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轿帘就被一只手一下子挑开了一多半。里头坐着的陈澜抬头端详着这位面相粗豪的汉子,借着那灯笼的光芒,她看到了他那欲盖弥彰的不自然笑容,看到了他那游离的眼神,也看到了他那不自在地搓来搓去的手。原本只是刚刚从惜福居出来时突然生出的一个念头,但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这猜测恐怕有七八分准。

“前院的人手够用么?”

见陈澜不再追问刚刚那个问题,秦虎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旋即憨笑道:“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府里的家丁除却跟着老大人当初打过仗的,就是大人在宣府时招募了护持老太太的。再加上刚刚还留着……咳咳,总之前面大门角门一关足可应付,您尽管放心……”

几乎就在秦虎拍胸脯保证的一刹那,陈澜听到了一声闷响。那一瞬间,她立时闻声望去,就只见西南面的天空中隐约冒出了一团红光。尽管隔着老远没办法辨认清楚究竟是哪儿,但这样的夜深之际如此的动静,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事情的不对劲来,更何况是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大街上隐约传来了一阵阵人声,她索性走出了轿子。

而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那道院门也起了一丝骚动,不一会儿,竟是一个身穿府里家丁肤色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跑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停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之前晚饭前送出去的条子究竟送到了没有,会不会在半路上有了耽搁?”

“绝不可能,当时不是还拿了北安门的回文来……啊!”秦虎话才出口就想起陈澜在旁边,连忙不安地扭过了脑袋,又见那方太监也是盯着陈澜,随即也是如梦初醒一般,脸色不那么好看,他这才感到心气平了,索性退后两步离得远了些。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方太监不自然地上前两步,又冲着轿子里的陈澜施了一礼。

“县主……”

“就只有你跟着么?”

见陈澜也不问其他缘由,上来便是这直截了当的一句,方太监那脸上表情就更微妙了,好半晌才嗫嚅着答道:“并不只是小的一个,还有十个最精锐的禁卫,这会儿四个在里头,还有六个则是听……听他分派。”

方太监这慌乱下的一指,秦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没怎么说过谎,这会儿只得搔了搔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说:“夫人,不是俺有意欺瞒,实在是老爷走之前才突然决定的,那林七爷又下了严令,不让俺透露半个字,人到现在还呆在帐房里头,就连家里其他的家丁家将都不清楚。”

“你知道林七爷是谁么?”

看到秦虎点了点头,陈澜没有再多问什么,径直吩咐道,“既如此,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在前院转一圈就回去。至于方公公,别人本是不知道你们在的,你刚刚这一趟跑出来,只怕瞧见的人不少吧?”

方太监赶紧陪笑道:“县主恕罪,是刚刚听到外头响声,七爷打发小的出来瞧瞧,小的张望了一下进去呈报,七爷说想来南边那一头已经定了,让小的来叫虎爷过去,好说说之后的事情,小的这才急忙赶过来的。至于刚刚说到的那条子……”

他犹豫片刻,声音就变成了仿佛蚊子叮似的:“那条子是送给领宿卫的阳宁侯的。”

这么说,关键时刻,陈瑛竟是拖到了现在还不见踪影!

尽管对陈瑛素来没有半分好感,可也知道这位三叔不是那样愚蠢短视的人,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怔了一怔方才点了点头。就当她回身上轿,预备让一旁的红缨去把人叫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叱喝,依稀能听到是有人在喝骂什么。

秦虎几乎是来不及和陈澜打招呼,一瞬间就转身奔了出去,而方太监则是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慌慌张张向陈澜行了礼,旋即一溜烟似的跟在了秦虎后头。见此情景,已经坐下的陈澜双手一合,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夫人,是回惜福居,还是去帐房……”

“把那两个婆子和仆妇都叫回来,照之前的安排,坐轿子在前头转一圈,然后再回去。”

“可是……”

“按我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我顶着!”

长镝再不敢相劝,朝红缨使了个眼色就匆忙去叫了人。不过片刻功夫,刚刚退开来的婆子和健妇就慌慌张张赶了过来,抬起轿子就往前走。晃晃悠悠走了好几个地方,正打算往回走时,却又有人截住了轿子。陈澜打起门帘一瞧,就发现是刚刚才见过的方太监。

“夫人,帐房那边有些事情,您能不能……”

他这声音压得极低,而陈澜几乎是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不等他说完就沉声吩咐道:“转向,去帐房!”

第340章 万乘之君,知人之明

镜园的前院一共是一个正院和东西两个跨院,正院里头是五间五架的前厅,两个小跨院里,西边设着杨进周的书房瀚海斋,东边则是设着帐房和外库房等等要紧地方,素来是闲人禁入,再加上待客用的小花厅和最前头的一排倒座房,一律是前院的戴总管统管。而眼下这时候,东跨院院门紧闭,连陈澜的小轿在门口停下时,那两扇门仍是纹丝不动,还是方太监上前有节奏地叩击了几下,那院门方才开了。

“长镝和红缨随我进去,你们且在外头等。”

此话一出,跟着来的两个仆妇顿时有些犹疑,其中一个期期艾艾才说了一句老太太得知了必然怪罪,就看到陈澜转过身来,那脸色眼神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慑人,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分说半个字。直至陈澜跟着方太监进门,那两扇门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严丝合缝地关紧了,其中一个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大晚上的,为什么夫人偏这般神神鬼鬼!”

“嘘,小声些,你不想活了……今晚上这乱七八糟的动静一阵接一阵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你这话万一让夫人知道了,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对不对,两位嫂子?”

