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这一吼,平江伯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而就在这时候,陈澜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因笑道:“事关重大,平江伯也不要动气,只管好好思量就是。今日我过来实在是有些匆忙,刚刚见了静儿妹妹,竟是连见面礼都忘了,还请平江伯夫人待我转交给了她。”

陈澜说着就从头上拔下了一根赤金的簪子,含笑递给了面色发僵的平江伯夫人。见其愣了一愣才伸手接了,蠕动了一下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微微点了点头:“静儿妹妹性子活泼开朗,很对我脾胃,若是夫人还要在南京盘桓一阵子,我和娘就暂住在新街口,不妨常常把她带来串串门。今日我在这叨扰了这么久,眼下也该告辞了。”

被陈澜这么一缓和,屋子里刚刚那沉闷僵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不少。平江伯夫人勉强露出了笑容,又说道了几句客套话,而平江伯方翰亦是顺势起身,脸上没了之前那冷硬和不耐烦,而是得体地挽留了一番,旋即竟是亲自送人。他这般做派,平江伯夫人自然不好不送,于是夫妻俩就一路把人送到了二门,直到眼看着人登上马车,随着车轱辘声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方翰才突然冷哼一声,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平江伯夫人要开口叫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可她毕竟还窝着满肚子火,索性疾步追了上去,竟是一路径直跟到了书房。一踏进里头,她就厉声把书童都赶了出去,又让跟自己的妈妈在外头看着,这才气咻咻闯进了里屋。

“老爷,我嫁给你也几十年了。今天当着外人的面,你就这么给我没脸!”

方翰此时心里正烦闷着。陈澜起头那话只是一个引子,要紧的是后来那些言语。

他一向觉得自己已经够高看这位海宁县主了,可事实证明,他依旧小看了她。她竟是连他伙同南京守备许阳一块海上走私的事情也摸得一清二楚,随后又把金陵书院算计许家次子和她冲突的事情撂了出来,最后便点出大运河这些年渐渐露出淤塞颓势,倘若金陵书院麾下的那些官员一合力,海运真的完全取代漕运,他这个漕运总督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不得不仔仔细细考虑她的提议。

这个尚不满十五的小丫头,哪怕是消息灵通也好,麾下另有能人也罢,可终究是一下子洞悉揭穿了他最大的短处!难怪陈瑛那样精明到刻薄的人,竟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因而,这会儿听了平江伯夫人的话,他立时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低哑地吼道:“什么有脸没脸!既然是夫妻多年,你就该知道,要不是有要紧事,我没事情见别家女眷干什么,你就敢没头没脑往里头闯!自己进来也就算了,也不管好跟着你的那些妈妈丫头,要是让她们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哪怕谁是从小把你奶大的,也留不得了!”

原本理直气壮的平江伯夫人吃这一喝,那气咻咻的样子立时收了起来,面上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老爷,什么话这般要紧?莫非是……莫非是她竟敢拿什么事情要挟您?要真是这样,您可不能上了当,轻易答应了什么,不如咱们商量商量……”

“好了,你说够了没有!”妻子一开口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方翰顿时更加恼火,一按书桌站起身来,“这些事情你不明白,不给我帮倒忙就不错了!你只管好儿女们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理会,过两天记着带静儿去新街口回拜一下。”

“啊?先头不是说,咱们过几日就回淮安?”

“谁说的?”方翰闻言更是着恼,忍不住重重一锤桌子,“这些混账,让他们往外头散布消息,不是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嚼舌头!你给我传话下去,若有谁再议论什么走不走的事,一律家法伺候!你去对几个孩子提一声,咱们还得在南京再停留一阵子。”

同一时间,坐车回程的陈澜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已经把方翰的牌面翻开了大半,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牌面有多少,于是这才能占到上风。只不过,那位平江伯终究还是用出了那一招,对她反反复复暗示她母亲的娘家如何如何,可都被她用太极拳搪塞了过去。

亲戚不是单单源自姓氏血缘,而是因为维系这些的感情。他们甚至连她出嫁的时候都没露过面,如今却凭空冒了出来,还和她讲什么感情,岂不是可笑至极?

车子摇晃之中,她逐渐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察到车子一阵剧烈的晃动,她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一旁特设的铜质把手,正惊疑地以为旧事重演,车子却很快稳当了,外间须臾又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夫人,有人在外头拦车告状!”

第389章 天子激赏,明察秋毫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金水桥后奉天门前,便是他们对于浩大宫城的唯一印象,少有人能够在深入其中。至于通籍禁中大内,可以出入乾清宫这等地方,则更是只有阁老部堂以及勋贵重臣。然而,位于西华门外的西苑,说是皇宫,但终究是属于内苑,弄一份通籍就容易得多了。想当初陈衍通籍西苑,头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但两三次下来就很快习惯了。

这会儿,站在西苑那宽阔的小校场边的高台上,看着下头两队人马狠狠对撞在一块,那倏忽间的叱喝喊杀和自己平日所见大为不同,甚至眼神都大有区别,他不由得为之深深心悸,好半晌才叹了一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这就是好男儿了?真正的厮杀你还没瞧过呢!”一旁的安国长公主懒洋洋地斜倚在那儿,见陈衍好奇地瞅了过来,她这才淡淡地说,“这虽说是实战,死伤不论,但终究少了战场上那种一往无前拿命去搏的血性,所以也就是大略能看出一个人的武艺勇气,再深一些的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战场上能活下来的未必就是武艺最好的,但一定是关键时刻能豁出去的!小四,你未必一定会上战场,但你要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话陈衍自然听过,可这时候结合安国长公主这番话,他不由得品出了另一种滋味来。琢磨了好一会儿,他就退到了安国长公主的座位边上,弯下腰低声说:“师傅你的意思是,要真的遇上最危险的时候,与其退而寻求其他法子,不如豁出去拼了?可不是有空城计……”

“诸葛武侯的空城计只是小说家演义,但从前确实有成功的例子。不过,这样的成功终究是有条件的,你得有空城,有时间预备,而且越是聪明狡猾的敌人,越是容易中这样的戏码。相反,战场上更多的是堂堂正正的决胜负,这时候,兵员多寡优劣,乃至于将帅和睦,士气高低,将兵勇武……诸多因素很多。而在诸多因素都不利的情况下,历史上还是有不少著名的以弱胜强。这些仗里头,无论是否有运筹帷幄的军师智者,可是,却一定得有一个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头的将才,这个人方才是一军之魂。”

说到这里,安国长公主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随即又仰头看着天空:“想当初我在皇史宬偷看当年留下来的书,却看到了一番话。这天底下最危险的便是以弱胜强,因为一着不慎,就可能把所有赌注都输进去。要能够以弱胜强到最后能够扭转势力对比,不但需要有天下无匹的运气,还要能让不计其数的人才为之归心,还要让天下百姓为之归心,所以最要紧的就是宣传舆论。没有比高位者于寻常士卒一样屹立于飞箭流矢之前,更能够宣传天命了。”

尽管和同年龄的少年相比,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让陈衍迅速成熟了起来,可这些话终究太过深奥了些,他一时听得满头雾水。有心想问问清楚,可看看安国长公主那惘然出神的样子,他又不敢贸贸然发问,正憋得有些难受的时候,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九妹对这么小的孩子解说这些,也不怕把人给绕晕了?”

