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也不要一味夸赞她,你这两位千金都是自幼琴棋书画熏陶的,这才是才女了。”江氏虽不喜应酬,可听陈澜说过今日之会的要紧,自然也就不顾自己大病初愈,决定和媳妇一同过来,此时打量着这两位许家小姐,她又笑道,“只一个已经被有福的人抢着定下了,也不知道另一个会落到哪个有福分的人家去。”

“太夫人这话说得!”陆氏斜睨了两个女儿,见长女只是恭敬地低了低头,而次女反倒是面露羞涩,她知道指望不了她们说两句谦逊话,只得自己笑道,“她们也就是认两个字,弹两下琴,顶多再会吟几首不上台面的诗,哪里是真有什么才学。至于什么有福分,要我说,有太夫人这样的婆婆才是最有福的。”

陆氏和江氏谈笑风生,陈澜在一旁自是不会出声,沿途却少不得一一留心各处建筑花草。见大多数地方都流露出这样那样的小改动,把这向来都是军中将领居住,因而透露出一种锐气锋芒的守备府后院点缀得悠闲雅致,她不觉心中一动。待随着进了一处厅堂,她四下里一扫,就顺势对江氏笑道:“娘,这屋子可合您品味?”

“好地方。”江氏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陆氏问道,“刚刚沿路走来我就觉得,这内院花花草草似乎都是重新布局过的,不少屋子的楹联也都是新的,想来是许大人和夫人搬进来之后才重新布置的?”

“我家老爷哪有这样的兴致,至于我,应付往来的客人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些。重新分派人手和粉刷布置等等勾当,都是我家咏儿挑的头。”说到这里,陆氏就看向了自家长女,眉眼间流露出了掩不住的骄傲,话语里头不免也就带了几分出来,“那些楹联都是她拟的,也都是她亲自题的。老爷不在意这个,我也觉得让自家人写,平日看着更亲切些,也就随了她,说句市侩的话,也省去了请外头名士的润笔。”

“全都是大小姐写的?果真是好才力!”陈澜眉头一挑,见许大小姐冲她微微一笑,随即低头没做声,便看向了陆氏,“都说将门虎女,到许家可成了将门才女。”

“哪里哪里,就是胡诌几句。”陆氏见陈澜接过了丫头捧上来的茶端给了江氏,知道这时候该适可而止,当即便转到了昨日的事情上,又是千恩万谢,“要说海宁县主才是名门气度。想当初我家二小子不懂事被人撺掇,结果还得罪了杨大人和县主,多亏了两位大人有大量宽宥了他。昨天当街遇到那样突如其来的事,竟然还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又不计前嫌帮了他一把。要不是这明察秋毫,我家二小子那糊涂货就真的要背上个坏名声了。”

“哪里是我的功劳,这都是随我出去的云姑姑老到。”陈澜说着就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云姑姑,又笑道,“云姑姑是先头皇后娘娘特意留给我的人,这一年来也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忙,否则我这年轻识浅的哪里能这么顺当?”

陆氏知道昨天押送那几个无赖过来的是杨家的一位妈妈,也听说人家之后还走了一趟金陵知府衙门,自然也暗叹过那份精明强干。此时见陈澜这般说,她立时仔仔细细冲云姑姑打量了起来。见人相貌周正衣着朴素,站在那里就仿佛透出和其余体面仆妇不同的气度来,她不禁更加羡慕陈澜能够有这般运气,当即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向云姑姑道谢。

云姑姑哪里肯受,自是退避一旁谦逊。这两边你谢我让的时候,许大小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扑哧笑了出来:“娘,云姑姑和县主终究是有主仆名分,您还是谢太夫人和海宁县主吧。要我说,就该把二哥叫过来,要不是他平日太恣意,又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事情?”

陆氏闻言这才恍然,当即又向陈澜连番道谢,只说到次子时,她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本该是让他来亲自向太夫人和县主磕头的,可外头客人多,老爷让他和他大哥一块帮忙款待,所以恐怕一时抽不出空来。倒是今日女眷就只太夫人和夫人,用不着应酬太多,咱们说话也便宜。江南这地方的规矩和别地不同,女子也常有抛头露面和男人一块谈论大事的,可要我说,男女终究有别,那些女人也都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哪里就真能独当一面?”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一位妈妈的声音:“夫人,老爷那边传话来,说是这会儿已经转到后花园水榭待客了,想问一问海宁县主这边可能拨冗走一趟,就等着县主了。”

此话一出,一时屋子里一片寂静。许大小姐看着面色淡然不惊的陈澜,突然咬了咬嘴唇。

第394章 众星捧月

由于通济门之外就是护城河,因而,当初南京守备府在建造的时候,就引来了活水。这是江南建宅造园的通例,所以临水的水榭自然不能少。如今这天气虽然还没有入夏,但大太阳底下的温度仍然极高,众人又是穿得严严实实,直到进了这水榭,被临窗的水面微风一吹,这才舒适了许多,一时又各自取用了茶水果子,三五成群地坐着闲谈不提。

南京守备许阳和平江伯方翰自是凑在了一起,旁边几个往日附庸其下的富户也和他们坐得近;而镇东侯世子萧朗那儿又是一拨,江四郎赫然也在其中;阳宁侯府的郑管事自己没资格来,却是用陈澜给他的朱氏那枚牛角印章,请来了好几位颇有分量的大佬;至于江家的叔侄两人,却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这会儿,他们俩也顾不上在家里时那些明争暗斗了,两个脑袋凑得极近。

“三叔,今日这设宴,会不会是鸿门宴?”

三老太爷一听江大老爷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昨天他亲自出面压下了一众异议,又把要账的声援的等等人全都打发了走,他原还庆幸这侄儿实在是个扶不上墙面的货色,可现如今碰到这种场合还听到这样的话,他几乎想当头一掌拍过去。

“鸿门宴?什么鸿门宴,你以为对付咱们家需要这么大阵仗?这里随便一个人物提溜出来,都够咱们喝一壶的!”三老太爷见江大老爷一下子有些讪讪的,不禁冷笑了一声,“大侄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吧,既然这样,就消消停停坐着看别人要出什么招,其余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想再多也都是白搭!”