听自己的同伴竟是破天荒地收起了往日的尖酸个性,对两个抬轿的粗使婆子那般和颜悦色,起初说话的那仆妇也觉察到了一丝苗头,慌忙闭上嘴再不多言。只大晚上的站在这寒风中并不好受,因而当夹道另一头前院总管戴明带着人过来,问明了情形就吩咐她们暂时到一旁的小屋子里烤烤火,四个人顿时喜出望外,竟是再没心思注意天边那一抹红光。

外间动静如何,已经进了帐房的陈澜自然没空去留意了。长镝和红缨都留在了外头,方太监也没跟进来,而尽管她知道了事实,可是,当瞧见安然坐在书案后头,正在若有所思地翻着手中一本簿册的皇帝时,她仍然觉得脑子一片乱糟糟的,竟是连行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只才屈膝下去,她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不要多礼了,朕如今是不请自来,又不告而留的客人,又没来由让你这个主人担惊受怕,论理,是该朕向你赔个礼的。”

“皇上言重,妾万不敢当此言。”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况且还是你家里。朕这个客人就反客为主一回,坐吧,你这样站着,朕心里也不自在,须知你还是个病人。”

见陈澜只犹豫片刻,就大大方方地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抬起了眼睛朝自己看过来,皇帝便叹了口气说:“今次朕出来,一来是因为你突然出事,想过来瞧瞧,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人心如何。只没想到,这有意露出的破绽却还真的给人抓准了。有萧朗在,再加上还有其他安排,只要兵分两路,安然回宫并不是难题,没想到叔全那时候把你的话撂了出来,坚持要护送朕走,有些事朕就没有瞒他。”

皇帝说到这里,语气里自然而然满是赞许和欣慰,可陈澜却听得满心焦虑,索性就把这些情绪都露在了脸上,等到那话头一顿,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妾斗胆请问一句,皇上可是令镇东侯世子和叔全各自领一路人,从浣衣局胡同和积水潭西岸那两条必经之路回宫?”

“是叔全的建议,萧朗的附议,朕再三考虑之下,便认可了这一条。”皇帝见陈澜一下子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疼惜来,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岁以来,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做些事情,孰料朝中风波不断,卷入其中的文武勋戚不知凡几。每做一件事就有人掣肘,每动一个人就能牵扯出更深的关联,一个个人死得异常诡异,朕懒得再这么继续耗下去了!既如此,那就直截了当了结干净算了!”

“可是皇上,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万乘之君?”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说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戏?”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竟是闭上了眼睛,“朕在早年还是皇子下江南的时候,就曾经认识到了这个。所以,既是敢用这一招,就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更何况,朕好歹还知道什么叫做分寸,知道什么叫做当断则断,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托付……所以,如今只是看似凶险,就是你家叔全亦或是萧朗,亦是稳若泰山,朕可以给你打包票。”

“刀剑无眼,厮杀上头的事,这天底下有的是意外,恕妾无礼,实不敢认同皇上刚刚这话。不单单是为了叔全,亦是为了皇上自己。镜园虽安,但保不准有人泄露消息;而外头的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也难免有奸人;至于宿卫等等,人员一广,也同样是难免混杂进了私心算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皇上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又何必拿您自己作饵?不论您要做什么,在东宫虚悬,诸事未定的情况下,就是一丁点的闪失,也会造成天下动荡!”

见陈澜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随即又直起腰不闪不避地径直看着自己,皇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亦是每每拿这些道理规劝他那些冒险举动的皇后。只话到嘴边,他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是听说了阳宁侯至今不曾出动的消息,觉得他兴许叛了朕?”

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摇了摇头,竟是又没有用谦称:“皇上虽说是用了三叔,但要说了解,也许未必能及上我。我曾经几次三番被他迫到了悬崖边上,又曾经听祖母提到过他升官进爵的那些往事。三叔此人阴刻,素来能抓牢每一个机会上进,为此不但偏执,甚至近乎于残酷无情,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把赌注全都压在一块儿。无论他此前如何,如今不曾有动静,不是被事情阻住了,就是有更好的安排,必不是真的生出逆心。”

皇帝并没有在意陈澜对陈瑛品行为人上的评价,这些事情从来瞒不过他,用人之际,只要不是过分出格的,他都能够容忍一二,但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在结党的同时又生出逆心。因而,看着垂下头去的陈澜,他又微微笑道:“他应当感谢你这个侄女才是,论起对他的认识,朕确实不如你……罢了,起来吧,朕只能对你说,今次之事只此一遭,再无下次。”

此话一出,陈澜心里暗自苦笑,随即挪动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大门传来了砰地一声,回过头时,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竟赫然是方太监。只这会儿的方太监脸上满是惶急,站定之后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启禀皇上,外头……外头突然闯进来了几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秦虎被其中三个给缠住了,剩下的两个正护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还放话说……放话说要见海宁县主!”

见陈澜满脸讶色,皇帝则是眉头紧锁,方太监慌忙解释说:“小的自然不会搭理这等贼人,可那人却说……说是镜园外头已经齐集了少说百人。若海宁县主不去见她,便休怪到时候外间火箭齐放,到时候玉石俱焚!”

此时此刻,皇帝固然是又惊又怒,陈澜亦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冷的刹那间,她立时飞速转动起了脑筋。然而,当皇帝的目光看了过来时,她却只是按着胸口冲方太监问道:“传话的人是男是女?”

方太监偷觑了一眼皇帝,旋即才陪笑道:“小的不能确信,只听着那声音有些女子的柔媚,兴许是女流。外头情形不明,夫人能否……”

“不用理会那等贼人!”这一次,却是皇帝抢在前头厉声喝了一句,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一下子落在方太监身上,“你是做什么的,这样的要求也敢报到此处来!”

“皇上,小的……小的只是怕……”方太监见皇帝那森然怒色,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旋即索性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皇上,他们兴许真能做得出来,之前小的跟着……跟着秦虎爬上墙头张望过,那闷响和火光的方向似乎是皇城西南……”

“滚,你给朕滚出去!”