安国长公主闻言一震,一推扶手坐直身子转过头,就看见皇帝只带着御用监夏太监上了高台。只见皇帝一身暗红色大团花圆领纱衫,下头是一双乌头履,腰间竟只是松松地束着一条布带,甚至还光着脑袋,看上去就犹如寻常西苑的闲散小官,她连忙吩咐陈衍把自己搀扶起来。奈何身子重了,她只能勉强欠欠身,随即就不悦地看了夏太监一眼。

“这边厢皇上告病,那边厢又到了西苑,偏这儿人多眼杂,你也不劝谏劝谏。”

陈衍也被皇帝的出现吓了一跳,放开安国长公主的手和别人一块行了礼,他就听得师傅这般说话,一时更是暗自咂舌,索性只低着脑袋不说话。果然,皇帝闻言竟是丝毫不恼,反而夏太监仿佛是理亏似的连连赔笑谢罪,到最后他琢磨着这两位大约有话要说,打算悄悄退下的时候,却不料才走了两步,一个声音就追了来。

“陈衍。”

被这突然的沉声一唤,陈衍赶紧停住了脚步。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决计是当今天子,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只他又不是要上朝的大臣,也不是逢年过节要入宫朝贺的命妇,这会儿只是躬身答“臣在”,眼睛甚至骨碌碌地偷瞥了一眼皇帝,结果不合与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

“不愧是你师傅和你姐姐教导出来的,胆子贼大!”皇帝哑然失笑,这才正色问道,“这几天顺天府和下头科道言官的奏折像雪片似的,顺天府说那是两无赖威逼人致伤,科道言官则是说你车马伤人,全都是因为你那点芝麻大的小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说说,这件事当如何。”

“啊?”

陈衍没料到皇帝竟然问这个,一时间顿时犯了难。偷瞥了一眼安国长公主,见自己这位师傅丝毫没有暗示的意思,他不由得习惯性地抓了抓脑袋,也没留意到夏太监责怪的目光,想了好一阵子才抬起脑袋来。

“回禀皇上,朝廷有律例,车马伤人,说的是无故在城中奔驰,以至于伤了无辜人。可是臣当时一令人前导高喝,二已经有勒马避让,三则是有人故意将人推落马下,一应证人和犯人都已经送了顺天府,苦主都不曾告什么车马伤人,他们聒噪什么?那些言官不管国家大事,一心只盯着这么鸡毛蒜皮,真是白拿了朝廷俸禄!”

起头还说得井井有条,但陈衍终究是年轻,到最后不免就有那么几分赌气怨尤带了出来。只最后那声音极小,听着像是嘟囔,安国长公主摇了摇头,却是不予置评,而夏太监却有些忍不住了:“四公子仔细些,莫要御前失仪!”

陈衍这才赶紧闭上了嘴,而皇帝打量着小家伙犟头犟脑的样子,随即微微一笑:“人家可是说,你把苦主藏在家里,逼良为婢,意图不轨呢。”

要这是在别的地方,陈衍必定勃然大怒骂他娘的,这时候总算是好歹硬忍了下来,低下脑袋闷闷地说道:“什么逼良为婢,阳宁侯府又不缺人,上书说这个的人必定是那些话本小说大戏看多了,以为谁家都是不管香的臭的往屋子里拉?顺天府又不会收着苦主以便对质,这要是人随随便便就放出去了,谁知道幕后指使这事情的会不会打别的主意?人我送到了通州庄子上,让家里几个仆妇好好看着养着,连面都没见过,要不信让他们自己去通州瞧去!”

此话一出,安国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连带着周围随时伺候着的两位妈妈和几个丫头都是忍俊不禁,而皇帝则是似笑非笑看着陈衍,最后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能把事情处理成这样子,也实在是不错了。至于是不顾禁令有意驱策车马伤人,还是有人刻意陷害你,朕也不难为你,总会让人还你一个公道。这时候不早,赶紧出宫去见你家祖母吧。”

尽管刚刚振振有词,但这会儿回过神来,陈衍仍是忍不住感觉到背上都是汗,得了这话自然高兴得无与伦比,跪下磕了个头就立马一溜烟走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而眼看着小家伙下去,下头演武场上的比武也已经完全偃旗息鼓,甚至连身边的人都悄悄避开了去,安国长公主这才看着皇帝说道:“皇上有事要说?”

“老四的信刚刚送到。”皇帝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安国长公主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郑重而冷静,他就笑了笑说,“从来就知道他胆大,只是在朕面前装老实,可这一次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他先斩后奏,信上说他对人声称得了朕全权,这是为了办事方便,朕是想骂他都拿不到人。他把萧朗拉着去壮行色,在平江伯那儿招摇撞骗,还把叔全直接拉上了船,看来是真正办他想办的事情时,他才会这么拼命。”

“这么说,皇上是下决心了?”安国长公主的脸色丝毫不变,竟是直截了当地又问道,“但此行吉凶难料,若是有万一……”

“如若有什么万一,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至于如此不济。”皇帝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寿命和后继人,语气异常的平淡,“周王夫人季氏既然已经有孕,她虽是宫女,可毕竟是良家子,朕打算册她为周王妃,九妹觉得如何?”

“武贤妃答应了?”