说话间,三老太爷就看见许阳和方翰联袂走到了镇东侯世子萧朗身边,笑容可掬地对其轻声说了些什么。下一刻,就只见萧朗站起身来,可却向一旁的江四郎招了招手,竟是带着其一同上前。四人就站在水榭的栏杆边交谈了起来,虽则是四周人全都投去了异常关切的目光,可也只能那么眼巴巴看着。

“那位萧世子怎么就这么相信四郎这个外人,这种场合竟也捎带上他!”江大老爷见众人连说笑的声音都轻了很多,眼睛不禁瞟向了那边的四人,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满,“他才多大年纪,懂得多少东西,要是说错一句话,没来由丢了咱们江家的脸!”

“人家愿意提挈他,那有什么办法!”

三老太爷对江四郎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想当初他放出风声去让江四郎来见,否则就将其驱逐出族,可这个晚生后辈根本不理会,径直回了南京帮江大老爷捣腾出老大的风波,尽管江大老爷并未重用,可人家转眼间就攀上了镇东侯世子这最大的大树!反而是他,哪怕江大老爷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他把柄牢牢捏在陈澜手里,竟是只能如同算盘珠似的被人拨动!

都是陈澜,都是这个海宁县主,今天与会既然有这许多要紧人,他是不是该想想法子,别让自己一辈子被人拿捏在手里搓圆搓扁?

他正这么想着,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刻意提高的声音:“启禀老爷,海宁县主来了!”

闻听此言,正在栏杆边上说话的方翰许阳和萧朗同时抬起头来,许阳更是爽朗地笑道:“总算是来了,方兄,萧世子,咱们一块去迎一迎。”

方翰大略听说过昨日的事情,再加上许阳今天宴客的做派和刚刚的言语,他心里已经有了些数目,此时自然是满口答应。而萧朗则是不言不语,只是淡淡一点头。眼看这三人一同出去,江四郎略一踌躇就低头紧随其后。这时候,屋子里其他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说笑的停了声音,捧着茶盏的立时放下了,至于嘴里还嚼着喝着东西的更是使劲吞咽了下去。一个个人在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色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呼啦啦竟是全都出了屋子。

陈澜带着云姑姑才拐过小路,就看见了水榭前头的一众人。许阳和方翰如此作势,她自然明白其中缘由,萧朗在外头也并不奇怪,但后头那十几个人的殷勤却让她心中一动。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她含笑和众人厮见了,略言语了几句就在许阳的虚手相邀下进了屋子。

“我原本还担心这儿闲人多,县主不会过来,好在县主终究是赏脸。”此时人都到齐了,许阳自是在主位坐下,这才笑看着陈澜道,“今天也是因为有县主的名头,方才能请来这许多人,所以此时谈正事,也自然是想请县主来听一听,做一个见证。”

说是做一个见证,在场谁都不会想得这般简单。江家叔侄俩看着陈澜那淡然安坐的架势,脊背早已是离开了靠背,身子甚至都有些不自觉的前倾;郑管事请来的那几个知道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印章就在陈澜手里,自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至于萧郎带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全都是靠镇东侯府这棵大树方才能如此发达,尽管艾夫人发了话来,但轻易仍不敢开罪了镇东侯世子;因而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平江伯方翰。

然而,紧跟在许阳之后发话的赫然就是方翰。他竟是笑吟吟地附和道:“海宁县主行事也是如长公主一般巾帼不让须眉,今日能到这儿,自然是我等的荣幸。”他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脸色各异的在座人等,轻描淡写地说,“想来诸位都应该知道了,江南一众书院此前都是民间出资办学,此次朝廷就要下旨册封了。这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不但如此,上一回海宁县主还曾经透露说,朝廷有意在南京也设国子监,择选监生充贡会试。”

此话一出,在座顿时一片哗然。百多年来,京城国子监多有沉浮,从最初的可以直接做官,到后来的可以全部参加会试,再到一度监生可以花钱买一时泛滥不顶用,再到后来的大刀阔斧整饬和如今的择优会试,总而言之,一个监生的名额依旧很宝贵,甚至有会试落第生因为大佬保荐而继续入国子监读书,以至于不经正途而简拔入翰林的。倘若南京也有了国子监,对于家境豪阔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陈澜原是微微带笑,见方翰突然把这一茬撂了出来,她不禁心中暗叹。那一日见过方翰之后,她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回京给义母安国长公主,尽管京城的回文毕竟尚未抵达,可她和萧朗毕竟商量过一二。此时此刻见人人面露振奋,她哪里不知道此时若不能说上一两句准话,这些天来的蓄势就全都付诸东流,因而见众人看了过来,她便做好了打算。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关键时刻,外间突然传来的这声音自然让许阳大为不悦,当即呵斥道:“糊涂,没看这儿有这许多贵客,凭他什么人,一概不见!”

然而,外头那小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仍是没有退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老爷,可否容小的进来禀报?”

许阳不想自家的下人竟这等不识趣,立时更加恼怒:“难道是南京城里头暴民作乱么?”

外头又沉默了片刻,就只听那小厮压低了声音说:“来人自道是曲永……小的记得,司礼监太监曲公公仿佛就是这名字。”

这最后一句话让整个水榭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平江伯方翰一下子忆起了送到自己家里却被书童漏过的名刺,陈澜也想起了昨日云姑姑呈上的帖子,至于剩下的人,全都在惊讶中品味琢磨司礼监曲公公这六个字的含义。几乎是一瞬间,许阳就站起身来,对众人一点头就沉声道:“诸位,容我先离开一会儿。”

许阳大步出了门,等到随那小厮从小道走了老远出去,他才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小厮一不留神险些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忙不迭往后退的时候,却不防一个黑影突然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就着了重重一巴掌。见面前的主人满脸愠怒,他慌忙捂着脸跪了下来,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怒喝。