皇帝勃然大怒暴喝了一声,等方太监跌跌撞撞抢出了门,这才看了看咬着嘴唇的陈澜,因放缓和了语气说:“你莫要担心,皇城西南邻近锦衣卫后街,罗旭已经领命去了。他素来机敏多智,决计不会真出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陈澜抬起了头,那眼神中赫然是熟悉的坚定光芒。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刚刚那阵动静已经过去了许久,偏生镜园左近的其他府邸都没什么大反应,咱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既是那人要见我,我何妨出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旨在何为?有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出不了事!”

……

夜色之下,白日里官员人来人往的千步廊已经落锁,诸多衙门虽都有留值的人,但大多都朝后街上各自的后门出入,即便如此,东西江米巷仍然是冷冷清清的。因而,当那一声轰然巨响陡然之间传来的时候,无论是在衙门里头挑灯做事的官员,还是附近的百姓商旅,一时间都惊起无数。推窗的开门的到大街上张望的,全都望着那高高窜起的大火发呆。

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如梦初醒,扯开喉咙高声叫嚷道:“走水啦!锦衣卫后街走水啦!”

随着这大声嚷嚷,不少或推窗户或开了门的人,这会儿慌忙缩回了脑袋,只有少数一些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阵子,旋即磨磨蹭蹭地提着木桶出了门来,看那架势仿佛是要上去救火。然而,倏忽间,大街上就传来了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这些提着木桶的人就看见两头出现了好多军士的身影,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只听两头传来了高喝。

“统统脸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再说一遍,统统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连两次的重复,好些人慌忙丢了木桶往旁边闪,眼看着那一队彪悍的军士从面前过去。一个眼睛不老实的悄悄往那开过去的人瞧了一眼,旋即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掩不住的惊呼:“老天爷,竟然不是兵马司的人……”

他这嘀咕刚出口,就感到肩背着了重重一下,顿时一个趔趄四脚着地,紧跟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老实点!”

虽说有了棒打出头鸟的教训在前,但还是少不了有一双双的眼睛往街上的行军队形扫了过去。然而,当那行进的过程仿佛丝毫看不到有终止迹象的时候,随着那每隔三五步便有人手按刀把站定,不少人按着砖墙的手渐渐抖了起来,那身子也在寒风中颤得如同筛糠似的。

须臾,大批军士便各就其位,完全将锦衣卫后街和与其相交的二条胡同和高坡胡同以及西江米巷看得严严实实。尽管附近的激桶大多已经是被毁得残破不堪,但军士们一个个熟络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个皮管,竟是三三两两在水井旁分工协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道道水柱就冲着高高的火苗倾泻了下去。

锦衣卫后街街口,策马并肩而立的罗旭和罗明远看着那高高窜起的火苗在水柱的压制下渐渐矮了下去,面色全都有些微妙。隔了许久,两人却几乎同时开了口说话。

“爹,你听我说……”

“旭儿,这边差不多了……”

两人几乎同时闭上了嘴,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罗明远就笑道:“罢了,你先说。”

这当口,罗旭也不和父亲客气,径直说道:“爹,我得再去镜园那边一趟,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镇东侯世子萧朗进京不久,虽说是并不和什么权贵往来,但要说立场,恐怕比不上咱们罗家。而且,叔全原本就是给假回去陪媳妇的,若是他没跟着,看这里的架势,我真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你以为皇上真会毫无把握地涉险?”

罗旭见罗明远面色严肃,顿时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我是没想到,这儿竟是有您领兵坐镇。想来,是我之前调动人手的事情给您知道了吧?”

“你虽说有些小聪明,但还嫩了些。”口中说着教训的话,但罗明远的脸上却流露出掩不住的笑意,随即就点点头道,“你既是担心,我与你百人,你立时去那边瞧瞧,若是无事就立刻回来,要知道,那几家铺子的地道,是你未来媳妇的人打探明白的,接下来是你侦知之后画的图纸。虽说转移了大半,可刚刚动静这么大,你若是不在,待会宫中留值的小张阁老出来了,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呀……非得闹这么大!”

“爹,这还不是为了一劳永逸么……是是是,我明白了,这就快去快回!”

然而,当那五十个健卒拨到了自己手下,罗旭领头往宣武门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一下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父亲只是掌着京营的三分之一而已,杨进周此前一直在宫里暂且不提,那掌着另外三分之一的韩国公张铭难道还在西山营地?

……

位于新开道街和三条胡同之间的晋王府紧靠着积水潭的西岸和北岸,往往入夜时分全城宵禁的时候,这儿还有文人墨客盘桓未归,或是赏月赋诗,或是欣赏歌舞,实在晚了也会有王府马车负责把人送回去,甚至在前院留宿也是常有的事。但如今晋王尚在服嫡母的大丧,这些歌舞宴饮未免就太过招摇了,但即便如此也常常留着三五清客谈天说地。

因而,当夜空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铜锣声之后,晋王自是大为恼火,当即吩咐人出去查看动静。只那小厮穿上大袄,满心不耐烦地打算到前头去吩咐一声的时候,那锣声已经戛然而止,因此他不过是找了间屋子烤了烤火,旋即方才气喘吁吁状地赶了回来。

“殿下,没事,是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在那乱敲锣呢,大约北城兵马司已经把人逮回去了。”

既然是人已经被拿了,晋王自是再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又在几个清客的簇拥下鉴赏着那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全都啧啧称赞不提。到最后,晋王心满意足地亲自把这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这才笑道:“得此真迹,真是不枉此生!不得不说,这些江南人还真是大手笔,送的竟是如此珍品。只不过,你们得帮本王遮掩遮掩,若是让汤老知道了,又是好一顿劝谏。”

“那是自然,只殿下的礼贤下士果然是天下无双,换成别个殿下千岁,万没有这样敬着一个臣下的道理。”