“今时不比往日,长乐宫也不比曾经的王府,况且,朕并不是说如今册封,而是等到生产之后。季氏有孕的事情内廷并没有太声张,朝中也没有大反应,想来不至于引人瞩目。”

“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贤妃也应允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安国长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周王和荆王都是皇上的儿子,我这个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可阿澜是我的女儿。叔全跟着荆王折腾去了,阿澜一个人在江南,据暗卫回报,她几乎只用他们打听消息,其余的从来不求他们帮忙,这倔强性子实在让人头疼,偏又没个帮手……皇上不要提萧朗了,那小子是镇东侯丢来磨练的,只会打仗厮杀,哪里管过什么实务?所以我只想问皇上您一句话,您把司礼监太监曲永派到江南,究竟是去干什么的?”

只一瞬间,安国长公主那懒散悠闲的目光竟是突然变得无比锐利,明亮得有几分碜人。

……

拦街喊冤的故事,陈澜前世在电视小说之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反而是这一世重生之后,鲜有听见这一类的事,只戏文里头偶尔出现一二。在阳宁侯府的那段时日,她为了弥补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的缺失,也不知道囫囵吞枣啃了多少书,其中就有百多年来反反复复修订的大楚律。其中,越诉的处置向来是极其严苛,轻则笞杖,重则枷号充军。

而她又不是官员,怎会有人突然当街拦下车马要告状!

想到这里,她立时看了一眼身边的云姑姑。下一刻,云姑姑就立时离座而起弓身到了车门边上,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见前头车夫已经下了车辕,而拦在车马前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四个人,云姑姑顿时面色一紧,随即竟是直接跳下了车来。

“要告状该去本管衙门,朝廷有律例,越本管官司上诉,笞五十。更何况我家夫人又不是朝廷命官,尔等在此阻路告状,便有冲撞官眷之罪!”

云姑姑本就是在坤宁宫当过多年宫女的人,居高临下这一番呵斥,自然颇具威势,就连看热闹的人也被这声色俱厉的架势压得一时没出声。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就更不济了,一个个你眼看我眼,其中一个甚至挪动着膝盖要起来,却被另一个老汉使劲拉了下来。

“都说夫人是钦命册封的县主,是菩萨转世,怎么就不能管一管咱们的不平事!可怜我家闺女还不到十五岁,硬生生被南京守备的二公子带着那几个家奴糟蹋了……夫人要是不管,小老儿今天就去撞死在了那门上!老天,你不长眼睛,你瞎了吧!”

这突然爆发出的凄厉声音让陈澜一下子觉得整颗心一缩,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双手死死抱紧了胳膊,却没有动弹。一旁的芸儿最初还笑说云姑姑真厉害,竟然能背出律法云云,这会儿也小脸发白,一手撑着厢壁,咬着嘴唇竭力透过车门缝隙往外看去。而红缨则是一手抓住了背上那长条包袱,一手摸向了搁在旁边的双枪。

云姑姑眼见那老汉猛地拿着脑袋往地上砰砰死撞,也是为之变了脸色。然而,她毕竟是活了好几十岁的人了,在宫里什么诡谲的勾当没见过,眯着眼睛只看了一会儿,她就突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竟是一把揪着那老汉,把人一下子拽了起来。

旁人都没料到这么一位官宦人家的体面仆妇竟会这般做派,全都吃了一惊,待见那老汉额头上血肉模糊,一时都为之哗然。

然而,就在人群中起了骚动的时候,紧拽着老汉手腕的云姑姑却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扯过腰间帕子,竟是直接往那老汉的额头按去。面对这样的动作,那老汉慌忙往后直缩脑袋,又使劲想缩回手,可他一个半百老汉,竟是扛不住那力道。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手绢把他额头上那些红的黄的黑的抹去了大半,一时间连声音都发布出来。

“刚刚不是还血肉模糊,怎么一擦就都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帮混账,他们是装的!”

随着有人嚷嚷着拆穿了这一茬,围观的人群一时为之大哗。剩下那三个跪在地上的人见状不妙,一下子窜将起来往人群中逃去,可就在这时候,云姑姑仍是死死拽着那老汉不放,口中更高喝道:“拿住他们,我家夫人重重有赏,每个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这几乎是一个有点手艺的壮汉一个月的收入,当这话叫嚷出来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往那三个逃去汉子的胳膊腿领子袖子腰带抓去。只不消一会儿,三个人就被好些人揪了回来,按在地上的样子狼狈不堪。一个上衣被撕得稀烂,一个下头裤子破了,还有一个干脆是两只鞋子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而每个人身上都至少按着三四只手。

因而,伸到云姑姑面前的手少说也有十一二只。她却也爽利,叫了随行家丁来把人一个个都捆了,随即才转身到了车厢旁站定,躬了躬身说道:“夫人,这几个分明是市井无赖当街耍诈诬告,幸有仗义百姓帮忙拿住,该如何处置,请夫人示下。”

车内的陈澜一直没有伸手去打起窗帘,看不见外头具体如何情形,但只听那些动静声音,她就能猜出个大概来。此时云姑姑如此做派,她哪里不明白,当下就说道:“既然他们是告的南京守备,那就请姑姑带两个人走一趟南京守备府,把人送过去,看守备府怎么说。至于这些个仗义百姓,就按照姑姑刚刚的话,每人谢银二两,请他们帮忙一块押送人。”

虽说刚刚抓人的时候人人积极,但只是一时冲动再加上贪图那赏银,云姑姑到车门旁这一禀报,无论是周遭刚刚手慢一步没赶上的,还是这几个仍按着人的,都少不得窃窃私语了起来,甚至有人嘟囔说也不知道官家是否会赖账。于是,当陈澜这一番话传了出来,四下里人群全都一下子鼓噪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好字,一时好声不断。

陈澜发了话,红缨立时从车上随身带着的小银箱里翻检了一会,又从车门递出去一个锦囊。云姑姑接过之后扫了一眼那一个个人,却没有立时上前挨个发了赏赐。

前时要离开扬州的时候,她为了临行前放赏,拿着银票去江四郎管辖的江家当铺,兑换了几十串青钱,又为了方便,兑换了足足二百两二两一个的银角子,此时发赏的时候,她并不患有什么不均,而是怕其他的。

“这钱我家夫人已经拿了出来,我也不敢克扣,还请诸位帮忙把人送到了地头,我再一并重谢。”

这条件虽说有些让人不满,可看在那锦囊的份上,一众人你眼看我眼,想着南京守备府就在两三条街之外,当下也就都应了。须臾,云姑姑就带着两个家丁押送了这四个人过去,旁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剩下的家丁这才得以护持着马车前行。

才走了没多久,车里头的芸儿就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开口说道:“云姑姑实在是太厉害了!要是我,兴许就被那喊冤磕头给吓住了,哪像她能这般眼尖!”