“既然已经知道是曲公公,为何不先寻个由头,要在门口那么大呼小叫!”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那小厮吓得连连碰头,直到又挨了一脚,这才停下来双手抠着地面不敢再辩解。直到没了动静,抬起眼睛发现自家老爷已经走得没了踪影,他这才坐倒在那儿吁了一口气,又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许阳这一走,水榭中没了主人,气氛自然而然就显得僵硬沉闷。尽管许家两位公子都在,但之前许阳和方翰萧朗交谈时都不曾带挈他们,任谁都知道这两位公子并不知道多少内情,因而此时尽管长子许遨竭力想提起话头,奈何没人接话茬,他也只好讪讪住口。反而是一旁的次子许进几次三番地打量安坐喝茶的陈澜,眉眼间闪过了一缕戾气。

突然,他石破天惊似的问道:“敢问海宁县主,杨大人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连带荆王殿下也是音信全无,不知道县主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第395章 抽凳子,送天梯

水榭中一下子一片寂静。

哪壶不开提哪壶,此时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无疑是这句古话的最好写照。众目睽睽之下,陈澜捧着那汝窑青釉小茶碗,竟是连眼皮子都丝毫没有抬一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拈着盖碗拂去了上头那茶叶沫子,随即送到嘴边轻呷了一口,这才好整以暇地将茶碗搁到了一旁茶几上。

“荆王殿下是身负皇上旨意行事的,行踪如何,自然是直接向京城禀报,我又怎会知道?至于我家老爷……”她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四周的宾客,这才举重若轻地盯着许进问道,“许二公子真的很想知道我家老爷上哪儿去了么?”

刚刚那话说出去之后,许进自然察觉到了四周射来的各种目光。其中有的是恼怒,有的是不满,有的是责备,更有的是警告……总而言之,他想看到的赞赏等等竟是一概没有。这会儿陈澜轻飘飘一句反问过来,再加上那看似淡然实却暗藏锋芒的目光,他立时有些招架不住,使劲握了握拳,这才勉强笑了笑。

“杨大人去了何处,岂有我打听的道理。我只是奇怪,杨大人既然不在,朝廷要在南京设国子监这样的大事,海宁县主不但知道,还居然四下里对别人说?”说到这里,他仿佛壮了胆气,旋即就提高了声音,“男主外女主内,海宁县主出身名门,总该知道朝廷法度。莫要说是还没公布的事,哪怕公布了却没有明发上谕,岂有往外传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说陈澜面色微变,在座的一众人等竟是齐齐色变。就当陈澜嘴角一挑打算说话的时候,随着门帘一挑,一声暴喝就立时传进了屋子。

“小畜生,这等地方哪有你胡言乱语的资格!”

许阳在院子里就听见了次子的大放厥词,一时又惊又怒,跨进屋子就怒声斥道,“让你和你大哥学着待人接物,让你们接待贵客,不是让你卖弄嘴皮子的!你才学过几句四书五经,就敢胡言乱语教训人了,不知天高地厚!大郎,把你弟弟带下去,既然他要卖弄你那些浅薄的学识,那就给我去闭门读书,一年之内不许踏出书房半步!”

这一番凌厉呵斥,让刚刚就鸦雀无声的厅堂中更充斥着一种沉闷的宁静。而始作俑者许进见陈澜头也不抬地安然坐着,大哥许遨正一边答应一边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而一众旁人竟是没有给他求情的,他只觉得心里涌出了一股更大的怨气。眼看走过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冷不丁大声嚷嚷道:“爹,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觉得面上一道掌风扫过,随即就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火辣辣剧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想要开口时却只觉得腮帮子发麻,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下一刻,他就被大哥许遨强拖着出了屋子,还没站稳,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淡然却阴恻恻的声音。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事,但一味年轻气盛,就是给自己招惹祸事了。孔夫子的话那是特指,又不是泛泛而言,更何况当初太祖爷就说过,天下之大英才辈出,纵使女子小人亦是有不世之才。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许进正被父亲的斥责和巴掌气得整个人直发抖,又听得这样居高临下的教训,他自是越发怒不可遏,可是当看清楚来人时,他却被那一双仿佛蕴含着无穷杀意的目光给逼得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一旁的许遨总算是比弟弟沉稳得多,看清楚那人的装束就拉着许进后退了一步,又恭恭敬敬地说:“可是司礼监曲公公?”

“不错。”曲永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背着手上了台阶,临进门之前方才头也不回地说,“不管是谁在背后怂恿的你这蠢货,你都给我记住。才能本领尚不及女子和小人的,没有拿这句圣人之言招摇过市的资格!”

哗——

随着人影消失在了门内,许遨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弟弟拉了出去。待离开那水榭老远,他才一下子转过身,看着许进那肿得老高的腮帮子没好气地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上次的事情还是爹带了你去负荆请罪才好容易摆平的,而昨天要不是人家,你那名声立马就臭不可闻,你竟然还敢当面对那位海宁县主说这样的话?要不是今天还有那许多要紧客人在,凭爹的脾气,只怕立马就传板子打死了你!”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女人得意,我就倒霉丢脸!”许阳伸手擦了擦嘴,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显得那张脸更扭曲了些,“什么给我挽回了名声,分明是她买通的人在路上造势,然后又居高临下前来施恩,爹是老糊涂了,竟然相信这种伎俩!大哥,爹相信你,你去对爹说,不能上那女人的当,他们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许遨虽说不是什么善于机变的人,可看着满脸戾气的弟弟,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径直拉着人就往前走。待到了兄弟俩读书的外书房,他径直把许进推进了东厢,随即竟是叫来自己两个心腹书童锁上了门,直接把钥匙揣在了腰里,又去叫了两个父亲的家丁来看着。转身要走时,他听见里头传来了许进又是敲门又是摔东西又是嚷嚷的声音,他便没好气地停住了。

“二弟,我劝你消停一点,有些话少说两句。爹这会儿是没心思来处置你,你要是想不通,过后有的你受的!你说爹是受了人蒙骗,那我问你,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是从哪里来的,别告诉我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给我好好在屋子里呆着,否则过后别说是我,就连娘也救不了你!爹一个条子送了你去辽东从军,那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虽然接着就是几句骂骂咧咧的声音,可终究是再没什么不堪的言语。这时候,他又叮嘱两个家丁务必牢牢看好,随即才疾步出了院子。可在到了门口的时候,原本打算径直回水榭的他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来人!”

