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老夫愿意躲到你这儿来?你那一手臭棋,让你三个子都难下,这三天你以为我过得很有乐子么?”毕先生似笑非笑地横了梁文一眼,这才冲着陈澜颔首道,“我早就接到了京城的信,知道县主要来,只变故乍起,于是遣散家仆之后,就设法婉转躲到了梁家来。之所以在小桃源那边没留下任何信息,今日又故弄玄虚,确实是我的不是。”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梁文这位梁家主人和梁老太太起头对她的形容完全不同,非但没有什么官场乏力的木讷书呆子气,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豁达。至于同样六十开外的毕先生,单看外表仿佛是一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可此时此刻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犀利。

“我也是闻听古琴之声灵机一动,但没想到竟真的是毕先生。”陈澜想起数日前大明寺中近乎相同的一招,面上就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只因在大明寺那一回,骏儿对我说,是爷爷让他每日午时之前在平山堂之后弹奏古琴,所以如今我一听到乐声就难免生出他念。只不过,同样一招用两遍,毕先生您还真是别出心裁。”

“哈,没错没错,确实别出心裁!毕兄,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

梁文哈哈大笑,随即看着一旁低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的虹霓说道:“我和毕先生陪海宁县主入内说话,你在外头看守,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来,纵使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一样。”

“是,老爷放心。”

陈澜见毕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并不以自己的反击为忤,她自是也就按住了话头,只在梁文吩咐虹霓时忍不住瞥过去了一眼,这才随着梁文和毕先生进了院门。而落在最后头的长镝红缨则是在跨过院门之后就站着不动了,唯独柳姑姑冲两人使了个眼色之后匆匆跟上。

“听县主刚刚这么说,想来是见着我家孙儿了?”

屋子里,得到了陈澜的肯定答复,毕先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年纪虽小,却是有些主见的人,若是什么都不吩咐,只怕他一个人在那儿呆不住,所以我只好嘱咐他此事,让他能捱过最初几日,倒不是真的指望他能遇见县主你这贵人。其实,要不是尊夫杨大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掌了江都卫,昨日开始,江都卫入城戒严,扬州地面不复从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乱象;要不是扬州城上至世家名门,下至商贾地头蛇,都在寻我这么个大活人,没人敢贸然行事;哪怕是在梁家,我也未必会出来见县主你,否则兴许带累了梁老弟。”

“毕先生,您的意思是……”

陈澜并不知道杨进周转眼间就已经拿住了江都卫,这满城戒严就是他的手笔,此时正惊诧间听到下半截,终于是有些糊涂了起来,不禁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见梁文笑着站起身,拱了拱手竟是转身出屋去了,她那捏着那钧窑盖碗盖子的手不知不觉停在了那里。下一刻,毕先生就也离座而起,却是背着手走到窗边,老半晌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县主应当听说过,当年安国长公主曾经和驸马在宁波府呆了很长时间,花费了很大力气方才整饬了市舶司。”

“这个我听娘说过。”

“太祖年间,驱鞑虏于漠北,建帝都于昔日元大都,旋即边境频频击敌,开海贸于沿海各市舶司,建水军船队于福建广东浙江,造工坊于江南。那个时代,真的是如今君臣文武难以想象的年代。而现在,除了火炮火铳这样的兵器,最好的玻璃反而是从海外运来,民间几乎忘了,早年我们的船队曾经将一面面玻璃镜子卖到西洋东洋,换回大笔银钱……只是,工坊没有了,水军船队没有了,但并不是我们大楚没有,其他地方就都没有!”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出口问道:“先生您是说,那些工坊,那些船队……并不是完全被毁弃或者废弃,而是……而是去了海外?”

“是去了海外,所以说,那些打着什么俄罗斯乃至南洋西洋东洋之类名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当年旧裔造出来的,大多数经由江南卖到了天下的豪富显贵之家,然后大把的本国货物装了回去。甚至在十年前,从外头运来的棉布,因价钱便宜,一度曾经挤得大名鼎鼎的松江布卖不出去。安国长公主下江南之后,曾经奉命亲自在刘家港秘密监造大船,紧跟着杨帆去了琉球。那一次,我是随船去的,光是带回来的人和东西,整整二十艘六桅大船几乎装不下。”

尽管毕先生说得还有些含糊,可陈澜却是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当年有众多或带着技术,或带着海船的人漂洋过海,由是在琉球扎下了根?可这怎么可能,以后来楚朝的实力,一个小小的距离大陆那么近的国家,只要几十艘船就能轻松覆灭,又怎么会留到现在?

“不止是琉球,日本、朝鲜、满刺加、锡兰……也许甚至更远些。当年出海的那些人有军人,有工匠,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总之,史书上是不会留下记载的,但从那之后,因为往来海上的商船都顺顺当当,几乎不曾遇到过海盗,朝廷就没有去修建什么水师船队……那是因为每隔十几年几十就要来上一回的夺嫡之争,哪怕脱颖而出的常常都是最强的一个,接下来总能有好些年太平,可终究是拖垮了步子。而那些循环往复的争斗勾当,我这些年冷眼旁观,竟是外头出钱,江南出人。”

龙泉庵主说过的那些话,武贤妃转述的那些话,还有安国长公主的殷切嘱咐,这一切再加上她得的那些太祖手记,此时毕先生的话无疑是补全了瓷盘所缺的最后一个角。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她双手死死按着桌面,随即看着毕先生说:“敢问毕先生,为何对我说得这般详尽?”

“因为你是安国长公主认下的干女儿,也因为你是京城里某个已经死了的人写信给江南这边时提到的人物。”毕先生笑了笑,见陈澜脸上震惊更甚,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安国长公主留在江南的人,自她回京之后,都是我帮着打理的,再加上我一直和长公主有书信联系,所以当然知道这些。这些从前无人留心,但你夫妻随荆王一起下江南的消息传出之后,江南震动,我这小桃源自然而然就被人盯上了,更何况还有奸细在……”

见毕先生说出奸细二字时,不但声音低沉,而且整个人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惘然,陈澜心里立时冒出了一个猜测,但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追问。然而,站在门边上的柳姑姑却是神色震惊,交错在身前的双手竟是紧紧捏在了一起。

“毕先生您既然都已经开门见山说得这般详尽,我倒是有一事相询。今天梁家的情形您也是看到了,先生既然寄住在此,为何不帮梁家解决这困局?”

