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见安国长公主从软榻的靠枕下头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他赶紧伸手接过,等到拿出信笺一目十行看完,他不禁重重地在软榻边上砸了一下。

“这帮该死的家伙!一个个就知道落井下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也真是的,悄无声息就没了踪影,听说如今通政司那边弹劾和奏章都堆积成了小山似的,而荆王殿下偏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说到这里,陈衍才抓着那信笺开口说道,“姐在信上的意思是说,只防着有人在京师兴风作浪,可我们难道就只能挨打不成?”

“哪里挨打了,皇上不是又因病免朝了?大堆的奏疏都压在内阁不曾朱批,尤其是那些气势汹汹的奏折。说起来,这还真的是挑着好时候了,皇上身体欠佳,我这笨重的模样,也是整天的嗜睡,杜阁老正忙着奴儿干都司那一头的军务,小张阁老正准备京察……如此一来,主理此事的就是首辅宋阁老了。他虽然多年没回过江南,可好歹是江南人,这措置如何,正好可以看一看。别急,这时候多做多错,你还不如照着你姐姐的话,多盯着点晋王。”

“别提了!”一提到晋王,陈衍就是一肚子气,“人在皇陵,偏是三天两头送信回来给王妃,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听讯息说,家里的丫头虽没有随行,可有人在那里给他送了两个女人!往来皇陵和晋王府的人就没有断过,这招摇的样子实在是看得人恼火!”

“别抱怨了,好歹那也是你表姐夫!”

安国长公主亲昵地拍了拍陈衍的肩膀,示意人坐直了,随即凑近了轻声在其耳边说道:“别以为你上次对他做的事情就没人知道,宫中不说,就连我也知道了端倪,让晋王知道了,想活剥你的心思都有!以后小心些,别这么意气用事。要留意的话,多留意宋阁老府上,以及他下值的时候见的人,还有他那些门生弟子,他毕竟是江南人。对了,先前你说的阿芙蓉膏,每年海外都是有定量送进来的,治头疼脑热的效果素来不错,只确实用起来要谨慎,我已经对皇上提过,也提醒了夏公公……”

在安国长公主府上足足逗留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陈衍才归了家。尽管已经是沐浴换了衣裳,可相比去时,那精气神都打了折扣,分明是被好一番操练。而到了廖香院,朱氏看着陈衍在自己面前龇牙咧嘴抹药膏的样子,更是心疼得了不得。

只陈衍很快就露出不在乎的笑脸,朱氏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能略过这个话题。而陈衍也不肯让祖母多动心思,对外头如今那桩最大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祖孙俩渐渐地只说些闲话。直到朱氏冷不丁提起朝鲜使臣失踪的事,陈衍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使臣失踪……那不是连襄阳伯也……”

“五丫头命不好。”朱氏轻轻皱了皱眉,随即就淡淡地说,“虽是你姐姐为了她的事费了不少心神,她亲娘又为了这个和老三闹翻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

五丫头命不好!

要是换成从前的陈衍,这话听过也就算了,可晚饭过后他出了廖香院,琢磨着这话,心里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姐姐临走前不止是让他照顾好老太太,还额外嘱咐,让他照管好家里所有兄弟姐妹,不要让别家小瞧了去,更何况此次的来信又提过这一桩。想到这里,他一出院门,就本能地想往庆禧居那方向去,可才迈出去几步,就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四哥。”

陈衍扭头一瞧,看到是陈汀,顿时就笑了起来,走上前去弯下腰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面颊,这才说道:“小六总算是回来了?”一面说他一面牵起了陈汀的手,又抬头看着后头急急忙忙跑上前的吴妈妈道,“六弟在护国寺做法事住的这几日,可还好么?”

“好,上上下下都照应得妥当,下头人也侍奉得谨慎。”吴妈妈屈了屈膝,这才赔笑道,“四少爷没发现么,虽是每日斋饭素菜,可六少爷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刚刚六少爷还和我说呢,以后想常常出去,我都应付不下来。”

“是么?”陈衍瞪大了眼睛,低下头又看了看陈汀,见他把小脑袋点得小鸡啄米似的,便打趣似的在他鼻尖上一捏,“要出去那还不容易?等我空闲了,你想上哪儿都行。只不过,这些天不行,所以你要听老太太的话,不许向吴妈妈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

“啊,谢谢四哥!”

得了这样的承诺,陈汀乐得一蹦三尺高,拉着陈衍的手更不肯放了。这时候,吴妈妈方才连声道谢,又说要带陈汀回夫人从前的屋子去找些东西,陈衍正愁找不到借口往庆禧居去,闻言立时说自己眼下闲着,索性带着六弟一块走一遭。吴妈妈本就不想就这么带着小不点的陈汀去见罗姨娘,当下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时候,陈汀看看笑吟吟的吴妈妈,又瞅瞅同样笑嘻嘻的四哥,小脸上写满了迷糊。

尽管名义上仍然是后院主屋,但庆禧居的风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去年三房上下搬进了这里时,府中心思活络的人甚至好一番活动到了这儿来当差,可现如今随着男主人的外放肃州,这里不可避免地冷清了下来。更何况庆禧居如今换了罗姨娘主管,这位比徐夫人更不好糊弄,因而当日好容易削尖脑袋钻进来的人,如今又绞尽脑汁想出去。

这会儿听到陈衍带着陈汀来了,正在东厢房里分派事情的罗姨娘不禁蹙紧了眉头。下午传来的消息就已经够让她焦头烂额了,这会儿突然来人,她不得不往某些方向去想。只是,免了三房上下去请晚安,这是老太太自陈瑛离开之后就传下的吩咐,她如今是几乎打听不到廖香院的消息,因而沉吟了又沉吟,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有人伸手按在了她的臂膀上。

“姨娘,我去吧。您去见他们不合适,他们来见你更不好。”