“那是,咱们才几岁,云姑姑那可是曾经跟了先头皇后娘娘好多年了!”红缨笑了笑,见陈澜只不说话,她就轻声说道,“夫人还在想刚刚那一出?不就是讹诈之类的老套,只不过是借着咱们的声威而已。”

“你们老爷人还没回来,在那些江南人眼里是否能平安上任还未必可知,他能有什么声威?”陈澜摇了摇头,随即托着下巴微笑道,“人家定然是知道我与许家二公子曾经有些龃龉,那边甚至还差点负荆请罪,于是才闹了今天这一出,料想只要是女人,听到那种事总是免不了心怀激愤,少不得要出面做主的。只要我管了,不但坐稳了越权二字,而且和许家自然是势不两立。姜还是老的辣,多亏了云姑姑火眼金睛,又能连消带打。”

红缨和芸儿这才恍然大悟,芸儿见陈澜仍在那沉思,不免凑趣地笑道:“云姑姑是厉害,可夫人您还不是高明?赏了银子让人帮忙把人送到南京守备府,这烫手的山芋也就送过去了。而且这本来就是为了他们,总不能让咱们家里白赔银子,到时候这赏银一分不少都能补回来不说,兴许还多一份谢礼呢!”

“你这丫头,真真切切钻钱眼里去了!”

陈澜被芸儿这市侩的口气给逗乐了,冷不丁一指头弹在了她的脑门上:“哪有你这么计算的,难道我就缺了这二十几两银子?”

“当然不是,夫人哪里会那么小肚鸡肠,您是筹划高远!”

被芸儿这不伦不类的奉承说得哭笑不得,陈澜也懒得再理会这促狭的丫头,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出神。南京守备许阳是武夫出身,可能够一直做到辽东总兵的人,总不会单单是一介莽夫,今天她把人送过去,想来那边也会明白是遭了人算计。既如此,芸儿所言那谢礼只怕是不会少的,如此一来,今天这突发事件于她来说,反倒是成了有利无害。

毕竟,对南京这边的人来说,无论她和杨进周也好,原本定居淮安的平江伯也罢,甚至于接任南京守备才没多久的许阳,都是外来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若是能够把几股力道都拧在一块。哪怕是暂时的,她能够做的事情也很多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390章 登门致谢

新街口的这座宅子是阳宁侯府几十年前置办下的,为的是家下万一有主人到南京来,能够在城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但多年来,陈家人丁倒也还兴旺,可多半都是在北边安家,当官的也少有被派到南京,于是这屋子虽也常常修缮,可要说有多齐整却是难能。因而,郑管事昨日才来过一遭,这天一大早就又特地赶了过来,得知陈澜去了平江伯府,他暗自咂舌三姑奶奶做事雷厉风行,却也少不得求见了江氏。

“这房子实在是旧了,当初实在是想着姑爷到了南京,总应当入主总兵府,所以竟是忘了把这儿的房子再修缮修缮,实在是委屈了太夫人。”

“要真想住得奢华,别说之前在扬州,现如今就是在客栈里包一个小院暂且住着也使得,可毕竟客居的滋味不好。这儿是媳妇娘家的地方,我这两日连睡觉都踏实安心了,郑管事就不要再说什么委屈之类的话,否则,我可打发人去给你算房钱了!”

郑管事见江氏面色一板,知道有些话就不必再说,自是慌忙起身连道不敢,随即才再次坐下。转致了家中老太太朱氏的问候,又说道了些京中闲话,随着江氏饶有兴致地问些江南事务,他自是少不得打叠精神一一解说。可他说得正兴起,却不料江氏竟是突然开口问道:“听说这两日江家那边闹得不可开交,郑管事可晓得内情?”

“呃……”郑管事不觉有些迟疑,不安地微微抬头偷觑了一眼,随即才垂下脑袋说,“小人也就知道些大概。这几日本应当是江家准备族长接任大典,可江家二房四房质疑江大老爷没能耐管好宗族事务,所以上上下下都在闹腾,再加上外头人又是要账又是毁约,闹得不可开交。据说,今早上那位三老太爷把人都叫到三房大院里头去了。”

“都是上百年的老门第了,平日里自诩名门望族,到这时候也不怕外人笑话丢脸!”江氏冷笑一声,随即淡淡地问道,“二房的人也就算了,毕竟还有几个老人。要是我没记错,四房的当家如今还只是三十出头,他有什么能耐,也跟着别人后头瞎起哄?”

郑管事哪里不知道四房的当家本应当是江氏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十五老爷,可因为族里不公,江氏那会儿又不肯和离,最后名正言顺的嫡子被分了家出去,反倒是继母所出的儿子十八老爷承袭了家业。因而面对江氏那流露出无穷冷意的眼神,他只得陪笑道:“四房在族里从前都是跟着三老太爷人云亦云,如今大约是眼看有机会,所以便忍不住了。要是太夫人觉得不妥,小的这就去……”

江氏一手握着茶盏,手指甚至微微有些发青,良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随口问一句,不劳郑管事费心了。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这个外人才懒得管他们的那点龌龊心思!”

说到这儿,她也没心情再多说什么,当即吩咐了庄妈妈带着郑管事出去。郑管事出门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向庄妈妈说:“嫂子,不是我这个外人多嘴。我知道太夫人对江氏一族嫌恶已深,可如今姑爷不在,太夫人才病过一次,这些江家的消息能不让太夫人知道,还是不要传过去的好,免得太夫人听了勾起旧事,心里不痛快。”

“郑管事的意思我哪里不明白。”庄妈妈一边陪着走,一边忍不住摇头叹气道,“老太太的脾气你不知道,最是执拗不过的,我不说,老太太就能直接从外头把人叫进来问。说是不认承自己和江家的关联,可终究是同姓同脉,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

“说的也是。”

郑管事也摇头叹息了几声。到了二门之外,他就冲着还要再送的庄妈妈拱了拱手道:“嫂子还请留步,送到这儿就成了。等三姑奶奶回来了,烦请回报一声就说我来过了。”

庄妈妈刚要说话,正巧外头报信说夫人回来了,她不觉莞尔:“说曹操曹操就到,郑管事可算是赶上了,也免得再跑一趟,咱们快一块去迎一迎。”

陈澜也是进了门就得知郑管事来了,此时下了车之后,略一颔首答了两人的礼,她就请庄妈妈先进去向江氏回报一声,自己则径直到了帐房那边见人。落座之后,见郑管事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不免微微一笑。