“这哪里算是困局,顶多算是麻烦。一个致仕的知府,在扬州这样世家豪富云集的地方,如今一下子飞黄腾达,当然有无数蜜蜂犹如嗅到蜜糖一般死死纠缠上来。荆王这人从前不显,已经够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若是他的岳家再让别人绞尽脑汁还是油盐不入,还不如让人看轻一些。再说,荆王殿下也不会怕这个。”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

“荆王殿下上一次下江南的时候,整个江南地界几乎没人知道,我也只见过他一面。我是经历过上一回的人,实在没想到皇上那样的性子,竟然能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皇子。他和从前那些星星念念只惦记着皇位的天潢贵胄们不同,头脑清晰判断明确,却偏偏是玩世不恭洒脱不羁的性子。若是从寻常人看来,大约是最没希望入主东宫的,可他第一次来,皇上挑中派往江南的那几个年轻官员,他没表露身份就巧妙扯上了关系,而富户那边他也颇有所得,回去的时候方才满载而归。回京之后他再次下来,则是干脆拉尊夫和萧世子玩起了金蝉脱壳……时运极佳,人运更佳。”

见毕先生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陈澜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毕先生从前也许算无遗策,这一次却算漏了一点……荆王殿下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所以直接送了一封信来,让我解决梁家这麻烦,您现在还当他无所不能?”

“你?”

盯着陈澜看了好一会儿,毕先生终于大笑了起来:“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他倒是奸猾得很!县主,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预备。万一有人和你接触,你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好了,眼下才是最要紧的事,请县主伸出右手,容老夫给你诊一诊脉象。”

刚刚听了这许多隐秘事,此时陈澜虽是把右手搁在那腕枕上,可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了起来。她这心不在焉的神情落在一旁的柳姑姑眼里,免不了引来了这一位的无奈摇头。这位侍奉过皇后的前坤宁宫掌事宫女,不由自主地挪上了前头去,竟是几乎紧挨着陈澜身后站着,脸上满是关切。

毕先生却不像别人诊完了右手再换左手,而是就这么一直沉吟了一盏茶功夫,随即才抬起了头,结果正对上了柳姑姑那焦躁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后,他就长叹了一声:“我这半辈子虽然并不以医术闻名,但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却也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精研妇科,却还是缘于皇上当初曾经将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托付给我之后。只可惜,当年棋差一招,没能挽回。而去年皇后过世,我亦是不曾赶得及……”

他说到这里,陈澜身后的柳姑姑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毕先生,当年皇后娘娘毕竟是发现得晚,那亏虚难以填补,如今夫人却是正当年少,但使好好补益元气,总不至于再重蹈覆辙的对不对?夫人身上还有皇上的亲笔信,望您一定要设法,否则别说是在京城的皇上,就是在天上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安心……”

陈澜这时候方才恍然惊觉,见毕先生似乎有些踌躇,想起了林御医的诊断,那几个京城名医的直言不讳,她立时竭尽全力平息了心情。

“柳姑姑,不要说了。医者父母心,可当病人的,却总得配合大夫,哪有这样迫人的道理?”说完这话,她就看着毕先生说,“不瞒先生您说,我在京城时,林御医曾经瞧过数次,后来也自己去看过坊间几位名医,所以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管情形怎么不好,还请先生您明言,我和外子也能有个心理准备,该打算的事情少不得打算起来。”

看着陈澜那清澈的眸子,毕先生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皇后。那时候,她几乎也是说出了相同的话——那一次皇后得知自己很难受孕之后,在数日静养之后就把当时只是婢女的武贤妃送到了皇帝房中,继而又坚定否决了下头人撺掇的留子去母,反而对武贤妃以诚相待。可那个孩子终究是遭了人暗算,而皇帝即位之后,皇后拼尽全力生下的那个女孩儿因为先天不足,终究也没能活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县主还年轻,并不是不可设法,三五年间调养好了,应当还是问题不大。只是,凭县主这样的身体,只可一,不可再。”

前一句有希望让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但陈澜更留意的却是后头那“只是”二字。当听完了后一句时,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毕先生的意思是……我最多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么?”

“为县主你自己的福寿计,其实最好是不要勉为其难。但若是保养得宜,生一个应当还不至于有太大损伤,若是再……那就负担太大了。”

“我明白了。”点点头之后,陈澜便离座而起,冲着毕先生深深裣衽施礼,“不管怎么说,多谢先生给了我一个希望。”

“县主言重了!”毕先生连忙站起身来退了一步避开,随即犹如喃喃自语似的轻声说道,“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也希望如今能弥补一二……。”

今日原是被荆王胁迫着管闲事来的,但阴差阳错见着毕先生,虽是得了许多要命的消息,可更得到了一个比预料中好得多的诊断,陈澜只觉得满心轻松。更让她又惊又喜的是,当柳姑姑催着毕先生写方子的时候,这一位竟是莞尔笑道:“还写什么方子,我总不成一直叨扰在梁府不走,再说骏儿都在偶园,我这个当爷爷的总不成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吧?”

“毕先生您是说……您是说要跟我们回偶园?”

见陈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毕先生便点了点头:“萧世子虽说不曾见过,可料想天下要找第二个性情如荆王殿下的人,总是不那么可能了。既如此,他接下来要露面的场合太多,有个人帮衬帮衬也是好的……说起来,荆王殿下真是好算计!”

这一句好算计,直到陈澜向梁府主人梁文道谢告辞,又留下柳姑姑陪毕先生悄悄上车,自己带着长镝红缨,预备到后头去梁老太太和梁太太那儿敷衍敷衍时,方才突然之间反应了过来。那个家伙让她走这一趟,难道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帮忙解决难题,而是指点她找人?

不可能吧……要真是如此,那荆王就不止是算无遗策,而且是多智近妖了!