“是是是,殿下一不好财货,二不好女色,就这点风雅爱好,汤老原该体谅才是。”

“汤老为人方正睿智不假,就是这性子实在是得改改,对殿下太苛严了。”

这些话里话外的奉承和抱怨听得晋王时而扬眉微笑,时而皱眉沉思,须臾就到了散席的时候,他正亲自送了一行人出门,结果就只听那一声轰然巨响。晋王惊疑之下,随即厉声吩咐人往高处探看,而其他清客则是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慌忙告退了。回屋坐下的晋王才等了没多久,就有人慌慌张张进了门。

“殿……殿下,不好了,是皇宫,是皇宫西南角那方向冒出了火光!”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晋王着实吓了一跳,随即竟是一下子从软榻上蹦了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好一会儿的步子,这才扭头吩咐道,“去,看看汤老可睡下了,若是能够,赶紧请了他来,就说本王有要事请他商量。”

等到人奉命离去,他才回身坐到了软榻上,一下子想起了上一回奉先殿失火时那内外哗然的情形,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才只一会儿,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

“殿下,殿下,刚刚外头大街上有些动静,东角门上有个小厮不合出去,可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就一个小厮么?这有什么值得报的,就算是被逮着了犯夜,大不了明日让金和拿着王府的帖子去北城兵马司领人!”

这不耐烦的话语顿时让外头一时息声,可才只是一会儿,那门口就又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只是……不是小的多事,门前管事说,积水潭边上仿佛有叫喊声,具体如何听不分明,万一那边真有什么大事,咱们王府可就在积水潭边上……”

“你还有完没完!”晋王终于怒了,劈手从手边随手拿起一样物事冲着大门掷了过去。随着那东西砰然反弹了回来,他才又骂道,“兴许是这附近的哪家宅邸在那儿办些隐秘事,若是撞破了小事变成大事,难道我背黑锅?滚,以后别拿这样的鸡毛蒜皮说事!”

此话一出,门外才消停了。心烦意乱的晋王坐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当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时,终于忍不住的他怒气冲冲地亲自上前拉开了门,正要喝骂的时候,就认出了外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汤老,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吞了回去。他正摆手客客气气地把人往里边请,却只见汤老摇了摇手,随即开口问道:“殿下,长话短说,金总管对我说,东角门上已经有三个出去打探动静的小厮不见了,外头仿佛有些不对劲。”

同样的话语,前时晋王根本没往心里去,可此时汤老一说,他立时丢开了那不耐烦的心思,迟疑片刻就拉着汤老进了门,随即亲自掩上了房门,这才转身上前了几步:“汤老的意思是,有人要对我不利?晋王府虽说不是固若金汤,但内外王府护卫还有数百人,都是父皇挑选的精锐,兼且王府原本就是易守难攻,谁会如此不智?”

“若不单单是对殿下不利呢?”汤老看了一眼满脸迷惑的晋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大约不知道,今日午后,皇上微服出宫了,此时身在何处还未必可知。”

第341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你说什么?”

晋王这一回才真正变了脸色,待得到了汤老再次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一时间竟是坐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很清楚,尽管身边的清客幕僚看似不少,但真正遇着大事,却只有自从他成婚开府之后就跟在身边的汤老才是真正的谋主,其他人顶多只能群策群力地出点小点子。而汤老也对得起他的敬重和名声,每每在那些紧要关头,他总能得到些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

“汤老的意思是,如今外头这诡异动静,兴许是……兴许是有人谋算父皇?”

话说到这个份上,汤老自是再也不肯多言,当下微微一点头。眼看晋王坐立不安,到最后索性一撑桌子站起身,竟是两眼炯炯地看着他,他不禁眼睛一亮,以为晋王是有了决断。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晋王竟突然往后头退了两步,随即对他一揖到地。

“殿下……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汤老慌忙上前双手搀扶起了晋王,心里却难免一沉。可晋王却丝毫没领会这些,而是执着汤老的双手,满脸的诚恳和郑重:“汤老,你助我多年,最知道我的性子。如今我的心已经是乱了,兼且这消息真假不知,时值宵禁的当口,万一被人抓着把柄不得了,可一味窝在府里,却也不成……还请汤老助我拿个主意,无论你说什么,我无不依从。”

倘若是平日里晋王如此全心托付也就罢了,汤老只会高兴自己的主君有识人之明,然而,这会儿自己都已经明示到了这个份上,晋王却迟迟不能决断,而且还把这事情推到了自己头上,他却禁不住一阵心灰意冷。然而,眼看着那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信赖表情,他只得打叠精神说:“既如此,便请委金总管精心挑选王府精锐二十人,分四组出府打探吧。”

“好,就依你此言!”

晋王这一回却毫不迟疑,立时召来人吩咐了下去。及至那小厮走了,他少不得向郑老嘘寒问暖,待得知人当时尚未睡下,仍在那整理文书,他自是又说了好一通奉承的话。他素来是最擅长和文人墨客打交道的,即便是汤老刚刚心情很不好,也渐渐被他说得稍稍露出了笑容。然而,就在两人这秉烛夜谈兴致正高的时候,外间陡地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殿下,汤先生,都快半个时辰了,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晋王这下子再维持不住这温文尔雅的态度,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出门。待到了外头,见那报信的小厮哭丧着脸,他顿时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回来,门上就没有人出去打探?还有,可曾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

“回禀殿下,金总管亲自守在门上,后来又打发了两个小厮出去打探,可还是一个都没回来,他立时吩咐大门落锁再不许人出去。至于外头……之前似乎是传来了惊呼惨叫之类的声响,隐约还有……还有弓弦响。”

砰——

话音刚落,那小厮就看到晋王面色铁青,竟是一拳重重地捶在那门上,自是吓得后退一步垂下头再不敢吭声。须臾,他就看到汤老出了门来,又瞧见晋王冲自己没好气地打了个手势,他立时如蒙大赦地匆匆退走。只是到了院门处,他却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又探头探脑地等了好一会,正确定应当不会再召唤自己时,他就突然听到那屋子里传来了好一阵争执,不多时,就只见汤老气冲冲地出了屋子来,旋即站在那儿不动了。面对这一幕,他正准备开溜,岂料内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来人!”