“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把从昨天到今天跟过二少爷的人给我全部提过来,我要一个个挨个问!”

许家长子次子一个忙活着查问之前的事由,一个苦于被关在屋子里而自怨自艾的当口,水榭当中,众人都把刚刚那一幕暂时抛在了脑后,目光全都集中在司礼监太监曲永身上。

本朝的内官间或会出几个有实权的角色,但总的来说在人前的曝光却很少,而永熙年间,宫中的太监真正出名的只有曲永一个。传闻当中,天子登基之日,那位安国长公主往京营调兵,而曲永则是带着两个小太监夺下了御马监亲军的军权,听说还杀过不少人,再加上前一阵子还掌过锦衣卫,自然是凶名在外。

于是,此时不管是谁,脸上都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恭敬,就连陈澜也不例外。让她有些捉摸不透的是,曲永扫了一眼她,竟是微笑颔首,随即才摇头婉拒了许阳请他入座的话。

“我一介内宦,此来不便多留,只说两句话就走。我此下江南,领的是巡查诸书院,另外便是南京国子监选址的勾当。请金陵府立时命人贴出榜文去,三日之后,南京诸官于金陵府探讨选址一事,我奉旨旁听。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不打搅诸位在这儿商量事情,告辞。”

眼看着曲永一点头就要走,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张口叫道:“曲公公留步!”

见那人影停在了门边上,她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只是那心中的诸多狐疑不解涌到喉咙口,最后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道曲公公是何时到江南的?”

曲永这才回转身来,见其余人亦是异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淡淡地说:“不过就是这一两日间刚到,身负皇命,岂敢怠慢?”

可之前张冰云来信就提起了曲永下江南的事,算算时辰,人少说也该到了十天半个月,甚至更早也有可能!陈澜心里一突,此时却再没有追问,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等到曲永施施然出了门去,一众人等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良久,许阳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竟忘了送人,可站起身才想起追出去也已经晚了,只得又讪讪地坐下。当他和方翰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看向了陈澜。

看那位曲公公的架势,怎么越看越像是给陈澜助威来的?

他们想到这一茬,陈澜自然不会没想到。觉察到聚焦到身上那越来越多的目光,她也顾不得去想曲永此举究竟是何用心,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许二公子还质疑说,我这消息透得太早了,想不到曲公公立时就来了。如此一来,江南便是百花齐放,不再是一家专美于前了。以后诸位的子弟进学,也是选择多多,可谓是条条大道……皆坦途。”

尽管她临到最后三个字方才紧急改口,但这丝毫未曾削弱这话的力道。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四座宾客竟是一片附和点头。

第396章 合纵连横

尽管这一日的南京守备府特意把南京城赫赫有名的怀月楼主厨一股脑儿请来了四位,打下手的伙计无数,整治出来无数珍馐佳肴,但是,对于受邀而来的宾客而言,哪怕这时候端上来的是龙肝凤髓,也及不上今天得到的消息。

若是家中子弟进了国子监,想来在国子监脱颖而出,应当比几乎被金陵书院把控的江苏和浙江乡试要容易得多,只要家里有了在朝堂说得上话的人才,何惧家业不兴?

于是,当饭后上了茶时,陈澜笑问江家如今的情形如何时,三老太爷一下子就警醒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手压在了江大老爷的手背上,随即满脸为难地说:“家里那点不上台面的事闹到现在,老朽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原本我是有意相帮侄儿一把,谁知道几个晚辈吃了人撺掇,竟是胳膊肘往外拐帮起了外人。偏生那几家要账的后头是金陵书院……”

他这话还没说,许阳便冷哼了一声:“又是金陵书院。这江南地面究竟是谁家的天下,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说是教授圣人之道的地方,却一心钻到了钱眼里头去,如今这掺和江家的事务,不外乎就是瞧中了那份家业而已!”

“许兄慎言。”方翰眼角余光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陈澜,这才打哈哈道,“今天可是有客人呢!朝廷要册封的话,金陵书院可是头一位,况且下头门生不知凡几,何必得罪了人?要我说,江家你们主事的几个亲自到书院去求恳求恳,再送一份厚礼,想来事情就能过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大老爷就是再愚钝,也能从别人的脸上看出几分端倪来,忙也站起身,诚惶诚恐地躬身一揖道:“平江伯,哪里是我不肯求情送礼,却是旁人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那几个隔房的兄弟都恨不得立时把我赶离了族长之位,就连三叔也领了老大的不是,人家已经伸出了手,哪里就愿意缩回去?这么多年来,江南还剩下多少世家望族,可只有那院子屹立不倒,唉,我江家倘若是落魄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又该轮到哪家。”

尽管江大老爷的表情太过于声情并茂,流露出了刻意和作假来,可今天被请来的宾客中,都不是和金陵书院走得最近的人,反而家中子弟大多有过被书院拒之于门外经历的,在生意场上也常有吃亏挫败,因而,江大老爷这番话,一时激起了不少共鸣。只是,此时此刻仍是窃窃私语的多,绝大多数人都仍在犹豫观望。

面对这一幕,萧朗终究有些忍不住,隔着桌子歪了歪脑袋,向一旁的陈澜轻声道:“县主,是不是现在就……”

“再等等。”陈澜敏锐地注意到,作为主人的南京守备许阳突然看了过来,便轻轻摇了摇头,“不着急,猛药不妨留到最后。”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通传道大公子来了。有了之前曲永突然莅临那教训,许阳自是吩咐了人进来。果然,许遨进门之后行过礼后就匆匆上前来到他身边,弯下腰紧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出了一番言语。听清楚了之后,他一下子就死死捏住了扶手。

“爹,跟着二弟的那几个小厮伴当书童我全都一一审过了。他前些日子和江家四房的十八老爷走得近得很,两人一块吃饭听戏,还去过……今天早上,十八老爷派人给二弟送了几盒怀月楼特制的杏仁酥。我刚刚又去严词质问过二弟,是那位送信挑唆的他。”

“该死,真该死!”

