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那只撑在自己身上的手颇有些软弱无力,杨进周自然不会在意这色厉内荏的话,在床沿上坐下之后,随便一蹬就甩去了脚上的两只鞋子,左手则是直接把帐子放了下来。借着床边那高烛台的光芒,他端详着陈澜那红润的脸色,想起这两三天因为事情太多,晚上归来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碰她,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炽热了起来。

“澜澜……”

甩了甩半干的头发,陈澜见杨进周吹灭了灯,随即整个人迫近了过来,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索性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直到那重重的人如同意料之中压倒了她的时候,她才轻轻咬了咬嘴唇,只下一刻,她这最后的一丁点自由也完全丢失了去,只沉浸在那难以分开的深吻之中。当两个人真正合在一起的时候,她品味着那种熟悉的律动,只是抱紧他轻轻扭了扭腰。

这一瞬间,家事国事天下事,全都从她的脑海中烟消云散,存在的只有眼前这个真真正正的人。

萧朗的院子距离杨家老少三人颇有些路程,平日三更天的时候,院中上下原本都依照镇东侯府的规矩,早早地歇下了,然而这时候正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萧朗一个人怔怔地坐在东屋里,想着毕先生刚刚说的消息,他突然使劲搓了搓脸,这才总算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母亲……仿佛比父亲更像是铁打的母亲,竟然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经历了一场险些要命的重病!因奴儿干城太过阴冷,不适宜安养,过年之后父亲请旨把母亲送进了京城,如今这会儿船大约快到天津了。而且据毕先生说,女真诸部如今蠢蠢欲动,那边兴许又要打仗了!

父亲在辽东,母亲和弟弟在京城,如今他人在江南鞭长莫及,与其苦思排忧解难,只有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第369章 良宵苦短日高起,不速之客登门来

擦干了身上那黏糊糊的汗水,换了一身中衣,陈澜这才拥着重新换过的被子躺了下来。等了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敏捷地钻进了帐子里,只在枕边躺下的时候,冷不丁又凑了过来。觉察到脸上被那微茸的下巴蹭了一记,她不觉往旁边挪了挪,随即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都这时辰了,还闹!”

“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有这么多昏君了。”

陈澜不想杨进周竟是说了这么一句语带双关的话,察觉到他那不安分的手又隔着中衣揽上了她的腰,她知道挣扎也是白搭,一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是是,古往今来那么多昏君,偏失道的缘由几乎全都归在女人祸国上!你别和我耍贫嘴,这几天早出晚归,你又不肯放下那一趟练剑,睡的时辰本来就少。难得今天早,可这因一折腾也快三更天了,还不赶紧多睡一会儿?”

杨进周侧头瞧了瞧,见她的脑袋抵着自己的肩膀,在黑暗之中依稀能看见她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那炯炯的眼神中分明没什么睡意,他不禁轻轻笑了起来。等枕边的人儿轻轻扭了扭,随即竟是侧了过来直勾勾看着他,他才凑了过去,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挨到了一块。

“我心里高兴,一时半会睡不着。陪我说会话吧,今天回来给毕先生接风,之后也来不及说其他的……”

“你还说?”陈澜闻言气结,索性又往前拱了拱身子,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手臂上,“我明明是在那看书等你的,谁知道你一洗完进来就……就……哼,这时候倒记起说话了?”

“你呀……”

由于陈澜又凑近了几分,说话时那种吐气如兰的感觉越发明显,杨进周一时间只觉得身子又有些反应,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习惯性地说了那两个字之后,他就察觉到下头那柔若无骨的脚踝搁在了自己的小腿上,他愈发心猿意马,好半晌才努力按下了绮念。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阳宁侯府的三小姐从容大气,冷静得不像寻常女流的?唯一庆幸的是,这份不为人知的妩媚仅仅对他一个人绽放,只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陈澜却仿佛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正在撩拨着身边的男人,只若无其事地说:“你今天做了这样的大事,这一两日间,南京城的要人应该就会蜂拥而至了吧?就算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在查案子上很有心得?”

“你忘了你家相公曾经干过锦衣卫侦缉?”

杨进周索性把玩着她垂落枕边的一缕长发,借此消解心中的那念头,当下随口应了一句。等手臂上被人不轻不重的一拧时,他这才再次对上陈澜的眼睛,却发现她已经撑着手半坐了起来,那中衣零落松散,露出了中间的大片雪白。明知道这是她故意的,实在难耐的他只得伸手把她拉了下来,拥在怀里好一阵子,这才碰了碰她挺翘的鼻尖。

“没错,从前办的都是御命要案,轮到我出面去查的时候,线索就已经都汇集到了我手里,要做的只是带队行动而已。最大的那桩案子,还是有了你这个女中诸葛出面,这才得以马到功成。”顿了一顿之后,他见陈澜索性伏在了他的身上,一时又是无奈又是懊恼,“这次是运气好,有人通风报信,我索性借着机会耍诈,想来那个邓冀没想到我会直接把他拿下。”

“邓冀?邓忠的堂弟?”

陈澜冷不丁听到邓冀的名字,一时间忘了自己刚刚的姿势,双膝一用力就半跪了起身。紧跟着,她方才察觉到了自己这动作有所不妥,可还没等她设法补救,就被人一下子拉了下去,夫妻俩一时间滚作了一团。倏忽间,那大床再次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

“喂,都这时候了,明天……”

“明天的事待会再说,都是你自作自受……”

这一夜,无论杨进周还是陈澜真正睡着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只男女之间的差别终究在天明之后显露了出来。当杨进周在一片昏暗中悄悄起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陈澜捂着被子整个人从一头歪到另一头的不安分睡姿。替她将被子又往上头拉了拉,又轻轻吻了吻那呈现出无限妩媚的红唇,他这才回转身穿衣,不多时就出了屋子去。

外间隐约传来了小声的说话,甚至门帘也轻轻打起了些许,仿佛有一个脑袋伸了进来查看情形,但很快又缩了回去。床上的陈澜仍是眼睛紧闭躺在那里,只是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笑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澜方才在一阵说话声中睁开了眼睛。瞧见枕边空空,帐子仍旧低垂在地,那缝隙中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人在走动,她便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随即懒洋洋地问道:“谁在外面?什么时辰了?”