耽搁了这许久,陈澜情知赏花应当已经差不多了,就让虹霓带路径直去往正房。果然,一进屋子,她就看到人一个不少都在这里。瞧见她进来时,上至主人梁老太太和梁太太,下至一众宾客,全都是满面笑容地趋前相迎,绝口不提她刚刚突然消失的事,待她不动声色地解说让虹霓带着四下里逛了一圈,又去拜见了梁老爷,梁老太太就笑了起来。

“县主实在是太客气了,论理该是他来拜见您才对。对了,午饭已经预备好了,不若这会儿就开宴吧?”

因着之前那一遭会面,陈澜此时心情大好,哪怕是想着要和这么一帮人再一块用午饭,心头的抵触和懊恼也已经少得多了。可仿佛是印证了那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的俗话,饭才吃到一半,下首两位姑娘不知道为何拌起了嘴,而这边长辈们还没来得及呵斥,外头就有人匆匆跑了进来,道是刘家说是家里有要事,派了人过来接人。尽管宾主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自然该走的还是赶紧告了辞。可紧跟着,其余几家也都或是派了妈妈来接人,或是自家兄弟亲来,总之一顿午饭尚未用完,刚刚还高朋满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陈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梁老太太和梁太太都是有些措手不及,因而陈澜饭后告辞,婆媳俩自是二话不说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眼看着陈澜一行人上了车去,两人才你眼看着我眼,脸上满是狐疑。好一会儿,梁老太太才低声对媳妇吩咐道:“派个人去街上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再去你老爷那里问问,之前杨夫人过去都说了些什么。对了,虹霓……虹霓你过来,之前杨夫人去见老爷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梁家是怎样的光景,马车驶出了梁府,陈澜看着对面坐着的毕先生,忍不住看了看一旁满脸不安的柳姑姑,因笑道:“若万一有事,咱们这前头一辆车毕竟没人敢查,后头一辆就说不准了。毕先生不是外人,按年纪来说更是长辈,同车又有何妨,姑姑安排得很好。”

毕先生瞥了一眼柳姑姑,见其这才释然,不禁莞尔:“县主的性子倒是真正和安国长公主如出一辙。其实是我请她这么安排的,刚刚各家突然接人走了,想来是有什么消息,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梁家因为素来不兜搭外事,所以并不知情。路上若有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就让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蹭一蹭县主的车吧。”

陈澜也觉得适才梁家那番变故来得突然,只这会儿人在车上消息太少,一时半会也分析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当下自是和毕先生又谈笑说了一会儿别的。直到这一路时走时停,从窗帘缝隙中甚至能看到街头盘查日趋严格,她不禁大为生疑,等到了城门口时,外头的喧哗为之更甚,可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

辨认出杨进周的声音,陈澜看了毕先生一眼,随即到了窗边打起了一些帘子。见杨进周一身戎装站在外头,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可随即耳边就钻进了一句低沉的话语。

“既然遇着你正好,我就不派人送信回去了,你对那边言语一声,就说刺客主使已经都拿到了。”见陈澜满脸的不可思议,杨进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继而轻声说,“放心,我说拿到了,就是真的拿到了,接下来正好合着那信上的吩咐大干一场。具体的事情回头我再对你说,城里刚刚就闹腾了一阵,为了以防万一,我拨五十个人护送你回去。”

“嗯。”陈澜点了点头,随即凑近前去对丈夫嫣然一笑,“你既是马到功成,我也有好消息给你。毕先生人就在车上,我带了他回偶园,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

杨进周愕然看着巧笑嫣然的妻子,直到那只手伸出来对他招了招,旋即窗帘倏然落下,他才反应过来。眼看着几十个人簇拥着马车徐徐驶离了城门,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刚刚那一丝笑容顿时更深了。

他就知道,城中内外整肃一清的时候,毕先生就该出来了!

第367章 深情厚谊,厚利薄情

因当年盖园子的乃是一个文臣,这偌大的偶园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演武场,只有一处处的亭台楼阁水榭凉亭,堆石叠山,引水造桥,恰是一派江南风格。

如今住在其中四个称得上主人的人里头,江氏是地道的江南人,陈澜既是女子,总喜欢清净雅致的地方,对这住处都无可挑剔;杨进周是在军营里呆惯的,自家的镜园也只是记着个路途和屋舍的名头,只要院子里有个练剑的地方,别的无可无不可;只有萧朗已经养成了习惯,天天早上都要在驰道上练习骑射,对他来说,没有演武场几乎是不可忍受的事。

眼下哪怕一只右手还打着绷带,大中午的吃完饭之后,当巨阙催着他上床歇午觉的时候,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夺门而出就径直来到了后园,在那唯一一块铺满了石子大约五丈方圆的地方站定之后,就一股脑儿拆下了胳膊上的白棉布绷带,使劲活络了一下手。然而,还没等他试着打两招太极,就看到那边厢巨阙和湛卢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大少爷……”

“要还是那些劝说,就不要啰嗦了,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跟我!”

被这么一打断,两个小厮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眼瞅我眼对视了一阵,湛卢便上前一步陪笑道:“大少爷您要练武恢复一下,小的不敢阻拦,只是,您前脚刚走,这杨太夫人就和杨夫人一块来了,扑了个空之后就径直朝了这边来。小的是抄近路,顶多比她们俩快那么一丁点。”

“啊!”萧朗那张冷脸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了,随即赶紧转身一抓自己刚刚随手一扔挂在树上的那长长白棉布条,连声说道,“快,快帮我缠起来!”

眼见自家少爷如此光景,巨阙赶紧侧过头去偷笑了一阵,可才要上前帮着湛卢一块包扎,后头就传来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萧世子,你又逞强了!要是让娘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那一番劝说下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萧朗正在紧赶着缠绷带,百忙之中从湛卢身后伸脖子一看,见是陈澜,脸上顿时满是懊恼。陈澜发现这边如此光景,暗自庆幸自己早一步过来看看,否则就凭他们这三个大老爷们做事情的架势,到时候一眼就要被江氏拆穿了。因而,她立时朝身旁的云姑姑努了努嘴,云姑姑连忙快步上前,没好气地把两个小厮打发到了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卷绷带,仔仔细细地给萧朗包扎了起来。

“你们是萧世子的贴身小厮,怎么连这丁点小事都做不好?”

