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真是太惦记儿子了,这就算没有点心,却还有另一道可口大餐在那等着呢!

脸上微带红晕的陈澜随手把捧盒往一边妆台上一搁,回到床前就没好气地问道:“东西放在哪儿了,要是饿了就自己去拿。”

“看见你就不饿了。”

这话乍一听颇有几分动人,可是当品味到其中那另一种意味,陈澜不禁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捶了一下。然而,和她想象中那种无赖地应声而倒不同,他竟是伸出手来直接勾着她一块重重躺倒了下去。耳畔伴着那大床负荷过重的嘎吱嘎吱声,两个人很快就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最要紧的事情之前都已经办好了,剩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勾当,接下来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别再想这么多。”见陈澜张了张口要说话,杨进周少不得用食指轻轻封着她那嫣红的双唇,“荆王回来了,再加上纪曦兄也来了,还有我和萧世子,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第405章 群英荟萃

金陵书院,淡泊居。

扫了一眼面前从院长何明钦到十几个资深教习的精英阵容,艾夫人又往另一头的巡按御史周泰同瞥了一眼,面上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颔首示意之后,她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仿佛丝毫没察觉到一旁空着的另一个主位。

“京城虽说未曾有回文送到,但江南这边的声势已经造起来了。金陵书院向来执江南儒林之牛耳,如今有人想要靠强权压到我们头上来,那只能是痴心妄想!好在荆王和杨进周都是自作聪明,竟然妄想靠几个人就去打开局面,这才给了我们做文章的机会。趁着这时候把局面定下,之后哪怕他们真的能回来,也就翻不了天了!”

“夫人英明!”

十几个人齐齐这么一声,东屋里正在悬腕练字的艾山长不禁抬起了头,手腕不经意地一抖,一滴墨汁立时滴在了下头的宣纸上。良久,低下头的他才看见刚写好的那福字斗方已经给污了,不禁摇头叹了一口气,随手丢下了那支笔,缓缓坐在了太师椅上。虽说外头的声音仍是不断传来,可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轻轻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额边鬓角赫然是斑斑白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门帘响动,紧跟着就是一个轻盈的脚步声。等到身畔隐约飘来一个清新淡雅的空气,他就侧了侧头,正好看见艾夫人在身边站定,却是斜着身子看桌上那字。

“整天就写这些福禄寿的,你可是金陵书院山长,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不笑你俗气?”

打量着妻子面带娇嗔的脸,艾山长却眯了眯眼睛笑道:“人生在世,若能福禄寿三全,那就已经人生无憾了。我们金陵书院那许多学生,有几个不俗气的?夫人,你一心维护书院的心思我明白,可这一次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激了?须知朝廷一个接一个地把人派下来,又在措置上头煞费苦心,万一要是逼急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明白?”艾夫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一只手突然重重按住了桌子,“江南大小书院那么多,你以为他们不想挑战咱们的地位?这些年来为了一枝独秀,什么手段没用过,这一次也不例外!要是让他们借着朝廷的东风起来了,你以为我们将来还能在江南如此顺风顺水?收起你那些小心翼翼,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回若不能把这股风头给打下去,日后只会更难做!”

艾山长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什么,可是,看着妻子秀眉倒竖紧抿嘴唇的样子,目光下移再看见那一团被揉得不像样子的手绢,他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夫妻俩一时再也找不出其他可说的,艾夫人敷衍似的又说道了两句,随即就转身往出了门。

才从东屋走到明间,她就嫌恶似的舒了一口气,又轻轻伸手捋了捋额边那一缕不服帖的头发。就在她打算径直到西屋里头去歇一会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大呼小叫,紧跟着,竟是一个妈妈气急败坏地撞开门帘冲进了屋子。

“夫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官兵围了书院?”这本是随口的一句话,可是,当艾夫人看见那妈妈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极度惊惧的表情时,她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厉声呵斥道,“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金吾后卫,金吾后卫足足两三百人把咱们的书院团团围住了!”那妈妈的声音里头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随即双膝一软竟是跪了下来,“何院长已经带着人去了,可前头那边说,有学生去理论,却被人强硬地打发了回来,说是如今南京城中多有骚乱,所以派人到这儿维持,以免有人冲撞了咱们这等书香地,可这分明是……”

“别啰嗦这些没用的!”艾夫人厌恶地打断了那妈妈的唠叨,直截了当地问道,“带队的是谁,可有说是听谁的命令,除却警戒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举动?”

“这……这……”

见那妈妈也说不清一个所以然,艾夫人顿时恼将上来,丢下人就快步出了门。只在出了院子之后,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直接到书院门口去,而是径直转到了后头地势最高的藏书阁,在顶层上头居高临下那么一看,她立时发现了前后四面的景象。看清楚了那些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将士,看清楚了一个个学生义愤填膺地上前,却被人漠视着挡回来,她的拳头不禁越攥越紧,到最后索性双手紧紧捏在了栏杆上。

等到下了藏书阁,她正好迎面撞上匆匆过来的院长何明钦一行,立时又劈头盖脸地问道:“可打听清楚了,究竟怎么回事?”