屋子门口,站在檐下的汤老看着那小厮匆匆又进来,路过他身边时歉意地躬了躬身,旋即就进了门去,他这才缓缓往外走去,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落,好一阵子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想起了刚刚那一番对答。

“殿下,既是那些人不曾回来,足可见外间如今动向不妙。若是皇上掌控了大局,即便觉得殿下这些人来得不是时候,要么就直接派了禁卫过来看守四面大门,要么就会打发个人回来知会一声,断然不会就这么静悄悄的。如今之计,应当把所有王府护卫齐集起来,合成一队往外突破,不论是到顺天府也好,北城兵马司西城兵马司也罢,甚至是外皇城巡守红铺,总不能坐以待毙。”

“汤老,刚刚出去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时候贸然再派人出去,不外乎是送死!当务之急,是立时把咱们府里守好,否则若是这儿出了事情,那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想到那会儿晋王强硬的口气,走到院门处的汤老脚下一顿,随即又回过头来看了那边屋子一眼,继而伸手伏在了那门框上,自然而然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殿下,这当口不是谨慎的时候啊!”

镜园门前那条原本昏昏暗暗的胡同,此时却每隔十几步就扎着一根松脂火把。每一根火把都深深扎入了地里,可火把旁却诡异地不见人。只是,在对面的围墙后头,却隐隐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甚至还能影影绰绰看到那高墙上似有人影。

就因为这个,趴在东西角门上通过那小窗观察外头的小厮们把消息传进来,再加上刚刚进来的那几个人如此叫嚣,秦虎虽是最终格杀一人擒下两人,可仍旧不敢轻举妄动。在战场上,火器和骑兵的并用,被证明是对付蒙元的利器,而在京师这种地方,若是万一用起了火攻,那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于是,此时此刻,他唯有用手攥紧了刀把。

“虎爷……夫人出来了。”

“该死!”

秦虎恼怒地骂了一声,可等到那家丁瞪眼睛看着自己,他才想起这话容易造成误会,却也不及解释,直接吩咐左右看住了,随即就缓缓后退。待到看见戴着帷帽的陈澜在长镝和红缨的护持下出了西面的边门,他立时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夫人,都是俺的过失……”

“别说这种丧气话,谁不知道你这大力士是叔全麾下第一勇士?”见秦虎闻言更是脸色赤红,陈澜望了一眼被人团团围住的那几个人,这才颔首说道,“眼下的情形自是怪不得你。你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然后都退到西门里头去,我带着长镝和红缨过去说话。”

“可夫人,万一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发起疯来……”

“如果那样,自然就是命了,只不过……”陈澜微微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相信,要比命数,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好,只不过俺守在西门,要是他们敢有什么花样,俺饶不了他们!”

秦虎说完这话便上得前去分派。尽管不少人都颇为迟疑,可刚刚这几个黑衣人的叫嚣以及外头街上的情形他们都听到了看到了,因而最终都选择了服从,随着一拨拨人的有序退出,偌大的院子当中便只余下了那个倒卧在地的尸体,而那剩下的三个黑衣人甚至没在意秦虎临走前,一手一个把自己的两个俘虏都提着走了。

见陈澜只带着两个戎装婢女徐徐走来,居中的那个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另两人微微躬身,分别退出去了老远。面对这情形,陈澜不禁脚下一顿,可紧跟着,对面就传来了一个她没办法忘记的声音。

“县主别来无恙?”

几乎是一瞬间,陈澜就打手势让长镝和红缨暂且停住,旋即又缓步上前,却在人前三步远处停下了,脸色沉静一言不发。果然,她能忍住,对面的那人却分明没这样好的耐性,当即又压低了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当日,贫尼曾经说过,请县主去一观那真迹,只县主却是拒绝了,只不知道如今,你可否后悔了……”

话音刚落,龙泉庵主就陡然之间又跨前几步,眼见陈澜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宽大的袖子轻轻一甩,原本缩在袖子里的右手随之一动,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就势抵住了陈澜的腰间。见对面的长镝和红缨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似乎随时都会冲过来,她却依旧镇定。

“县主,贫尼只想好好说几句话而已。”

不用回头,陈澜也知道长镝和红缨必定瞧出了什么,而不远处的秦虎更不会忽略自己此时的处境,当即沉声喝道:“你们都别动!”撂下这话,她才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泉庵主,低声说道,“庵主究竟想怎样,直说不妨。”

“想怎样?”龙泉庵主不以为意地用左手放下了风帽,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旋即直勾勾地看着陈澜,“你来龙泉庵之前,我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京城豪门世家不少,更何况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更比不上那些父兄呵护的千金。但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该展露才能的时候便绝不错过,遇上机遇又能牢牢抓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风光。只是,在这世上,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你不够狠!”

见陈澜不为所动,她却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你以为我是让你杀人越货么?所谓心狠,只是说该不容情时绝不容情。林长辉打天下的时候可以和所有战将称兄道弟,治天下的时候亦是能和沐大哥把酒言欢,可日久天长,他依旧能痛下决心断绝后患,这便是所谓的圣主明君杀伐果断。当初征战天下时,胡春华可以把自己的口粮让给军士,于一干姬妾亦是亲切和蔼,可一到母仪天下之后,她却能够幽禁丈夫,逼死皇贵妃和庶子,这就是所谓的贤后。至于当今皇帝,用你时对你恩宠有加,不用你时就弃若敝屣,卢逸云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尽管对龙泉庵主早有怀疑戒备,但听其毫无敬意地直呼太祖和高后的名字,听其对皇帝任意指摘,陈澜不禁暗自苦笑——若是她心狠,当初是不是就不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而讳莫如深,早就该断然派人将这位龙泉庵主连根拔起?至于所谓君王的宠信,很少有长久不衰的例子,她就算知道,眼下也只有选择依附,仅此而已。

“庵主大张旗鼓见我,就是为了告诫这些?”