“夫人醒了?”一只手撩开帐子,随即麻利地将其挂在一旁的金钩上,紧跟着就探进了头来,却是柳姑姑。见陈澜面色娇艳,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异样的风情,她不禁微微一笑,这才说道,“已经快午时了。一大早老爷就吩咐人知会了老太太,庄妈妈之前还来过,说是不要惊醒了夫人,咱们也就没叫人。”

“午……午时!”

此时此刻,陈澜货真价实吃惊不小。尽管到了这儿不用管家,但成日里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她仍旧睡得轻起得早,却不想今天这一迟索性连早饭都错过了!一骨碌爬起身来,她一把将垂到胸前的长发全都拨拉到了后头,这才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这晚起也得有个度,你们怎么能只听他的,这也太离谱了些!”

“老太太都不挑这个理,夫人您还在乎这些干什么?”柳姑姑笑吟吟地扶着陈澜起身,又张罗着穿上衣裳,待红螺和红缨捧着木盆提着热水和巾栉等物进来,她这才亲自到了床边上,瞅了一眼就不动声色麻利地收拾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刚刚还凌乱不堪的床上就变了个样子,待她抱着东西出了屋子又转回来之后,陈澜也已经梳洗打扮好了,只仍看着镜子出神。

一觉睡到中午,尽管饥肠辘辘,但陈澜看着镜子中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自己,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待看见旁边的红螺和红缨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嘴角都微微往上翘着,她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横了她们一眼就起身往外走去。刚到明间,她就正好看见一个人挑了帘子进来,正是庄妈妈。

“夫人起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陈澜却一下子觉得脸上火烧似的。只恨这会儿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面上是否真的红了,只得强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在庄妈妈接下来并没有说别的,只道厨房一大早煮了红豆粥,还有几样点心,让她先用一些垫垫再去见老太太,午饭兴许要晚一些,她自是一一答应,等到庄妈妈转身要走的时候才记了起来。

“怎么,是叔全说要回来用午饭?”

“老爷是说得空就回来用午饭。不过,樊知府亲自过来,说是南京那边听说这儿出了遇刺的案子,不少人来了扬州。待会中午的时候,平江伯、许守备、金陵知府、浙江巡按御史、督漕御史……林林总总大概有十几位要过来。至于老爷,一大早出了门去,这会儿还没消息。”

来得好快!

想起昨晚上癫狂到最后依稀听到的那些,陈澜不禁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就听见旁边传来了柳姑姑的声音:“夫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吧,这些事情一边吃一边想也不迟,横竖人也还没过来。就是来了,咱们又不是地主,总得知府衙门先接着,然后才会到咱们这来,再说老爷不在,难道他们还能强见咱们这些女眷,亦或是那位公子?”

饿着肚子确实脑袋转得慢,陈澜也就点了点头。然而,她着实低估了自己这时候的饥饿程度,待到粥和点心送了上来,她一口气喝了两小碗红豆粥,三个小花卷,又掰了小半个馒头,这才算是缓过神来。只不过这一番折腾又去后头更衣之后,她到了江氏房中时,已经是快到午正了。尽管婆婆半点没有问她起晚了的事,可错过了晨省的她仍是有些心虚。

江氏看着仿佛是出水芙蓉般艳光四射的陈澜,一时想起了数月前还是新妇的她。相比那时候的娇弱,如今这媳妇自然是显得丰满多了。再想想早上见毕先生时打探的那些话,她越发笑容满面,随即看着庄妈妈说道:“去调一盏玫瑰露来。”

见陈澜仿佛有些诧异,她就笑道:“是毕先生说的,以后记着每天晨起用一盏玫瑰露,既是滋补,也是养颜。这东西不比其他,又容易得,吃着又香甜。”

“娘,我刚刚才吃过早饭,这会儿吃不下了……”

“就当喝水似的,哪里连这点玫瑰露都吃不下?”

不多时,陈澜手里就多了一个盛着大半瑰红液体的玻璃盏子。若是平时,喜爱甜食的她三下五除二也就喝完了,可这会儿肚子里已经差不多饱了,免不了只能慢慢啜饮。当她用小银勺调着最后一丁点的时候,庄妈妈就从门外进了来。

“老太太,夫人,我刚刚到门上去取驿路送来的信函,谁知外头正好有人求见……是平江伯夫人,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艾夫人,巡按御史周太太,还有……江氏本家的宗妇江大太太。”

倘若是文武官员,如刚刚婆媳俩所说的,如今偶园里头只剩下了老弱病残,见或不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如今来的竟然也是官家女眷!陈澜见江氏看了过来,便站起身走到江氏面前,稍稍弯下腰说:“别人也就算了,江家的宗妇也一块来了,娘若是不想见,我代您走一趟如何?横竖咱们是杨家人,江家纵使是宗妇亲来,与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想当初皇上放了全哥镇守两江总兵,不是也说,让我风风光光回一趟老家么,既如此,我还躲着他们干什么!再者,你刚刚也说了,我们与江家没什么相干,要避也是那些见利忘义的人避着我才对!”江氏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又肃然理了理身上那件褙子,继而才轻轻搭着了陈澜的手,“有你这个县主陪着,我还怕她们?庄家的,你去请了四位夫人到二门甬道西边的小花厅说话。”

“娘!”陈澜被江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紧紧握了片刻,这才顺势搀扶了婆婆,嘴里又轻声说道,“让人去给那边递个信,人都来了,萧世子那边要完全躲着,只怕是不可能了。至于毕先生那儿也去个人说一声,我看他们俩昨晚上应该已经商量出什么了。至于前头那四位夫人,顶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咱们娘俩应付不了的。”

“就是这话!”