“夫人,是南京守备许阳,是他调的兵!”何明钦那儒雅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狰狞,话语亦是如同连珠炮似的迅速,“他以有人造谣生事为由,出动兵马满城大索,又看住了咱们金陵书院。他是铁了心要跟着别人捣乱,咱们也别客气,等到门前这些人一走,立时就把他的事情全都掀出来,看他能挺多久!”

“许阳……竟然是许阳!”艾夫人又惊又怒,快速在心里一合计就重重点了点头,“也好,就照你说的办。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既然不想安安稳稳当这个南京守备,就让他倒台!”

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先头设计的那几件事,只顾着咬牙切齿。接下来,她又立时出面安抚师生,照旧是平日里那种温文中带着干练的模样。这一番折腾就一直持续到了日落时分,眼看着外头那些将兵丝毫没有挪窝的迹象,满身疲惫的她回了淡泊居正要吩咐传饭,外头又是一阵更大的喧哗。

这一次,原本就已经一肚子火气的艾夫人索性直接摔帘子出了门。见院子里竟是好几个人站在那里,她不禁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当即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夫人……朝廷钦使到了!”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艾夫人整个人一晃,伸手想要抓着什么东西撑一撑,奈何人站在台阶上四面挨不着,随即竟是脚下不稳一下子往后头倒去。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一只手在背后托了一把,回头一看发现是丈夫,她这才遮掩似的借着那股力道站直了。

“钦使?曲永就不怕他一个阉宦跑到这金陵书院来,直接被学生们的唾沫淹死?”

情急之下,艾夫人早已把什么谨言慎行抛在了脑后,就差没有直接破口大骂。而那说话的教习则是不等艾夫人把话说完,就急匆匆地说:“夫人,不是那位曲公公,是刚刚到南京城的钦使,说是奉旨巡阅两江观学使……翰林院修撰威国公世子罗旭!”

此话一出,不但艾夫人如遭雷击似的愣在了那里,就连后头扶着她的艾山长亦是大吃一惊。其余几个教习却立时围将上前,七嘴八舌地嚷嚷了起来。

“夫人,他们说是来册封咱们金陵书院山长的!”

“听消息说,咱们不是头一个,竟然选在这种时候才来颁旨,分明是要落咱们的脸面!”

“话虽如此,可是圣旨不可违,咱们眼下该怎么办?外头师生已经议论纷纷了!”

艾夫人被这些声音搅得头昏脑胀,好半晌才终于理清楚头绪,顿时举了举手示意他们暂且停下来,旋即才脸色复杂地扭头看向了丈夫。眼下情势不对,纵使是她也不敢用强硬的姿态来对待朝廷钦使,因而只能对艾山长说道:“老爷,先去听听究竟怎么说吧。”

“也好。”

相比向来喜欢兵行诡道的艾夫人,艾山长换上那大袖儒衫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呈现出一种饱学鸿儒的感觉。然而,这一路紧赶慢赶,一进南京城就已经目睹了某些景象的罗旭却没法从心里对面前这位金陵书院山长生出什么敬意来。说是册封,按照平日的常理,今天不过是走一番过场,重头戏还在明天,可他却完全没兴致说那些客套的敷衍话。

“我自小在北边长大,向来爱慕江南文华,这几天紧赶着从天津过来,本想是到各大书院瞻仰瞻仰,谁知道今天一到南京就发现城内竟是一片大乱。不应该啊,有金陵书院这等书香门庭在城里,黎民百姓又是丰衣足食,难道不该是衣食足而知荣辱?”

艾山长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不防罗旭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随即满脸痛惜地说:“偏生那些学生还以讹传讹,说什么荆王殿下和杨总兵不知所踪,我才到总督府的时候,还正好见着了荆王殿下。书生意气,竟是为人挑唆前程尽毁,可嗟可叹!”

由于钦使所在不好擅入,艾夫人足足过了一刻钟之后才得知了罗旭对丈夫说的这么一番话。那一刻,向来自诩心智不下男儿的她使劲按着胸口,险些脑袋一栽昏厥了过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赶得这么巧!

