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世子爷!”

听到门外这声音,萧朗一下子惊觉回神。思路被打断的他有些发恼,那声音自然是比平日更添了三分冰寒:“何事!”

门外的那人仿佛是被吓着了似的,好一阵子才嗫嚅着轻声说道:“世子爷,荆王殿下命人送了信,是呈进来,还是退回去……”

自打和荆王走动了两回之后,不但是唐管事,而且连奉父命随同而来的几个护卫家将,还有两位被推荐入国子监的士子,也都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好几遭,萧朗只觉得要多恼火就有多恼火。此时听那门外的人竟然直接说什么呈进来还是退回去,他立时心头大怒,当即厉声喝道:“堂堂亲王的书信,尔等也敢这般怠慢?快呈进来!”

须臾,一个年轻小厮就诚惶诚恐地进了屋子,双手呈上了一封书信,还想再说什么时就对上了那一双比冰雪还冷的眼睛,一时间只觉得仿佛有一桶冰水迎面浇下,慌忙就赶紧溜了出去。而萧朗则是瞪着信封上那几个熟悉的飘逸大字,眯了眯眼睛才打开了。

“萧郎钧鉴。”

短短的四个字看得萧朗立刻生出了发火的冲动,嘴唇一时抿得紧紧的。想想那人也不在眼前,骂了也是白搭,他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无聊,这才继续往下看。这一看之下,他刚刚那种微妙的表情立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肃重。从头到尾整整看了两遍,他方才突然再次开口喝道:“来人!”

闻声进来的又是刚刚那个小厮。偷眼觑见萧朗那张俊美的脸上血色尽退,可那种煞白却平添某种冰寒,他连忙吞了一口唾沫,又低下了头:“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府里如今还有能战的家将几何,家丁几何?”

面对这个问题,这一下子换成那小厮面色煞白了,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世子爷您问这个干什么?小的……小的只是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不知道,不知道这些……”

“蠢货!”萧朗立时冷冷撂下了两个字,旋即不容置疑地说,“那就去找知道这些的人来见我!一炷香,一炷香功夫我就要看到人,若是迟了,军法处置!”

最后那四个字一下子击溃了那小厮阳奉阴违的心思,慌忙答应一声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刚刚才来过的唐管事脚下匆匆地进了屋子,施礼之后还不等他开口劝说什么,萧朗就一字一句地说:“什么都别问,立时把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听候分派!这是军令,我如今不是你的世子爷,而是镇东都督府都督从事,你听明白了吗?”

原是以为自家世子爷终于和荆王交恶,此时正打算带人打上门去,可是当头这么重重一棒砸下来,那唐管事立时一下子站直了腰杆。见萧朗的眼神冷静神色肃然,他立时单膝跪下行了一个端端正正毫无瑕疵的军礼。

“卑职领命!”

眼看唐管事大步离去,丝毫没有之前那陈腐的暮气,萧朗这才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低头又扫了一眼案上的书信,他的嘴角不由得往上微微一挑,随即握紧拳头轻哼了一声。

那家伙看似言语亲和不摆架子,使人如沐春风,其实却狡黠得很,虽要做好万一的准备,却不好尽信。如今之计,分派好了之后还得亲自跑一趟才行,否则真闹出大事来,必然违了父亲教导……谅他不敢骗我,否则事后非叫他好看!

镜园中的家宴仍在继续。说是家宴,但杨进周这个主人和陈衍这个小舅子显然不是主角,罗旭这个知己好友也不是主角,只有坐在上首不时撂下一两个刁钻问题的皇帝,方才是此时此刻真真正正的主角。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罗旭被陈衍的天不怕地不怕给感染了,索性也豁了出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尤其是当看见杨进周频频目视西屋,他更是举起酒杯痛喝了一气。正打算去揭酒壶盖子的时候,他就听见杨进周说话的声音。

“皇上,这儿靠正房的西屋寝室太近,您刚刚还请夫人要多多静养,而且眼下时间不早了,是不是……”

“怎么,你叔全要下逐客令?”皇帝见杨进周犹豫了片刻,终究站起身来长身一揖,又要下拜说什么,他便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朕知道了。只偷得浮生一日闲,你就让朕在你这安乐窝里再盘桓片刻,下一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罗旭趁皇帝举杯饮酒的时候,悄悄对杨进周竖起了大拇指,可一低头就看见陈衍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嘟囔着什么,不禁疑惑地晃了晃陈衍面前那酒壶,随即不禁气结。侯府家教森严,师门最重节制,想来小家伙一直想喝酒却没逮到什么机会,今次终于是圆了心愿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放下杯盏站起身,淡淡地点了点头说:“好了,今日一来,朕的心愿也已经了结了。叔全,纪曦,你二人一个豁达,一个大度,果然没有让朕失望。只将来的路还远得很,休要为如今一时显达便忘了形。”

“谨遵皇上教诲。”

两人先后答过之后,互视一眼,杨进周便抢先说道:“时候不早,不若微臣再挑几个家将护送皇上回宫?”

“你别忘了朕刚给了你假期!”皇帝微微一笑,又看着罗旭说,“你也是一样,不要只顾着朋友忘了你母亲。陈小四在这儿厮混一夜不要紧,可你明日还得上朝,快些回去!”

罗旭心里不安,正磨磨蹭蹭的当口,就只见方公公突然从一侧珠帘进了屋子,行过礼后就开口说道:“皇上,镇东侯世子在外头,说是有事求见杨大人。”

皇帝微微诧异,随即就笑骂道,“他来京城日子不少,却是从不肯往来权门,最是孤家寡人一个,这回怎么起意到了这儿来?这才想到来讨救命之恩?”然而,只是片刻的戏谑之后,他就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心里刹那间闪过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宫里有什么消息出来?