江氏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就按着陈澜的提议吩咐了下去。婆媳俩彼此审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虽不算十分庄重,可来的既是不速之客,忖度差不多,两人也就带着丫头们出了屋子,一路走又一路低声计议着待会的应对。江氏原本总有些心头不舒服,可看陈澜妙语连珠,一副怡然不惧的样子,一面暗想媳妇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一面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亏得你今天起晚了,刚刚才填过肚子,我也为了等你和全哥才用过两块点心。待会儿打叠精神应付这些恶客,看她们饿着肚子能挺到几时!”

陈澜听了这话险些没笑出声来,但人却贴着江氏更近了:“娘,您这法子实在是……要是让人听见您堂堂一品太夫人说这话,也不知道得说什么!”

“谁规定一品太夫人就不能耍赖不讲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家里就是最不讲理的,想当初就这么饿过一个看不顺眼的骄横表妹……”

婆媳俩就这么说说笑笑,等进了那小花厅,最初闻听消息时的意外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则是掩不住的轻松写意。相反,屋子里刚刚已经坐定的四位夫人这会儿起身相迎,面上虽大多堆着笑,可怎么看都有些假,尤其是落在最后一个的江大太太。

平江伯夫人乃是超品,而方家久在江南,尽管不掌兵权,却仍属一等一的名门世家。因而此时平江伯夫人领衔上来,见江氏和陈澜要裣衽行礼,她连忙抬手亲自托了江氏一把,又笑道:“太夫人随杨大人远来,原本路过淮安的漕运总督府时,我就该前去拜见的,只那会儿我随同我家老爷在南京,所以不免错过了。本打算等各位到了南京之后再上门,谁知道前些天城里竟然出了刺客。老爷吓了一跳,再加上也就是一江之隔,所以我们就立时来了。”

年过四十的她保养得极好,肤色白皙细致,再加上并不是如寻常江南风俗一般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只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反而显出了一种权贵之家的雍容贵气来。说笑之间,她就指着后头的三人道:“这是艾家嫂子,金陵书院出来的那许多俊杰,都得管她叫一声师母,就是书院里头的事务,也有不少都是她亲自操持。这是周家弟妹,她那郎君最是铁面耿直,江南地面人人都怕,我家老爷也深为敬重。这是……”

看着最后的江大太太,平江伯夫人不免就顿了一顿,随即爽朗地笑道:“江家是江南根基稳固的老世家了,大太太是宗妇,阖族妯娌有事情都要求到她面前公断,平日忙得我都很少见,这一次想来也是这许多年里第一次出南京城。”

陈澜听这平江伯夫人绝口不提婆婆江氏便是出身江家,而且更不像之前称呼艾夫人和周夫人那样又是嫂子又是弟妹,反而有意撇清了关系,眉头不禁一挑。紧跟着,她就觉得扶着婆婆臂弯的手突然紧了一紧。

“我们原只是想在扬州府停一停,过两天就立时过江,实在是没想到会闹出这许多事情来,还劳动各位大老远地过来探问。”

江氏带着陈澜一一见过四位夫人,哪怕是对江大太太也是一色的礼数,丝毫没有怠慢。尽管她在偶园也是客人,但如今借住此地,少不得也算半个主人,当下就按照宾主各坐了。陈澜侍立在江氏身边,听平江伯夫人又是领头变着法子拿出一套套的安慰话来,眼睛不禁眯了眯,可紧跟着,那话头就转而冲着她了。

“早先我家老爷从京师回来,便提到过安国长公主新认下了爱女,又说海宁县主如何聪明剔透,后来更是御赐了姻缘与杨大人。我一直心里好奇,想不到这么快就见着了。”平江伯夫人说着就站起身上前,拉着陈澜的手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阵子,复又送到了江氏身边,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家静丫头也正好在南京,改明儿一定让她来拜见拜见,按说起来,海宁县主可算是她未来的姑奶奶,可千万指点指点她。”

这样赤裸裸的攀亲出自素来高傲的平江伯夫人之口,对面的艾夫人和周夫人不免都流露出了几分异色。而江大太太则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仿佛是木头人似的。陈澜将这些情形尽收眼底,见此时柳姑姑正好用丹漆小茶盘送了茶上来,她就亲自上前去,将一盏盏茶亲自送给了座上的四位夫人,回转身又呈给了江氏,这才转过身来。

“平江伯夫人言重了,我自己就粗笨得很,哪里说得上指点别人?要是不介意我这人无趣,但请大小姐来坐就是。”

见陈澜答应了,平江伯夫人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静丫头素来活泼,正好给夫人解个闷。”

此时此刻,陈澜发现,从始至终几乎都只是平江伯夫人一个人独角戏,艾夫人和周夫人只间或插上一两句,却并不是随口附和,而是仿佛不经意似的说一些别的。觉察到两拨人之间并非一路,她不由得又扫了那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江大太太一眼,大略做出了判断。

文武殊途,而江家已经久未在官场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在别人看来又得罪了杨家这样的新贵,于是,这区区四个人里头,竟是分作了三拨!

好半晌,平江伯夫人的话头终于是告一段落,当下艾夫人这才轻咳一声接过了话茬。相比平江伯夫人,她那一身装束更显朴素,荆钗布裙,若不是看上去气度高华,竟是与寻常市井妇人一模一样。她含笑点了点头之后,就开口说道:“朝廷刚刚明发上谕,从今往后,各书院的山长都会有诰命册封,据说是杜阁老的陈情,如此一来,江南这许许多多书院都能从中得益,可说是功德无量。听闻杨大人乃是杜阁老从前的弟子,此次之事更多有他向杜阁老建言之力,所以家夫虽不能抽身,却让我一定前来迎一迎,以表心中谢意。”

杨进周什么时候不声不响来了这么一招?

陈澜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一面暗自盘算着京城旨意到南京的时间,一面打量着其他人的反应,见平江伯夫人显见是有些愕然,江大太太倒是不动声色,而周夫人却也跟着点了点头:“就如艾夫人说的,这确实功德无量。早年间朝廷曾经有好几位元辅提请禁绝民间书院,大力兴办官学,以至于江南民间办学始终于心不安。如今有了朝廷支持,大家总算是放心了。”

江氏也没听说过此事,但别人夸奖儿子,她面色霁和,心里却不免嘀咕。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报说杨进周回来了,她自是放下这一丝狐疑。一旁的陈澜见艾夫人和周夫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有些意外,平江伯夫人更骤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诧异,她不免寻思了起来。

果然,因来的四位都是已婚妇人,当下竟是无人退避。等杨进周一进门,众人团团厮见礼毕,平江伯夫人就脱口而出道:“杨大人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我家老爷和许守备说是直接去了江都卫驻地,竟是没遇上你么?”