被云姑姑这么一训斥,巨阙和湛卢都有些讪讪的,后者更低声嘀咕道:“奴儿干城的镇东侯府是专门配了个大夫的,在军中也都有军医,咱们根本进不去军营,也就只会擦跌打药酒,敷金创药这种小事……”

“啰嗦!”萧朗没好气地怒瞪了过去一眼,把两个小厮震住了,他这才竭力向陈澜露了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夫人,待会儿太夫人那里,劳烦一定帮忙遮掩一二。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没那么娇贵,成天躺在床上实在是吃不消……”

“这话你得当面对娘说,不能像现在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尽管论年纪,陈澜比萧朗小了好几岁,可是,她总觉得这位成天端着一张冷酷脸的镇东侯世子只不过是一个大男孩,此时不自觉地用上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这偶园原本那些仆役虽说大多派在了外院,可内中的消息也未必能全然瞒住,刚刚这一幕万一被人看见,可不也是老大的麻烦?至于娘,也是担心你绷开了伤口,又不是真的成天要你躺在床上休养。”

“呃……”

萧朗愣住的同时,只觉右臂上传来了一股劲道,再一看,就只见云姑姑已经麻利地打上了结,又放下了他的袖管。他赶紧躬身谢了一声,紧跟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那边缓步行来的江氏,当即竟不由得抬起左手擦了擦脑门,旋即才和陈澜一块迎了上去。

“你呀……”江氏习惯性地两字开头后,见陈澜抿嘴偷笑,也就略过了那些唠叨,直截了当地说,“有两个好消息告诉你。第一个,全哥让他媳妇捎信回来,那天行刺你那刺客的主使已经拿到了;第二个,全哥媳妇把毕先生接了回来,这会儿那边祖孙正在相见,待会就过来。毕先生医术高明,你这伤回头不妨再让他瞧瞧。”

在家里坐牢似的闷了好几日,萧朗一听到这两个好消息,眼睛一时大亮,最后一句话压根就没听进去:“好,杨兄果然是雷厉风行!借着这事情大张旗鼓,正好可以杀一儆百。毕先生出现就更妙了,既然能让那家伙这样赞口不绝的,总应该是满腹计谋,再加上又在本地住了多年,谋划上头比咱们这些外来人强。这么说来,咱们也该出击了……”

“萧世子!”

江氏加重了语气,见萧朗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禁有些无奈。而一旁的陈澜偷觑着婆婆和萧朗之间的这种架势,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好了好了,娘你也别太把他的伤当一回事,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刚刚云姑姑才给他瞧过,伤口已经愈合了,只要留意不要再挣破了就行,再说,人家毕先生也不是内科外科全部在行。至于萧世子你,这儿不是战场,但照旧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别忘了之前才有人行刺过。”

“唉,我也是想着他爹娘几乎在万里之外,想着帮他们看好你这个儿子。”江氏自嘲地一笑,随即就看着萧朗温和地说,“既如此,我以后也不越俎代庖,但萧世子得自己保重,千万不能自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是。”萧朗松了一口大气,可看到江氏转身打算走,忍不住又出口叫道,“太夫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江氏闻声止步,陈澜也觉得愕然,忙扶着婆婆一同转过身来。这时候,萧朗突然一揖到地,认认真真地说:“太夫人对我的关切,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请您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了,不要一口一个萧世子,听着实在是见外生分。”

“那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太夫人地叫我,我何尝不是听着别扭?”江氏莞尔一笑,见萧朗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些发红,想了想就点点头道,“直呼你的名字也太随便了些,以后直接叫你萧郎便是。至于你么,叫我伯母也行,世母也行……”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打趣道,“若你愿意叫我一声干娘,那就更好不过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家全哥没个兄弟姐妹。”

陈澜听到那一声萧郎,差点又没笑出声来,发现萧朗嗫嚅着并没有反对,这才放下了心。然而,当江氏打趣了这么一句的时候,她再细细看去,就只见萧朗整个人突然僵了一僵,随即突然低下了头去:“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你这孩子……”江氏怔了一怔,终究没再说这只是玩笑,好一会儿才笑了,“当初安国长公主认了全哥媳妇当女儿那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来。虽说那时候是为了给全哥媳妇撑腰,不是所有干亲都必要如此,但咱们要真的结了这门干亲,也得先禀告你父母一声。以后你就直接叫我伯母吧,等回头我给你父母写一封信捎去。”

过了明路之后,萧朗终于得以如愿留在后园之中散步,而陈澜则是扶着江氏回去。走在路上,陈澜总觉得江氏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走着走着就忍不住问道:“娘,您在想什么?”

“你和全哥之前说过,奴儿干城是辽东还要再往北许多的地方,朝廷中枢几乎鞭长莫及。我从前觉得,萧郎入朝,也就和寻常勋贵嫡子留京差不多,可如今想想他的性子,兴许他父母还存着磨练他的心思……他毕竟年轻,能练出那一身武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为人处事等等,却是得在京城这种地方才能真正历练出来的。所以,这干亲也只能说说而已。”

陈澜震惊地看了江氏一眼,见婆婆再没有说话,她心中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萧家乃是世袭镇东侯,可以说辽东以北的广袤土地,几乎都是萧家统管,节制了当地的女真诸部以及朵颜三部等等,于朝廷来说,尽管军员数量不超过五万,但足可算得上是东北强藩。杨家可以和萧朗亲近,但亲近到互称兄弟的地步,哪怕日后天子不疑,朝中有的是别人心疑。

只是,在感慨这些的同时,她的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了另一个念头——荆王虽是那般模样,怕也是深知这一点吧?镇守云南的威国公已经回朝,但缅甸那边据说仍是不甚太平,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回去。西南相隔京城上万里,而奴儿干城则是数千里,更何况中间只隔着辽东……据她所知,从很多年前,就几乎没有文官愿意上那种苦寒不毛之地去了,所以,利益之外,皇帝和如今的镇东侯颇有情分,如今这两个年轻人之间,许是也要如此?