……

南京城,两江总督府。

陪坐下首的冯总督和叶巡抚看着上头那个坐得稳稳当当的年轻人,面上虽满是笑容,可从他们那种过于僵硬的动作,挺得笔直的腰杆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这会儿的紧张来。因而,当那人终于慢条细理品完了茶,轻轻放下了茶盏时,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子往前倾了倾。

“我不在这些日子,想来是给二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荆王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脸上尽是诚挚之色,“不是我有意行踪飘忽让别人难以捉摸,实在是此行领了父皇严令,所以不得不如此。只不过,乍一进南京城,就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言说我溺水死了,我是该说晦气呢,还是该说……”

这话还没说完,冯总督就立时义正词严地接过了话头:“殿下明鉴,这都是有小人处心积虑所致,下官一定令人彻查,尽早给殿下一个交待!”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叶巡抚自然也欠了欠身附和。然而,端详着这两位好似一体般的总督巡抚,荆王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犀利的眼神:“给本王交待?二位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本王奉皇命行事,再加上杨总兵随行,未免行踪隐秘些,别人无论私底下流传些什么,既然是以讹传讹,本王都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南京街头学子闹事,商人居然还闹起了罢市,两位还有心思稳坐衙门!”

无论是冯总督还是叶巡抚,此前都从来没有和荆王打过交道,不过是道听途说这位皇子有某些荒唐习性,平日为人处事都是不甚正经,理当是好应付的人。所以,乍一见人寒暄过后,两人便打定了快刀斩乱麻把那谣传荆王命丧海上这最要命的一条赶紧捂下的打算,哪曾想到荆王完全不吃这一套,一开口就问到了真正的点子上。

两人一下子都坐不住了,慌忙齐齐站起身来,又是惶恐谢罪又是满口应责,最后不外乎是打包票说要立时把这骚动压下去。然而,荆王却丝毫没有因这话就缓和表情的意思,看着两人又淡淡地说:“弹压是必须的,但若是一味用强,十有八九会激变良民。既然是士子骚动,那么就自然该是学政出面。不要对本王说什么人犯了痰涌正卧病在床之类的话,他既然督学两江,就是两江所有学子的老师,岂有看着自己学生被奸人煽动,自己却高卧不起的道理!传本王的王命,就是用床抬着他,也要让他出面!”

撂下这掷地有声的话之后,荆王就一按扶手站起身来:“皇上下旨册封江南四大书院,这是皇恩浩荡褒扬江南文华,可在这当口闹出这样的事情,不啻是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想来这时候几个书院自己收拾局面都来不及!你们两位身为江南父母,士子的事情就先不要管了,但那些跟着闹事的商贾,你们两个就该管一管了!”

这话比之前那番话更添几分凌厉肃然,冯总督和叶巡抚对视一眼,都闹不明白荆王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江南之地,文华和富庶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如金陵书院这般在文人当中久负盛名,在商场上一样是非同小可的魁首,他们也是要仰仗其做生意的,让他们去管之前那些闹事的商贾,这竟是比劝退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学子更难。

话虽如此,两人不敢怠慢,自是慌忙躬身答应。而就在这时候,荆王仿佛是漫不经心似的又扔出了一句话:“忘了对二位大人说了,本王入城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日夜兼程赶了过来的两江新任观学使,翰林院修撰罗旭。他是去年那一科的传胪,此来是奉旨册封江南四大书院,还有南京国子监的种种事宜,虽说未必停留多久,可不管怎么说也是钦使,也许会来见一见你们。”

罗旭?册封书院和南京国子监的种种事宜,难道不是司礼监太监曲永管的?

荆王丝毫没有为这两位南京大佬答疑解惑的打算,再一颔首就要举步离开。他这一走,冯总督和叶巡抚自是慌忙殷勤相送,可当目送着人在二门口上了马车,又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徐徐离开,他们俩伫立了好一会儿,突然对视了一眼。

“糟糕,还不知道荆王殿下住在哪儿!”

“这是小事,这么一大堆人,不至于再像之前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要紧的是咱们还没问清楚,荆王殿下之前带着杨大人到了哪儿去,这上奏的时候甚至找不出由头开脱!”

“别说了,赶紧去把人召集起来,金陵知府吴应,还有上元县令吴应,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两个得先上……对了,还有薛学政,这老头子这次是躲都别想躲过去……”

荆王这一行人穿街走巷慢慢吞吞,仿佛根本不在意四周无数端详的目光注意的眼神,到最后便停在了镇东侯府别院的门前。这边车才刚停稳,内中的人就已经迎了出来,为首的萧朗满面寒光,当看见那个熟悉的人笑吟吟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他那目光更是仿佛刀子似的往人身上扎了过去,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弯下了腰。

“殿下。”

“免礼免礼,本王不在的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萧世子了。”

尽管口中说的客气,但荆王仍是仿佛不小心似的在萧朗肩膀上搭了一记,随即才一马当先大步往里走。随着大门二门三门,身边的闲杂人等渐渐少了,而背后一阵阵席卷而来的寒气却更深重了些。当他终于有些忍受不住,抱了抱双臂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只见面前只站着萧朗一个。此时此刻,那迎面而来的眼神几乎能冻死人。