许阳终究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突然迸出了这么突兀的一句,随即深深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众人团团一揖,这才怒声说道:“刚刚二郎无礼,大放厥词,我已经着大郎仔细逼问过这小畜生。原以为这只是他自己一时糊涂,谁知道竟是吃了人撺掇!想当初他强买扬州城郊小桃源,又不合冲撞了杨大人和海宁县主,原也是被金陵书院教习邓冀撩拨,他这性子无能浅薄暂且不论,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这却最是可恨!今天我一句话请各位帮忙带出去,如今我虽不再是辽东总兵,手底下也就这些人,可我的气性还在!”

这话尽管只是说了个邓冀,但在座的总是有几分见地的人,知道金陵书院教习邓冀现如今还不知所踪,闻言之后三三两两互相交换眼色,一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这时候,陈澜方才轻咳了一声,又看着萧朗微微颔首道:“萧世子刚刚提到的那件事,不妨对大家说说?”

许阳正不解陈澜突然开口岔开话题,萧朗便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口气说道:“从今年起,奴儿干城打算放开通航令。”

这可谓是真正的满座哗然。须知奴儿干城附近盛产皮货、人参、药材等等林林总总在江南最受欢迎的东西,然而,往日只能等待奴儿干城商船南下,然后在江南各地交割这些。而他们为奴儿干城备办的粮食货物等等也都是由那边的货船运走。虽然镇东侯府的出手并不小气,但这利钱哪里能比真正放开通航来得大?

当下竟是方翰第一个饶有兴致地打破了沉寂:“此话当真?萧世子可禀报了朝廷?”

“自然是得朝廷核准了方才算数。”萧朗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却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打算,只是淡淡地说,“和金陵书院有涉的人家,不在放开通航之列。”

继江大老爷和许阳之后,萧朗再次明明白白点出了那四个字,一时间四下里又是鸦雀无声。这一次的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有人把话头拐到了之前的江家事务上头,又义正词严地表示江家事务本就不该外人插手,届时一定亲临族长接任大典。有人起了个头,自然是立马应者云集。忝陪末座甚至还遭人冷眼的江家叔侄俩仿佛成了烫手的香饽饽,一位位宾客纷纷表示了对他们的支持,倒是让两人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更加频频往陈澜那边瞧去。

借着江家起头,不过是一个时辰功夫,宾主就达成了差不多的认识。许阳和方翰爽快地表示届时国子监一成,必定会推荐各家子弟入学,而萧朗则更是惜字如金,言道是会将各方名头报上去。至于陈澜,则是仿佛谨守一个妇人的本分,多数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听着。

水榭中吃饭议事,许夫人的正房中也是吃饭谈笑,只两边所谈的事情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自打一个妈妈进来耳语说了许进那莽撞言行之后,许夫人陆氏对江氏就更多了几分小意逢迎,饭后甚至还叫了家中养着的小戏班子清唱了几曲。哪怕是最初有些孤傲的许大小姐,则也是在母亲的频频眼色下放下姿态陪江氏说话,至于小了两岁的二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嘴甜人乖巧,逗得江氏都不时露出笑容,须臾就打发了午后这一段时光。

因而,当陈澜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许二小姐腻在江氏怀里,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的情景。乍从外头的尔虞我诈来到这样温情融融的地方,她竟是有些不适应,愣了愣才上了前。

“这总算是回来了!”江氏眉头一挑,又拍了拍怀里的许二小姐,见人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就不好意思地挪开来,又招了丫头来帮忙抿头发,她这才对陈澜说道,“还以为只是一会儿,谁知道连午饭都是在那边用的,眼下可是困了?要是困了就借人家的地方歪一歪歇歇,回头好坐车回去。”

陈澜瞥了一眼脸上颇流露出几分担忧的陆氏,当即笑道:“我也想留下再和许夫人说道几句的,可萧世子正在外头等着,说是送咱们回去,另外还有事情商量。咱们还是下一次再来吧,今天可是叨扰了许大人和许夫人一整天。”

“哪里的话,太夫人和县主能来,是咱们蓬荜生辉才是……”

虽说是两边来回客套,可一边是去意已决,一边是巴不得人快走,因而许夫人陆氏自是亲自带着两个女儿把人送到了二门。眼看着院子里萧朗和几个亲卫正等着,那婆媳俩说道了几句就登上了马车,她原还想向那位镇东侯世子套套近乎,可看人径直一扬鞭,带着亲卫簇拥着那马车缓缓离去,她也只得打消了这盘算,当即转过头叫来一个妈妈。

“老爷呢?”

“回禀夫人,老爷去见二少爷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快,快去外书房,凭老爷那性子,弄得不要非出人命不可!”

……

消息传到那座几乎占去了南京城玄武湖边一大块地方的金陵书院时,原本正在书房里饶有兴致地泼墨作画的艾夫人一下子丢下了笔。她也顾不得墨汁污了这幅自己用了整整一天功夫才快要画成的一幅画,气咻咻地从书桌后头走了出来,当着那报信的妈妈厉声问道:“能确定这消息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误传?”

“夫人,是一个亲身与会的传出来的,决计不会有假!”

“该死,真该死!”双手紧握在腰前的艾夫人来来回回走了几步,良久才停住身子,这才扭过头喝道,“差人出去到各个地方送信,警告他们别以为有了人撑腰就敢和我们作对……等等,你是说,今天那边能有这样的结果,都是镇东侯世子给陈澜撑腰?”

“是,夫人,镇东侯世子似乎对那边殷勤得很。”

“那好,横竖那位四皇子和杨进周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你给我放出消息去,就说海上风暴,他们坐的船翻了,记住一点一点地编消息,就在金陵府衙议什么国子监的时候,务必搅得满城风雨,把陈澜那婆婆再拖病了更好!要是这种时候,镇东侯世子还常常去那儿,就再放出风声说陈澜和他有染!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架不住这种流言!”

“这……万一人平安回来了……”

“你以为那些在西洋南洋称王称霸的人,会那么好相与?对了,别只仅限于南京,直接把消息往四下里散布,只要消息传遍了,看他们有什么功夫想着合纵!”