……

南京城,南京守备衙门三堂。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许阳气急败坏地看着捂着脸不敢做声的次子,一只手又高高扬了起来,可足足捱了老半晌,终究还是没有甩下去。好半晌,他才猛地坐下身来,随手拿起茶盏喝了两口,可看儿子的眼睛却满是炽烈的怒火,最后竟是又忍不住劈手摔了茶碗。

捂着脸的许进关键时刻一偏头,这才总算是让那茶碗紧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即便如此,那清脆的炸裂声,破碎的瓷片溅在其他东西上的杂乱响声,还有父亲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目光,全都让他不寒而栗。老半晌,他才哭丧着脸迸出了一句话:“爹,儿子知道错了……”

“错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句错了就完事了?你……我打死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许阳原本已经下去了几分的怒火被儿子这一句混账话又撩拨了起来,竟是怒气冲冲上去就是一脚把儿子踹倒在地,随即东张张西望望,待看到壁上挂着的一把宝剑之后,立时三两步跨上前去,伸手摘下之后立时信手拔出,随即方才霍然转身。见许进脸色惨白双手撑地飞快地往后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拔起剑就快步抢上了前。

“爹,爹,别……”

许进已经是吓得魂都没了,当看到那剑当胸直搠的时候,他愣是没能说出第四个字来,只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的同时慌忙开口喝止道:“许兄不可!”

话音刚落,那剑就紧贴着许进的脖子深深扎了下去。撒手弃了剑柄,许阳这才抬起头,见进来的人赫然是平江伯方翰,后头还跟着一个仿佛有些眼熟的年轻人,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低下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当发现许进竟是一动不动,他立时不耐烦地踢了一脚,见人还是没动静方才罢了休,嘴里却依旧气咻咻地冷哼道:“没出息的东西!”

骂过之后,他就高声喝道:“来人,把这小畜生拖下去扔到柴房里头,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

这时候,两个小厮方才慌慌张张跑进了屋子,见许进瘫软在地人事不知,对视了一眼连忙一左一右架起了人往外拖去。没过多久,又有两个小厮进来,手脚麻利地把地上收拾了干净,又沏了三盏茶一一送上。许阳看也没看身旁的茶盏,只看着方翰道:“要不是方老弟来得及时,我恨不得砍了这小畜生,省得这祸事没法收场!”

方翰若无其事地捧着茶呷了一口,见许阳那种因暴怒而显出几分潮红的脸色有所和缓,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二郎也是年轻气盛,不合中了人的计,又不是成心的。况且,这事情虽棘手麻烦,可也并不是真的无计可施。只要没闹出人命来,要打要罚都随你这父亲的性子,到时候再来上一场负荆请罪,麻烦也就过去了。”

“算我倒霉,养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许阳没好气地一拍扶手,这才突然打量着方翰下头那个安然吃茶神色从容的年轻人,随即眯着眼睛问道,“倒是方老弟,你今天总不成是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特地跑来的吧?还有,这位你带来的小朋友似乎有些眼熟。”

“没错,那天咱们在秦淮河上请客的时候,王安止便在其列。”方翰随眼一瞥下手的年轻人,见其笑吟吟地起身行礼,这才收回目光,又看着许阳道,“他那天早一步退席去私会佳人了,后来还是他的一位长辈向我引见了一回,想不到对河漕的事情颇有见地,我就留下了他在身边帮一阵子忙。”

“帮忙?”

许阳闻言眉头紧皱,挑剔地再次端详了一回这个隐约有些印象的王安止,脸上渐渐露出了深深的不悦。眼见这般情景,方翰哪里不明白,立时摆摆手对王安止道:“这样,你头一回来这守备衙门,出门找个小厮带你好好逛逛。这儿虽说不是这个园那个园,可比起那些园林更恢弘大气些。去吧去吧,回头我再叫你过来!”

等到人含笑告退离去,方翰才低声解释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把一个刚刚投在门下的人随随便便带来见你。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他在京城走通了张家老二的门路,这次下来,带着一封张家老二的亲笔信,还是他家那位世伯无意中翻他东西的时候找着的。原本人是要直接去宁波市舶司,可他那长辈得过我好处,反手把人卖了给我。这样的大好方便之门,我怎么能不留下?”

“哦?竟有此事?”许阳这才露出了讶色,可却仍有些不放心,“张家老二那个人据说和安国长公主一样油盐不进,他是怎么走通的那门路?”

“要走门路,最好的法子是送钱送女人,可你也知道,那一家子是最难巴结的,否则当初在江南也不会搅出那样的事情,别人却没法子……这次还是因为长公主身怀六甲,张家老二总有难以自禁的时候,险些在饮宴喝醉时给人用女色算计了去,正好在隔壁的他也就正好捞着了机会。总之,投缘再加上这一遭援手,这忘年交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刚刚还怒容满面的许阳此时终于大笑了起来,“好好,有了这么一位手持护身符的小友,宁波那边的一档子事就容易多了,这许多坏消息之后,总算有个好消息。这样的财神爷,别说是有一档子好色的小毛病,就是其他大毛病也没什么不能忍的。等送走了那位瘟神,过一阵子”

“可不是?”说通了许阳,方翰自也是神情松快,接下来又商量了几句,旋即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阳宁侯的信你可收到了?”

“陈老三?”许阳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刚刚捧起的茶盏又重重搁在了一旁的高几上,“这家伙都已经去肃州吃沙子了,写信过来却还不忘指手画脚,他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想当初他要结亲的时候,我看着他前途正好,可现在你看看……唉!”

“阳宁侯这个人,我比你了解,其他的也就算了,就是凡事太过自我,这种执拗劲头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却能害了他。”方翰听许阳言语中流露出后悔之意,目光一闪,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今天我过来,除了之前两桩,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之前得知他们逗留扬州,有意离了漕运总督府,没想到杨进周竟是须臾就拿下了江都卫,前次主谋行刺的人已经抓到了,可却直接扣在了江都卫驻地。就在刚刚,雪片一般的报讯就飞进了南京各处衙门,你还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你我借此过去一趟吧,顺便你带上令郎,设法把前事结了。”

“这么快!”许阳忍不住站起身来,脸色紧张地问道,“那主谋行刺的人是谁,该不会……”

“据说是抄没了三家扬州老字号,然后拿下了几个人。因为消息封锁得严密,而且扬州城还在戒严,具体消息传不出来。我说许兄,令郎虽然年轻糊涂,可这种事情你总不能想到他身上去。好了,明天出发之前,你我先去见见那位财神爷!”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走,去见你带来的那个小财神爷!”