第337章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陈澜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最后却是空空如也的肚子首先吃不消了,好一阵子翻腾把她惊醒了过来。苏醒之后,她却没出声叫人,而是呆呆地望着一阵子头顶那花帐,随即露出了一个惬意的笑容,按了按肚子就支撑着坐起身来,正要伸个懒腰,帐子外头就有了动静。下一刻,一个脑袋伸了进来,那脸上却是睡眼惺忪。

“啊,夫人醒了?”

“嗯。”陈澜点了点头,可旋即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见芸儿狡黠地一笑,她不免伸出手指来轻轻戳了戳她那光洁的小脑门,“现在什么时辰了,厨房那边可还有人么?自打从外头回来,统共就吃了一碗燕窝粥,我都快饿死了……对了,老爷呢?”

“现在还早,刚刚过了戌时,眼看就快宵禁了,厨房里当然还有人。之前四少爷和罗世子来了,四少爷醉醺醺地还闹着溜进来看过您一回。老爷原是陪着他们和那位林七爷一块在明间里吃饭,可后来镇东侯世子突然来了,于是老爷就吩咐挪到了荷塘那边的草堂另外再开一席待客,柳姑姑也跟了过去伺候,云姑姑则是去看老太太了。夫人要是饿了,我去厨房那儿瞧瞧可有什么吃的?”

芸儿说得顺溜,陈澜却听得脑袋发胀:“你是说……林七爷还没走?”

“没有啊!”芸儿见陈澜这幅模样,遂自作聪明地笑道,“云姑姑和柳姑姑那般着紧的模样,夫人您正在养伤,怎么也这么惦记,不就是一位郡王么?您可是宜兴郡主的干女儿,一位郡王来探望您有什么奇怪的……”

陈澜没有放任芸儿絮絮叨叨再往下头说,直接一个手势制止了这个嘴上太利索的丫头。只这会儿她的脑袋仍有些发昏,花了老大的功夫方才理清楚了头绪,可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肚子却极其应景地又叫了一声。没奈何之下,她只得放下了再探问的打算,径直吩咐道:“这样吧,你去大厨房那边看看有什么吃的,拣松软的给我送一样过来。记着,若是那边有人守着,就不要胡乱闯,要点面条之类方便的东西到这边灶台上煮了也是一样的。”

见芸儿满口答应着离去,陈澜心中却实在是没法放心,于是等人出屋子不久就立时又唤了两声。好一会儿,她才等到一个人踩着踏板到了床前。见是沁芳,她心头微微一松,遂问道:“屋子里还剩几个人?其他人是不是已经到草堂那边去帮忙服侍了?”

“是。”沁芳却没芸儿那一张嘴就说个不停的习惯,字斟句酌地说,“柳姑姑说,家里人手不够,虽说来的都是男客,可既是在荷塘草堂那边宴客,自然不能让那些小厮进来,于是就把丫头们都调了过去,老太太身边也只留了两个丫头。之所以留了我下来,是柳姑姑说万一您醒了,芸儿心急未必说得清楚,我来解释稳妥些。”

“柳姑姑想得确实周到。”陈澜微微颔首,见沁芳仿佛有些不安,便笑道,“我和老太太都身上不好,内宅也多亏了有她们两位在,你不用想这么多。待会等芸儿回来了,你去草堂那边打听打听,看人散了没有,其余的别多问。”

“是,奴婢记下了。”

千等万等,就在陈澜几乎以为芸儿是不是在大厨房那边和人起了争执,亦或是使起了小性子,外头终于有了动静。眼看着芸儿笑意盈盈地捧了一个黄杨木条盘献宝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旋即又到了外间,不一会儿就在床上摆了一个小小的黒木炕桌,继而方才把那一海碗面条摆了上来,陈澜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就感到肚子更饿了。

“这是……”

“厨房那边得了老爷的吩咐,正在预备点心,一听说是夫人醒了肚子饿,方公公就立刻吩咐先做一碗给您送来,还殷勤地问我夫人的喜好,甭提多客气了。”芸儿想到自己一进来,沁芳就悄悄退了出去,越发觉得自己最受信赖,于是又笑道,“夫人您尝尝,是我按照您的喜好亲自在旁边看着做的,鸭骨架熬的高汤,多搁了两滴香油,浓淡正好……”

尽管很疑惑大厨房这会儿甚至要准备什么点心,但陈澜还是架不住肚子空空的那种饥荒感,没等芸儿罗嗦完就立时动起了筷子。小半碗热气腾腾的面下肚,她的背心就渐渐发起了热来,随即竟是连额角脖颈也都出了汗,待到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依旧滚烫的面汤,她方才满足的吁了一口气,又接过芸儿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嘴。

“扶我下床走几步。”

“夫人?”芸儿这时候货真价实吓了一跳,慌忙阻止道,“之前老太太也好老爷也罢,都严词吩咐过,说是一定要让小姐您静养。就连云姑姑柳姑姑也都嘱咐我,一定不能让您受风受累……好小姐,您就老老实实躺一躺吧!”

“傻丫头,我又没说要出去吹风!”陈澜又好气又好笑,横了芸儿一眼就自顾自地趿拉着鞋子下了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吃了那许多东西不下床踱一踱,到时候积食了怎么办?就是不积食,指不定也要多长上两斤肉!”