“平江伯和许守备?”杨进周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摇了摇头,“我今日去了江边水军左卫,不曾去江都卫驻地,大约因此错过了。”

眼看平江伯夫人赫然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难受,而剩下的三位也好不到哪里去,陈澜忍不住斜睨了杨进周一眼,偏江氏这会儿挨着她轻声说:“阿澜,想不到叔全如今倒是越来越鬼了。至少这装样子的功夫,从前断然不会这般炉火纯青!他哪是正好错过,分明是有意让人扑了个空!”

第370章 夫唱妇随

一屋子的女人,却只有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江氏和陈澜婆媳俩倒是无所谓,但对于那四位不速之客来说,却是一种如坐针毡的经历。

陈澜平时很少观摩杨进周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从始至终一副冷脸的光景。就是说话应答,也往往是言简意赅,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能点头就不说话,到后来,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仿佛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下降了两三度似的。

为人妻子的都有这种感觉,那四位夫人就更不好受了。尤其是平日里自诩长袖善舞的平江伯夫人,面对这么一个不哼不哈木头似的人物,每每想出来挑起话题的言语,全都被人用一个卸字诀轻轻挪开,她就甭提多难受了。捱到后来实在耐不住性子,她就索性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时候不早了,不知道杨大人待会可有什么安排?”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应景地配合着叫了一声,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陈澜想起刚刚江氏说过的话,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而江氏则是嘴角一挑微微笑了起来。然而,杨进周却仿佛丝毫没听见这异样的声音,竟是皱了皱眉。

“我接下来要练兵三月。”

这回答再次把平江伯夫人噎了个半死。恨恨地瞥了一眼下头那三个稳坐如泰山的女人,她不禁暗生愠怒——既然肚子都已经咕咕叫了一回,怎么现在又一点动静没有了?还有,那艾氏和周氏起头倒是一唱一和挺会拉关系的,怎么如今就全都哑巴了?

仿佛是感应到了平江伯夫人的眼神,艾夫人突然欠了欠身说:“杨大人身负重责镇守两江,只总兵衙门毕竟在南京,您若是一直在扬州府停留,恐怕多有不妥。”

此话一出,周夫人也随即附和道:“行前外子也曾经说过,大人身为两江总兵,也该先去两江总兵衙门办了交接,免得上下官民不便。况且,江南向来富庶安宁,既没有外忧也没有内患,民众对于兵事恐怕多半怀着恐惧,这练兵一事,大人也该从长计议为好。这几日,扬州府已经有不少人往南京的巡按衙门话事,其中多有些不好的说辞。”

这理当是官场上男人说的话却从内宅女人嘴里说出来,陈澜不禁柳眉轻扬,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只是,当她去看杨进周的时候,这位丝毫没有平日里在她面前的多变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淡淡地答了回去。

“多谢二位夫人提醒。此乃行前御命,至于我临机接管江都卫,也已经向朝廷禀奏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艾夫人还是周夫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彼此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就都露出了勉强的笑容。平江伯夫人看着两人这幅光景,心里虽有些解气,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仍不免大为沮丧,犹豫良久才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们也不叨扰杨大人了。”

既是四人要走,杨进周自然也站起身来,勉为其难说了几句客套话。因来的都是女人,江氏少不得也起身说要送客。平江伯夫人却看了一眼陈澜,死活把江氏劝了下来,最后自然就只有陈澜相送。

从这小花厅到二门原本不过是一箭之地,但平江伯夫人有意拉着陈澜的手,脚下步子要多缓慢有多缓慢。从平江伯府和阳宁侯府的世交和姻亲关系,一直说到了江南漕运如今的千头万绪,甚至还当着其他三位夫人的面说起江南地面盘根错节的世家名门,等到马车已经在门前停好的时候,她总算是放开了陈澜的手,眼睛却看向了江大太太。

陈澜还以为平江伯夫人要从江大太太身上打什么文章,却不料对方突然更凑近了些,竟是轻声说道:“江家已经两代没出过什么出色的人才了,这名门名不副实,少不得就有无数人打主意,可自从去年杨大人得势之后,那些伸出去的手就都停了。你转告杨大人,只要他有意,这拿下江家简直是十拿九稳。要知道,他们可是扎根江南快百年的大族了,从田地铺子到金银珠宝等等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扶起一个人掌了江家还不容易?”

这话虽是低声,但陈澜斜睨江大太太,见其双手死死绞在了一起,看上去分明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当下便索性没有接这话茬,只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随即就冲着四位夫人裣衽施礼道:“我家老爷就是那样的性子,刚刚若是慢待了,还请各位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平江伯夫人也不在乎陈澜这答非所问,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就回转身第一个上了马车。艾夫人和周夫人也都是还礼之后略说了两句,就彼此相携着往同一辆马车走去。落在最后头的江大太太见陈澜满脸温婉的微笑,走出去了两步之后突然又折返了回来。

“夫人,我也不说什么赔罪请罪之类没意义的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哪怕不看杨大人的官位,就凭您如今的圣眷诰命,要摆布江家也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可是,恕我斗胆说一句,这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家可以豁出去给杨大人做无数事情,可一个被逼到绝路上的江家,上上下下也可以做不少事情,还请您央老太太高抬贵手。但使能够做到的,江氏愿意做任何事情给她出气!”