……

阳宁侯府廖香院正房东次间。

见陈衍亲自捧着一盘子洗干净的樱桃过来,朱氏不禁笑着示意他坐过来:“你呀,这种事情何必亲自动手,要那些丫头们做什么?”

“这不是正好有空么?”陈衍笑嘻嘻地看着朱氏吃了两个,这才说道,“姐如今不在,我又成日里在外头忙碌,陪老太太的功夫越来越少了,这才洗两个樱桃而已。说起来,姐已经走了差不多要大半个月了,算算也快到了吧,怎么就不见送信回来。”

“这加急也是日行八百里,平日的家书哪有这么快!”朱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只不知道这一趟叔全得镇守江南多久,要是三年五载见不着……”

“不会不会!”见朱氏面露惘然,陈衍暗自后悔自己不该提起这一茬,赶紧岔开话题道,“老太太放心,别说您,要是长时间不见,师傅也得惦记姐姐,不会放着人在外头呆那么久的!对了,除了这樱桃,师傅还让我捎带了一些小玩意给您,我这就去拿来!”

说完这话,陈衍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抱了一大堆东西进来,又在软榻上一样样地给朱氏看了。直到逗笑了老人,他才松了一口气。一直等陪着用完了晚饭,又侍奉老太太躺下,他这才告退出来,一出正房就看见大丫头春雨在那守着。

“少爷。”春雨屈了屈膝,随即低声说道,“外头楚平捎话进来,说是有要紧事。”

“知道了,我这就去!”陈衍立时点了点头,“指不定有什么要紧事,你们几个不用一个个都等着,吩咐留着门就行了。”

急匆匆来到了自己的外书房,一进门见楚平快步上前,他就摇手示意不忙着说,先吩咐了跟着的两个小厮守了门口,旋即进了里间。然而,等楚平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事情,他一下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你说那消息竟是从西山皇陵传来的?”见楚平点了点头,陈衍忍不住小拳头往书案上重重一抵,眉头完全皱在了一块儿,“这个晋王!这时候想起了这些歪门邪道,他早干什么去了!我得去告诉师傅……不对,师傅现如今那身孕已经是六个月了,不能劳心劳力。唔,釜底抽薪……楚平你过来,这么办……”

第368章 蜜里调油见痴心

尽管扬州府南临长江,但毕竟向来归在江南,和北边的干燥大不相同。前几日的明媚春光之后,这一日快傍晚时便下起了绵绵细雨,天地间一片烟雨蒙蒙的景象。打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京城的几个丫头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景象,趁着没事,芸儿长镝红缨三个人都溜去了后院临瘦西湖的小船坞上看热闹,待回来的时候全都是兴高采烈,只看到身上被飘雨给浸湿了大半的衣衫,这才彼此吐吐舌头,如芸儿这等爱说笑的更是嘻嘻哈哈了起来。

“哎,当初阳宁侯府就在什刹海边上,府里的小玉溪还是引的什刹海活水,可下起雨来从来都是瓢泼大雨,哪里像这儿的雨水,简直一丝丝和烟雾似的,刚刚应该叫上夫人的,划一条画舫出去,在湖里一转,可不像是云中的仙女?”

“何必叫夫人,你只要换一套行头,然后甩两下水袖,保管也和仙女一个样!”一旁的长镝一面换衣裳,一面笑着挤了挤眼睛,见芸儿冲自己不忿地擂着拳头,她赶紧岔开话题道,“不是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么,这烟字,大概指的就是那种雾蒙蒙的烟雨了。要说这雨看似不大,咱们的衣服却湿成了这模样,老爷早上出去没带雨具,待会回来的时候就惨了。”

“哎呀,说的也是!”红缨附和了一句,随即接过了长镝递过来的衣裳,才套上突然就一拍脑袋,“对了,夫人在老太太那边陪着见毕先生,只有云姑姑柳姑姑陪着,也不知道雨具够不够,咱们是不是要出去接一接?”

众人你眼看我眼,正犹豫间,外间帘子一打,一个人就钻了进来,却是红螺。她见三个人那湿透的衣裳丢在了一边,干衣裳才穿了一半,不觉有些诧异。待听说三个人跑去瘦西湖边上凑热闹了,她才明白了过来,因笑道:“幸亏你们回来得快,你们没见识过这江南的绵绵春雨,打湿的衣裳穿久了非冻病了不可!我下午跟着原先管着这园子后院的黄妈妈四处转了一圈,这才知道瘦西湖边上竟是有温泉!”

“这么好的事,那什么妈妈怎么不早说!在哪在哪,要是不远,让老爷和夫人去好好松乏一下才是正经!”

“不远,离着偶园再往西北一些就是了。最方便的是,听说那座温泉别庄也是偶园主人的产业,黄妈妈说若是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想去,她就能做主安排。”

几个丫头一想到之前在京城去小汤山温泉时的情景,不禁都有些欢欣鼓舞。待候着晚饭时去了江氏那边院子时,嘴最快的芸儿也顾不得江氏刚刚竭力留了毕先生和骏儿一块用饭,立时把这消息说了出来。

江氏久别江南,一听说这事就笑着点了头,随即又说道:“借着人家的地方住了这么久,至今连主人都没见,总有些说不过去,也该派个人问问黄妈妈。主人家一个人正好不在,总不至于连个主母抑或少爷小姐都没有。没来由咱们雀占鸠巢,却让别人一直回避的道理。”

毕先生闻言并没有插话,眼睛只看着一旁拉着他不肯松手的骏儿。陈澜自是满口答应,正要吩咐摆饭,外间就传声说老爷回来了。想着杨进周多日都是早出晚归,几乎没好好吃一顿饭,陈澜自是心觉高兴。可是,好容易等到了人进来时,她却发现眼前的丈夫赫然是浑身湿透,外头那件大衣裳甚至还在滴水。

“怎么连雨具都不用!”

“都是失算了,看着那雨下得不大,就懒得再穿蓑衣斗笠了,没想到这雨看着小,身上一会儿就完全湿了!”