“之前不告而走,还带走了杨兄,留下了那么一个烂摊子,是我的不是。”荆王少有地没露出那种招牌的懒散表情,竟是郑重其事地对着萧朗一揖,“实在是事关重大,只能留下那封信,之所以送得晚了,也是因为我的特意嘱咐。这一次在外头拖的时间实在是长了些,让你和杨夫人承担了不小的压力,是我先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萧朗原是窝着一肚子火,虽说对方是皇子亲王,他顶多只能摆一摆冷脸,可即便如此,他也打算人住在这里的这段时日绝不给其好脸色看。只是,荆王却突然这般诚恳地赔罪道歉,他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可仍是恼怒地说道:“殿下既是让我当替身,当时就算真的是急事,事先暗示一声难道就那么难,归根结底还不是信不过我!还有杨夫人那里,她这次下江南是为了调养的,可你们把毕先生带了走,还让别人紧追不放,要不是她智计百出,你以为我一个人真能顶住?要是她真的有什么闪失,殿下你难道心里就过意得去?”

一口气说出了这些,他方才紧绷着脸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殿下若是觉得我逾越无礼,不妨直说吧,我立马就回京城去,绝不在这儿再碍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荆王在听完了这一番话之后,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即竟是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一时心切,不曾考虑周详。之前要不是杨兄斥责,我只怕还得拖上十天半个月,那时候南京城也许就更乱了……总之,杨夫人那儿,我一定亲自登门道歉。至于你,打从一见面开始,你似乎就没和我计较过礼数吧?”

前头都是异常正经的实诚话,萧朗听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可到最后一句,他的脸就黑了。正腹谤荆王终究是本性毕露,他就突然觉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袖子,待到不由自主进了屋子,他才赶紧甩开了那只手,没好气地在离着上座最远的那张椅子上坐了。

荆王却也不挑剔,径直在主位上坐下,随即就说道:“我前年年底到去年年初那会儿就来过江南,那会儿就是奉了父皇之命接触南洋和西洋的那些小国来人。之前不对你说,也是因为不少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毕竟事关开国时的一些秘辛。”

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楚太祖和楚国公的一些过往,他便继续说道:“那些人当年陆续出海之后,最初都是聚集琉球,但渐渐地就分头去往东洋西洋南洋,他们都是文武精英,百多年经营下来,已经控制了好几个小国,其中东洋那边就是倭国和朝鲜,西洋则是吕宋锡兰等地。靠着我朝已经几乎失传的玻璃等等东西,再加上我朝开海贸,他们也赚得很不少。但这些年来,他们中间也常有内斗,再加上镇压当地土人,反而实力大不如前。最重要的是,西边佛郎机人等等已经有意染指东方,所以他们之中的有识之士,便决定回归中土。”

这是萧朗从不知道的一盘大棋,他听着听着,一时间只觉得脑袋转不过来,临到最后方才问道:“回归?怎么个回归?”

“自然不会是带着妻儿老小船队家当回了中原来,而是希望我朝给他们藩属的名义,给予他们海贸权,他们愿意出力出钱出船出人,与我朝合力给佛郎机人一个教训。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他们离开中原的时候了,他们的家业等等全在海外,怎么舍得回来?可惜了,多少年来一面对付外头人,一面内部又是种种争斗,他们剩下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第406章 强龙也压地头蛇

一觉睡到自然醒,当大清早陈澜睁开眼睛时,枕边已经空空一片,仿佛昨夜的那一宿癫狂如同梦境。床铺上并没有多少凌乱的痕迹,空中散发着百合香的清新韵味,就连她的身上也是干干净净,贴身中衣连扣子都扣得好好的。因而,躺在那里的她茫然看着顶上那水墨绫帐顶回想昨日晚上的情形,可最终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于是伸出手去把帐子撩开了一丁点。

“来人。”

这慵懒的声音很快便引来了人。见是满脸喜滋滋的芸儿,陈澜便支撑着半探起身子,没好气地问道:“一大早就笑成这样子,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爷回来了,难道这事情还不值得高兴么?”芸儿没注意到陈澜那长嘘一口气的表情,自顾自地忙碌着把两边帐子高高挂在银钩上,又笑道,“当然,更高兴的是老爷心疼夫人。大半夜的,不让咱们在一旁服侍,又亲自给您换了一身衣裳……”

这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陈澜面色有几分微妙,立时知机地再也不提,只挤了挤眼睛道:“老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临走时捎话说让转告夫人,他日落之前必定回来。啊,险些忘了,老爷原本要借红缨背着的那东西使使,红缨死活不答应,又说要请示夫人,最后老爷却不让,就这么空手走了。”

原来他真是回来了!

