大讶,想到陈衍平日风风火火的个性和今天的木知木觉,她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额头,随即才问道,“那这会儿两人在哪儿?”

“皇上下了旨意,召了他们到这儿来。”

此时此刻,陈澜一下子愣住了。左思右想,她最后只能断定,是朱氏有意瞒着陈衍,于是才让小家伙在韩先生那儿定定心心上完了一天的课,而至于此时眼巴巴赶过来,则多半是罗旭通风报信干的好事。只罗旭也就罢了,终究是文渊阁行走,常见皇帝的御前信臣,可陈衍如今才十三岁,万一在皇帝面前一嗓子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那就……

她突然掀开锦被,趿拉着鞋子就要站起身,可双手才一撑床板,却被人一下子按住了。见柳姑姑满脸的不赞同,她只得讷讷解释道:“只叔全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小四又是脾气火爆的,我实在不放心……”

“夫人,难道刚刚皇上说的话您都忘了?”柳姑姑不由分说地押着陈澜重新躺在了床上,又为其盖好了被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看似您只是磕着点皮,但一下子昏厥了这么久,足可见平日里身体还是虚的。仗着年轻熬几年十几年兴许都没事,可谁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再说了,皇上能够对您说这些,这份关切,这份信赖,宫里宫外还有几个人比得,哪怕是看在您的面上,也必然会对四少爷额外宽容,就算一点小失仪也不要紧。倒是您,若抱病出去,皇上反而会觉得您太过护着四少爷了。再说,老爷心里又岂会不心疼?”

陈澜平日能言善辩,可是,在柳姑姑这样一套一套的话劝说下,她只觉得哑口无言,末了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回是我想岔了,全都依柳姑姑就是。只皇上留在咱们府里,安全等等最是要紧,有劳姑姑……”

“知道知道,夫人就放一万个心。”柳姑姑打断了陈澜,就索性服侍了她躺下,又小心翼翼掖好了被角,这才坐在床边笑吟吟地说,“您好好睡,奴婢就在这旁边守着您,免得您又胡思乱想乃至于跑出去。老爷都回来了,内外还有我和云姐姐,天塌了也有别人顶着,您就歇一歇吧。恕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您什么都好,就是这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可不是,都这种时候了她心里还有那么多念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话说得真好,横竖眼下那么多人全都窝在她家里……想着这些,陈澜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

在一旁的柳姑姑看来,不一会儿,旁边的人儿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脸上亦是露出了一丝安心甜美的笑容。她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伸出手去理了理陈澜耳边的一缕头发,嘴里又轻轻念叨了一声。

“夫人,千万别再走皇后娘娘的老路。皇上从前势单力薄,一应事情都是和皇后娘娘商量,所以在最初那最苦的几年里,皇后娘娘劳心劳力,再加上还有宫中每年几大节几大寿等等要应付,身体就这么一天天垮了下来。要不是如此,又怎么会这么早就走了?皇上心中一直惦记着,想来也愧疚着,否则,刚刚又怎会对您说出那样的话来?”

怡情馆东厢房明间的隔仗后头,此时正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主位上坐着皇帝,陪侍在侧的杨进周坐了左手边,刚刚空空如也的另两边这会儿也坐着两个面色不大好看,显然是如坐针毡的人。只相比罗旭,陈衍的反应难免更大一些,刚刚拜见行礼的时候,若不是他跟着韩明益长了许多见识,就差没有脑袋一片空白说错话了。

所幸,这会儿皇帝的目光还在罗旭身上:“内阁都说如今忙得脚不沾地,你居然还有空四处乱逛?可是要朕去对三位阁老说,给你再压压担子?”

罗旭吓了一跳,赶紧把腰背挺得笔直:“皇上,臣是难得有空闲按时下值,因得到消息就往韩先生那儿走了一趟,不想陈小弟恰好在……”

他这话还没说完,最下手的陈衍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是突然插话道:“皇上,不关罗师兄的事,是我从罗师兄那儿得知了姐姐和杨伯母早上遇着了惊马,险些出了大事,一时情急就拉了匹马直接出了来,师兄眼见这般就立时追了上来,都是我的错……”

“都是你的错?”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衍,见他虽是努力昂首挺胸,可那油光可鉴的额头却暴露了一切,于是嘴角笑意不禁更深了些,“你老是和罗旭厮混在一块,难道不知道有人传言过,他曾经对你姐姐有意,就不怕因此惹出什么流言来?”

罗旭面色一变,原本要开口帮忙转圜,可看到皇帝一个警告的眼神,只得强忍住了。而杨进周则是很想设法使个眼神暗示,奈何他对眉来眼去的勾当素来不熟悉,因而见陈衍熟视无睹,只顾着自己皱小眉头,他也只得暗自无奈。

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的陈衍终究再次昂起了头,认认真真地说:“毛诗有云,泾渭相入而清浊异。先生更是曾经教导,谣言止于智者。曾子之贤尚被人谓之杀人,更何况他人?只要姐姐和姐夫恩爱和睦,何惧点滴谣言?”