“田庄的事情你不必再担心了。平江伯那儿满口答应,挪动的界碑一定会照原样挪回去,届时还会让那相邻田地的主人上门道歉赔礼。”

“啊?”郑管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掩不住的讶然,“三姑奶奶这是说真的?须知平江伯和三老爷几乎可算是换帖的兄弟,两人当初又越过老太太连儿女婚书都定了,如今这事情他竟然肯这么爽利地认承下来?别是当面答应,背后却又耍什么花招才好。”

“平江伯是把女儿许给了五弟,只姻亲是姻亲,他还不至于一味紧跟三叔,连事情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陈澜见郑管事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就摆了摆手道,“我也不会只听别人的嘴上言语,你让田庄那边留意看着就是,这样想来就两全了。”

郑管事想想朱氏对陈澜的一贯信任,又仔仔细细斟酌了片刻,最后便欠身应了下来。生怕自己刚刚这话让陈澜心中存下不满,他又少不得解释道:“不是小的不信三姑奶奶,实在是因为这两个田庄一出一入就是七八百亩,而且不少佃户竟然也和事情有涉,所以小的不得不谨慎些。倘若能真的解决了,小的回去也能对老太太交待。”

“你也是一片忠心,我怎会怪你。”

对于郑管事那诚惶诚恐的样子,陈澜心中好笑,嘴上却少不得安慰了他一句。等到郑管事说起之前面见江氏的情形,还有江家的一系列情况,她的面色才微微一凝。

郑管事这会儿却没有在江氏面前的小心翼翼,事无巨细一一说明,末了才不无忧心地说:“看江家那样子,江大老爷是压不住局面的,三老太爷一发话,一众人就全都涌到他那儿去了,万一他由此反悔,恐怕还是风云突变,三姑奶奶得有个预备才行。”

“我明白,多谢郑管事的提醒了。”

陈澜颔首一笑,心里却想起了之前她让人送给那位三老太爷的半截残墨。想来只要那位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老汉能够琢磨到其中的意思——已经是从头污到脚的人了,这会儿还想着洗白已经是绝不可能。更何况,那老家伙应该会认为,江大老爷越没用,自己就越有值得利用的余地,此时应该不至于那么愚蠢才对。

郑管事起身告退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正午时分了。从帐房出来,他这一路上始终看着地上的青石甬道,脸色很有些不太好看。三姑奶奶是聪明机敏,可为人处事总还是他这样的人老到,更何况江南四面是敌,哪有直截了当就摊开来对人去说的?那平江伯也好,江家三老太爷也罢,都是从里黑到外的人,万一……

他这心事重重地刚到大门口,就只听前头大路上一阵马嘶马蹄,抬头一看,就只见那边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过来。为首的一人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勒马停下,随即利落地一跃跳下,看了看门楣才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见那人五十许,身穿绣蜜蜂骏马猿猴马上封侯纹样的玄色长衣,脚下踏着一双鹿皮靴,腰悬宝剑,四方脸,两鬓斑白,却依旧是英眉浓眼虎背熊腰,竟一站在那儿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锐气,他不由得就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杨太夫人和杨夫人在此地住?”

听这话客气有礼,郑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忙深深躬身行礼道:“正是,不知道这位将军……”

“某家南京守备许阳。今日亏得海宁县主当街为许家辨污,免去了一桩大麻烦,因而某家亲自登门致谢,还请通报一声!”

南京守备许阳?郑管事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忘了接话茬。这许阳和平江伯方翰一样,也是和陈瑛结下了儿女姻亲的,现如今竟然会亲自登门来,而且还是致谢?好半晌,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也顾不得其他,一面吩咐门上赶紧把人请进来,一面也顾不得自己分明是要走的,一溜烟疾步朝里头跑了进去。

刚刚已经走了的郑管事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却是禀报说南京守备许阳亲自登门道谢,陈澜总觉得这幅情形有些滑稽。问明之后,得知云姑姑和两个家丁尚未回来,她不免有些狐疑,当下就索性留了郑管事下来,又吩咐人进去禀报了江氏。待到她带着人亲自到二门口迎着了人时,就只见许阳竟是突然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杨夫人,前时你才宽宥了小儿的莽撞无礼,这回又替他挽回了名声,某家在这儿多谢了!”

尽管这不是在外间大庭广众之下,但这一拜仍是让陈澜吃惊不小。男女有别,她不便搀扶,只得避开一步答礼,心里却为之大讶。

这么大的事情,许家承自己的情是很自然的,可竟然不是许夫人登门而是许阳亲自出马,看来这位人人皆道是粗疏勇武的昔日辽东勇将,并不是表面上那般!

第391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前平江伯方翰来访,江氏借口大病初愈并未出见,但今日南京守备许阳登门致谢,江氏心里颇有纳闷,再加上许阳在辽东时,曾经立下了不少边功,因而她思忖着便让庄妈妈服侍着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这会儿在前头的厅堂里头见了客,见年近五旬的许阳腰杆笔直精神奕奕,看不出丝毫的老态疲态,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丈夫来。

“说起来,我当初和杨琦贤弟还曾经共事过,只没多久就调任辽东,一晃就是二十几年。当年那一连串事情发生的时候,同僚部属乃至于几位老将军,都曾经起意争辩一二,我那时候联署的时候也因义愤附之骥尾,可终究那联名上奏却被杨兄拦了下来。不过是御史参奏,然后是一个不明事理的老子落井下石,这就轻轻巧巧扳倒了一个战功不少的将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这里的时候,许阳又讥诮地笑了一声:“当时我不明白,可如今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对于那些朝廷中的文官大佬而言,边将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这个不行还有那个,要紧的是不要越权,不要专断,如此他们就可以放心了!我在辽东,他们担心我和镇东侯有所勾连,所以军器棉袄全都是按着数目克扣,却不想想着路上的损耗。如今我到了江南,手头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却还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这个年纪不小脾气却依旧那么大的老将一拳捶在扶手上,陈澜眼中目光连闪,几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红缨柳姑姑和郑管事。见柳姑姑她们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似的,郑管事虽是脸色有些不那么好,可也是一动不动,她心中暗自沉吟,却没有接话茬。果然,江氏已经咳嗽了一声。

“许大人慎言,这些话传扬出去,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太夫人,我不妨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许阳说完也不理会江氏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满脸恼怒地说道,“我实在是受够了。是,我在辽东那些年里,捞了不少钱。可这些一不是吃空饷,二不是克扣军需,三不曾劫掠民间,也就是在互市等等上做些文章。那些鞑子和女真人最喜欢的就是中原的锦缎丝绸和各式珍奇,我要的是他们的骏马牛羊,各取所需而已。至于我到了江南之后……哼,要说走私,江南这些本地世族这勾当还做得少么?”