揉了揉还有些疼的太阳穴,陈澜终于想起昨日晚间,她一时高兴让下头人多多预备了一些酒,夫妻在房里打开支摘窗对月小酌,喝到最后,除了放纵癫狂之外,她就没有其他记忆了。因而,芸儿后头半截话她几乎都没怎么留心,扶着人的手下来趿拉了鞋子更衣洗漱,等到在妆台前坐下,她的心绪方才真正平稳了下来。

“夫人。”

随意一瞥红螺呈上来的七八枚发簪,她正把手指向其中那一枚朴素简洁的亮银缀蝶簪,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畏缩的声音。透过镜子看见那垂手而立的人是红缨,她不禁有些奇怪,拈起那枚发簪递给梳头的红螺,这才开口问道:“一大早耷拉着脑袋,这是干什么?”

“夫人,都是奴婢违了老爷的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澜为之一愣。细细一想,她方才记起之前芸儿提到的那件事,细细一想就开口说道:“他问你要东西,自是有他的用处,但你一心为我,也并没有错。既是他说不要叫醒我,想来今日也不是非用不可。但你以后记着,我和他是一体,他若是要做什么事,你只管立刻知会了我,不要理会他说什么。”

“是,奴婢明白了。”

红缨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随即解下背上那包袱双手捧到了陈澜跟前,可怜巴巴地说:“夫人,那这东西是不是老爷取去了,奴婢就不用再继续整日里背着了?老爷身边可是有力气更大的人,这东西虽然不重,可整天扛着,奴婢也有些吃不消了。”

“哟,这会儿和夫人说吃不消了?之前我和你换着想背一背,你都不肯呢!”长镝正好捧着一盘东西从外头进来,自然就接了话茬道,“夫人别听她的,她这是撒娇呢。她比我力气大多了,再背个三年五载也没关系!倒是如果换了老爷身边的某人去背,就有别人心疼了!”

此话一出,已经戴正了簪子的陈澜就发现身边的芸儿正在抿嘴偷笑,再一看红缨已经和长镝笑闹成了一团,她自是忍俊不禁,再一回头就发现红螺正一声不吭低垂脑袋在妆台上收拾东西,那面颊上正有一团可疑的红云。转念一想长镝那打趣,她不觉莞尔。

陪婆婆一同用过早饭,陈澜便发现,杨进周一回来,对这阖家上下的人来说,就仿佛是多了主心骨一般。原先并不是没有说笑,只那说笑之中往往都多了几分逗她欢颜的刻意成分,不像现在,每个人说话做事都挺直了腰杆,该多大的声就多大的声,大嗓门的甚至还怕人听不见似的拎起喉咙在那叫嚷,仿佛聒噪也成了一种表达喜庆的方式。

家里人如此,当郑管事来见的时候,磕头过后也是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斜签着身子谢过了座,他就习惯性地把两手袖子卷起了少许,这才笑道:“真是一日之内日月换新天,从昨儿个开始,南京城上下就一下子翻天覆地了。荆王殿下一回来,就先去了总督府,让冯总督叶巡抚立时出面,又下令把学政抬着去安抚学子,彻查商贾罢市一案。南京守备许大人满城戒严,直接把金陵书院看住。”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润润嗓子,又继续说道:“威国公罗世子去了这金陵府的四大书院,却是把金陵书院撂在了最后一个,因而等那边反应过来的时候,其他三大书院已经是从山长到教习全数出动,劝走了好些罢考的学子,据说罗世子亲口应承他们大大有功,更要着力褒奖。至于萧世子,则是把那些个当时附庸响应罢市的商家统统理了出来,据说是冯总督把人统统拘到了衙门,已经判定枷号示众!”

昨日自从杨进周回来之后,陈澜就再没有问过外头的情形,此时听见这些,不免也有些阴霾尽去的畅快感。只是,想着那个曾经到金陵府衙说什么海上风浪打翻了船的船工,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口问道:“押在府衙的那个船工呢?”

郑管事这才想到自己漏过了一茬要紧的,闻言自是立时解说道:“今天早上早堂上,金陵府祝推官就已经审过了,以其胡言、诅咒、混淆视听等等罪名,判了他死罪。只这是真犯死罪,也得报上去过刑部大理寺,只昭告的榜文已经都贴出去了。对了,因为是放进了不少百姓进去听审,据说是那船工攀咬了不少人出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攀咬的人是谁,陈澜自然丝毫没有细问的兴趣,料想那几个被压制了好久的男人们不会放过这从天而降的借口和好机会。脑海中浮现出了艾夫人那淡雅清新的装扮,那亲切和蔼的笑容,还有背后策划的那一桩桩阴谋,她在心里便哂然冷笑了一声。

自作自受,不外如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日落时分还没到,杨进周就已经回来了,伴随他回来的便是另一个消息。他已经办完了总兵府的一应交割等等,那位此前窝在总兵府中看热闹的总兵在如今这种大张旗鼓的架势下,竟是即刻就开始清理东西,预备三天之后立时动身走人。也就是说,这几天她就要收拾东西,预备到时候搬进那座总兵府去。

“住在这儿都习惯了,真不想挪动,这几个月连着搬多少回了!”