“汐儿。”

陈汐冲着罗姨娘略一点头,随即就起身往外走去。出了屋子,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满天星斗的天空,嘴角露出了一丝比星空更清冷的笑容,这才徐徐朝院门走去。见陈衍牵着陈汀,兄弟俩显得异常和谐,她忍不住想起了已经搬到外院的自己那两个兄弟,好看的睫毛一时挑了挑,随即才迎了上去。

“五姐姐。”

陈衍和陈汀同时行礼叫人,而陈汐还过礼后,见吴妈妈上来屈膝问安,又说了要去正屋找东西的事,她就点了点头,随即在前头引路。到了正房,随行的几个小丫头和陈汐的丫头都留在了院子里,陈汐见吴妈妈带着陈汀进了西屋,陈衍则是留在明间,每每看着自己却又欲言又止,不觉笑了笑。

“四弟是有话和我说?”

“啊,不是……”陈衍被这直截了当的一问问得有些狼狈,在心里头组织了一下,这才咳嗽了一声,“五姐,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你不要听着就信了,事情还没个准,未必就真的是这么糟糕,毕竟,那不是一艘两艘船,怎么会说没就没。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襄阳伯家也没别人了,于你……”

“他要是真死了,我就绞了头发去庵堂亦或是道观。”

陈衍那眼珠子一下子瞪得老大,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

陈汐看着满脸认真的陈衍,原本轻轻挑起的嘴角很快恢复了原状:“四弟,多谢你关心了。婚书已下,这事情又是贵妃娘娘帮衬的,不是别人是否在意的问题。父亲仍在,总不能一味老是去麻烦娘娘。我知道,三姐在这事情上头出力良多,这当口她自己都应接不暇,就不要再管这事情了。再说,京城也不是没有名门千金出家的。”

“可是……”陈衍见陈汐一脸的平静,不禁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一脚,“五姐你不就是怕三叔又给你寻什么不着边际的人家么?”

“没错,我是怕!”陈汐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一字一句地说,“他在肃州,消息没这么快,所以我更要抢在他前头。只要老太太允准了,爹就是想反对也来不及了!而且,只有那样,也许我还能侥幸等到他回来……四弟要是真有心帮我,我倒是想求一件事。”

陈衍此时只觉得心头闷闷的,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轻声嘟囔道:“什么事?”

“六娘和八娘九娘一直尚未上族谱,也没取个大名,你能不能禀报老太太,及早办了此事?”陈汐见陈衍一下子抬起脑袋,随即皱着眉头,她不禁想要再说明一二,岂料陈衍竟是摩挲着下巴说,“姐昨儿个送到的信上也提到了这一茬,怎么你和姐在这节骨眼上,还有空考虑这些事情?这事情老太太已经知道了,我回去再劝一劝就成。”

陈汐这才舒了一口气,却没有解释什么缘由,只是突然伸手在陈衍的脑袋上揉了揉。就在这个时候,偏是吴妈妈拉着陈汀出来,见这边隔房的姐弟俩如此光景,陈汀立时一蹦一跳上了前去,吴妈妈却看得呆了,愣了一愣才上前提着包袱说东西都收拾好了。陈衍见陈汐移开了手,也只觉得呆在这屋子里气闷得很,当下不多话,点点头辞了陈汐就出去了。

吴妈妈刚刚在屋子里,隐约也听到只言片语,走在路上,不免小心翼翼地轻声探问。陈衍却略过陈汐想要出家的事,只说了六娘八娘九娘的事,吴妈妈的脸上顿时一凝,随即才讪讪地说:“从前夫人也是因为老爷不在,所以一直都没把这事情办成。毕竟是小姐,一直不上族谱也确实不好,再说日后还要婚配,五小姐这提议着实想得周到。”

日后还要婚配?

陈衍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很快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只不过,拉着陈汀慢悠悠地往廖香院走,他的心里却对那位五姐生出了几分佩服。以三叔的个性,区区几个庶女,与其说是办婚事,还不如说是卖女儿,到时候拿着她们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眼下上了族谱,立时让老太太择了几门差不多的婚事许了她们,也就免得三叔出什么幺蛾子,这样对她们,对老太太和阳宁侯府都好。

“五姐还真是……和姐真像……”

说通老太太对于眼下的陈衍来说,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陈澜的信上原就提过这一茬,他又晓以利害,朱氏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只朱氏对于婚约却有些意兴阑珊,一摆手就漫不经心地说:“如今正是她们居母丧的时候,这个时候议亲不合适。你放心,但使上了族谱,你三叔就不能把她们当成阿猫阿狗随便送人,丢了咱们侯府的脸,像先前那样想把人许给一个傻子就更不成了!等到丧期满了,再寻人家也不迟。”

陈衍这才明白自己漏了一条最要紧的,赶紧连连应是,朱氏却是少不得又敲打了他一番人情世故。眼见老太太唠叨了起来,他正打算转个话题说笑,外间就递进消息来,说是陈衍的贴身伴当楚平回来了,有要紧下情禀报。朱氏也不为己甚,很快就放了陈衍出去。

紧赶慢赶到了外书房,见楚平正在门口转圈子,陈衍便张口唤了一声,又快走了两步。见人一溜烟跑了下来,又要跪下磕头,他便没好气地喝道:“有事快说,别做磕头虫!”