说笑之间,陈澜又一边揉一边晃了晃胳膊,等到突然转身的时候,她才愕然发现,竟是有人打着一半门帘,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那儿。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只穿着那素白的中衣,而且还因为动作过大,领口处流露出一大片丰腴的雪白肌肤,她不禁本能地往后窜了两步,旋即才省起应当不会有人跟着他闯这寝室,这才丢了个白眼过去。

“你这个主人不在那边待客,回这儿来做什么?”

杨进周这才进了门来,身上虽还带着几分酒气,但眼神却是清明:“是方公公说你醒了,所以我得了信就向……林七爷言语了一声,偷空过来看看你。怎么样,头还疼么?”

“就只是在车子里磕着碰着一点,脑袋撞了一下,又不是真有什么大损伤。放心,我没那么弱不禁风?”陈澜瞧见芸儿已经溜到了门边,冲着这边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就闪出了门去,连忙轻轻合紧了领口,避免再次春光外泄,可见杨进周目光丝毫没有游移的迹象,她不禁为之气结,“那边那么多人在,你这个主人别离开太久,快走吧!”

然而,她这话音刚落,杨进周却走上前来,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面对着那几乎贴近到了面前一两寸远的脸,她不禁轻轻闭上了眼睛。可是,那灼热的气息却只是在唇上犹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啄,旋即就离了开去。

“澜澜,我不管皇上对你说了什么,是安抚亦或是另有承诺,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查个明白。无论是皇亲国戚,亦或是本家的叔伯婶娘,只要是查实了,无论是谁我都一定会揪下马来!我没法一直在你身边寸步不离,那么我只能让人看到,敢害我家人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杨进周虽是冷峻,但陈澜和他相处多了,便渐渐觉察到了他冷面下的热心细心,至于到了婚后,则更是觉得那冷面不过是一层保护色罢了。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犹如赌咒发誓一般的语句,面对着那张狠下决心的坚定面庞,她却一下子愣住了,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皇帝对自己说的话。

她以后得保护自己不要再碰着脑袋,否则极可能有什么不测的后果;她的身体底子太薄,而且忧思过重,如果不好生调养,不但兴许没法孕育孩子,而且或许会寿不永……尽管皇帝以父亲一般护犊子的态度说,会让林御医替她好好调养,决计能断了病根,可是,要说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那却是决计不可能的。

“叔全……”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上前投进了他的怀里,伸手环抱着那坚实的腰身,良久才轻声说,“如果……如果我也许不是长命的人,也许我没法拥有咱们俩的孩子,你会不会……会不会……”

杨进周浑身巨震,但下一刻立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妻子。隔了许久,他才用一贯的坚定口气说:“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别想这么多。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会陪着你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感动上苍开眼。哪怕上苍真的不动心,只要你愿意,咱们也可以挑一个合适的孩子养在膝下,想来在咱们的教导下,他一定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我不是杨氏宗子,汝宁伯爵位也没了,宗族里头没人敢逼我,娘又最是体谅,没什么好担心的!”

前生不曾体会过父爱,也不曾体会过情爱,因而陈澜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块完全灰暗的地带。然而,此时此刻蜷缩在那坚实的怀抱里,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那无数的忧虑和不安仿佛都渐渐远离了去。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第338章 长夜杀机

随着宵禁的钟鼓声一阵阵响起,二条胡同里头的一户户院子几乎都落了锁,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胡同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只在那最后一声闭门鼓擂响的时候,一个人影敏捷地窜进了胡同,待到了那一座小院时,竟是连门都不敲,直接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院子里此时正有人在井边洗衣裳,可却丝毫没理会这突如其来跳进来的人,就连她脚边趴着的那只黄狗也是纹丝不动,连眼皮都始终耷拉着。那人影也不做停留,径直钻进了正房,旋即在东屋的门帘前头站住了。

“庵主。”

“进来!”

看着那个进来的妇人,龙泉庵主放下了手中的笔,眼中露出了征询的目光。而那妇人也不敢怠慢,直截了当地说:“庵主,玄武门那边送来消息,淮王……淮王从玄武门出了宫!跟在后头的人亲眼瞧见他进了浣衣局!他从乾清宫西五所里出来之前,咱们的暗线还偷听到他对人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啪——

一声脆响之后,龙泉庵主竟是拗断了手中的一支毛笔。她抬头看了看那妇人,旋即露出了一丝讥诮的冷笑:“机会?皇帝是一时起意出来,咱们的人此时又何尝就已经预备好了?再说,谁知道这突然之间遇上的是破绽而不是圈套……浣衣局就在镜园边上,中间只隔了没两条胡同,那小子必定是要发疯!该死,真该死!如果按照之前的方案去做,咱们至少有三五天够用,这一次却被他全都拖进去了!”

那妇人被龙泉庵主说得面色发白,随即慌忙问道:“浣衣局那边还有咱们的人,不若我立时跑一趟,看看能不能……”

“不用看了!”龙泉庵主立时打断了她的话,随即撑着书桌站起身来,“悔不该让他拿到了浣衣局!都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吧!你立时去传信,把能调动的都调动起来,尤其是北城兵马司,务必要设法把顺天府的人拖在银锭桥之外!”

“那锦衣卫……”

“锦衣卫就不要指望了!欧阳行竟然会因为淮王请托,就暴露了百通车马行那个最要紧的地方,他是想着从龙之功想疯了,把自己也一块陷进了大牢里!锦衣卫后街附近那几个铺子的人让他们动起来,关键时刻,只要能在社稷坛承天门闹将起来,也足以震动大局!还有,晋王府,宜兴郡主别院,这两个地方都牢牢看住,若是要紧关头,许他们临机决断!”

“是!”