见江大太太口里说着这番破釜沉舟的话,可低垂身侧的双手却紧紧握着,仿佛这样才能抵消低声下气忍辱吞声的凄凉,陈澜又抬起头瞟了一眼那前头已经行驶了起来的两辆马车,随即才收回了目光,冲着江大太太微微一笑。

“幸好大太太这话不曾在我家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前说。”陈澜见江大太太倏地抬起了脑袋,随即仿佛想要重新垂头,又仿佛因为什么而僵住了,她就稍稍侧转了一些身子,“想当年江家人命人向我家老太太送出那样的讯息之后,就是主动断绝了关系,所以,之前老太太命人退回那些东西,意思自然明确得很——两不相干,仅此而已。大太太若是还觉得心里不踏实,我不妨再多说一句,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家老太太和老爷决计不屑为之,至于是否雪中送炭,却得看那求助的人是否明白何谓公理道义。”

江大太太闻言不禁踉跄后退了两步,见陈澜脸上依旧是那不变的笑容,她不禁咬了咬牙,扭转头就快步向自己的马车走去。直到上车坐稳了,她才突然觉得浑身瘫软了下来,耳边又想起了当初那随着退回的礼物一起送回来的口讯。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瑾娘不才,却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公理,道义,以直报怨……杨家那对母子究竟想怎么样,想怎么样!

陈澜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了拐角,这才转身缓缓往里走。这时候,红螺紧赶着追了两步,口中低声说道:“夫人,她们都是以己度人惯了,所以就这么小心眼,您别因为那些话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陈澜歪着头端详着红螺,随即想起了她的身世,这才苦笑了起来,“是啊,我不应该生气,夏虫不可语冰,她们的心里,只当每个人都和她们似的把利益得失算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该那么算的。如果我也像她们……”

如果她像她们,想当初就不会在祖母身上用那么多功夫,更不可能感化了那颗已经僵冷闭塞多年的心。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只有这些算计倾轧,否则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趣味?

带着这感慨,她走了几步,突然开口问道:“红螺,你是不是江南人?”

“呃,夫人您怎么问这个?”话一出口,红螺见陈澜回头冲着自己嫣然一笑,不禁就低下了头,“是,奴婢祖籍就在江都县。只父亲没了,那个家已经不算是家,要卖我的舅舅更算不上是什么亲人。所以,奴婢能够明白老太太那些想头。既然已经绝望了不想认了,那这些人就只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而已。”

“你倒是爽快。”

说着这话,陈澜停了下来,伸出手摩挲着红螺那滑腻的肌肤,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你从前就说过,哪怕是嫁了癞子瘸子瞎子,也绝不嫁给人做小。你如今也不小了,我再留你一年,就给你寻个好人家。”

“啊?”

见红螺一下子脸上臊得通红,陈澜也就放下了手,转身往前走去,没几步却又突然回转头来,看着这呆呆愣愣站在那里不动的丫头说道:“我觉得,阿虎那样儿的人就挺不错的!”

大约是因为这句话给人的冲击太大,陈澜走着走着,就发现后头的红螺没了影儿。想着杨进周今天出门之后这诡异的路线,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便吩咐另跟着的红缨先回小花厅报个讯,自己则是带着柳姑姑径直往萧朗的住处赶去。

通报之后才一进门,她就发现毕先生正坐在那儿,不禁微微一愣。彼此见过礼后,略说笑了两句,毕先生便主动开口说道:“刚刚外头那几位夫人过来的事情已经有人报了进来,既是南京城的诸位大人们都已经来了,萧世子再避而不见就有些说不过去。我和萧世子商量之后,决定索性带着人出门转转。只不过,我对扬州虽熟悉,可平日里走的最多的多半是城郊,在城里头要和那些人兜圈子,火候却还差些。夫人可有什么妥当人介绍?”

陈澜见毕先生这么说,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莞尔笑道:“虽说我对这扬州城也是两眼一抹黑,但要说熟知扬州城的人,我倒真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江四郎。他奉命到扬州府管理江家在此地的产业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为人精明识时务,倒是可用的人。”

陈澜将之前江四郎来时的情形说了,毕先生听了之后,便转头看了萧朗一眼。这时候,自始至终没开口的萧朗就沉着地点了点头:“既然夫人说好,那就必然是好的,既如此就是他了。这会儿已经不早,索性就走吧!”

辞了毕先生和萧世子出来,陈澜方才又往之前的小花厅去。不过是短短一会儿工夫,眼下的小花厅中就不像起初那么寒气四溢了,杨进周脸上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是无影无踪。

见着她进屋,原本站在江氏身边弯腰轻声说话的他立时看了过来,随即仿佛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又直起腰走上了前:“可是她们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事,就是些含沙射影的话而已。”陈澜不想把刚刚江大太太那些让人不快的话说给婆婆和丈夫听,当即就岔开了话题,“倒是你,这一大早出去现在才回来,是真的和他们错过了,还是有意避开?你真的去了江边的水军驻地?”

“去是去了一趟,但没耽搁多久,只是把之前放在江都卫的那些人调换了一个地方而已。”见陈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随即竟是冲他伸出了大拇指,一面笑一面赞他如今越来越鬼了,杨进周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好歹我也是江南这边人人痛骂的前锦衣卫鹰犬,要是凡事都落在他们算计中,那岂不是堕了威名?被她们这一耽误,都错过了午饭,娘已经让人赶紧摆饭了,否则下一拨一来,咱们又得被缠上许久。”

见小两口说话告一段落,江氏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下一刻,外头就有两个丫头提着食盒进来,陈澜忙放开杨进周,瞥了他一眼方才进了后屋忙活。不一会儿摆饭完毕,安了碗箸,一家三口坐下用了,就只见杨进周风卷残云,江氏细嚼慢咽,而还没消化此前那顿晚早饭的陈澜则是原本就盛得少,这会儿还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就这么一走神,碗里突然多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竟是从那只烧鸡上撕下来的鸡翅膀。

“好容易养胖一些,怎么才吃这么点?要是你又瘦了,回头得多少时日才补得回来?”

“你还说?”陈澜看着那一只喷香扑鼻油光可鉴的鸡翅,顿时没好气地放下了碗,“今早没人叫起,我一觉险些睡到过了午时,才一个时辰前刚吃过好些东西。都是你,娘是不挑礼数,可我都羞死了,这会儿哪里还吃得下?”