楚平这才直起身来,却不肯立马就说,而是指了指书房。待到随着陈衍进屋,又掩上了房门,他才快步上前,紧挨着陈衍低声说道:“四少爷,今天咱们碰上的那丫头原来不是寻常的欠债不还。”

“就算是高利贷也不关我的事,天下不平事多了,总不能撞上就管。”

“不是不是。”楚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那两个大汉到了顺天府就招认了,说今天这一趟是受人钱财,只要是看到您来了,就随手把人推到您马下头,死了的话加倍给钱。他们本该是立刻就溜的,因为不认识您,一时贪心所致,打算再讹几两银子,这才被咱们逮住。顺天府那个主审的推官又惊又怒,已经把人拿下细细审问了,那丫头却是附近一个刚丧了父的孤女,什么都不知道。”

第381章 陈澜的变脸

黄昏时分,万泉山庄后院最大的一口汤泉边上,长镝正站得笔直,眼睛却不时瞟向池中的人身上,心里总转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嘴上的话却丝毫不曾打顿。

“夫人,已经都打探清楚了,江家那老族长自从回到分号之后,除了上咱们这又来了一趟,几乎就没出去过。消息只说他常常去后头一个小跨院,但那儿守着的都是他从南京带来的心腹,什么额外的讯息都打探不出来,只知道应当是老头子的谋主之类人物。倒是之前得知老爷的消息后,夫人特意让锦衣卫暗哨送往京城的信,中途给人拆看过了。”

自打送走艾夫人和梁太太,得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陈澜好几日没顾得上泡一泡温泉,此时她浸没在深深的池子中,只觉得浑身都懒了下来,甚至连思维的转动仿佛也有些迟缓而来,因而听到长镝那长长的一串话,竟是停顿了好一会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夫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看到长镝那劲头满满的样子,陈澜便勾手示意她蹲下身,见其照办了,她才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做?很简单,当然是顺着江家把人挖出来。别看那个江家老族长三天里头来了两回,但使南京风云突变,他就会立时赶回去。人一慌乱就容易出错,到了那时候,再加上有江四郎手下的那些掌柜管事,那个给他出谋划策的人究竟是谁,想来就能清楚一些了,顺藤摸瓜,到时候必定成事。至于叔全的事情,朝廷既然至今不曾行文,我们更不能着慌!”

“可是,老太太……”

长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我之前遇着庄妈妈,庄妈妈长吁短叹的,我一时不放心,就多问了两句。老爷没消息,荆王殿下没消息,就连毕先生也没了消息,骏儿少爷这几日虽口上不说,可在背后也悄悄哭过几回,老太太都瞧见了。庄妈妈说,有一次在背地里只听见老太太看着熟睡的骏儿少爷时,悄悄嘟囔过一句话。”

陈澜闭了闭眼睛,一只手不由得攥紧了盖在胸前的一条浴巾,轻声问道:“什么话?”

“庄妈妈听见老太太说,万一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给我做孙子吧。”长镝说到这儿,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勉强强又接着说道,“还说夫人年轻……”

长镝再也不敢说那之后的话,可陈澜又哪里会听不出这言下之意?尽管婆媳关系极好,但是到了这样福祸难料的关头,又加上江家搅局,江氏在她面前依旧能露出笑容,背后的惊惶担忧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想到庄妈妈露的这口风,她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竟是猛地整个人潜了下去。一时间,她从头到脚都包围在了那温暖的泉水中。

“夫人,夫人!”

长镝这一下却是吓得不轻,慌忙一下子跪在池边伸手去捞人,前两次她徒劳地只抓到了一些水珠子,当第三次伸出手去之后,却终于看到陈澜整个人冒出了水面。这一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按着胸口跪坐了下来。

“夫人,您可别吓我……”

见素来刚强能干的长镝险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陈澜这才想起长镝今年十五,才只比她这年龄大一岁,不禁笑着伸手在她眼底下擦了擦,随即才说道:“没事,只是一时兴起,想试一试这憋气的感觉。这话不要再对别人说了,在庄妈妈面前也不要露出口风,明白吗?”

“是,奴婢省得了。”

泡完温泉上岸,又去淋浴后换了干爽衣裳,陈澜便打发身上衣裳也湿了大半的长镝也进去泡一泡,只带着红螺去了温泉小径西北边的外书房。自打杨进周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为了免得婆婆担心,渐渐就不在雨声斋东屋处理这些消息和事情,这会儿到了里头坐定,她随手翻了翻那一本本写着这个年代很难再有人看懂的奇异字符,脑海中浮想联翩。突然,她瞥见书页中夹着一张决计不是自己留下的字条,顿时神情一震。

但只是瞬间功夫,她就遮盖了那一丝惊讶,想来红螺即便侍立在后看见了,也不会露出口风,她慵懒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就对红螺吩咐道:“你到前院去看一看,把黄妈妈找来。”

红螺答应一声,三两步出了门。等到人出去之后,陈澜立时翻开了刚刚瞥见有字条的那本书,抽出字条拢在袖中,随即再次抬头往前头看去。确定外间没人,她才将其在桌案底下展开,却发现上头只有寥寥二三十字。

“艾夫人宋氏,松江宋氏族女,实内阁首辅宋一鸣长女也。”

这样一张言辞寥寥的字条,陈澜却只觉得惊心动魄,捏着坐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一把将其揉成了一团。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又将其在桌面上一点一点摊平,最后才用镇纸压住了。艾夫人的言行举止无不投她所好,可她也不会就因为这个真的对人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这张字条上透露的讯息,实在是和她之前所料相差甚远。而且,那个躲在后头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重隐秘?

“夫人,黄妈妈来了。”

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立时把这些思量都撂在了一旁,当即吩咐人进来。待到黄妈妈随着红螺进屋子,客客气气行了礼,她便吩咐红螺搬来锦墩请其坐了,又让红螺到外头守着,随即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面前的妇人。说是仆妇,可黄妈妈不但是偶园真正的主事,甚至连万泉山庄这边也无人不敢不听调派,威权之大,就连寻常勋贵府邸的管家也是少有的。就好比此时的服色,若是走到外头去,谁不以为是中等殷实人家的主妇?