等到那妇人离去,龙泉庵主方才缓缓坐了下来,右手又不自觉地摩挲着臂上那只铁环,眼神渐渐温柔了下来,仿佛是隔着遥远的时光,又触摸到了那个送给她此物的男人。良久,待听得有人蹑手蹑脚进来的声音,她才抬起头,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庵主,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那位林御医回宫之后就被皇帝召见,之后才有了这一趟的微服出行。还有,那位海宁县主看上去没有大碍,可因为禀赋脆弱,头上之前就受过重击,兴许子嗣上有碍。”

“是么?”龙泉庵主嘴角微微挑了挑,旋即不容置疑地说,“我知道了,此事不用再管,你下去预备一下行头,我要亲自去镜园。”

及至那人退下,她方才抬起头来看着屋顶,突然展颜笑了,那一抹笑容竟是犹如寒冰融化一般异常动人。良久,她才低声喃喃自语道:“那么多年了,你的话终究没有应验。江南的人只想着赚钱,受你恩惠的天下百姓更是比谁都健忘,至于那个誓言和你一同开创这大好河山的人,则是埋在陵墓中被万人称颂,后代膜拜。只有你,你的真正衣钵早就被人忘了……即便她是你等着的那个人,在皇帝那般的恩宠之下,又怎会在乎你的遗泽?不过我也仁至义尽了,否则若真是下狠手……”

她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好一阵子才站起身来:“老天有眼,让我得以从坟墓中爬出来,给了我第二次活路,让我看看这百多年后的河山!就算这一次我真的败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后人并没有完全断绝……这世上有健忘的人,也有一代一代刻骨铭心地记着那段恩怨的人!”

离开了正房,杨进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才大步往草堂的方向行去。待到进了门,他方才发现,罗旭已经不在了,只有萧朗仍站在那里,从那张脸上丝毫察觉不到刚刚的端倪。他见状连忙上前行过礼,可才躬下身,上头就传来了淡淡的声音。

“免了。”皇帝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旋即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所以朕让纪曦回去了,接下来自有镇东侯世子护送朕回去。你难得归来,便好好陪陪你媳妇。”

杨进周看了一眼仍然面无表情,却对自己微微欠身的萧朗,却仍然大感不安。想到刚刚陈澜对他说过的话,他那剑眉一下子就拧在了一起。

“叔全,天子微服驾幸虽是臣下的荣耀,但万一有事,却牵连深广,不可不慎。更何况,从一开始,你就是皇上一手提拔的,和其他权贵都没有关联,就是娘号称郡主,那威权也都是来自于皇上,到时候有个万一,断然只有人落井下石,绝无人开口说情。皇上此行来得突然,怕就怕有人动坏心,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你不用管我,绝不能离开皇上左右。”

于是,几乎在皇帝迈步的一刹那,他一掀袍角突然单膝跪了下来:“臣身为侧近,蒙皇上驾幸本宅,断无在夜深之际让皇上就这样回去的道理。无论怎么说,臣都要带人亲自护卫往北安门!这不但是臣的职责,也是内子的叮嘱!”

“是阿澜的叮嘱么?”皇帝脚下微微一顿,随即自失地摇了摇头,“朕就该知道,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执拗多心的性子……只是你身为人夫,也不知道多劝劝她,反倒什么都听媳妇的,你呀,也得想想如何不被人说闲话。”

“回禀皇上,内子聪慧机敏,所言当者,臣自然言听计从,外人言何足为道?”

“好了好了,朕不和你争。既如此,就依你!”皇帝口里说着不耐烦的话,但眉眼间却隐隐流露出了笑意来,旋即又侧头看了看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萧朗,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尔父从前在京城时,曾经为朕伴读了半年,斗鸡遛狗无所不为,旋即就因出镇奴儿干城而分开了。想不到,如今却换成了萧郎你随行护卫。”

听到皇帝不再叫自己为镇东侯世子,而是换了这样一个亲昵的称呼,萧朗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却只是垂头应是。而等到杨进周和萧朗并肩跟着皇帝出了草堂的时候,前者却敏锐地瞧见,那张如冰雪一般白皙的脸上,此时多了几许古怪的红色。

当皇帝一行出了镜园的时候,陈澜却没有如杨进周离开时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在沁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悄悄往惜福居去了一趟。得知江氏已经睡着了,她仍是到床前看了看,这才退了出来,临走时又嘱咐了庄妈妈好生看护。一路回到了怡情馆,才走过穿堂,她就看见好些人站在院子里。

“夫人!”

柳姑姑一见着陈澜就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搀住了胳膊,又摸了摸手,发现陈澜还记得戴羊皮手套,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嗔怪道:“这么冷的天,夫人之前又才醒,身体还虚弱着,非急着出去干什么,到时候老太太知道了,也必定会怪您礼数太周全,不顾自己的身体,要是皇上知道就更不用说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陈澜往里头搀,而沁芳见云姑姑也过了来,自是连忙让出了另一边。陈澜只由得她们去说,口中只是一味嗯啊应付着,待进了屋子,她却摇头表示不进西屋,最后就到了东次间的炕上坐了下来。

“夫人,这么晚了……”

没等柳姑姑说完,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我是睡了一整天,你们是忙活了一整天,不用都在这儿守着。红螺沁芳芸儿都回房去睡吧,留着长镝和红樱收拾就够了。云姑姑柳姑姑也再留一留,我有几句话想说。”

待见众人依序留的留,退的退,陈澜方才看着云姑姑和柳姑姑说:“今天皇上要来的事情,你们是事先得了讯息?”