杨进周满不在乎地接过软巾擦了擦脸,又上前见过了毕先生,等红螺笑着说刚刚已经备好了衣裳带了过来,江氏连声催促他去换衣裳,他就顺手拉了拉陈澜的袖子。陈澜瞥见他那眼神,以为他有事要和自己说,连忙笑道:“看你连头发都湿透了,我进去帮你好好擦擦。”

见陈澜跟着杨进周进了东屋,几个丫头全都闻弦歌知雅意地留在了外头,江氏不禁莞尔,旋即才想到旁边还有个毕先生。扭头瞧过去时,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正在对骏儿说着什么,她哪里不知道这是人老成精,当即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看这小两口,真是蜜里调油一般!

进了东屋,陈澜正要开口说话,就只见杨进周三下五除二脱着那一身湿透的衣裳,赶紧把手里抱着的一整套衣裳放在了软榻上,又拿着沐巾过去。眼见他已经褪下了那贴身的中衣,露出了满身精壮结实的肌肉,她才伸手擦了两下,却不防他突然伸手将她环入了怀中。

“喂,松手,外头还有人呢!”

“怕什么,娘在外头看着,没人敢进来!”杨进周哪里肯放开手,轻轻吻了吻妻子的面颊,这才低声问道,“刚刚我不好直接问毕先生。他给你诊过脉没有,结果怎么说?”

“啊?”陈澜没想到杨进周偷亲了之后,竟是直截了当问这个,那嗔怒顿时化作了一丝笑容,“诊过了,毕先生说,只要我再调养两三年,他有把握让我……”

“太好了!”

话还没说完,杨进周就喜上眉梢,随即竟是一把揽住了陈澜的腰,忘情地抱起她打了个旋儿。听她惊呼一声,随即就赶紧闭上了嘴,待到落地之后更是满脸羞怒地在他腰上掐了一记,他哪里管这些,只顾自己哈哈大笑,末了突然吻住了她的红唇。

“真是太好了。”分开之后,见陈澜粉面泛红,杨进周索性把她又抱在了怀里,低声说道,“我早说过,我们一定能有个可爱的孩子。”

面对高兴得甚至有些孩子气的丈夫,陈澜忍不住嗔道:“还只是一句话,孩子还没影呢,你就那么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至少这是希望!”杨进周笑着摩挲着陈澜的面颊,一字一句地说,“你那么喜欢孩子,不论是那么丁点大的骏儿,还是小四这个弟弟,你和他们呆在一块时,都显得说不出的和谐。若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那一幕一定更温馨更喜人。我就知道,城内肃然那些人不敢妄动的时候,毕先生应该就能出现了!”

“……”

一时间,陈澜只觉得喉头哽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伏在那坚实的臂膀中一动不动。她还以为是他那么希望要一个孩子,却没有想到,他星星念念惦记的,仍是她的心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到外间的人还在等着他们出去用晚饭,慌忙使劲推了推那胸膛,待抬起头来,见杨进周正低头看着自己,她顿时为之气结。

“你还愣着!换套衣裳这么久,你也不怕毕先生笑话咱们!”

“怕什么!”杨进周这才松开了陈澜,麻利地往身上套衣裳的同时,又微微笑了笑,“再说,刚刚是你抱着我不放,我怎么穿衣裳?”

“你……”

陈澜被他堵得作声不得,恨恨看了他一眼就别过了脸去。等到替他系好了腰带,又和他一块出了屋子,她只觉满屋子的人全都看了过来,一时间脸上直发烧,当下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似的吩咐摆饭。可话才出口了半截,江氏就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还得在里头说一会话,我想着毕先生来了,全哥又回来得早,就吩咐人去请了萧世子,人就来,索性再迟一会摆饭。”

不料江氏竟也打趣自己,陈澜只得狼狈嗯了一声。趁着江氏转过头去和毕先生说话,她就瞅空子横了一眼旁边的杨进周,用几乎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晚上回去和你算账!”

“嗯,我等着!”

见杨进周头也不回应了这么一句,陈澜顿时更郁闷了。好在这时候萧朗跨门而入,解了她这窘境。这位一进屋就镇东侯世子进屋和众人相见过后,尽管因有外人在,脸上淡淡的,可陈澜分明发现,他那好奇的目光频频往毕先生面上打量。

待到满桌子的酒菜都齐了,摆好碗筷的陈澜刚被江氏按着坐下,就只见杨进周竟是拿着酒壶冲毕先生走了过去,亲自为其斟了一杯,又在另一个小酒杯中倒满了,随即双手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毕先生,今日借此酒为先生接风,再谢先生解内子困厄,请容我先敬您一杯!”

见杨进周言罢就先干为敬,毕先生一愣之后,立时爽快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却一把抢过了杨进周手边上的酒壶,却是为桌上其他人一一斟满了,这才给自己斟了一杯。

“为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让诸位里里外外忙碌了好几日,实在是我的不是。既然是我满饮了杨大人的敬酒,也容我借这一杯,向太夫人,杨大人和夫人,还有萧世子赔罪,更谢杨夫人为我照料骏儿。”

萧朗看毕先生的目光原本有几分挑剔,可是,当对方诚恳地说赔罪,他没想到连自己也带了进去,立时愣住了。眼见江氏和陈澜都起了身,他也忙站起身来饮了这一杯。可才放下杯子坐下时,他突然听到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抬起头就发现毕先生正含笑看着他。

“镇东侯素来不怒自威,如今我见到世子,倒是不同侯爷,又是一番景象。镇东侯府百多年来都是几乎一样的规矩,那就是长子从懂事开始就发在军中磨练,从一介小卒开始做起。奴儿干城周围虽说建六卫,但真正的精锐却是常常往西往北进击的三卫,不知道世子小时候,进的是神威、神火、飞云三卫中的哪一卫?”