“你那夫婿的一切荣光都是皇帝给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在如何?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信赖他了如何?亦或是有朝一日,你的丈夫有了新欢时如何?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算不得什么智者!”

说到这里,龙泉庵主的眼神中渐渐闪动着某种狂躁的光芒,竟是没注意到陈澜的不以为然:“想当初,我就是太愚蠢了。沐大哥娶了宁国长公主,我愤而出家,结果林长辉却送了我龙泉庵,我便以为他是个性情中人。可沐大哥仰药自尽后,宫中就传来了宁国长公主和遗腹子相继病故的消息。我满心惊怒,一直在星星念念惦记着报仇,直到辗转接到她的临终绝笔,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才知道,我终究是不如她。她自尽的时候掐死了一个孩子,却把真正的儿子悄悄送给了我……没想到,到头来相信我的人,竟是我最嫉妒痛恨的情敌!”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际犹如一道惊雷劈过,甚至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站直了身子。自从知晓历史的那个拐点,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唯一的,于是谨言慎行,不敢显出任何行迹,然而,倘若真是照龙泉庵主这么说,那便是一个百多年前的人,如今却依旧如此容貌,难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她一下子死死攥紧了拳头,呼吸却难以避免地粗重起来。

然而,龙泉庵主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仿佛要避免她跑开,一只手竟是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县主信神佛么?”

不等陈澜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我皈依佛门,在青灯古佛前念经念了十年,却曾经根本不信。可沐大哥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却偏偏信奉神佛。他甚至还在参拜龙泉庵时,虔诚地捐了一座佛像。那一次留宿时,他恍惚之间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天上的神佛赐给他第二次性命,他也就是在一个三流大学浑浑噩噩,尽管我不明白,但是当晚,他就吟了一首甜水歌,等他回去之后不久,朝廷的石刻就到了,却只有前头四句。”

听着这些话,陈澜不知不觉渐渐抱紧了双手。对于自己这第二次的人生,她也曾经惊疑过彷徨过,但是在生存的压力面前,她选择了全心全意地拼搏求存,甚至不曾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神佛,什么信仰。所以,龙泉庵主对于沐桓的形容,让她看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真实的同仁。那个人也会彷徨,也会茫然,甚至因为自己的经历而笃信神佛。

于是,不等龙泉庵主张口再说,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接口说道:“若照庵主这么说,您历经了百多年时光得到了长生,早就应该什么都看开了,若如此,又何必再于俗世拼杀?”

“长生……这天底下哪有长生!”龙泉庵主一把揪住了陈澜的衣襟,那声线就犹如九幽地狱之中传出的一般低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当年吐血死在了那石刻前,而今生苏醒时,却还是在那石刻前,只却换成了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知道她是谁么?她的父王被当今天子幽禁致死,兄弟说是幽禁西内,却都是暴亡,自己一个已嫁女被夫家所出,隐姓埋名寄居庵堂……两世为人却都是遇到如此惨剧,你还让我看开些?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一时激愤?你听了这些,以为都是白白听的?”

龙泉庵主越是吐露得多,陈澜心中的戒惧便更甚。此时此刻,见对方已经不惜揭露了两重身份,她便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看着身后的长镝和红缨。发现长镝的手始终紧紧扣着腰间,她更是努力调匀呼吸,声线却仍是平稳。

“天下怀有奇冤的人不知凡几,庵主固然是其中之最,但是为了一己之私害死的人难道还少吗?吴王身为皇子却会选择谋逆,之后更是自缢,总少不了有人挑唆吧?东昌侯家人上下六口,想来总不至于阖家皆有死志吧?张阁老离奇过世,更不会脱得了阴谋二字吧?甚至还有淮王,钱妈妈,不计其数的其他无辜人……庵主你自己身负大恨奇冤,难道其他人就都该死!”

她这一次却没有压低声音,而是刻意地渐渐提高声线,到最后那话语中隐约带上了金石之音。见龙泉庵主面上肌肉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眼神亦是变得凌厉至极,她却丝毫没有罢休,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只可怜了庵主这满腹好机谋!”

陈澜此言一出,龙泉庵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闪念便是猛然扬手,指掌中刀光宛然。而刹那间,一直在等待脱困之机的陈澜沉腰偏身,一直深深藏在袖子里的短剑终于露了出来,稳稳当当架住了龙泉庵主的含怒一刀。尽管是蓄势已久,但她仍然被那股大力带得一个踉跄,仓促间却是微微蹲下一扫腿,果然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竟是被她绊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她猛然发力,左手一把抓住了龙泉庵主的一只胳膊,旋即左手举剑一切一横,竟是劈手打落了她那把短刀。

此时此刻,红缨和长镝固然是立时窜将上前帮忙,刚刚离着几步远的那两个黑衣人亦是迅速赶了过来。只他们俩还没近前,就只听一声暴喝,随即就看到了两道黑影到了眼前。尽管两人反应极快,但还是一个被砸中了脑门,一个被砸中了肩膀。而趁着这当口,又是两枚短箭随后跟来,两人只是倏忽间便又中了重重一击。

瞥见刚刚劈手丢了两块瓦片砸人的秦虎已经赶了过来,长镝自是慌忙上前顶上了陈澜。她毕竟是训练有素,也不顾龙泉庵主那疯狂的模样,直接飞起一脚斜击其腰。出乎意料的是,这本该是能让壮汉倒下的一击,却只是让龙泉庵主踉跄后退,反倒是长镝自己一下子按住了脚,随即才蹦了上去,赫然是拿着一枚短箭抵在了龙泉庵主喉间。就当陈澜被抢上前的红缨一把挡在身后时,她却只见龙泉庵主紧紧盯着自己,突然又发出了大笑。

“好,好!果然不愧是急智,先是大模大样地出来,却依旧留着自保之力,是我看错了你!本想拖着你这个知道甜水歌的人一块走的,结果到头来却被你躲了过去。最后不妨再对你多说一句,这么多年了,次次夺嫡都是腥风血雨,这一次也不例外,没有我,照样还有别人!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第二次又有何妨?”