杨进周才知道陈澜今天这一觉睡得如此过头,不觉瞥了一眼母亲:“娘都不计较那些,有什么要紧?再说都过了一个时辰了,多吃些长力气,身体也壮实。”

这个人哪……真恨不得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到时候成个大胖子么?

当着婆婆的面,陈澜不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东西吃了。等到把碗里的饭粒都拨拉完了,她赶紧放下碗箸表示吃饱了,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可这么一站,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下来,顺势就在杨进周的腿上轻踢了一记。

江氏见杨进周愕然抬头,只好当成是没看见小两口打情骂俏的这一幕。这会儿她也吃完了,放下碗筷之后接过陈澜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旋即就冲媳妇笑道:“不妨事,想当年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你公公就说过,总有一天,咱们得让打饱嗝的次数多过肚子咕咕叫的次数。刚刚那几位因全哥的冷脸饿着肚子回去的夫人,知道你这光景就得羡慕了。”

这话说得杨进周哑然失笑,陈澜却是一面深深吸气,一面站在江氏身后轻轻揉着肚子,等到送上茶来,她生怕吃撑,只抿了一口就不敢再吃了。这会儿残羹剩饭等等都撤了下去,三人也不想在这待客的小花厅继续坐着,索性一路往回走,杨进周和陈澜自然一左一右扶着江氏。享受着此时这种至亲在侧的惬意,江氏不知不觉就眯起了眼睛,脚下步子都轻快了。

午饭和午后的休闲时光短暂得很。将江氏送回房中,杨进周抢在前头说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他料理,陈澜也帮腔劝了婆婆好好休息,夫妻俩服侍了人躺下睡午觉,这才双双出了门。待到了屋子外头,陈澜脸色不善地看着一旁的丈夫,见四下里的人早已知机避开,屋子里头也不像是有人会出来看动静的,索性一把拽住人就走。

“慢点,才说吃撑了还走那么快!”

被杨进周这一提醒,出了院门的陈澜终于为之气结:“还不都是你害的?别和我打马虎眼了!昨天趁着……趁着那时候说了些有的没的,也不管人家听清楚了没听清楚,一大早的更是溜得连影子都没有,这会儿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去!”

“我本来就没想瞒你的,这不是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寻出多少空吗?”杨进周见陈澜索性紧紧揽着自己的臂膀,那平时看不出有多大劲道的手在上面又是狠按又是紧箍的,不知道上头是否会按出什么手印子来,他又有些无奈,“还不是昨晚上你说正事的时候故意撩拨我,这时候又来怪我了……事情是这样的……”

杨进周低声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原来,他趁着满城戒严的功夫,以天子之前赐予的锦衣卫金牌直接把锦衣卫设在扬州府的暗哨一块接管了,当下自然是消息灵通。昨天因有线报告密说邓冀行踪诡秘,他便只带着一个秦虎突然堵住了此人的路途,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结果邓冀在装蒜无果的情况下,竟是暴起突袭,结果自然而然栽在了他的手里。

陈澜听得心里直冒寒气,暗想男人在冒险的时候果然是不管不顾,就算自身武艺超群,秦虎也是天生巨力,可万一别人设下陷阱亦或是有什么其他安排,这两个难道还打算杀一个七进七出?只是,到了嘴边的责备终究还是吞了下去,她最后只是皱眉问道:“这么说,他是否行刺的主使,你并不能确信?”

“最初是的,只不过眼下……已经确认了。”

进了夹道尽头的那角门,杨进周往后头瞧了瞧,见其他人都还落得老远,这才轻声说道:“至于用的什么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陈澜察觉到杨进周眼神中一闪而逝的阴沉和厉色,又感到他的手似乎微微一颤,最终没有发问。直到一路进了院门,她才听到旁边的人再次开口说了话:“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去见过毕先生,有些事情他对我说了,有些事情却不肯透露。我也不想说别的,他虽是智者,可如诸葛武侯这般的人物也会漏算,别人自然更做不到算无遗策,所以,你不管做什么,都要小心。我不是嗜杀的人,但想来整个江南除了许守备这样带过兵的人,不会有人比我杀的人更多。要是你真的有什么……我不会手软的!”

他最后那句话顿了一顿,接下来却斩钉截铁,就连紧握着陈澜的手也突然用上了一股大力。然而,尽管陈澜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此时此刻,她感受更多的却不是那种倏忽间散发出来的冷冽,而是一股莫名的温暖。

“别说得我就像时时刻刻要经历凶险似的……这话该我对你说,一天到晚就是涉凶行险,要提心吊胆也该是我才对!”

“让你担心了……可只要家里还有娘,还有你,我就不会有事的。”

杨进周低下头来,轻轻在陈澜的额头上吻了一吻,这才微笑着挪了开来,“娘那儿我就不去说了,萧世子和毕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带着人悄悄从偶园后门走了,剩下来的大戏,咱们夫妻就一起凑合着先唱个开场吧。”

额头上还留着那种温柔的触感,双手也被人紧紧握着,但陈澜仍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尽知道卖关子,谁要和你一块唱戏!”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任由他揽着自己进了屋子。等到门帘落下,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商量声。

第371章 夫妻,男女

陈澜进了屋子,落在后头的其他人到了门口时,却默契地分作了三拨,长镝红缨守在门口,红螺去了茶房,而云姑姑则是一个人悄悄地进了东厢房,想着今早上雨虽然停了,可依旧是天色阴沉湿润,她便寻思着把衣裳翻出来透透气,可当翻到一个自己随身带着的玉色包袱时,她突然觉得分量有些不对,一解开就发觉最上头是一本厚厚的书。

打开一看,她的眉头立时紧紧皱了起来。却只见那书上都是一个个鬼画符似的奇怪字眼,而且不像是如今人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书写,而是一横条一横条,竟是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左看右看不得要领,她才随手把书搁下,可紧跟着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又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再次翻了几页。

“不是手写的,竟然是印的?老爷夫人带着两个书箱,都不在这里,这么说应该是别人塞进来的。是给我的,还是给别人的……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姑姑想的脑袋都疼了,确信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不禁颓然地再次放下了这本书。心不在焉地整理好了东西,她拿着那本书满脸踌躇地往外走,步子几次停下,可终究是到了门边。可才打起门帘,她就险些和人撞了个满怀。

“云姐姐?”