“啊……是。”柳姑姑闻声一震,随即立时上前,竟是屈膝跪了下来,“是宫中司礼监曲公公派人传的讯息,又指明了老太太和夫人都受了惊要静养,不许惊动了,所以奴婢就和云姐姐一块商定了,只说是有贵人要来探望,不曾透露实情,甚至还瞒过了老太太……”

听柳姑姑如此说,云姑姑立时醒悟过来,慌忙上前也跪了,却是解释得异常直白:“夫人,不是奴婢有意欺瞒,只因我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人,若夫人醒着尚可以悄悄知会一声,旁的真是不敢违逆司礼监曲公公的吩咐,毕竟咱们出宫时是……是过了司礼监路子的人。”

“你们不用纠结这个。”陈澜未曾想自己只是想问一问此事可还有什么隐情,云姑姑就说了这样一番掏心窝的话,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笑道,“今日的事你们做得很好,我并没有怪责二位的意思。我如今只想知道,皇上此行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

“这……”柳姑姑和云姑姑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柳姑姑点了点头,“曲公公派来的人倒不曾细说,只看那先来的两个太监跟着我们俩查看布置,竟不像是一时起意。只不过,咱们镜园从前毕竟是归入过皇家名下,难免皇上来过。”

皇家的田庄园林不计其数,而皇帝身为天子垂拱九宸,平日在西苑游玩游玩也就罢了,镜园虽造得优雅,可相比西苑却相差远矣,何必到这儿游幸?如果皇帝不曾来过,那两个太监却能了解镜园的构造等等,那么,答案也许就呼之欲出了……

这一瞬间,陈澜心里已经有了大约的判断,因而沉吟片刻就开口问道:“今天阳宁侯府和娘那边似乎都派了人过来帮忙,如今顶得上的人总共有多少人?”

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想到陈澜突然问这个,云姑姑和柳姑姑正在沉吟的时候,长镝就抢在前头说:“回禀夫人,郡主总共派来了十二个家丁,侯府那边则是统共八个人,再加上咱们府里原有的家丁家将,大约有五六十人左右。夫人是有事要分派下去么?”

“唔,请两位姑姑传令下去,府里的大门和东西角门,还有后门即刻先行落锁,所有丫头一概回房锁门,不许在外闲逛。内院巡夜的仆妇增添一倍,前院持锣巡查的家丁增加到十二个。在老爷回来之前,前院众人全都打叠精神候着……”

一连串的吩咐过后,云姑姑四人的脸色渐渐变了。皇帝今日微服驾幸,这原本就是鲜少出现的情况,而现如今这么晚回去,则更是绝无仅有,陈澜这安排,莫非是……两两对视了一眼,云姑姑和柳姑姑就立时应声出门,而长镝和红樱则是双双上了前来。

“夫人是不是觉得晚上会出事?”

“不是觉得,只是防备。”陈澜定了定神,就冲着满脸紧张的两个人微微一笑,“皇上尚且是做好了万全的预备,咱们家里自然也是一样。有备无患,先做好防备,总比事到临头仓促应变来得好。镇东侯世子虽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那时候我道谢他尚且不管不顾径直走了,刚刚那会儿突然赶来,定然不是什么巧合。前头去忙了,你们两个也穿戴起来,然后服侍我换一身行动方便的衣裳。”

长镝红樱都是宜兴郡主一手教导起来地,此时自没有二话,当即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两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就出现在了陈澜面前。看着她们那束身的皮甲,一个腰里配着箭囊,一个利落地将两截枪杆接成了一杆红缨枪,她忍不住莞尔,随即就去内室换了一套出门时的衣裳。才收拾停当到了东屋坐下,她就依稀听见了外头有动静,忙站起身来。

“我去瞧瞧!”

长镝冲红樱使了个眼色,随即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就面色凝重地回转了来,不待陈澜开口发问就解释道:“小姐,是锣声,听方位不像是前院,倒像是隔着几条大街似的。咦,那锣声又响了!”

“出去看看!”

陈澜一下子站起身,见长镝和红樱要上来搀扶,她就笑着摆了摆手。然而,从温暖的室内跨出门槛走到室外的一刹那,她却觉得一股寒气铺面袭来,旋即就是夜空中那一声声刺耳的铜锣响。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她甚至没觉察到肩上多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只是抱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锣声骤然停止的时候,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捏得有些发白。

“夫人,前头云姑姑还没回来,要不要奴婢去瞧瞧……”

“不要慌,前院那边安静得很,足可见哪怕有情况也应付有余。这大晚上突然闹出这样的声响,只怕会惊醒母亲,红樱去对红螺说一声,若是睡下了就让她们小心门户,然后让婆子暂时先锁了这怡情馆,咱们到惜福居去瞧一瞧。”

红樱走的时候一个人,等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多了三个人。瞧着面前衣着整齐的三个大丫头,陈澜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沁芳便领头上前屈了屈膝:“夫人,咱们都睡不着,又怕有什么事情,所以正好在房里坐着做针线闲聊,都说等您睡下了再去睡,所以红樱一进来说话,咱们就跟她出来了。咱们虽没什么能耐,跑腿传话却都是能够的,万一有事,留在您身边也能多个人手使唤。至于这院子里,几个小丫头都是咱们亲手教的,看院子足够了。”

一贯稳重的红螺和一贯跳脱的芸儿都没有多话。因而,陈澜也只是抿了抿嘴,点点头便反身朝门外走去。那守门的婆子早就被长镝叫了起来,此时见这浩浩荡荡的一应人等,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多说什么,只连声答应云姑姑柳姑姑回来让她们转去惜福居,随即老老实实地关门锁门。

夹道里的明瓦灯此时都已经点了起来,这不甚宽阔的地方虽然有些昏暗,但加上那两盏琉璃顶子的灯笼,却足以照清楚脚底的路途。然而,几个人才走到半路,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澜立时头一个转过身子,就看到那边黑暗的尽头一个人影飞也似地跑来。

“夫人!”