哪怕是背地里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此时赤裸裸全都撕掳了开来,陈澜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是假,许阳这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的架势,比起平江伯方翰那迂回辗转的方式更容易博人同情。至少,此时此刻她斜睨江氏,就可以看到婆婆脸上那一丝赞同。

“我虽是内宅妇人,但许大人的意思我也多少明白。”江氏说着就叹道,“江南这地界说是富庶,但寻常百姓的日子不过尔尔,有钱的却整日里想着更有钱,所以在排外上头都是一样的。今天我家媳妇在路上遇到的这一遭,大约是有人想着令郎先头和咱们有些龃龉,所以才使了这一招,既然识破了,明日就能传遍大街小巷,许大人也莫要太放在心上。至于送来这许多礼物却是实在太破费了,还请带回去吧。”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海宁县主挽回的是我许家的名声,远胜于救人之命,这些区区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许阳说着就站起身来,竟是对着江氏又深深一揖,“想当年杨贤弟迭遭变故,我已经到了辽东,一面应付本地的将校,一面又怕得罪朝廷大佬,所以竟是为了私心,一直憋着再没有说一句公道话。如今这些东西,就算是补我当日不曾雪中送炭好了。太夫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可刚刚这番话都是真心实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氏看着那一大摞大大小小的盒子,忍不住有些头疼。而陈澜这时候终于寻到了空子,不免问道:“许大人,不知道我之前派去送人的云姑姑和两个家丁,怎么不曾随同许大人一同回来?”

“我竟是忘了这一条!”许阳一下子重重拍了一记大腿,这才嘿嘿笑道,“太夫人和海宁县主不要见怪,我这人莽撞,碰到这种见鬼的事情原本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可海宁县主派来的那位云姑姑实在是精细,所以我立时就派人去了金陵府,把两个推官全都叫了来。因为那位云姑姑和两位小哥当时都在现场,所以解说过后,就押着人去金陵府衙了。啧啧,我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才!”

陈澜这才知道云姑姑竟然是这样雷厉风行。想来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这么大,接下来这几个想讹诈的汉子就算是得人指使在金陵府中翻供也不会有多少人取信,至于人若是死在了那里,脱不开干系的就是金陵府了!心里赞叹坤宁宫出来的果然是人才,她自然也是顺着许阳的口气谦逊了一二。接下来,许阳竟是邀约她和江氏明日过府做客,江氏先是推辞了两句,但终究拗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番之后,早已经是到了午饭时分,因家中没有男子,留饭不便,江氏就让陈澜送人一程。随着一路出去,陈澜最初还有些赶不上许阳的健步如飞,好在对方须臾就放慢了脚步,她这才轻松了一些。到了二门口,她见几个小厮已经牵了马匹过来,便打算再说两句客套寒暄,却不料又被人抢在了前头。

“县主,明日我会请平江伯过府,想来他也会卖我一个面子。若是县主还有什么人带来,尽管一并请来就是,空白的帖子回头我会使人送过来。人多了好说话好商量,也该得有一个章程了,总不能老是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话已经不是什么暗示了,而是清清楚楚的明示。陈澜在最初的吃惊过后,立时明白了过来,心里一忖度就点头笑道:“既然是许大人如此盛情,我敢不从命?”

这一日的午饭比平日晚了小半个时辰,腹中饥饿再加上心情畅快,胃口突然好了,陈澜竟是多盛了小半碗。江氏见她添饭,索性把几碟入味的肉菜全都挪到了陈澜跟前,眼见媳妇一笑谢过竟是风卷残云地都消灭了干净,她不禁眉开眼笑,饭后就立时打发了几个丫头陪着人出去到后院消食,不许立时动脑筋见人说事。等人走了,她就冲着庄妈妈笑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个会用人的。云姑姑柳姑姑是先头皇后娘娘给的人,长镝红缨和小丁小武是安国长公主给的人,红螺是阳宁侯太夫人赏的,只有芸儿自小跟着她伺候,可偏是全都围着她,事事料理得妥妥帖帖。我看,这些人哪怕还记着旧主,对她的心思也是一点不逊的。就是全哥,我看心里惦记她也绝对不输给我这个当娘的。”

庄妈妈会意地笑道:“老太太这是嫉妒了?”

“嫉妒!怎么不嫉妒,不过这有何妨,只要有你陪着我就好!”

夹道西边的小花园里,陈澜散了好一会儿步,眼见红缨和芸儿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她自是有些无可奈何。可郑管事还在外头,她总不能让祖母朱氏派来的这个得力心腹在前头虚耗等着,当即就吩咐柳姑姑出去把人请进来。柳姑姑领命一去,芸儿就忍不住抱怨道:“夫人,这是饭后休息的时候,您就不能听老太太的,好歹多歇一会。”

“等吩咐完了这一茬,待会回房就歇午觉,这总行了吧?”

见芸儿听了这话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陈澜不禁哑然失笑。不多时,郑管事就跟着柳姑姑进了月亮门。不同于早上的迟疑和小心,此时他满脸的敬服,行过礼后就叉手站在了一边。陈澜打量了他一会,随即拿出了那枚朱氏当初给的牛角印章递过去,一字一句地吩咐道:“阳宁侯府在南京城里颇有些产业,而你既然是下来巡视的,想来也应该嘱咐了你一些人。明日南京守备府设宴,许大人已经说了要请平江伯,再让我邀约一些宾客。你先列个名单,待会帖子送来之后,你走一趟你相熟的那些人家,把帖子一一送上。”

“这……”郑管事正想说这是不是不合适,可看着陈澜那不动声色的面孔,他立时吞下了那半截话,深深低下了头,“小的遵命。”

陈澜又嘱咐提点了两句,就使了柳姑姑带郑管事出去,又让芸儿去找了在房里的长镝来,吩咐她去给镇东侯世子萧朗送信。等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方才回了房,原只是打算躺下迷瞪一会养神,可也不知道是心情太放松还是人太累,等到她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而一旁的柳姑姑一边挂帐子,一边笑道:“夫人可是醒了,镇东侯世子已经来了。”