说到这里,陈衍微微一顿,随即歉意地看了罗旭一眼。这一眼顿时让罗旭面色激变,才想张口就被陈衍抢在了前头。

“再者,罗师兄蒙皇上赐婚张阁老家的千金,但凡非别有用心的人,决计不会听信那等流言,至于市井小民常津津乐道豪门家事,难道禁绝人言不成?再说,罗师兄在如今这等繁忙的情形下,还在悄悄帮张小姐解决一桩大麻烦,日后成婚了,想来也必定恩爱,那些谣言就如同无根之萍,无非是诋毁人而已!”

前头还引经据典,这会儿却是露出了小家伙狡黠的本质,一时间罗旭为之气结不提,就连杨进周也是莞尔。没等这两人说出任何话来,皇帝就伸手阻止了他们。

“朕只是想听听他这小儿的稚语,你们两个不用慌张。还有,劝朕回宫的话也不要再提了。朕说过晚饭后再走,就是晚饭后再走,倒要看看哪个牛鬼蛇神敢打算盘!对了,在宣武门大街掷出套索套住了那匹惊马的镇东侯世子,你们三个从前可见过?”

面对这个名头,杨进周和罗旭交换了一个眼色,而陈衍则是在那儿皱眉苦想。临到最后,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结果罗旭头一个遭到了皇帝的白眼。

“那可是你的邻居,在你家隔壁住了快一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

什刹海附近的地段寸土寸金,除了达官显贵用来消暑的园子之外,就是御赐地皮的佛寺道观。只那些园子宅邸大部分是常年有人住的,少部分却是只有一些仆人看着房子,毕竟,楚朝至今仍是勋贵武将镇边关,有的需把家人留在京城,有的却是世镇边关,直到嫡长子年满十六方才送回京城册封世子,于是偌大的宅邸常常要空上好一阵子。

这其中,镇东侯那座位于银锭桥的豪宅便是如此的光景。十几年来,除了镇东侯奉命进京述职在此居住之外,其余时候就只有一个老管事带着人看着这老宅子。所幸修缮布置无不精心,此次长子萧朗进京册封了世子,住在这儿倒也便宜。只一方是地头蛇似的世仆,一方是从奴儿干都司初进京城的世子,彼此不免都有些不惯。

此时此刻,站在书桌前头的老管事说得苦口婆心,坐在书桌后头的萧朗却只顾着看书。那老管事说得口干舌燥,他却是仍然面色纹丝不动,老半晌才放下手中书卷道:“你不必再说了。京城的权贵出入坐轿前呼后拥,但在奴儿干城,我五岁就在恨古河中游泳,十岁就跟着大人驯马,十五岁便在林中狩猎黑熊猛虎!我知道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但镇东侯有镇东侯的规矩!那些最凶厉的生女真我尚且不惧,又何惧京城那些只会鬼鬼祟祟的人!”

面对萧朗那一张冷脸,老管事只觉得脑壳都疼了,但仍是不得不打叠精神劝说道:“世子爷,小的知道您勇武,但在京城这地儿,斗的不是套马杀熊,斗的是心眼,小的只怕您一个不留神被人算计了!就拿今天来说,海宁县主那般尊贵的人,出门坐车都会遇着驾辕马受惊,而您平日里一个人都不带出门,出了事可怎么好?前几天荆王殿下虽说是受皇命带您一观京城景象,但他那名声实在是太不好了,又不是什么热灶王爷,您何妨远着些……”

“唐管事,你逾矩了!”

萧朗终于是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冷冷地站起身来:“奴儿干城从来都是独立于朝堂党争之外,我也是一样!至于什么热灶冷灶,我也根本不在乎,合则来不合则去,他一早就对我说过他名声不好,我也只是和他游过护国寺和八大处,这也值得你拿来说道?下去吧,下次你若是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说话,休怪我不顾情分!”

及至老管事无可奈何地告退离去,萧朗才坐了下来,有些躁动地随手把手中的书丢到了一边,眼前又浮现出了今日遇着惊马时的情形。几乎是一瞬间,丝毫没犹豫的他一面拍马狂追,一面拿出了褡裢里头的套索,飞跃下马的时候就顺势抛出了套索,结果一如从前捉马驯马的经验一样,成功套住了那左前腿。在那黑塔大汉冲出来帮手之后,他本能地搭了搭那匹口吐白沫的健马颈脉,结果就觉察出了不同一般的搏动。

而且……马车上的人竟是上次和荆王同游护国寺时见过的海宁县主陈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