那人很快就露出了身形,真是奉命去前门的柳姑姑。她站稳之后先喘了一口气,正打算开口规劝,可看到陈澜那镇定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就变了一个样子:“老爷出门的时候,把虎爷留了下来,奴婢才到前头一吩咐,他就立时讨了令,这会儿已经把那些人都调度了起来。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奴婢想想也就不在那儿碍事,所以回来讨您的示下。”

杨进周……留下了秦虎?陈澜一下子想起秦虎那时候在马车旁焦急探问的情形,本还有些惶然不安的心定了不少,旋即便说道:“前头有他,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更没什么示下。对了,柳姑姑可听出那铜锣声从哪儿来的么?离着咱们这里有多远?”

柳姑姑迟疑片刻,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才低声答道:“大约是浣衣局的方向。那里住的都是年老退废的宫人,还有因罪被罚没的犯官家眷,从来都是最消停不过的地方,实在想不出那里能有什么事端……”

尽管浣衣局亦是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之一,但由于位卑职小,尽管每次从镜园出门,除却走积水潭边那条路,都要经过那条浣衣局胡同转新开道大街亦或是德胜门大街,但陈澜几乎不曾留意过这个衙门。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心猛地一缩,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院隐约传来了叫声喊声,刹那间,她本能地抓住了柳姑姑的手。

“快,咱们去惜福居!”

这样大的动静,江氏这年纪又素来睡得轻,此时自然已经醒了过来。在庄妈妈的亲自服侍下喝了一口水,她还没来得及问外头怎么回事,就只听明间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不多时,她便愕然看到,原本该卧床静养的陈澜竟是进了屋子。愣神了片刻之后,她就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这么不顾惜自己,这么晚还过来干什么?”

见江氏少有地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话,庄妈妈哪里敢说陈澜之前才来过一次,自是连忙在旁边准备打岔。可她这话还没出口,陈澜就上前施礼说话了。

“母亲,就是一丁点外伤,不碍事,再说,我都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了。”陈澜上前挨着床头坐下,又解释道,“叔全护送林七爷回去了,外头又突然响起那铜锣声,碜人得很,我自然索性过来,说是陪陪您,其实还不是让您陪陪我?”

“你这孩子!”

江氏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只瞧瞧陈澜那一身装束,还有那只一直扣着袖子的右手,她心里自是了然,索性掀开了被子,这才对庄妈妈吩咐道:“你去,寻我从前穿过的那几套行动方便的衣裳来。阿澜你也不必扭扭捏捏的,有话尽管在屋子里分派。”

陈澜听江氏这么说,知道外头的动静大约瞒不过婆婆,当下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自家人知自家事,若真是有贼人闯进来,她除了之前的安排之外也做不了太多其他的,所以到了明间里,她就给众人一一分派了事情,等到一个个人都去了,她就一手按着自己的袖子,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前院有秦虎,柳姑姑又去后头帮衬云姑姑,只要是小股人,料想突破不到这儿来。毕竟,这里临近皇城北安门,周围还有众多勋贵府邸!只希望已经离开的那一行人能够平安无事,毕竟,多少凶险的情形都已经过来了!

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门帘,但那些嘈杂的声音仍然是从缝隙中窗纸中一阵阵地传了进来,而一个个消息也如同流水一般地汇总到了她这儿。

“浣衣局胡同那边似乎有弓弦的响声,可那锣声那个再也听不到了,前门谨守夫人吩咐,没派人去打探动静。”

“门前胡同一片嘈杂,似乎是兵马司的人过去了!”

“后门有些动静,云姑姑已经调了郡主和阳宁侯府送来的那些家丁过去看守!”

“虎爷上了侧墙查看动静!”

听着这无数奏报,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字一句地说:“还是前话,不许开门,不许打探,全都给我各安其位!”

第339章 明暗虚实,我心弥坚

夜幕之下,横贯新开道街和德胜门大街的浣衣局胡同此时一片血腥。平日足可供两辆马车通过的宽阔胡同中,横七竖八的肢体躺满了一地。入夜时分原本就黑漆漆一片,而恰逢阴云遮住了月亮,刚刚的一场殊死拼杀之后,一面铜锣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而在它的周围,则散落着几盏灯笼,其中一盏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孤零零停在路中央的马车只余下了三两个人拱卫,而四面八方的憧憧黑影,乍一看去却何止十几二十,那些明晃晃的钢刀利剑无不是指着马车。也不知道是谁轻叱了一声,最前头的五六个黑衣人发狠似的冲上前去,先是那刀剑交击的声音,继而是刀剑入体的闷响和垂死的哀嚎,当一把钢刀闪电一般地劈开了那马车的车门,继而将卷帘亦是一刀劈成两半的时候,他的动作却陡然僵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他手中的钢刀咣当落地,紧跟着整个人便往后重重倒去。旁边的人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深深扎入其面门的弩箭。

“小心弩弓!”

仿佛是印证了这一声提醒,马车中突然嗖嗖射出了三四箭,四周围原本靠得最近的那几个汉子立时倒地不起。而剩余的人一下子四散开来,各自躲入了胡同两侧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箱后头,紧跟着就有人喝了一声放箭。一时间,四周传来了好些弓弦扳动的声响,十余支箭一下子没入了那马车中,须臾便仿佛依稀有一声惨哼。见这一招奏效,弓弦响声顿时不绝,里头的声气却越来越低了。直到那车厢板壁上扎满了无数根利箭,黑衣人们这才从木箱后头现身出来,两三个人试探似的到了车前,内中却再也没了动静。

“快,拿火把来!”