“先是在偶园,接着又是在万泉山庄盘桓这许久,多亏了黄妈妈居中调派。”见黄妈妈欠身连道不敢,陈澜才微微一笑道,“先头你一直说主人翁在外,这地方我们想住多久就多久,因为一直多事,所以我也没仔细问过。今次请你来,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你那位风雅的主人。能够在瘦西湖边上有两座庄园,这财力地位,可都是非同小可。”

先头樊知府语焉不详,而黄妈妈对于主人的事也素来含含糊糊,因而她实是没想到,在杨家正面临大危机的时候,陈澜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正儿八经地问她这个。面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陪笑道:“我家主人姓水,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尤其喜欢水边的宅子,这偶园和万泉山庄就是这么来的。他常年都带着人在外头做生意,并非常常回来,所以我这个做下人的只是奉命管着两处地方,别的也并不太清楚。”

果然又是这样的搪塞!

陈澜面上不露异色,手却轻轻移开了那方镇纸,随即眼睛看着黄妈妈道:“想不到你家主人翁竟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看来是只能缘铿一面了。说起来,刚刚我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张有趣的字条,烦请黄妈妈为我瞧瞧?”

黄妈妈闻言一愣,随即赶紧站起身来应了。待到书桌前,见陈澜将那张字条移了个方向面朝自个,她便快速扫了一眼。但只是这一眼,她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始终满布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她直后悔刚刚就应该说自己并不识字,可已经看都看过了,只得另想他法。好半晌,她才使劲拉了拉衣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夫人,会不会是这买书的时候,就有人夹在里头的?”

“你说呢?”

见陈澜丝毫不退让地直接反问了回来,黄妈妈顿时哑然,末了只能字斟句酌地说:“夫人,想来是不知道谁恶作剧浑说一气……艾夫人是松江宋氏族女,谁都知道,可宋阁老几十年都不曾回过江南了,这女儿之说从何说起?”说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话合适,只得索性垂手站在了那里,心里七上八下。

“宋妈妈可知道,前些天,我那房里写废了丢弃的字纸,曾经在半道上被人悄悄截走了。”

这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黄妈妈更有些招架乏力,这一回连干笑的力气都没了。眼见陈澜的目光越来越犀利,脸上也没了笑容,她竟是本能地觉着膝盖直发软,险些就要脱口而出道出实情,可终究是硬生生忍住了。

“夫人恕罪,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查,仔细严查!”

“也罢,你去吧!”

陈澜见黄妈妈闻言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恭恭敬敬向自己行了礼,就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人一路倒退着出去,她方才往后一靠,又调整姿势让那荷叶托首托住了头,随即才看着天花板出起了神。果然,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有问题,这是确凿无疑的了。

门外的红螺打了帘子进来,见陈澜还是那么背靠着舒舒服服坐着,就走上前去:“夫人,您对黄妈妈说了些什么?我瞧见她出门之后,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仿佛是给吓着了。她平日里处置内务外务都是何等精干的性子,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不是她狼狈,是有些事情她没想到,若换成有预备,就不是这般光景了。”陈澜这才离开了那荷叶托首,随即语带双关地说,“不吓她一吓,她如何会把话带到该带的人那儿去?”

黄妈妈是否会把话带给该带的人,一时半会没人知道,然而,瑞江商行的江老族长,等来的却不是杨家人的答复,而是一个预料之外的坏消息。这会儿,他死死盯着前来禀报消息的亲生儿子,那圆瞪的眼珠子里头满是怒气。

“你说什么?长房竟然要在宗祠在宗族大会,上上下下已经都同意了?”

“是,爹。”江七老爷在父亲的怒目以视下,也只是竭力缩着脖子,“是南京火速传来的消息,时间就在三天之后,据说是金陵不少名门世家也都派了人去列席……”

“饭桶,一群饭桶!”江老族长一气之下想要掀桌子,可终究这不是平日外头吃饭那些小方桌小圆桌,而是厚实到极致的红木大案,因而他用了一把力气,终究颓然坐了下来,随即恶狠狠地说道,“回去,传令下去立时预备好了,赶在那天前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老大那个懦弱没用的男人,他媳妇那样一个好高骛远的女人,两个人合在一块有什么用!”

“据说,给大哥大嫂跑腿的不是别人……是四郎……”

砰——

知道掀不了桌子,江老族长只能一巴掌狠狠拍了上去,结果吃那反震力一击,手掌手腕和肩膀全都是生疼。咬牙切齿地挪开了手,他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传话给江氏族人,要是他们敢违了我,就想想将来承受的那后果!这样,你,你先带上几个人回去,几个族老执事那里多使点劲,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把他们全都按下来!”

江七老爷张大了嘴,随即立时答应了下来,又信心满满地说了些必定不负所托之类的话。然而,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江老族长仍是生出了几许不那么好的预感,但还是咬咬牙压下了。这当口他跑到扬州来,总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就急忙回去,至少他得讨一个说法才行。

想到这里,他立时唤了人来吩咐备车前往万泉山庄。他前脚刚没走多久,得到消息的艾夫人就派了位妈妈过来,得知这番情形,那妈妈立时折返了回去。

“后院失火,这会儿还跑到万泉山庄去,想在前头挣回脸面来?”艾夫人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随即站起身来,“一把年纪了,却仍是竖子不足与谋,咱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儿了。去和他们的人说我要去大明寺礼佛,让底下人备好马车,我们出城去!”

“夫人,就不怕他发现不妙狗急跳墙,反手把您卖了……”

“那他也得先洗清自己身上那些事才行!卖了我,他别说再当不成族长,连性命都保不住。光是私通海外,给人虚报户籍,就足够他父子斩首,剩余的族人发配军前了,更不用说他这些年干下的其他要命勾当!只要江老头还有一丁点脑子,就不至于这么蠢!”