第397章 贤妇贤夫

夕阳西下时分,江氏和陈澜方才到了新街口的别院。马车在二门停下,陈澜扶着江氏下车,还没站稳,就只见萧朗大步走上前来,又向她们拱了拱手。

“伯母,嫂子,时候不早了,你们既是到了家,我就先回去了。”

“急什么!”江氏嗔怪地说道,“阿澜在守备府既然是对人说你有事留下商量,这会儿你紧赶着回去又算怎么回事?留下来吃了饭才走,虽说你有的是人伺候,但江南的口味想来你也未必习惯。今天难得我有兴致,咱们索性下厨房包饺子吃!”

“啊!”

此话一出,不但是萧朗,就连陈澜也是大吃一惊。她过年的时候就跟着江氏下厨房包了一回饺子,虽然勉强也还凑合,可给杨进周尝尝也就算了,万万没有把那种蹩脚的货色拿给别人吃的道理。于是,她连忙抓紧了江氏的胳膊,又笑道:“娘,今天出去做客一整天,您还不累啊,这饺子什么时候包都行,何必急在一时?厨房里肯定都已经预备好晚饭了……”

“我有什么累的,一个个在耳朵旁边说好话,许家二小姐还亲自给我揉胳膊按腿,那殷勤架势我都不好意思了,心里就想着我没另一个儿子,要是真有,把这位讨了过来做媳妇也不错。”江氏一边说一边斜睨了萧朗一眼,突然打趣道,“许家大小姐孤傲了些,而且婚约定了,许家二小姐瞧着倒还真不错,萧郎你回头见着了,不妨仔细端详端详。”

江氏刚刚说留下来吃饺子,萧朗冷不丁想起了在荆王府过的大年夜,面上不禁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因而竟是漏过了江氏后来那番话。直到觉察到一阵诡异的安静,他才立刻惊觉过来,见江氏和陈澜都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后头那几个妈妈和丫头也都脸色古怪,他连忙遮掩似的点点头道:“伯母说的是。”

倘若这时候萧朗是顾左右而言他,亦或是直接冷淡拒绝,陈澜都不会奇怪,然而,此时这位冷面世子竟是点头答应了,她顿时觉得像见了鬼似的。扶着江氏一路到正房去脱了这身见客的衣裳,见婆婆执意换上家常便服亲自下厨,她原本是要跟去打下手的,可却被江氏没好气地赶出了厨房。她只得重新回了屋子,一进门却发现萧朗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神情呆呆愣愣,眉心时而纠结时而舒展,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这么出神?”见萧朗闻声抬头,张了张嘴却有些尴尬,陈澜不禁笑道,“刚刚娘对你说许家二小姐不错,你可是在想着见一见人家?”

“什么不错?”

面对这么一只呆头鹅,陈澜不禁用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心里知道刚刚那话只是萧朗顺口接上,其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笑吟吟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她还没来得及打趣两句,就只见萧朗冷冷地摇了摇头。

“听你这么说,大约是她知道了自己兄长闯祸不小,所以才对伯母这般殷勤,只为了事后伯母知道了,也不好意思拉下脸追究。她姐姐只是有些傲气,可她却太过世故圆滑,这样的女人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娶回家未必是贤妇。”

说完这话,他突然发现面前的陈澜一动不动盯着他,愣了一愣才解释道:“以前有位孀居的副将夫人常常带着女儿上家里串门,那位小姐也是差不多的性子,事后,我娘就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从此之后,她们但使来我就一定避出去,路上相见也顶多只是点头招呼,久而久之,她们就再也不来了。”

陈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萧朗提起自己的母亲。最初的印象是一个精明冷淡对儿子缺乏关注的女人,到后来便是一个事事为镇东侯料理停当的贤内助,如今听萧朗这般说,她心里渐渐勾勒出了另一个洞悉世情的形象。只是,寻思了片刻,想着回京就应该能见到人,她就暂时按下了这般思量,也打消了打趣这呆头鹅的打算。

毕竟两人的母亲江氏和镇东侯夫人不同,倘若说杨进周是冰块,萧朗就是冰山!说起来,杨进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究竟是被荆王拐带到了哪里,眼下在做什么?

尽管彼此已经熟络得很,但从前在一块多半是商量事情,此时真要闲谈,陈澜却是找不到多少话头来。此时此刻,她不禁异常佩服婆婆,至少,萧朗和江氏在一块时,总不至于如现在这般找不到话题。于是,她只得把话题转到了镇东侯府,果然萧朗这才渐渐话多了。

“镇东侯镇守奴儿干城已经百多年了,由于孤悬东北,又是苦寒之地,养兵太多则必定补给困难,养兵太少则不足以震慑女真诸部以及东迁的东蒙古各部。虽说奴儿干城造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坚固,可这许多年,萧家的人口却始终单薄得很,而且代代家主以及直系子弟,很少有老死病床,多半都是战死沙场。娘对我提过,之所以一直不敢放开通航,不是因为镇东侯府要独占利益,其实,单单是造船和维持商队的成本就已经很高了,而是怕……”

这后头的话,他突然斜睨了一眼云姑姑和芸儿,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陈澜却明白得很。倘若一旦通航,商人逐利,为了获取北边的珍贵药材皮毛,那么必定会有无数商船往那边去,而巨大的贸易又会带来巨大的人口流动,而镇东侯府只要靠收税就能一步步扩张,而这恰恰是朝廷最大的忌讳。那天她只是因为镇东侯将妻子儿子全都送到了京城,于是试探地提出通航,然而萧朗却一口答应,想来他绝不是如看上去那般。

“奴儿干城这么多年来都是镇东侯府开府领兵镇守,不曾设过文官,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奴儿干城也比当年扩建了三倍不止,也该得设官统领了。”

萧朗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像极了成天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各种大事的父亲,可旁边却不是随时会接口的母亲,顿时有些不自在。他正想着下头该说些什么补救补救,就听陈澜在一旁接话道:“皇上自然会体谅镇东侯的一片诚心。只不过,设官之后,农税商税也好,军需也罢,就得通过户部统一调度,这些却不见得那么容易。”

“户部调度?啊,是了,从前朝廷对奴儿干城的军需补给都是象征性的,今后若是真的由户部调度,还真的不是一件简单事……”

侍立一旁的芸儿对这种大事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再加上白天出去了一整日,此时不免有些困意下来,几次悄悄伸手捂嘴打呵欠。而云姑姑终究在坤宁宫浸淫多年,于镇东侯府的情形颇有了解,面色不禁随言而动,可到最后端详着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人,她却生出了一丝错觉来。

自家这位夫人实在和安国长公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简直比张惠心还像是亲生女儿,哪有女人成天惦记这些的……可是,这位镇东侯世子能和女子这样商议交流,想来也是深受其母影响。也是本朝风气使然,否则哪有那许多巾帼不让须眉!