见是柳姑姑,手里拿着本书的云姑姑立时有了决断。眼疾手快地把其拉了进来,她三下五除二说明了事情原委,这才把书塞了过去:“妹妹,你快看看这个?”

柳姑姑纳闷地翻开来一瞧,结果也是脑袋都大了也没认出一个字来。左思右想,她就对云姑姑说:“看着像是西洋字……这样,老爷夫人显见是接下来有要紧事,等过了今晚这一茬,咱们再把东西送给夫人看看。若没结果,随夫人怎么处置这东西就是。”

……

都说春天易犯困,午后时分,扬州街头的人较之上午减去了三四成不止。酒楼饭庄做完了一茬生意,有的索性下了门板早早预备起了晚饭的各色材料,有的则是依旧开着门,临时改行做了茶馆,更有的则是三三两两在门口聚集了两三闲汉,指望里头的残羹剩饭能拉出去卖个价钱,亦或是希望能找到一份活计。

因而,在这等四下里闲闲散散的时候,三辆马车相继在颇为气派的会宾楼前停下时,少不得引来了好些人的注目。只那周遭的随从护卫一个个训练有素地占据了四周的各个要紧去处,又不由分说地驱逐了好些闲汉,紧跟着又拉起了围障。见着这幅做派,邻近各处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伙计们都缩回了头去,更有小饭馆悄悄下了门板。

从马车上下来的平江伯夫人面上阴霾重重,头一个跨过门槛进了大堂,见丈夫方翰的一个小厮上前磕头,说老爷在楼上,她二话不说就蹬蹬蹬上了楼。而后头的另三位夫人则是不约而同默立了片刻,而那小厮爬起身之后,就垂手上了前来。

“周夫人,艾夫人,楼上包厢都已经预备好了,周大人也在楼上等,请跟小的来。”

周夫人和艾夫人对视一眼,当下都没有二话。而江大太太站在那儿,见竟是没一个人理会自己,脸上不禁涨得通红。勉强又站了一小会,她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当下就回转身快步出门。到了门边上,由于心情激荡再加上眼睛没看清,她竟是被那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身旁一个丫头眼疾手快,她险些重重跌倒在地。

“太太,您不要紧吧?”

“没事!上车,我们回去!”

勉强迸出了这么几个字,她扶了扶膝盖就快步上前,到了马车前甚至都甩开了丫头自己踩着车镫子上车。待到车帘放下坐稳了,她才一下子瘫软在位子上,按着扶手的双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好一阵子,她才喃喃自语道:“墙倒众人推,一个个都是这嘴脸!当年做错事的分明是老头子,如今他一病了事,什么都不管不问。这次送礼出了问题的是老七,索性更是躲在了家里,凭什么让我们长房受过?老头子这个代族长一代就是这么多年,如今卸下就想躲过去了,哪里有这么便宜!”

一旁陪着的丫头自是一声不吭,倒是另一个妈妈开口提议道:“太太说得对,都是三老太爷不该把十五老爷放去了京城,如今连个牵制都没有。不过,既是到了扬州,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回头那些族人们更有话说了。扬州这边的生意产业归江四郎管,不如咱们去那边瞅瞅?他是太太您的晚辈,又是族里的执事,如今您这个宗妇到了,支使他还不容易?”

“对,对,去找江四郎!”江大太太眼睛大亮,随即重重拍了拍扶手,“接下来让他去出面,办成了事情,功劳总是我们的,至于办不成,那也是他江四郎无能!他有今天还不是家里栽培的结果,自然会尽心竭力!好好,还是你会出主意,回去我重重有赏!”

一旁的丫头见江大太太终于转怒为喜,而那妈妈则是忙着谢恩不迭,眼神不禁有些游移。那边吩咐了下去,马车自是立时改道,等到了地方,那妈妈立时下了车,见两个小伙计迎了上来,她便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本家大太太来了,去叫江四公子出来。”

两个小伙计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就笑容可掬地深深弯下腰去:“妈妈来得晚了,四公子眼下正巧不在……”

“什么?”那妈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深深的不悦,“他既是在扬州府掌总,怎么能轻易离了地方?人到哪里去了?”

“回禀大太太。”那小伙计却是江四郎精心调教出来的,虽那妈妈言语异常不客气,他却仍是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是偶园来人请了四公子相陪,所以四公子自然连几桩要紧的生意都没顾上,直接就带着几个精干人走了。这才没多久,要不,大太太您带人去追一追,兴许还能赶上?”

此话一出,刚刚还安坐车中的江大太太立刻一把拽起了车帘,整个人都不顾礼仪地探了出来:“真是偶园来人请了江四郎过去?什么时候的事,来的是几个人,什么形貌?”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那小伙计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可那看着脚下黄土路面的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回大太太的话,小的不敢有虚言,确实是偶园那边来的人,大约就在您过来之前一刻钟功夫。至于来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吧,至于形貌如何,小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对四公子客气得很。”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还对江四郎客气得很!

江大太太想到之前在偶园受到的屈辱,一下子狠狠攥紧了拳头,随即就立刻缩了回去坐着。呆坐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寻个地方给我们安置,再派个人去江四郎那边知会一声,让他回来了立刻来见我!”