……

和上两次见江老族长相比,陈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位尽管还是那番镇定自若滔滔不绝的样子,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闪避着自己,但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知道金陵的江氏本家正在经历着一场风暴,短短三日之内,此人必定是要赶回去的,她自然只是一味打叠精神和他打太极,足足虚耗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对面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了。

“海宁县主,莫非你就真不在乎杨大人的死活?你不在乎,莫非太夫人也不在乎?”

“江老族长请慎言,我先是杨家的主妇,其次才是海宁县主。”陈澜哪会被他这疾言厉色压倒,冷冷地撂下一句话,随即长身而起,“至于老太太,你先头把老太太气成那个模样,若非我苦苦相劝,你以为你还能进得了这万泉山庄?”

“你……”

江老族长哪料到陈澜竟是突然翻脸,愣了老半天,脸上终于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他也一下子离座而起,怒极反笑道:“好,好,夫人既是这样说,那老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县主好生珍重,老朽告辞!”

“且慢!”

眼见面前这老者一拱手转身就走,陈澜哂然冷笑,等到他快到门边上的时候,这才迸出了两个字,随即慢悠悠地说:“你想提条件就提条件,想威胁便威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以为我杨家上下就那么好欺负?既然来了,就劳烦江老族长为我答疑解惑,我倒是想讨教讨教,你先头说能够找着我家相公,这把握从何而来,莫非你家里的人比朝廷的官府更加手面通天,比朝廷的锦衣卫暗哨更加神通广大?”

这一次,原本背对着陈澜一动不动的江老族长终于扭过头来,面上的表情却不复起初的盛怒,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说不出的扭曲。他正要辩解些什么,却不防身后门帘一掀,竟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窜将进来,将他挟持在了中间。当两边手臂都被人紧紧抓牢不得动弹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一趟来错了,话头立时放软了下来。

“夫人,老朽刚刚只是一时失语。只是族中尚有急事,耽误不得,还望夫人大人有大量……”

见陈澜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却并不说话,江老族长不由得更加不安。想起南京传来的坏消息,再联想此时陈澜的突然翻脸不认人,他突然想起,在他来南京之前就知道,无论江四郎还是江大太太,全都是和陈澜颇有些接触。刹那间,他只觉得那些关节豁然通畅,一时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夫人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澜看着面前完全没有之前那盛气的江老族长,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只是想请教一件事。听说江家这些年的海贸生意做得异常红火,在官场上也是手面通天,连帮办户籍的事情也都揽下了,不知道老族长能否教教我,这黄册造假的勾当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一左一右抓紧了江老族长手臂的小丁和小武一下子感觉到手中一重,侧眼看去,就只见他们抓着的那个老人摇摇欲坠,好一会儿才站稳了身子。刚刚的话他们俩也都听到了,这会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就齐齐低下了头。

“这话……夫人这话从何说起?”江老族长万没想到这最大的隐秘竟然会落在陈澜的耳中,使劲按下了翻江倒海似的心情,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夫人万不要听人胡言乱语。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老朽怎敢去做……”

“老族长连官府和锦衣卫暗哨做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得,更何况这区区小事?”见江老族长那脸色越发不好,陈澜也懒得和这个糟老头子再浪费时间,当下在椅子上坐将下来,捧起一旁已经几乎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总而言之,樊知府已经来了,有什么话,但请老族长去对樊知府说。”

江老族长闻言一愣,待小丁和小武架着他往旁边挪了挪,他就只见门帘一掀,竟是扬州知府樊成大步走了进来,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见樊成看也不看他这边一眼,径直上前满脸堆笑地和陈澜打起了招呼,他终于生出了一丝明悟。

陈澜打从一开始起,就不打算和他做什么交易,这个女人算计的是整个江家!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脑门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不住滚落下来,好半晌才高声叫道:“杨夫人,你就真不在乎尊夫的死活!”

“他若是有什么万一……”陈澜突然停顿了下来,见江老族长眼睛瞪得几乎凸了出来,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他若是有什么万一,不但是你,你的儿子,还有你这一系的所有人,都一定会给他陪葬!”

看见江老族长那完全瘫软下来的样子,陈澜又瞥了仿佛什么话都没听见的樊成一眼,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老族长不要以为弱质女流就只能任你摆布欺侮,我这个人素来说到做到,绝不打诳语。单单我提到的这件事,就足以实现我之前那句话了!樊知府,人我交给你了。要是樊知府觉得扛不住压力,亦或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不能揽下此事……”

自打上回和江四郎一块来过之后,樊成回去发现预期之中的严厉申斥和其他处分等丝毫没有下来,官面上虽然下头同知推官等等阳奉阴违的多了,可其他人却又是另一番动向,婉转示好的、送人情的、通风报信的……面对这光景,他的心思就渐渐坚定了。所以,这会儿他立时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

“不不不,这是扬州地面上的事,下官必定竭力为夫人分忧!这人就交给下官,江都县县令是下官的同乡,素来最是默契,这事情一定查得水落石出!”

“那就拜托樊知府了!”

江老族长瞧见陈澜和樊成一唱一和,怒火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则是懊恼悔恨交织在一起。当樊知府客套几句反身要走时,一大把年纪的他终于沉不住气,嘶哑着嗓子叫道:“老朽只是被人差遣着办事而已,都是金陵书院的艾夫人,都是她在背后鼓动的我!”

第382章 手腕高明,冷暖自知

这一嗓子嚷嚷出来,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然而,小丁和小武是货真价实的惊诧,樊知府那吃惊样子却有几分夸张,侍立在陈澜身侧的云姑姑则是想到了此事后头的严重性,而对于陈澜来说,这无疑证明了先头在那本书中夹着的纸条,其中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

然而,江老族长声嘶力竭叫了这一声,仿佛是所有气力都用完了一般,要不是小丁和小武架着,他就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要是真被樊知府弄回去,三木之下他这把年纪是决计吃不消的,而若是族中风云突变,那事情就算再隐秘,也总会有人卖了他。可是,如今再仔细想想,卖了艾夫人,他落在她手里的把柄难道还少么?