“慢着!”最后头的一声厉喝却制止了一个黑衣人要点燃松脂火把的举动,只沉声喝道,“你们没几个认识车里的人,全都让开,让我亲自瞧瞧!”

眼见他排众而出,最前头的一个黑衣汉子慌忙伸手拦了一拦:“主子,万万使不得,万一里头有诈可怎么办?再说,那毕竟是您的……”

“闭嘴,滚!”

蛮横的三个字之后,来人一把拨开了挡路的黑衣汉子,又上前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了火把,等那火把点燃了,他却将其凑到自己的脸前头,照了片刻嘿嘿一笑,旋即才大步上前。火光下,淮王那张年轻的脸上尽是得意的笑意,看上去扭曲得碜人。当到了车辕前头时,他方才一把撕开了那破碎的卷帘,才探入头去,那火把却骤然落地,就只见车厢中如闪电一般地伸出一只手来,竟是突然拽着他的领子将其拖了进去。

这刹那间的变故来得实在太快,哪怕是就在周围三四步远处的黑衣人也完全没反应过来。当起初出言相劝的黑衣人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刚刚还站在马车前的淮王却已经是不见了踪影。望着那黑漆漆敞开着,仿佛无底洞一般的马车,那黑衣人只觉得背上凉浸浸的,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是进还是退。

“主……主子!”

他颤声叫唤了一声,可马车中却是声气全无。就在他彷徨无措之际,后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这种时候却要亲自上,死了也是活该!杀,不用顾忌那么多!”

此话一出,背后顿时传来了更多的弓弦轻响。那黑衣人才堪堪转过身,就只见一支利箭迎面而来,他只来得及横刀挑飞了一支,却无法逃脱接下来那一阵箭雨,顷刻之间,他的手臂大腿和前胸便先后连中三箭,整个人也随之半跪在了地上。看到自己的手下几乎没几个撑过了这一轮箭雨,而那后头上来的人,赫然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他只觉得气急攻心,用刀一撑地面就想站起身来。

“你们……你们是……”

然而,这一句似疑问似感慨的话却被一支利镞终结在了他的嘴里。当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刀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的时候,后头那一批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逼上前来。临近马车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们之后便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杨大人,不要在马车里再装蒜了,出来吧!就算你拿着他也没用,咱们可和他不是一路人!”

然而,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冷森的轻哼。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一个黑影骤然从马车里飞了出来,随即如同一块石头一般掉在地上人事不知,一群人却不进反退,竟是又让出了三四步远。直到另一个黑影跃出了马车稳稳落地,他们也没再前行半步。当最前头骤然点起了火把,一众人看清楚那个持剑而立的年轻人面目时,后头却传来了一个惊怒的声音。

“你不是杨进周,你是谁!”

那年轻人一脚把淮王踢到了路边,随即方才淡淡地说:“好教你知道一点……”然而,话音刚落,他刚刚虚垂在下头的左手就猛地一挥了出去。最前头的几个黑衣人本能地避了一避,就只见一个绳套从天而降,紧跟着一个人便飞也似地腾空而起,继而重重坠落在地。那砰然巨响传来的时候,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候,他那剩余的半截话方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出来:“本人姓萧,不姓杨!”

刹那间的寂静过后,一群黑衣人当中响起了一个异常气急败坏的声音:“镇东侯世子……你是镇东侯世子萧朗!”那声音微微一顿,随即便嘿嘿笑了起来,“别高兴得太早,别以为只有你们会用声东击西之计,主子已经带着大队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一个都逃不掉!都还愣着干什么,杀!”

……

积水潭西岸,此时此刻亦是剑拔弩张之势。相比浣衣局胡同中的尸横遍地,这里却是两两对峙,谁也不曾先动手。良久,横剑站在最前头的杨进周方才冷冷地喝道:“这里距离皇城西北角不过一箭之地,刚刚铜锣声已经响过,援兵须臾就来,尔等就不怕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么?”

“杨大人若是有这样的把握,又何必在这里虚张声势?浣衣局胡同那边的铜锣已经停了,分明是大局已定,更何况这久久不见有人来,杨大人还指望什么援兵?只不过,若是杨大人能投了我,我倒是可以看在尊夫人面上,网开一面。”

此话一出,杨进周不禁呆若木鸡,再看四周围的一干禁卫也都是面露疑色,他立时勃然大怒:“贼子敢污蔑夫人!”

“污蔑不污蔑,都是人言。”说话间,前头的那群黑衣人分出了一条道来,紧跟着一个身穿宽大斗篷的人就在两个随从簇拥下现出了身形来,只那头脸却在风帽掩盖下藏得严严实实。待到头前,他停住了脚步,这才淡淡地问道,“兵分两路一虚一实,杨大人出身将门,倒真是使得好计,只镜园出来的这两条路都已经为我派人把守得严严实实,杨大人舍身为饵,可要是那一头已经全军覆没,你这苦心非但成了笑话,只怕还要背上深重的恶名!若是从了我,不说王侯,顾命之流亦是唾手可得。”

“当今圣上膝下皇子众多,轮不到你一介乱臣贼子把持朝政!”