奴儿干城对于京城的官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的地方,因而萧朗进京之后并没有多少人兜搭,更不要说能够了解其中的军政。此时毕先生一问,萧朗诧异之外,却不免有一种意外的高兴。毕竟,哪怕是荆王,也没在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对奴儿干城那样熟悉。

“最初是神威卫,后来是飞云卫,在我进京前,又在神火卫当了一年千户。”

杨进周听萧朗这么一说,不禁脱口而出道:“神威卫是步军,飞云卫是骑军,神火卫是火铳,你居然在这三军转了一圈?我记得如今的镇东侯,当年似乎也只专精飞云卫。”

“杨大人到底是在军中多年,竟然也了解这些。”毕先生见萧朗正盯着杨进周看,江氏则是不闻不问,倒是陈澜挑了挑细长的眉毛,却也没吭声,就咳嗽了一声,“看来萧世子着实是担着侯爷的厚望,只这三卫历练,想来苦头也吃了不少,成日里鼻青脸肿恐怕都是轻的。听说前几日你还在扬州街头遇刺?虽说年轻人血气旺盛,一丁点皮肉外伤好得快,不过也不可小觑。晚饭之后可容我给你再看一看?”

萧朗本想说没这个必要,可当发现江氏那带着几分责备的目光看过来,他立时赶紧点了点头,却是再不敢轻易接毕先生的话茬。因有江氏在,杨进周也颇为节制,一壶酒喝完便不再敬酒劝酒。等到一顿饭吃完,又饮了茶,毕先生刚一说要跟着去给萧朗细细看一看,江氏就笑着答应了,只留下骏儿陪在身前说话,却把陈澜和杨进周撵回了房。

回去的路上,因为天上仍下着雨,夫妻俩打着同一把伞,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靠在了一起。尽管陈澜很想问杨进周,那什么刺客主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绝不想干的问题。

“叔全,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是说别人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见陈澜眨巴着眼睛有些不依地瞪着自己,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要是别人的孩子,男女都无所谓。至于我自己的,虽然我想说只要是你生的,男女都好,可如果是男孩,你自然更轻松一些,也能少听些闲话。你呀,想这么多干什么,你还小呢,毕先生现在说只能生一个,指不定你日后身体调养好了,到时候想生多少生多少,还怕儿女不齐全?”

“什么想生多少生多少,你以为我是……我是……”

陈澜脸一红,下半截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迎来的却是那根轻轻点在鼻尖的手指:“总之,咱们会心想事成的,不要想这么远。虽然别人都说得过且过乃是庸人所为,可是,过好面前的每一天,才有将来不是么?”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说理了!”

尽管背后悄无声息,可是,明知道有人,陈澜总不能因为看不见就装成不知道,因而到了院门时,因上头有了遮挡,她就冷不丁挣脱了开来,理了理被飘雨打湿了几分的衣裳,这才不动声色地往后头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看去,她才突然发现,原本该跟在后头的芸儿长镝都不见了踪影,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就在这时候,前头打灯笼的云姑姑却折了回来。

“老爷,夫人?”云姑姑见陈澜还在往后瞧,顿时笑着说道,“夫人若是找那两个丫头,就不用操心了,她们刚刚和我提了一嘴,说是听说玉兰花入茶风味极好,所以去了前头正堂寻那几株开得最好的玉兰树,想要趁着这春雨的时候采摘一些。我寻思因是老爷回来了,这路上不虞有事,就答应了她们。要是夫人有事差她们去做,我这就让人叫她们回来。”

“不用了,这两个贪新鲜的丫头!”

陈澜这才放下心来,因见云姑姑又打了灯笼在前头引路,刚刚和她一道的柳姑姑已经不见,想是进屋子去准备了,她也就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可没走两步就被人揽着了肩膀。见杨进周依旧是大半个伞面朝自己倾斜了过来,她没再言语,只是任凭他勾着自己,穿着木屐子一步步往前慢走。恍惚间,那玉兰花在春雨中,仿佛香气更馥郁了些。

厅堂前,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撑着伞的芸儿见长镝踩着那梯子攀折枝头上的玉兰花,右手空余的两根手指提着那布兜,嘴里不禁连声提醒道:“天都黑了,你小心些,别脚下打滑!哎,已经装了好些,差不多了吧?别把人家那玉兰树都给摘秃了,回头夫人非骂我们不可!”

“每棵树上头摘上五六朵,哪里就这么容易摘秃,上头花苞还多着呢!”长镝一面说,一面手下不停,直到再次爬下了梯子,见小布兜里确实已经装了不少沾着雨水的花,这才嘿嘿一笑,“夫人帮老爷在房里换衣裳的时候,你没看见老太太那高兴的。毕先生又偏凑趣地说了这个偏方,老太太哪有不乐意的。”

芸儿连忙收起了布兜上的绳子,见长镝头发已经湿漉漉的,又掏出手绢递了过去,因笑道:“看来咱们今天就是落汤鸡的命了,才换上的干衣裳,这会儿又湿了!老天保佑这偏方有效,老太太之前不是还问么,说只听说玉兰花能治头痛鼻塞,就没听说还有那功效,毕先生却说这法子确实管用……只夫人现在正喝那汤药呢,一两年之内还用不上,可咱们得好好学起来怎么炮制。赶明儿还得去打听打听,哪里有人擅长做玉兰花茶,万一回京城也好预备。”

两人对视一眼,终究嘻嘻哈哈地共打一把伞,快步往回走去。空气中依稀还飘荡着她们低低的嘀咕声:“要是真有用……万千之喜……这江南可就真成福地了!”

屋子里,已经洗过澡的陈澜披散着头发斜倚在床上,当听到一阵响动时,还以为杨进周进屋了,谁知道却是芸儿。见其笑吟吟端了一碗汤药送上来,她有些不情愿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捏鼻子直接灌了进去,随即赶紧在送上的蜜饯捧盒里拈了一个去了核的塞进嘴里。

“真成药罐子了!”

“夫人忍一忍,等过了这一关,保管不用再这么吃药了。”

“尽挑好听的说!”陈澜尽管已经对这些苦得什么似的中药要多排斥有多排斥,终究还是认命地不敢停,等到芸儿出去,她又舒舒服服往后靠着,虽是拿着一本书,可心思却完全不在上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到又一阵脚步声,像极了芸儿平日里那蹑手蹑脚的架势,当下便头也不抬地问道,“你这丫头,又有什么事来聒噪?”

“没什么其他事,只是娘子,夜色已深,我们是不是先安置了?”

陈澜闻声抬头,见是杨进周那张脸已经凑到了眼前,她连忙嗔怒地丢开了手中的书,随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鬼鬼祟祟的,进屋也不言语一声,想吓死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