……

阿嚏——

尽管是春末,眼看就要快入夏了,但傍晚的海边已经刮起了一阵高似一阵的海风,只穿单衣着实是有些寒冷。站在窗户边上的荆王忍不住抱了抱胳膊,随即才扭头对杨进周说道:“叔全,要是让你带兵,可能打下这个岛来?”

“我不熟悉水军。”杨进周摇了摇头,但随即就眯了眯眼睛,“这里的防备虽然不错,但真要说如何完备,却也未必。只要掌握了涨潮退潮的时辰路线等等,再佐以深通水军的将领,占据此地不难。想当年,安国长公主不就是突然杨帆拿下了琉球?”

“你说的不错,琉球那样的地方都禁不起大军挥戈,更不要说此地了。”

就在这时候,外间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紧跟着就是一男一女进了屋子来。头前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杨进周,脸上满是怒气:“别瞧不起人,咱们这岛虽然小,可不是琉球那种禁不起打的地方!”

“哦。”

杨进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回答让那少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而紧跟着,一旁的男子就拦下了要发火的她,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人,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四殿下,杨大人,你们要见的人已经都到了,是现在就安排相见,还是……”

“自然是……”荆王话没说完突然使劲伸展双手打了个呵欠,随即才接着说道,“明天再说吧。这会儿都这么晚了,商议起来岂不是要熬到大半夜的?我没那个精神,不论是多大的事情,还是等明天早上……不不,索性后天早上,他们大老远地坐船过来,想来也都辛苦了,也该先休息休息才是,别那么紧赶慢赶,不急。”

这一句不急顿时让那少女嘴角好一阵抽搐,而一旁的男子则是也有些变了脸色,但仍然笑容可掬地答应了下来。等到人退出了屋子去,杨进周方才冷冰冰地看向了懒洋洋的荆王。

“他们虽然扎根南洋多年,但相比佛郎机人凭着坚船利炮逐渐往这边来了,他们人口有限土地有限,再加上多年来太过于贪图利益,内部也不知道争斗了多少次,终究是独木难支。所以现如今,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面对杨进周那不满的眼神,说到这里,荆王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否则,他们绝对没这么快赶过来!”

看着这位信心满满的皇子亲王,杨进周突然没好气地说道:“殿下觉得有时间,我可没觉得有那么多时间。你我不在,毕先生于海路去了东洋,江南那边消息又不通,万一有事,殿下就真能全盘掌控?还有,我是奉命来两江上任的,家里还有老母贤妻正等着我回去!要是殿下你再这么拖延下去,朝堂上就罢了,拙荆和萧世子那两关可都不好过!”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荆王的笑脸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第398章 满城风雨,我自岿然不动

自从那一日从南京守备府回来之后,下头人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夫人的兴致精神仿佛突然之间为之大好。就只见陈澜不但每天早起就会在院子里像模像样打上一会儿太极拳,然后拉上江氏练一会儿剑,就是得闲时,也不像平日那样一个个不停地见人。不是悠悠闲闲游玄武湖,就是坐画舫欣赏秦淮夜色,亦或是到庙里走走看看。

主人家这样的闲情逸致,连带底下的人也都一个个轻松了起来。别说是芸儿这样原本就性子跳脱的丫头,就连云姑姑柳姑姑这样素日多半严正肃然的,话头里也多了几分打趣。这一日,几个丫头无事可做,就又头碰头地碰在一块在那儿炮制之前窨制的茉莉花茶。

长镝将那个三层锡盒打开,取出了中间放着玉兰花的那一层,旁边的芸儿立时把昨天刚刚晒干的新花放了进去,随即又饶有兴味地嗅了嗅上下的两层茶叶,这才喜滋滋地说:“再这么炮制几天,应当就差不多了。夫人如今虽说用不着,可我们都是用得着的。”

“你也不害臊!”红缨没好气地白了芸儿一眼,又用手指轻轻刮了刮面皮,“还没嫁人呢,就想着子嗣?”

“呸呸,胡说八道什么,不懂就别瞎掺和!”芸儿冲着长镝皱了皱鼻子,随即轻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小日子来的时候,头一天可不是都痛得死去活来的?我特意去问过本地的那几个仆妇婆子,都说这玉兰花茶缓解那痛是极有效的,只是玉兰花终究贵重,别人用不起,而且只南方有,我们可不是沾了光?”

“啊,还有这效用?”长镝原也要跟着红缨一块臊芸儿的,听了这话立时为之大喜,连忙捧起那锡盒左看右看,眼睛一下子为之大亮,“不说是我们,长公主也有这毛病,每月的那几天都难熬,尤其是头一日,甚至动不动就发脾气。要真是这样,咱们多做一些,赶明儿回京时,还得多捎带一点。外头虽然有买,可终究没自己做的放心。”

“可不是?”芸儿这才得意地冲红缨勾了勾手,“怎么样,小红缨,还取笑我不取笑?”

“算你能耐!”红缨见芸儿笑得和小狐狸似的,迸出这句话后忍不住又上前捏了捏她的双颊,“你这张嘴啊,也就是夫人和我们才能容得下你!”

“哼,你们有你们打打杀杀的本事,就不许我心灵手巧嘴甜?”