话音刚落,她竟是主动朝长镝那短箭仆了上去。尽管长镝吓了一跳,慌忙缩手不迭,但究竟是已经晚了,眼见对方那笑声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呜咽,随即后退着瘫倒在地,不消一会儿就没了声息,她不禁有些无措地看着陈澜,随即手一抖,那一枚沾血的短箭竟掉在了地上。

“夫人,我……”

她这话还没说完,秦虎就已经上前蹲下试了龙泉庵主的鼻息,又扭过头说:“夫人,我带人立刻去外头看看!”

陈澜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秦虎带人匆匆离去,红缨也过来搀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才觉得满身力气都已经泄尽,竟是连双脚都渐渐打起了颤来,根本挪动不了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了身边传来了一阵呼唤。

“县主,县主!”方太监看到陈澜原本涣散的眼神终于有所好转,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陪笑道,“小的刚刚听说这情形,实在是吓死了,要不是的了信息之后死命拦着,七爷几乎要立刻过来。您如今觉得怎样,要说您还真是女中英豪……”

尽管方太监接下来又是好一通逢迎奉承,但陈澜只觉得满身疲累,到最后只能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答过了。只在两个婢女搀扶下走到西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回过头来扫了一眼龙泉庵主那仰天躺着的冰冷尸体,心情却仍是激荡难以平静。

外头的火攻如今看来大约只是虚张声势,事情也该已经完全平息了,可为什么她丝毫觉察不到什么如释重负的轻松愉悦?

第342章 恩渐消陈瑛失意,风雪夜大局已定

拖着灌铅似的腿迈过帐房前头那院门,陈澜甚至没注意到空中渐渐飘雪,只瞧见院子明瓦灯旁那个有个人影,不禁斜睨了一旁的方太监一眼。果然,方太监在一愣之后立时一溜小跑似的冲上前去,到了背后还隔着几步时就深深行礼,那脑袋就几乎要挨着地面了。

“主子,这大冷天的,您怎么……”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身边一阵风声,抬起脑袋一看,方才发现皇帝竟是从身边径直过去了。他直起腰也不是,继续这么弯着更不是,捱了片刻方才迟疑地站直了身子。再一扭头,就只见陈澜已经在两个婢女的扶持下裣衽施礼,而皇帝恰好背对着,他也看不清什端倪,只得慌忙快走几步跟了过去。

“难为你了……”

外间的情形,皇帝已然尽知,哪怕不曾亲见,但只看长镝如今的手尚在颤抖,他便知道,那种血溅五步的情形会是怎样的惊人。见陈澜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得可怕,他不禁后悔为了贪图将来做起事能得心应手,竟是轻而易举便下了这般决定。

因而,四字过后,他就沉默了,良久才叹道:“若是九妹知道,你一个尚在安养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朕少不得又要受一顿排揎,福娘也免不了怪朕,更不用说你家叔全了……如今大局应当已定,你回房去吧,不用在这儿继续陪朕熬着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禁卫低低的声音:“七爷,杨太夫人又请人通报了,说人正在二门,若是准许,她便立时出来。”

皇帝闻言,便回头对方太监做了个手势,见他心领神会地一溜烟跑了出去,他才再次转了过来,见陈澜一反从前在他面前的低头垂手,而是直直地看着他,那眼神中露出了一种他鲜有看到的倔强,他顿时又叹了一口气:“也是,你心里大约放不下叔全。择日撞日选了今日,本就是朕的不是。朕也不能给你什么万全的保证,但叔全的那条路,早已布好了伏兵,只要他一如从前在战场上那般无往不利,决计不会有事。”

陈澜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少许,当即微微屈膝道:“多谢皇上。”

“谢朕什么……朕来看你却带了这许多麻烦,你心里不埋怨朕就不错了!”见陈澜竟是罕有地不像从前那般立时机灵地把话题带过去,而是根本低头没接话茬,皇帝却生不出多少恼意来,本能地伸出手去想为她理一理鬓边的乱发,可那只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只今夜之后,应当便能尘埃落定了……既是你不愿回去,随朕到帐房坐等吧。”

“是。”

随着皇帝进了帐房坐下,喝下一杯滚烫的热茶,陈澜方才感到刚刚那冰凉到几乎僵硬的心渐渐暖和了起来。屋子里虽还有皇帝,红缨和长镝亦还在身边,可却安静得有些碜人,即便如此,她也丝毫没有开口打破沉寂的冲动,直到外间传来了方太监的声音,紧跟着就只见婆婆江氏进了门,她方才站起身来。

皇帝不容置疑地摆手阻止了江氏行大礼,又吩咐赐座,可看着这一对婆媳,他心中原就隐约的歉意立时又深了三分。没话找话说地赞赏了杨进周一番,可面对恭恭敬敬的两人,他终究是说不下去了。若是换成别人,加官进爵自是可以弥补今夜的一切忙碌惊吓,可这会儿对陈澜他却开不了这个口。幸而就在气氛越来越僵硬的时候,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嚷嚷。

“皇上,皇上……”

方太监径直冲进了门来,也来不及行礼便兴高采烈地嚷嚷道:“罗世子来了,罗世子领着好些兵来了,而且秦虎已经翻墙到了对面,证实那些火把不过是扎在那儿,墙头的黑影亦只是几件衣裳。还有,阳宁侯也来了!”