情知这会儿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可艾夫人毕竟是还在自家商行,陈澜却正在眼前,一旁就是扬州城的父母官,只一瞬间,他那种求生的本能就占据了上风。

“夫人,艾夫人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老朽以江家名义做的不少事情,都是她在背后的主使,她也是整个江南官场背后最大的黑手之一。还有,夫人就是不为江氏着想,也要为太夫人想想,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去,她终究是不能改名换姓,这本家倒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说,就是她照旧好好的,可她那嫡亲弟弟……”

“你不要说了!”

陈澜见江老族长不管不顾,当着樊成的面就开始痛说利害,终于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见樊成满脸的不自在,眼睛也有些左顾右盼,她哪里不知道这会儿这位极善于钻营的扬州知府又在打算趋利避害,便冲着小丁和小武使了个眼色,见其中一个伸手利落地在江老族长颈后一击,随即两人一块把人架了出去,她这才淡淡地看着樊成。

“刚刚的话樊知府想来都听见了,不知道可是有要教我的地方?”

“这个嘛……”

樊成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就下定了决心,当下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说:“下官从县令到知府,一直都是在淮南一带,对于两江的情形自然也是略知一二。艾夫人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江南众多士子,朝中众多官员都要叫一声师母,于两江地面上声势之大,想来也不是那江老头杜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好半晌才再次接上了话茬:“江南富庶,百姓但有闲钱,就会在不少小商行中入一股,年底拿一份红利,至于那些更大的商行,则是更加唯利是图。而金陵书院也早已不是百多年前纯粹的学府。下官听说,弟子从书院出师后,年满三十但有所成,都会拿出一部分资财,至于身登高官显宦的则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笔钱在那些善于经营的人管理下,早已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再加上江南民间早已和书院脱不开关系,说它是江南最大的怪物也不为过。他们早已扎根江南,枝繁叶茂。正因为如此,朝廷插手江南,更打算提高商税规范海贸,自然是没人愿意。”

即使是樊成的这样一番话,也让陈澜所获甚多,因而她自然若有所思,但面上却是眉头一挑,仿佛还有不满:“只是如此?”

“大约只是如此。”樊成有些为难地摊了摊手,这才叹道,“下官并不是金陵书院出身,而且又来自川中,所以在江南多年,也素来入不了那些主流圈子。下官对于这人人逐利的风气也实在是看不过去,只不过一直为上下挟制。若是夫人要有什么动作,只管告诉下官,下官责无旁贷!”

“樊知府果然是水晶剔透的人。”早从当初樊成紧赶着向镇东侯世子萧朗赠送小厮安排戏子,陈澜就看穿了樊成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官油子,因而自然不会光听这空口白话,似笑非笑赞了这一句,她就欣然点点头道,“看来我上奏说,樊知府其心可嘉,果然是没有错。有你这样的人坐镇扬州府,也是朝廷之福。”

此话一出,樊成那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两面逢源是要看人而言的,要是他想在皇帝面前玩这一套,那无疑是找死。可是,一想到名字上达天听的好处,他就立时放下了刚刚那一丝突然涌出的恼怒,继而又露出了满脸笑容。

“多谢夫人好意,下官今后若有寸进,定然不忘今日之事。”

接下来便是些没营养的对答,好一会儿,樊成告辞,陈澜方才把人送到了屋子门口。等到重新回来坐下时,她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脑子里飞快思量着目前这一系列情形。可以说,在江老族长和樊成这只言片语中,江南的概况已经差不多能拼凑出来了,除了书房那案桌上那一摞仿佛是主动送到她面前的书……

“夫人。”

听到外间传来的声音,原本陷入沉思中的陈澜一下子惊觉过来。一旁的云姑姑自然见机,连忙出声唤了人进来。见是留在雨声斋的芸儿,陈澜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又发现这丫头满面惶急,她不禁更是心中一沉。

“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老太太突然发起了高烧。”

“可去请了大夫?”

“柳姑姑已经亲自去了,起头老太太还不肯……”

不等芸儿说完,陈澜立时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急急忙忙往后头赶去。待到了雨声斋西屋里,见庄妈妈侍立在大床前,骏儿则是差不多整个人趴在床沿上,她更是心里一揪,当即快步上前。在床沿前坐了下来,见江氏双目紧闭,仿佛是已经睡了过去,她少不得揭起江氏额头的毛巾,抬手轻轻试了试那额头,随即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大跳。

“早起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般光景?”

江氏身边虽也有丫头,但领衔掌总的却素来是庄妈妈。这时候,见从前一贯客气的陈澜用恼怒的目光冲自己看过来,庄妈妈顿时老脸一红,随即低下头说:“是我疏忽了。早起老太太精神不太好,奴婢只问过一句,听说是昨晚上没睡好,就没留意。后来夫人您去了前头,老太太看骏儿读书写字,突然就到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继而才支撑不住回了屋来。奴婢亲自打水洗脸,这才发现……都是我该死,就该时时注意留心的。”

“罢了……也不怪你,早上的时候我也没察觉。”

知道是江氏是有意隐瞒着,陈澜不觉更加焦心。她回过身来,见骏儿趴在床沿上,黑亮的眼睛里全都是泪水,却咬着嘴唇硬是没有放声,不觉又弯下腰来,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他。见小家伙使劲摇头,又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气,随即用希冀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没事,老太太大约是感染了风寒,不要紧的。”

话虽如此说,因不知道大夫还有多久才能来,一应人等仍是忙着不停地换毛巾,陈澜更是吩咐丫头去取了酒来,用棉布蘸着擦了江氏的手心脚心。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当外头捎信进来,说是柳姑姑已经带了一个大夫进了大门时,床头围着的一应人等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本该是女眷回避,但陈澜这会儿心急火燎,哪里顾得上这些,待到大夫到了门前时,她立时就吩咐把人请进来。眼看着那大夫诊了右手,又习惯性似的在那捋着胡子,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夫,情形究竟如何?”