“镇东侯世子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见陈澜面露嗔怪,柳姑姑忙躬了躬身解释道:“庄妈妈亲自来看过,得知夫人正睡着,就先去回话了,不多时就又过来说,老太太和世子在房里喝茶说笑,又留了世子用晚饭。世子也说,让您多休息一会,不许咱们吵醒了您。”

第392章 惺惺相惜

尽管柳姑姑已经解释过了,但陈澜想到是自己让人送信去请萧朗的,结果自己一觉睡过头却还累得别人久等,心里自然是颇为过意不去。紧赶着洗脸梳头换了衣裳,就立时赶往了后头江氏的正房。才一进院子,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婆婆爽朗的笑声。

“江南这边向来时兴订娃娃亲的,我和全哥他爹当年就是如此,所以如你这等年纪却没个婚约,别人自然免不了打主意。这边说亲都是为了彼此联姻,无论是仕途还是生意抑或其他上头,两家都能彼此借重,至于小夫妻之间是否看的对眼,却是谁都不在乎的。你就是再整天顶着一张冷脸,可既然是镇东侯世子,就是个最大的香饽饽。”

江氏见萧朗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顿时哑然失笑。寻思着该用什么样的名义写封信给萧朗正在京城的母亲,她就只听外头传来一个丫头报说夫人来了的声音,立时先按下了这心思。果然,下一刻,陈澜就带着柳姑姑和红螺一块进了屋子。

也许是小睡过后补足了精神,此时陈澜双颊微微泛红,那上身茜色绣折枝花滚边对襟衫子,下头一条樱草色挑线裙子,竟是整个人都更显娇艳,看得江氏立时嘴角含笑。而萧朗则是在迅速扫了一眼之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才站起了身。

“娘,萧世子。”

“海宁县主。”

“都怪我,竟是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就是这时辰了。”

“萧郎说横竖无事,不要惊动了你,索性陪着我聊聊天,我自然依了他。”嘴里这么说着,江氏就把陈澜拉了过来到身边坐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这茜色太深,樱草色又太明艳,也只有你这年纪才敢把它们搭配在一块,这下子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睡一觉打足了精神,商量事情的时候才不至于有什么疏漏。好了,你们有什么事就留在这东屋里头说,趁着还早,我索性再去西屋歪一会儿。”

此话一出,陈澜连忙揽住了江氏的胳膊,因笑道:“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就一块坐着听听,若我想得不周全,您也能帮忙给我拿拿主意!”

几乎是紧跟着,萧朗也是连连点头:“伯母,海宁县主说得不错,就算是商量事情,也没有避开您的道理。再者杨兄不在,您在宣府时也曾独当一面,终究比咱们阅世深远……”

“好了,你们一个捧我,一个赞我,幸好我还知道自己有多大分量。”江氏没好气地拍了拍陈澜的手,却是站起身来,“这些外头的事务,我一向不怎么明白。与其听多了胡思乱想,亦或是给你们乱出主意,还不如不听不想来得便宜。再说这是江南,不是京城,你们都有身边人跟着,在我眼皮子底下商量正事,难道还怕人闲话?”

这最后一句话,便有些戏谑打趣的意思了。陈澜和婆婆是亲近惯了,闻言就站起身拉住了江氏的袖子:“看娘您说的,哪里是怕人闲话?萧世子对您是一口一个伯母,对我却一口一个县主的,这闲话也没地方传去!”

“你还说他,你自己难道不是一口一个萧世子?”

江氏见陈澜听了这话一愣之后立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转头看向了萧朗,见其仿佛不怎么习惯这样的打趣,俊脸上有些尴尬,她便说道:“又不是头一回见,都是常来常往的自家人了。萧郎你和我家全哥差不多大,只差了月份,要是愿意,就索性叫我这媳妇一声嫂子。至于阿澜,你就直接叫萧兄弟就是。”

在江氏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称呼了,但陈澜却为之瞠目结舌。当她听到一旁那一声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憋出来的嫂子时,她几次张口,终究是没能叫出那声萧兄弟来,到最后只得遮掩道:“萧世子毕竟比我年长好几岁呢,还是省了一个弟字,只称萧兄好了。”

两边正了称呼,江氏也就不为己甚,又叮嘱了两句就出了屋子去。等到庄妈妈和一个丫头也跟着走了,陈澜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见萧朗那面上还存留着几许不自在,她连忙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别再站着了,坐下说话。”陈澜伸手让了让,自己就在主位的西头坐了,随即才抬起头说道,“今日请你来,是因为明日南京守备府有一场宴会。今天我在路上遇到有人拦路告状,结果却是有人诬告讹诈许大人,事情是这样的……”解释明白之后,她又接着说道,所以许大人登门致谢之后,邀约了娘和我明日赴宴,还说届时会邀上平江伯。他既然是说了人多事情好商量的话,想来也不甘心被人算计,所以明日我想请你也一块出席。

听着这话,萧朗渐渐摆脱了刚刚那种尴尬的情绪。由于身边有丫头伺候的机会极少,奴儿干城那些军中袍泽部属的妻女,他也都当成是自家长辈姐妹一般看待,再加上根本不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自然也从来没有动心过。只是那一次江氏问过他对未来的妻子有什么设想之后,这几天从江家大老爷到其他人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甚至连和镇东侯府交往密切的那几家富户设宴时,都会特意挑上几个侍酒的美姬,他已经积下了一肚子火。

要说女子,他印象深刻的除了自己精明强干的母亲,和蔼慈祥的江氏,就只有沉着冷静的陈澜……他可以想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母亲那一关怎么过得去?而对于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来说,大约会喜欢的媳妇,也就是陈澜这样方方面面料理周全的类型。再说这世上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人紧盯着他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想暂时都赶出了脑海,这才正色道:“好,我明日一定去。”

听萧朗答应得爽利,尽管陈澜事先料到必是如此,但仍然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平江伯那儿我上次拜访过,他已经差不多为我说动了。许守备今天险些被算计败了名声,又是主动相邀,应该更容易站在我们这一边。为了让明天的宴会多些分量,我已经让阳宁侯府的郑管事去把侯府交往密切的几位都一并请了,所以也想请萧兄把你的那些人也一块带上。如此一来,再加上江家人,虽然这班底还远远不能和金陵书院,可终究已经有了机会。”

看着陈澜那明亮有神的目光,自信洋溢的脸庞,萧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才沉声问道:“聚齐了这些人之后,难道这样就能找出荆王殿下和杨兄?殿下的信虽然我已经收到了,可终究是过去了这么久,他们俩一丝音信都没有……”

陈澜冲着人微微一笑,就往后头挨着靠背说:“没有音信确实是令人焦急,但他们没有音信,别人却频频出招,又是挑唆江家二房四房闹事,债主逼债闹腾,又是给许家设圈套,足可说明别人比我们更急。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趁机让我们自己站得更稳,所以聚齐这些人便是最要紧的!当他们不能动摇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轻松腾出手来!”