“是不是乱臣贼子,却轮不到杨大人你下断言。就是当今圣上……即位之初也不是用的什么光明手段!”那声音丝毫没有遮掩,陡然转寒,紧跟着便冷静不再,多了几分深深的怨毒,“当年那么多龙子凤孙,几十年之后还有几个存活的?这幽禁鸩杀,难道是明君手腕?也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当年太祖能够对楚国公这等功臣下杀手,这大楚朝的历代君王难免有样学样。只可惜,以权术治国,难免失人心,上有内阁重臣,下有宿卫勋贵,就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对父亲下手……你既是不想归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放箭!”

“放箭!”

几乎是那声音撂下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杨进周亦是一声暴喝,旋即便是贴地猛地一个打滚。几乎是顷刻之间,那斗篷人的背后立时响起了无数弓弦响声,可对面的人却几乎同时倒地打滚,竟是赫然往积水潭里窜去。就在这时候,原本黑漆漆的临水河岸陡然之间高起了一大截,旋即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

“上当了……速退!”

几乎是那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就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一时间,无论是趁势下水的杨进周一众人,还是在箭雨下狼狈撤退的一行人,几乎都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那声音的方向。等到在几个手下的保护下好容易堪堪退到了新开道街,看了一眼四周零零落落的人,又觉察到依稀是西南面的天空隐隐泛红,那被人架着急速后退的斗篷人突然笑了起来。

“好,好!就算这一次败了,若是连社稷坛都受了殃及,也算是解了我心头大恨!你们几个,随我去镜园……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

镜园惜福居正房往日素来熄灯早,但如今却是灯火通明,明间里不但站着满屋子的人,而且一个个丫头仆妇进出极其频繁。而坐在右下手第一张椅子上的陈澜面色虽镇定,额头上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最里头的一层中衣也仿佛黏在了身上,脑海中更是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当看到江氏从西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

“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江氏说着就拧起眉头叹了一口气,“兵马司的人都已经过去了,却偏生还是不得消停,甚至有人爬墙窥视咱们家,看来事情当真不小。这样,你就在这儿坐镇,我坐了小轿在外头转上一圈,也免得等在这里心中不安。”

“母亲,还是我去吧!”

陈澜见江氏满脸的不赞同,却仍是开口说道:“您就放心吧,我眼下已经感觉好多了,再说此前只是受惊,不至于勉强了自己。这会儿闷在屋子里透不出气,反倒是更加不好。让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再带上几个壮健的仆妇,一圈看完之后我就立时回来。”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犟!”

见江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急切之下,陈澜不禁脱口而出道:“不去外头走一走,我这心实在没法放下来。毕竟,叔全本不必跟着,却是我让他护送林七爷回去的。”

“唉,你呀……去吧去吧,记得带好手炉,我看你身上衣裳太单薄了,就穿我那件狐皮大氅去,免得万一冻着了。”江氏一面说一面让庄妈妈进屋去找衣裳,不一会儿捧了狐皮大氅出来,她就示意陈澜过来,竟是亲自给她扣好了顶端的两个扣子,随即双手就紧紧按住了陈澜的胳膊,“我再说一次,不要逞强!”

陈澜摩挲着那厚厚的狐皮,好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当迈出屋子的一刹那,寒风迎面一吹,她却觉得刚刚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说是担心杨进周,可是,如今走在那冰冷的青石甬道上,她却明白,那只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坐等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了在等待的同时打点好一切该有的准备。当坐上了那平日鲜少乘坐的小轿上,一直觉得轿子颠簸难耐的她头一次不觉得脑袋晕眩,思路甚至比平时还明晰得多。

“夫人,花园那边一切正常。”

“夫人,后门已经都消停了,守门的婆子从门缝里头看出去,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前门虎爷已经从侧墙上下来了,说是咱们门前的胡同安静得很。”

轿子所到之处,仍是不时有人上前禀报,陈澜只淡淡地应一声,并未追问答话。然而,当到了已经落锁的二门时,她却示意两个抬轿的婆子停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把门打开,我要到外院瞧一瞧。”

闻听此言,不论是两个抬轿的婆子,还是随行的长镝红缨和两个健妇,全都吃了一惊。长镝张了张嘴正要规劝,就只见轿帘一掀,竟是陈澜就这么走了出来。长镝见陈澜看着那落锁的二门,眼神仿佛有些奇怪,想要规劝的打算就立时打消了,忙走上前对那看门的婆子耳语了几句。直到陈澜站了片刻又坐了回去放下轿帘,她才轻轻拉了拉一旁的红缨。

“夫人应当不是无的放矢,外头难道有什么不妥?”

“不会啊,刚刚云姑姑不是才跑过一趟?”

她们这两个丫头商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两个跟轿的健妇就更茫然了。然而,当轿子出了二门,顺着青石甬道出去,又拐了个弯子,众人就听到了轿子里传来了陈澜的吩咐声:“径直去寻阿虎,就说我有话问他。”

有了这吩咐,众人虽心头疑惑难解,但总算是有了方向。一应人等便簇拥着轿子往前院帐房行去,沿途自是有人看到,免不了飞跑回去报信。还不等到地头,秦虎早就亲自迎了出来,抬轿的两个婆子忙停下了脚步,又稳稳当当放下了轿子。

“夫人,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成了,何必您亲自来?”

“长镝红缨留下,其余人暂且退避。”

闻听此言,长镝红缨对视一眼,立时在轿子两侧站定了,抬轿的婆子和跟轿的健妇则是立时退避三舍。秦虎虽说不解,但还是遣退了跟着自己过来的两个家丁,随即有些不解地问道:“夫人有什么话要问?”

“林七爷是不是还没走?”

此话一出,不但外头守着的长镝和红缨大吃一惊,就连秦虎也是一下子呆住了。老半晌,他才讪讪地说:“夫人您这是开玩笑吧,老爷分明是和镇东侯世子一块护送着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