江氏也对每每在一个地方住不到多久就要挪动很是不以为然,虽说没多少行李家什,可掰着手指头算算,这一段时日来,从偶园搬到万泉山庄,从万泉山庄搬到这新街口的阳宁侯府别院,若再加上离京的那一遭,这整个能把人琐碎死。因而,当杨进周拿出一本花名册,说是总兵府后院所雇的一应仆妇丫头等等,她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这么厚一本?这算怎么回事,难道后院的用人开销,也要记在总兵府的账上?”

“是旧规矩。”杨进周瞥了一眼陈澜,随即无可奈何地把花名册丢在了那张高几上,“历来官员上任,都是不许在外赁宅居住,必须住在衙门里,少有人会带上七八十人来上任的,因而江南的上下衙门,多半都是官府出钱雇人,从粗使丫头到仆妇婆子都齐全,除却官员家眷近身的都是用自己人之外,往下的这些人全都是用了一任又一任。我回来的时候翻了一下,上头至少有五六十个人。”

“所有衙门都这样?”

陈澜问了一句,见杨进周点了点头,她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她就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侧头一瞧,就只见旁边的丈夫没事人似的,脸上纹丝不动。

“原本我是想筛选一下再用。可既然趁着这一次的乱象,不如把总兵府后院也清理清理,免得这些多年做下来的老官油子和本土的人勾结,届时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来。阿澜既然已经有了那样的人缘,我的想法很简单,把这五六十个人分成几拨,其他三大书院也好,江家也罢,每个地方帮我们收容几个,就说是总兵府用不了这么多人,总之是尽量别留下来,但也让他们有一口饭吃。哪怕搬进去人手不够,也可以让郑管事帮忙设法,不用在这种人事上头再多动什么脑筋!”

江氏见杨进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虽不往陈澜脸上瞟,两人的手却紧紧握在一块,心里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禁为之莞尔,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这么多天熬下来就已经够累了,没道理还要在搬家之后再操那种闲心!

和前几次的搬家不同,这一次是杨进周正式履新,阖家上下自然是一片忙碌。当家的男人回来了,而且如今南京城里赫然是群英荟萃,松了一口大气的陈澜自然撂开手再不管外头那些事情,只专心致志地准备搬家的种种事宜,其中首要的自然是用人。

这一日是选定的吉日。杨进周一大早出了门后,新街口的别院就热闹了起来。郑管事早早就已经预备好了充足的人手,再加上杨家上下的箱笼四辆大车已经绰绰有余,再加上杨进周早已经正式接任两江总兵,这会儿正在和荆王萧朗罗旭一块应付整个江南错综复杂的局面,陈澜已经吩咐过他务必低调,他也就没想着摆什么排场,只打算静悄悄搬过去算数。然而,几辆大车还没出门,门前大街上就已经扬起了一阵阵烟尘,竟是几个贵客接连来了。

“这乔迁怎么也是大事,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我总得来凑个趣,顺便也是赔礼。”

当着杨太夫人江氏的面,荆王一改平日的没个正经,不但说得异常诚恳,甚至还起身深深一揖,慌得江氏自是连忙退避不迭。而同行的萧朗则是简单得多,只径直向江氏拱拱手说:“伯母,如今南京城内看似平静,实则仍然暗流不断。为避免万一,搬家的时候还是多些预备小心谨慎的好,所以我把亲兵都带来了。”

比起荆王和萧朗,罗旭结识相交都在前头,此时他坐在那儿打量,见荆王说荆王的,萧朗说萧朗的,两人竟是一本正经谁都不看彼此,他心里不觉好笑。待到萧朗说完了,他这才转过头来,见陈澜站在江氏身边,正笑吟吟地双手扶着婆婆的肩膀,眉眼间尽是舒心的笑意,他不由得想到了妻子常常露出的娇憨笑容,怔了一怔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殿下,萧世子,今日是乔迁的大好日子,外头那些烦心事何必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就是有跳梁小丑,有咱们这么多人在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殿下,别忘了之前……”

“啊,看我这记性!”荆王立时维持不住刚刚那庄重肃然的表情,连忙满脸殷勤地说,“时候不早了,太夫人,杨夫人,要是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咱们就立时三刻搬家吧!”