“这会儿昏睡只因是之前没睡好,没什么大碍。老太太身体向来结实,之前又一直可劲降了热度,只要服两剂汤药发散一下,不出几日应该就能好了。”那大夫因见满屋子除了骏儿这么一个男孩子,其余都是女眷,也不敢抬头,说完这话,听四周都是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他不觉又生出了几分担心,连忙又补充道,“只老太太毕竟已经上四十了,小病也禁不得,一定要好生看护才行……”

“既如此,不如就请大夫留下吧。”陈澜看到那大夫低垂着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少不得又加了一句,“若是医馆中别有离不开的医患则另当别论,不然,就请留一留,这万泉山庄不在城中,毕竟求医不便。待到老太太痊愈,家中别有谢礼。”

不提诊金,只说谢礼,前头更是又提到了医馆中别的医患,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大夫犹豫片刻,终于是答应了,却又说自己医馆中尚有两个师弟,若有急诊还是得赶回去,陈澜自是爽快答应。待到药方开好,陈澜让云姑姑和柳姑姑一一看了,这才让人送了大夫去歇息,又吩咐下了熬药,自己则是又在床前坐下了。

当第一碗药汁送了过来的时候,江氏也已经醒了。她才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陈澜,不禁为之一愣,待觉察到有人一直把手探在被窝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她不禁更加歉疚,蠕动了一下嘴唇就打算说话。

“娘,先别说话,多歇一歇。等药凉了些,我就喂您先服下。”陈澜弯下腰给江氏掖好了被角,这才轻声说,“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江家那边的事情,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如今老族长在万泉山庄,剩下的事情容易得很,您不要往那最坏的方向去想。梦只是梦,成不了现实,您得相信叔全,相信我。”

江氏再次蠕动了一下嘴唇,可行将出口的话语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江氏一族是她心头深深扎着的一根刺,她可以勉强因为血缘接受自己的亲兄弟,却万不能忍受是自己的娘家陷自己的儿子于险境……那天对方厚颜无耻提出那种提议之后的几个晚上,她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焦躁到几乎发狂,却又始终不想在媳妇面前露出来。

“阿澜……都托付给你了……”

见江氏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陈澜心有所悟,连忙把耳朵凑近了江氏的唇边,很快分辨出了那句话。她移开了些许,见江氏那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她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嘴凑近江氏的耳畔轻轻说道:“娘,你放心!”

陈澜在屋子里守着江氏的时候,外间瑞江商行连着来了好几拨人。云姑姑里里外外忙着,哪里耐烦这样折腾,到最后索性去了禁着江氏老族长的屋子,一番折腾把人弄醒了,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老太太已经让你一来二去气病了,这会儿我家夫人正忙着侍疾。江家人已经来好几回了,我家夫人没工夫打发。横竖你该说的话之前都说了,要是你想回去,我可以代为做主,眼下就送你上路!”

这一句上路实在是歧义多多,眼见云姑姑向后头那两个家将使了个眼色,两人立时逼了上来,江老族长吓得魂都没了,慌忙叫道:“不不,我亲自对他们说……亲自给他们写几个字就成!”等到写好了便条,他见云姑姑拿着拢在袖中就要走,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使劲挣扎着站起身来,竟是一下子伸手拦了过去。

“之前的事是我糊涂,是我该死,烦请带话给夫人,就说我愿意立功赎罪!但使夫人为我瞒下那件事情,我不但可以帮着揪出那些人的罪证来,而且可以……而且可以给朝廷纳银!”江老族长迸出了这最后两个字来,终于觉得找到了一线生机,说话立时顺溜了,“纳银绝不少于二十万两,还请妈妈和两位小哥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我另有重谢!”

云姑姑再次深深看了人一眼,却再也没有说话,只打了个眼色给小丁和小武,随即就出了屋子。待回到了雨声斋,见满脸疲惫的陈澜从西屋里头出来,她自然跟着进了东屋,把江老族长的字条双手呈递了上去,继而又低声复述了刚刚那话。

“纳银赎罪?他以为我朝的律法都是虚文?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朝廷如何治理天下?”陈澜一下子想起了清朝的议罪银制度,忍不住冷笑连连,“前时自恃势强,因而痴心妄想,步步紧逼,如今见事不可为,立时服软送了银子上来,他以为什么都能用财势解决?便条之类就不用了,平白无故让人生疑,瑞江商行若再有人来,你就带着他出去见人,他如今不比从前,自然会用话打发了他们!”

“是。”云姑姑先是答应了,随即又不禁有些犹豫,“只不过,万一他暗示了他们毁了什么要紧证据……”

陈澜一下子捏住了扶手,继而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事情江大太太当初既然能在我面前揭得那般露骨,足可见她手里未必就没有东西。更何况,他铁腕管着江氏宗族这许多年,但使不再是族长,墙倒众人推,上上下下撂出来的罪证还会少么?”

“那艾夫人……”

“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许多人都要尊称一声师母的角色,凭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哪里就能够轻易动得?”陈澜想起艾夫人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就淡淡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可哪怕不愿意,这条线还是暂且动不得。姑姑先去吧,江家这条线收了起来,娘当年的气和现在的气就差不多出了,剩下的且慢慢来。只这消息云姑姑记着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柳姑姑也一样。”

云姑姑闻言悚然,躬了躬身答应,随即立时告退离去,着手安排这一应事宜。她这一走,陈澜盯着桌子上那高高摞着的一堆书,想到起头黄妈妈离开时的惶然,不觉用右手中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不消一会儿,她竟是无意识地敲起了有节奏的鼓点,甚至连有人轻手轻脚进门都没察觉。直到身前的桌子上摆了一盏茶,她才一下子侧过了头。

“夫人,外头黄妈妈正在行家法。”

“哦?”陈澜并不觉得有多少意外,但细细一想,仍是开口问道,“都罚了什么人?”