陈澜看到方太监那高兴的模样,原是以为杨进周回来了,可此时此刻听到是罗旭和陈瑛,免不了有些情绪低落。因而,当江氏起身,说是要和她一块避一避的时候,她立时也顺势跟着站起,结果却被皇帝一个手势止住了。

“你们又不是外人,就到内间吧。”

帐房里外两间,外间会客,内间便都是各式各样的账本,居中的桌子上笔墨纸砚俱全,最中央的就是那个大大的算盘。别家内院的开销都是外院拨给,镜园却是陈澜掌管一切银钱往来,所以她对这地方并不陌生。只是,进了屋子的她却依旧有些失神,直到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双手,她才惊觉过来。

“这屋子是前院唯一通地龙的……你的手怎么还这么凉?”江氏觑着陈澜那憔悴苍白的脸,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疼,“早说了还不如我到前头来,你却硬是逞强……唉,不过若是如此,我也没你的机灵,断然想不到皇上在这儿。刚刚听说又惊险得很,眼下还熬得住么?熬不住就先歪一歪,别硬挺着……”

“娘……”

江氏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只见陈澜身子一颤,随即竟是上前抱住了她的脖子,旋即便是一阵止不住的抽噎。自从儿媳进门之后,她见过她的举重若轻淡然若定,见过她的轻眸浅笑狡黠精灵,见过她的果决凌厉毫不拖泥带水,也见过她真情流露时的感动孺慕……然而,这样一个儿媳,此时此刻却失态地趴在她的肩头,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止住痛哭出声的冲动。

“你这孩子……”此时此刻,江氏先是不自然地拍着陈澜的背,渐渐僵硬的动作就变得轻柔了起来,口中又慈和地念叨道,“想哭就哭出来,小小年纪不要什么事情都憋着,别人家老是讲那些仪态,咱们不理会那个。是因为刚刚的事情心里害怕,还是因为想着全哥?如果是刚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赶紧忘了那些。要是因为全哥……他呀,福大命大,肯定不多一会儿就会赶回来见咱们……”

刚刚龙泉庵主那一番话本就给陈澜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她那种自己寻死的疯狂更是为这种冲击带来了不可磨灭的血腥记忆,因而,在江氏这絮絮叨叨的话中,陈澜反而抽噎得更大声了,根本没去在乎外头进来了什么人,此时又有什么动静。直到她依稀觉察到泪水将江氏的肩头沁湿了大半,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了,可紧跟着,一只手就摩挲着她的面颊,又轻轻擦了擦那泪痕。

“看,哭得眼睛都红肿了,这会儿偏还被堵着出不去,没水可以给你洗脸,压都压不下去!”

江氏口中这么说着,见陈澜红着脸又要用帕子去擦眼睛,忙拦住了她:“你呀,这帕子越擦眼睛越红,索性就先这样,回头打盆水好好洗一洗,晚上用凉毛巾敷一敷就好,否则明日起来,这眼睛就得肿了……”她正要再说,突然听到外间似乎说起了外头的事,她立时一下子顿住了。

“……因见北城兵马司的人封锁路途,臣为求稳妥起见,先使人去了顺天府打探,这才得知是北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以搜查刑部要犯为由,将发祥坊和日忠坊沿什刹海西岸的地方一道封锁了起来。得知北大桥处有异常人出没,臣又调了些人去宜兴郡主别院,之后为防打草惊蛇,便从什刹海东岸的斜街过来,却不防在晋王府附近遭遇贼人,拼杀一场之后将其全部肃清,随即才在德胜桥拿下了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赵德明。

此人落网之后试图自裁,幸而未能得逞。臣赶到浣衣局胡同时,遇上了萧世子及麾下人马,之后又在西岸三条胡同附近发现大批遭弓矢射杀的不明身份人,随即搜遍了整个发祥坊和日忠坊不见皇上,便决意往镜园来,结果在门口遇上了罗世子。”

陈澜也终于分辨出了陈瑛的声音,然而,听完了这长篇大论却依旧不见杨进周下落,她不禁心中发沉,到最后忍不住紧紧抓住了江氏的手。而陈瑛的话才一说完,罗旭就紧跟着开了口,却比陈瑛言简意赅得多。

“皇上,锦衣卫后街的火势已经控制,所幸此前已经借由一家铺子悄悄转移了大部分火药,并未造成大祸,家父威国公已经奉旨领兵接管外皇城红铺防务。”

罗旭也同样没提到杨进周的下落,陈澜不知不觉咬住了嘴唇,满心都是挥之不去的各种念头,甚至连皇帝对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直到外间的声音突然变得乱糟糟的,她又感觉到江氏在拍自己的背,这才再次惊醒。

“回来了,人回来了!”

听清楚江氏的话,陈澜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一个箭步到了门边上,本能地伸手将门帘打起了一条缝。从那缝隙中望了出去,就只见罗旭已经侍立在了一边,陈瑛却是伏跪在地解说着什么,杨进周却依旧不见人影,她不禁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后头的江氏。

“你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才进大门,哪那么快!”

被婆婆轻声一调侃,陈澜这才讪讪地扭头隔着门帘又往外头瞧去,赫然发觉陈瑛满脸惶恐。微微一愣之后,她就立时放下了帘子往回站了站,只那些话语仍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耳中。直到门外传来了一声尖细的通传,她才连忙又凑到了门边。看到那个斗篷上沾了不少雪花的熟悉人影,她只觉浑身力气一下子都抽干了,身子一晃就软软靠在了婆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