见萧朗冷冷地横了荆王一眼,随即也默默点了点头,陈澜心中不禁越发狐疑。只是细细一想,她实在想不出这好好的搬家能搬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也就懒得多想了。等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前去检视行李清点人手回来之后,她就奉着江氏出门上了马车。

车帘一落,外头隐约传来了车轱辘的转动声和车夫的鞭子声吆喝声,江氏就忍不住问道:“媳妇,我总觉得今天荆王殿下和罗世子萧世子有些不对劲,他们不会有事情瞒着咱们吧?我就是奇怪,他们三个全都来了,反而是叔全连个影子都不见,倒像是他们三个串通好的。”

“娘,就算真是串通,也不会是坏事。”陈澜口中安慰着江氏,手却挑起窗帘望了一眼外头,见逐渐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这才又松开了手,又侧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估摸着,大概是那位殿下要借这次的事情做些什么,咱们就当看热闹吧。”

“看热闹好,只要别让我动脑子就行。”江氏一时就笑了,紧跟着就按着陈澜的手说,“你也是,劳心劳力的日子总算是到头了,和我一块看热闹,可不许再费心。”

“娘,看您说的,眼下南京城里群英荟萃,轮得到我动脑子?”陈澜索性笑吟吟地抱着江氏的胳膊,眨了眨眼睛说,“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与其去管他们打什么主意,我还不如好好把人手安排一下。说起来,郑管事昨日回我,说是咱们家里以前常打交道的那个人牙子,正好到了江南来,人员上头的勾当他熟,已经荐了四个妥当的门子和两个厨娘。”

“哦,就是那个人称木老大的?”

江氏一下子就想了起来,沉吟一会就点了点头。想到这个,她少不得和陈澜低声商议届时的一应事宜,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别的。婆媳俩就这么一路心无旁骛地说着话,直到一阵鞭炮声骤然响起,两人才同时惊觉过来。

陈澜更是几乎一下子站起身,脑袋撞着车厢顶才又坐下了。好在此时车也已经停了,外头的驾辕马稳稳当当,她拉开窗帘往外看去时,恰恰好好就看到对面那座八字墙以及高高的石质牌坊,再往内则是一座气派的门楼,阳光下的牌匾上赫然是两江总兵府几个金漆大字。

知道是到了地头,她更是着意观察了一下四周,见四周那看热闹的人群并不似往日常见的闲汉,反而是不少身着绫罗绸缎的,而维持场面的也不是府衙县衙的差役,而是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丁,她不禁更觉得别扭。直到那鞭炮声终于停顿了下来,静止的马车复又前行,她才缓缓放下了窗帘,一转头就看见江氏也正把帘子放下。

“没想到这么大的阵仗,幸好全哥不在,他早说了要低调些,看到这排场说不定又要冷脸了。”

看到江氏无奈地摇了摇头,陈澜就笑道:“他哪里是真的没事就甩冷脸,今天看样子是造势,指不定还要立威,他就算知道了,也顶多是事后算账。那么多绫罗绸缎的人站满了一条街,明天传扬出去,街头巷尾又能议论上好几天,要造什么势头就都足了。”

“也好,之前让咱们受了那么多折腾,如今寒碜寒碜他们,也解了心头那口气。”

江氏说是这么说,等到车马在二门停下,她紧跟着陈澜下了马车,看到那满院子恭恭敬敬垂手而立的莺莺燕燕,仍然是吓了一大跳。和之前在扬州府时赴宴的几回不同,这一次一个个贵妇都打扮得相当得体,无论衣裙还是首饰,都透着那么一丝含蓄的意味,偏生态度却比之前更是殷勤。她还没站稳,一群人就簇拥了上来行礼,一个个名字轮番上来,她一恍惚就前听后忘,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前来,她才回过了神。

“杨太夫人,海宁县主。”

和别人一口一个太夫人,一口一个杨夫人相比,艾夫人的称呼自然是显得不同寻常。江氏倒没在意这个,因之前艾夫人在万泉山庄时来过好几回,和陈澜相处得倒也不错,她自是客气地和人寒暄,而陈澜却等到那一番客套完了之后,方才淡淡地说:“所谓县主,一旦嫁为人妇,人前称呼就随了夫家,艾夫人乃是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不会不知道这道理。”

江氏没料到陈澜竟突然在称呼上头较起真来,一时有些糊涂。可是,见艾夫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眼神里头仿佛还藏着什么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她到了嘴边预备打圆场的话立时就吞回了肚子里。至于其他的贵妇们已经是冷眼旁观了这好几天,哪里会不明白这会儿的针锋相对所为何来,大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动步子。不多时,艾夫人身边就空了。

“是我一时记岔了,竟是改不过那称呼来。”艾夫人在陈澜清冷的目光下,好半晌才强子一笑,“杨夫人大人大量,不至于就因为一个称呼,断了咱们之前的情分吧?”

陈澜在侯府里头挣扎的那一年里,早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女人,她却头一回想要任性一次,当下直截了当地说:“艾夫人说情分,我可担当不起。若非我家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否则按照坊间流言,哪里还有幸理?”