“原来如此。”萧朗顿时恍然大悟,可想通这些的结果却是连连点头,“怪不得我从奴儿干城出发时,我娘就说我在军中厮杀太久,以至于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如今看来,她真是没说错。县……嫂子果然是深悉人心,竟然能把脉络理得清清楚楚。”

陈澜赶紧摆了摆手:“快别这么夸我,你不知道我这一阵子想得头都大了。”

“啊?你毕竟体弱,先头毕先生才瞧过,哪怕事关重大,也千万不要这么殚精竭虑。否则有个什么万一,毕先生又不在,那可如何是好?”萧朗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仔仔细细看了看陈澜的表情,随即又抬头看向了一旁伺候的柳姑姑,“海宁县主的身体想来姑姑也该知道,还请务必一定照看好她,莫要有什么闪失!”

“世子放心,奴婢省得!”

见萧朗这么郑重其事,柳姑姑也答得斩钉截铁,陈澜只得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暗想这两人实在都是太顶真了。她也没功夫计较两人的这番对答,轻咳一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一旁的柳姑姑见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起来,方方面面渐渐周全,嘴角不觉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说起来,这位镇东侯世子和自家老爷还真是有些相像……

萧朗留下来用了一顿家常晚饭这才告辞离去,而送走了人,陈澜方才想起云姑姑至今尚未回来。左等右等,眼看月亮都升上了树梢,她忍不住就想差人去金陵府衙打探打探消息,终于就在这时候,外间传话进来说云姑姑回来了。

在外头奔忙到这么晚,云姑姑进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是满脸疲乏。但在陈澜让芸儿打水上来服侍洗了脸之后,她放下凉毛巾就紧赶着说出了今日的事,又笑说金陵知府吴应明日也会去南京守备府赴宴,紧跟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帖子呈了上来。

那只是一份看似普通的帖子,封皮上落款只署着简简单单的曲永二字。掂量着这轻飘飘的东西,陈澜老半晌才轻轻将其翻开,待看清楚了上头那两行字,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第393章 名门气度,将门才女

南京守备府位于通济门以内的大通街上,原本四面八方还有五府六部等等衙门,但那些原本规划齐备的地方只是修建了数年就完全停工,如今早已建起了一处处齐整的宅邸。

早年在南京建官的是宪宗,这位登上御座的天子并没有一呼百应的气度,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能登上帝位是因为排行在他之前的皇兄们不是死了就是因罪被黜,结果即位没两年就遇到北边鞑虏蠢蠢欲动。他力排众议在南京仿照京城建官五府六部,又设立了南京守备一职,又在南京正阳门和通济门一带设府军卫,留守左卫和金吾右卫,打算迁都。然而,就在这些衙门刚刚修建了一半的时候,大军就得胜归来,紧跟着这位天子就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时病时好阶段,于是最终规划中的那许多衙门中,唯有南京守备府仍然矗立在原先的地方。

所以,如今的南京守备真正掌握的兵权也就是一街之隔的三卫营地。虽说决计算不上多,但这已经包括了整个南京一半的兵力。因而,南京守备府即便算不上门庭若市,可也绝不是冷门地方。这一日主人虽是突然设宴,可上上下下齐心操办,从昨儿个下午开始,后街上专供仆人出入的后门就一直没断过人,送帖子的,送菜蔬肉食的,一直忙到上午才消停些。

后门安静了,前门却忙碌得直发昏。许阳到南京还不到一年,和其余官员一样,平素请客不是在秦淮河,就是在其他烟花之地,门子们平日要做的也就是火眼金睛认人而已。可这一回,领头的那个老门子眼看着那一前一后两辆车在门前停下,点头哈腰再次往前相迎的时候,腰背已经免不了一阵阵酸痛了起来,他只好低下头遮掩那龇牙咧嘴的表情。

接过一个随车亲随递上来的帖子,他只扫了一眼,就立时换上了无比恭敬的表情,又冲着后头另两个门子一同跪下磕头,等车中传来吩咐,这才站起身垂手而立。

“哪些客人已经到了?”

“回夫人的话,平江伯和镇东侯世子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金陵知府吴大人,上元县令符大人,本地望族江家的三老太爷和大老爷,独占江南蚕丝供应四成的黄家当家四少爷,银号遍布江南的瑞生行江南总掌柜京老爷子,经营珠宝玉器生意的……”

车内的陈澜细细听着这一连串的名字,一面记下,一面轻轻掐着手指头,等那老门子说完,她就发现,除了郑管事昨日提过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位是当初镇东侯世子萧朗带去过江家的,但剩下的人此前却没听说过,料想就是平江伯方翰抑或南京守备许阳的班底了。看了江氏一眼,见婆婆不置可否,她就轻轻笑了一声。

“还以为我们来得早,没想到居然是落在了后头。没事了,引路吧。”

此话一出,那老门子这才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人在前头引路。马车进了西角门,绕过一道大影壁上了甬道,奇怪八绕走了一阵子,眼看快要到二门了,前面已经有仆妇迎了出来,老门子自是慌忙指挥了下头人退下。车中的陈澜感觉到马车速度减慢,少不得把窗帘拉开一些往外看了一眼,就只见前头是一道雕饰着福禄寿喜图案的垂花门。

待到马车停稳,先下车的陈澜一眼就看见了那被人簇拥着迎上来的几个女子。为首的那妇人比江氏略年长些,人长得却并不显福相,尤其是脸太显容长,而那些脂粉都盖不下去一道道细纹,面相也有几分精明刻薄。倒是一左一右扶着她的两个少女显得明丽可人,左边那个稍年长的肤色白皙,身材纤长,仿佛是习惯似的高高昂着头,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慑人的傲气。而右边的那个则是鹅蛋脸,嘴角挂着憨憨的笑容,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可是把太夫人盼来了!”

许夫人陆氏一上来就亲亲热热地和江氏打了招呼,厮见之后见陈澜屈膝要行礼,她连忙一把将人托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就笑道:“早就听说过海宁县主的名声了,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言,一看就不是咱们这些人家养出来的肤浅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