……

会宾楼三楼居中包厢。

不论平江伯夫人怎样恼火地喋喋不休,平江伯方翰依旧是背着手站在窗前一动不动。良久,他才冷着脸转过头来:“别啰嗦了!你以为这是平日里要看你脸色的那些夫人太太?浅薄!我竭力劝了许阳别带上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婆娘,而是叫了你来,不就是觉得你长袖善舞?既然你已经让陈家三丫头答应了带挈一把静儿,那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我又不像艾家生怕失了金陵书院的掌控权,也不像那个周泰同,硬生生驳了皇上的回,更不像江家那样当年鼠目寸光,之所以过来也就是拉拉交情,她男人难打交道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平江伯夫人被丈夫说得脸色更不好看,好半晌才讪讪地说道,“是我想岔了……只是老爷,您难道就不怕么?您把静儿许给了陈家老五,可眼看如今陈家长房那架势,兴许这日后借袭的爵位还要还回去……”

“那是陈老三要操心的事,我们管这许多作甚!再说了,就算没有长房,陈老三还有个嫡子,你莫要忘了!我当初许了女儿给他,不是看的他儿子,而是看在他的份上,可惜他自己给利益蒙蔽了眼睛。你不要担心这些,静儿将来上头没了正经婆婆,许家那丫头你也见过,本分老实没心眼,只要我多多给她置办嫁妆,还愁日子不好过?倒是许阳,养出那么个不中用的儿子来,待会那一出负荆请罪可不那么好看!他呀,长子庸碌,次子自以为是,竟是后继无人!”

说到这里,方翰不禁幸灾乐祸地哧笑了一声,可说到后继无人,他冷不丁想起了自己那次灌醉了王安止之后的一番言语。

“伯爷既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又不领兵打仗,要把伯爵换成侯爵就不太可能了。不但如此,拥立之功这种成也容易败也容易的招数更危险,想来您是没心思的。至于如今您沾手海贸,这个是江南文武都干过的勾当,本不妨事,可是,您能沾手海贸,难道别人就不会插手漕运?难道伯爷没发现,这条百多年前就疏通过的漕河,如今淤积得比从前多多了?这漕运一堵上,以后平江伯这漕运总督就到头了。”

那个眼下被他留在南京城中的王安止,虽说人是轻浮了些,可眼光倒是犀利!如果按照他说的,许阳父子是被人算计了,所以他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做了人的刀子。

……

就在这会宾楼最西边的一间包厢中,巡按御史周泰在听夫人仔仔细细说明了中午前去求见的经过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微妙。他却不比方翰对妻子那般疾言厉色,好言劝慰了一番,又赶紧命下头送了吃食上来,等看着夫人差不多半饱了,他才露出了和颜悦色的笑容。

“让你白白跑了这么一趟,是我想岔了。原以为杨总兵不管怎么说都曾经是杜阁老的弟子,不至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想不到他如此刚愎。事已至此,夫人也不必在此地多留,家里也离不开你,你还是先回去吧。”

周夫人平时是典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这一次勉为其难出门,也是因为丈夫的请求,此时闻言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少不得满脸歉疚。只是丈夫亲自送她到了门口,她关切地又嘱咐了一番,这才戴好帷帽匆匆下了楼去。而眼看着人影消失,站在门口的周泰同终于收起了那笑容,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包厢。下头传来了车夫的吆喝声马鞭声,紧跟着又是马蹄声车轱辘声,不多时,屋子里就是砰的一声沉闷声响。

外头守门的两个小厮彼此对视一眼,全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只当他们等待着里头再传来什么砸东西声音的时候,却有人察觉到对面有人行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艾夫人,两人立时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慌忙一同躬下身子去。

“夫人……”

“开门吧,我和你家老爷说话。”

进了屋子之后,艾夫人见周泰同站在角落里头,手已经扶上了一旁的瓷瓶,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见人先是转过头,随即眼睛大亮地快步迎了过来,她便沉下脸说:“既是要在尊夫人面前做出那种处变不惊的样子,怎生这时候就捱不住了?你别忘了,除了平江伯许守备,还有金陵知府和督漕御史都在这儿。要是他们听到了动静传扬出去,你还要名声不要?”

“我……”盯着那荆钗布裙却依旧难掩风韵的艾夫人,周泰同不禁有些赧颜,“师母,是我修身养性不够,可是那杨进周实在是欺人太甚!他和杜阁老联手来了这一招,江南这些小书院,自然就要争朝廷敕封,到时候金陵书院何其被动?还有,他要在这里练兵,江南这样平静的地方,练什么兵,他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万一他真是大动干戈……”

“够了!”艾夫人紧盯着周泰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你是山长最得力的学生,凡事不要只凭着一时冲动。就好比你之前一鼓作气参掉了江南这边三个人,看着人人赞你是能臣,可实际上呢?你自己知道,你这个巡按御史是天子信臣,要是失了这个信字,你又还剩下什么?”

“师母……”周泰同越发嗫嚅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艾夫人摇了摇头转身要走,他竟是鬼使神差地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了艾夫人的袖子,“师母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我只是一时义愤……”

看着那只紧紧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艾夫人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继而就皱紧了眉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放开,让人瞧见你这个足以和督抚并列的巡按御史这般做派,你也就不用再干下去了!”等到周泰同讪讪地缩回了手,她才义正词严地问道,“我且问你,前时上本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京城的意思,亦或是得到了什么讯息?你老老实实说,要是虚言搪塞,以后休想我再见你!”

“是是。”周泰同不安地绞着双手,抬起头偷瞥了一眼,这才垂下眼睛说,“是我打通了司礼监的关节,得知朝廷要在江南这边大动干戈,再加上那几个官员都不是省油灯,全都盯着金陵书院,还有海上的事消息很不好,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不管不顾上了书?你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当一面!”艾夫人没好气地看着周泰同,直到人再次低头认错,她才又提点道,“司礼监太监曲永最是奸猾不过的人,你不要再打司礼监的主意了。至于接下来的事也是一样,金陵书院自有老爷和我出面安排,你不要瞎操心。至于海上的事,别人只是捕风捉影,你跟着起什么哄?好了,待会若是去偶园,你好好准备一下,质问的时候要大义凛然,别让人看低了!”

直到走出这包厢,快步走到了西北面那个小间,艾夫人一进去就喝令身后的妈妈关上了门,旋即低头看了一眼左边的袖子,竟是信手撕拉一下,将那半截袖子完全扯下,又厌弃地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裸着半只袖子的她缓步走到支摘窗底下的椅子边,一下子就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面上表情一会儿怔忡,一会儿懊恼,最终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