“前院曾经在背后议论过老爷事情的两个婆子,每人二十板子;洒扫上头的两个仆妇,怠忽了差事,每人二十板子;还有意图窥视内院的几个小厮,每人四十板子……林林总总有将近十个人受罚,因都是堵了嘴挨打,所以没什么声息传进来。”

说到这里,见陈澜没有对此置评的打算,长镝便没有在这小节上多做纠缠:“倒是我走了一趟暗卫,那边有些进展。之前问出那些消息之后,没有对老爷那个亲兵用刑,只是将他一个人独自关着,十几天下来他终于熬不住了,今儿个刚刚开口,说是老爷到了南通之后,接触的人就都古怪得很,其中还有满脸横肉决计不像好人的人。他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多留了个心眼,一直在悄悄窥探,希望弄着什么消息,到时候也可以晋升受赏,还说是……”

陈澜见长镝欲言又止,本能地追问道:“还说是什么?”

“还说是司礼监曲公公的意思。”说出那个名字,长镝也就索性照实说道,“曲公公掌管锦衣卫的那段时日,往各处安排了不少人,哪怕是后来卸下了那边的事务,这些人仍是直接向他禀报。据那个亲兵说,是经过皇上御准的。”

果然……从前是云姑姑和柳姑姑,但自从她除却唯一要牢牢守着的秘密,一切都不瞒着两人之后,很快,她们就卸下了司礼监的任务,真正成了她的人。而杨进周作为天子信臣,身边没有这样一两个眼线更是不可能的。只可惜,司礼监找了一个功利心太强,而且太过于自作主张的人!

陈澜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话语中丝毫没有任何滞涩:“他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让暗卫们不要再问了。此事我会清清楚楚写成奏疏呈给皇上,以便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是。”长镝答应一声,随即肃然躬了躬身,“另外,暗卫在扬州的头领让我代他请罪,此次这么大的事情,他事先没得到风声,事后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实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请夫人宽宥他几天,他一定竭力……”

“不用了。”陈澜不等长镝说完就摆了摆手,见其面露愕然,她便微笑道,“娘那些暗卫虽说消息比锦衣卫暗哨快捷全面,但对于真正最关键的那些人物,却一直都没有太多招法,想来是娘当年安排他们的时候,就深知分寸……这一次他们既然打听不到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关注留心就行了,不要有太多动作。”

“那我让小丁小武勤往那儿走走,有什么消息立时回报!”

“你呀!”陈澜见长镝满脸的执拗,忍不住摇摇头道,“你们如今不是娘的人,是杨家的人,通过暗卫打探消息可以,可把人家当成属下支使就不妥当了。他们是敬着娘,才为咱们办事,你不能当成是应当的。而且,涉入过深,对小丁小武也不好,你得为他们着想。”

见自己这最后一句话让长镝的俏脸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随即再也不吱声了,陈澜不禁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红缨突然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发现长镝站在那儿满脸局促的样子,红缨颇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收回了目光。

“夫人,梁府命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趁着春日正好,邀夫人泛舟瘦西湖。”她顿了一顿,又有些犹疑地说,“我委婉提醒那妈妈说近来事多,老太太又病了,可她却连声劝说,道是船就从咱们这万泉山庄后头的小码头走,看那妈妈那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样子,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而且,她说决计没有邀请什么外人,请夫人尽管放心。”

作为未来荆王妃母家的梁家,怎么这时候突然找上门来,也是心忧荆王?

第383章 平安信?公主剑!

烟花扬州,古今中外也不知道引得多少文人墨客专情吟咏,尽管如今距离那个诗酒狂歌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了,但是,在如今这烟雨濛濛的三月底泛舟瘦西湖,空中飘着如丝如雾的小雨,画舫上的美人正在专心致志地调音弄弦,不远处的湖面上,透过轻纱一般的雨幕,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其他画舫,影影绰绰仿佛有舞姬正在献舞,乐声越过漫天雨丝传了过来,更是显得悠远怡人。

倘若不是心里有事,陈澜兴许也会沉醉在这种意境之中。然而,手捧一盏六安瓜片,鼻尖尚能闻到百合香的清幽,眼角余光可以瞥见顶上的两盏琉璃花灯,但她的眼睛始终只盯着面前的梁太太。果然,这一位显然也不太习惯在这瘦西湖上最常见的画舫见面说事,尤其是那一阵接一阵的丝竹之声,干巴巴的寒暄之后,她就立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来。

“这是……”

陈澜面露诧异,而梁太太那伸出去的手也微微有些不稳,脸上更是露出了深深的尴尬:“就在昨天,外头送进来一个盒子,说是打京城送来的。因为沅儿如今在宫中学习礼仪,下头人自然不敢怠慢,结果老爷叫了老太太和我一起打开了那个盒子……”

梁太太一下卡了壳,老半晌才站起身来,身子前倾不由分说地把信塞到了陈澜手里,随即坐了下来,眼睛只看着下头的地面,脑子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幸好昨天打开盒子的时候,除了老太太和老爷,就只有一个虹霓,否则被人瞧见哪里了得。那东西是京城送来的,其中也确实是有女儿的一封信,其中明确提醒他们谨守本分,勿要被那些亲朋所惑……然而,偏偏里头还有另外两封信,一封是眼下给陈澜的,另一封的抬头上赫然写着晚辈林泰坎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