就在这时候,红螺从外头进来,恰是看见三个丫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的情景,不禁怔了一怔,可才走上前去,就只见三人立时正经了起来。虽说她比长镝红缨还要早来,可终究是因为早年经历,性子稳重惯了,因而其余三人但凡说笑,总喜欢避着她,这会儿芸儿一看她肃然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我说红螺,夫人这几天都是乐呵呵的,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这又是到哪儿去了,看你板着脸,难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红螺打量了一眼仍是若无其事背着那长条包袱的红缨,还有一旁也朝自己看过来的长镝,斟酌片刻就又上前几步,轻声说道:“刚刚外头门上有传闻,说是这几天海上风浪极大,好几艘出海的渔船都翻了,据说是一艘原该是半个月前就靠岸的货船,三天前才刚到宁波府,还说路上碰到过翻船,街头那些有家人跟着出海的,都在那打听。”

“这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芸儿不解地挑了挑眉,随即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她侧头瞅了一眼同时眉头紧皱的长镝和红缨,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不会想到那上头了吧?咱们老爷可是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再说又没说去了海上。”

“只是听着碜人。”红螺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才对另外三人说道,“总之,这事情先不要对老太太和夫人说,免得传得不像样子,外头那边我也已经吩咐过了。对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夫人面前不是没人了?”

“哪能啊!”红缨使劲往肩上提溜了一把包袱,这才指了指正房的方向说,“夫人陪着老太太在那整理绣线,正打算裁两件夏装呢,云姑姑柳姑姑和庄妈妈都在面前伺候。横竖眼下外头有郑管事奔走打听消息,咱们大伙就都闲下来了。”

听说屋子里有人,红螺也就没急着进去。然而,这会儿虽然多了她这一个人,终究是人人都惦记着外头的传言,那嘻嘻哈哈的劲头自然不在,说了不一会儿就各自无趣地回房去了。

转眼间就是曲永召集了一众人等在府衙商议的那一天。

尽管南京守备许阳和平江伯方翰都派了人来邀约,金陵知府吴应的夫人也亲自登门相请,但陈澜一概都推拒了,这一整天哪里都没去。早起练剑之后,她饶有兴致地跟着骏儿学了一上午的琴,下午缝了一会衣裳,又做了一会另一件绣活,临到傍晚时,又因江氏又要下厨,她跟着去打了会下手。虽不至于真的亲手做饭做菜,可在那热气蒸腾的厨房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她仍是出了身透汗,用过晚饭就到浴室里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出了浴室,才在妆台前坐下,她就从那玻璃镜子中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柳姑姑表情有些僵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个人如此也就罢了,不多时擦干了头发之后,上来梳头的芸儿竟也是一味低垂着头,仿佛在有意隐藏什么东西。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等到满头长发已经都柔顺了之后,她一下子就转身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没事……”

芸儿才说了这么一句,就只见陈澜那犀利的目光看了过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不安地看了柳姑姑一眼。见柳姑姑责备似的冲她摇了摇头,她原还想找两句话搪塞过去,可是,当陈澜整个人突然逼近了前,那种压迫感顿时让她打消了最初的念头。终于,她把心一横:“外头都在传言,说是最近海上风高浪急,好几条船翻了,其中有条船上的船工被救了上来,口口声声说船上坐的是两位贵人,这会儿外头沸沸扬扬。”

船翻了?获救的船工还说船上坐的是贵人?

陈澜眼睛一眯,随即便看着柳姑姑道:“传言就是说的这么一件事?”

见陈澜依旧镇定自若,柳姑姑心中一动,忙点头答应道:“大体就是芸儿说的这些,但那个船工是敲了金陵府衙那外头的鼓,所以才会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人已经是收进去了,具体如何还说不清楚,云姐姐已经亲自去打听了。其他的消息都是这两日街头巷尾的传言,什么渔船翻了诸如此类的,不足为信。”

“是前两日就开始流传了?”陈澜轻轻把双手拢入了袖子中,随即徐徐走了几步,到临窗的一具软榻上坐了下来,又颔首示意柳姑姑和芸儿过来,“这么说来,你们前两天就听到了风声?怎么不立刻禀报?”

尽管这口气并不十分严厉,但芸儿心里不安,仍是立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说:“夫人,都是我们的不是。那天红螺提了这一茬,咱们几个商议之后说,不要拿这些没影的事来打扰了您,所以商定谁都不许说,又轮流上外头打探消息,后来就给柳姑姑和云姑姑知道了……”

“夫人,这也不怪她们几个,是我和云姐姐算算日子,总觉得不会这么巧……”

“既然不会,那你们如今紧张什么?”陈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见骤然抬头的芸儿满脸茫然,而柳姑姑则是面色一动,她才不紧不慢地说,“既然是先头就觉得这事情未必这么巧,如今就因为一个什么船工到金陵府衙一闹,你们就当真了?上一次叔全突然不见的时候,也是众说纷纭,御史雪片似的弹劾,可后来咱们稳住了,梁太太又送了信来,结果如何?海上这时节是不是有风浪姑且不说,早没有消息晚没有消息,偏偏今天动静闹得这么大,这分明是打算让咱们自乱阵脚!”

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一番话,陈澜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越发冷峻:“长镝,你现在就让小丁小武去那边吩咐一声,让他们仔仔细细盯着这几天南京城里头的动静。等云姑姑回来之后,明日开始闭门谢客,谁都不见,你们也不要再到外头去胡乱打听消息。咱们就这么静静看着,别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招!”

吩咐完这些,陈澜就带着柳姑姑去见了江氏,妙语连珠地把这档子事解释成了一桩别有用心的闹剧。果然,江氏经历了之前那一桩,心里早就有了底,还反过来安慰了她两句。待到走出了屋子时,眼看着天上已经渐渐升起了一轮渐圆的明月,陈澜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杨进周,你可要争气一点,神清气爽地回来给那些人看看!还有荆王……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就死了,你出事可得连累无数人!

第399章 此一时彼一时

多日因病免朝的皇帝重新御奉天门上朝,好些天蓄势待发却没能成功的官员们原本还以为终于等到了机会。然而,让人意料不及的是,在鸿胪寺代奏诸多奏章之前,自从连换两任缇帅,已经完全沉寂了下去的锦衣卫竟是一口气上了十几份奏折,一份份都是详实分明,指斥了从六部员外郎到主事到各部院其余官员十几人。一应人等还来不及辩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下了大牢,一时间,丹墀两侧的官员们鸦雀无声,直到下朝才有人警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