说到这里,见艾夫人面色更加发白,胸前更是剧烈起伏,仿佛在死死按捺一般,她就再也不理睬这么一个人,扶起了江氏招呼了其他夫人们入内。艾夫人孤零零地在那儿站立许久,终究是深深吸气吐气平复了心情,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就昂起头预备跟进去。然而,让她预想不到的是,顺着二门的那条甬道才进去不多远,她就看到一个人从拐角处往自己这边迎面走来,面目隐约有些熟悉,仿佛是陈澜身边的一个妈妈。

“艾夫人。”柳姑姑到了近前,客客气气地一屈膝,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刚刚人多,我家夫人说话不方便,所以让奴婢转告一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艾夫人您在后头挑了多少事情,总应该心知肚明才是。”

艾夫人原本还能够维持住刚刚好容易才缓转过来的面色,闻言之后不免又是脸色铁青。见柳姑姑说得云淡风轻,她不禁冷笑了一声,继而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家夫人,别以为她就这么赢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胜负输赢还难说得很!”

柳姑姑正要说话,突然瞅见后头有人影过来,立时默默垂手站到了一边。这时候,艾夫人方才感觉到不对,扭过头就看见了一双让她心中一颤的冷漠眼睛。

“既然是自诩地头蛇,那又何必上这儿趋奉?”杨进周盯着艾夫人看了片刻,随即就移开了目光,“柳姑姑,送客!”

第407章 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杨进周话音刚落,柳姑姑心中解气,正打算依言抬手送客,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说笑声。不多时,就只见几个人先后进了二门,最前头那个一面负手缓行,一面爽朗大笑的人正是荆王。他仿佛是没看到这边的一幕,走到近前之后漫不经心地扫了艾夫人一眼,随即就大步上前,一把扳住了杨进周的肩膀。

“杨兄,我知道你是不高兴我代你做了主,可你接任的时候静悄悄的,总不成太夫人和尊夫人一块乔迁的时候,还是悄无声息。想当初冯总督和叶巡抚上任的时候,江南士绅可是摆出了好大的排场,没道理这回你两江总兵上任就破了这儿官场的惯例。你瞧,艾夫人可是两江地面上好些人都要称呼一声师母的,现如今也来道喜了,这面子谁能有?”

荆王话里话外仿佛是在对杨进周强调艾夫人的身份,可说话的时候却只顾着看杨进周,丝毫没回过头来,他身后的艾夫人几乎恨得把嘴唇咬出了血。而杨进周则是不满地看着那自来熟似的按在肩膀上的手,好半晌才沉声说道:“殿下何必越俎代庖?”

“你说越俎代庖也好,说我瞎掺和管闲事也罢,总而言之,我是一片好意,罗世子萧世子也是一片好意!”荆王压根没把那冷冽的语气放在心上,又往后头招了招手,待到罗旭和萧朗上前,他这才笑嘻嘻地说,“你看,这几日罗世子忙着跑四大书院,把册封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萧世子则是帮着冯总督叶巡抚,把那些闹事的商人给一股脑儿平了;再加上我……总而言之,这一回正印证了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自始至终有些嬉皮笑脸的荆王一下子加重了语气,后头的艾夫人原本已经气得转过了身子,可才迈出去一步就听见这最后一句话,脚下立刻就僵住了。因而,哪怕罗旭和萧朗一样是无视了她的存在,只顾着上前和杨进周说话,被晾在一边的她就是再心中怨恨,也只能死挺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朗不爱说话,尤其是替荆王解说今日那盛大排场的真意就更不会做了,但罗旭却是最擅长嘴皮子功夫的。再加上他和杨进周的关系远远比其他两人来得亲近,因而三言两语对杨进周低声把事情解说了分明,到最后又招手把柳姑姑叫了过来。

柳姑姑对这位威国公世子知之甚深,近前之后屈了屈膝后就主动说道:“罗世子,恕奴婢大胆,今日这般造势必然事出有因,夫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在奴婢看来,她对那位艾夫人实在是深恶痛绝,把这么一位迎进去,只怕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你说得对。”罗旭歪着头想了想,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脾气我好歹知道一点,若是别人赢了,恨不得在败者面前耀武扬威狠狠发泄一通才好,而她恐怕最希望痛恨讨厌的人直接在眼前消失……我就说,殿下这是马屁拍在马脚上……”

“罗旭,你说本王什么!”

罗旭话音刚落,乍听得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扭头瞥见那张颇有些恼火的脸,他立时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殿下,我说您是……”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荆王心里一下子想起了这家伙带来的皇帝口谕,然后又是一份让自己心惊胆战的密旨,没好气白了罗旭一眼,这才转头走了几步到艾夫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看夫人脸色似乎不那么好,看来还是昨日册封太过激动了,到如今还未曾恢复过来。既如此,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休养,杨夫人那儿,让柳姑姑代你赔个不是就完了。回去之后,夫人记得转告艾山长一声,本王嘱咐他的事,他可不要忘了。若是他忘了,这金陵书院的名额可就给别人了。”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艾夫人听得额头青筋毕露,两旁的太阳穴甚至跳得越发厉害了,可她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低眉顺眼地垂头应下。及至荆王又死活把杨进周拖出了二门,罗旭和萧朗亦是随之离开,她这才转身慢行,用行不动裙的小碎步捱出了二门,她就觉得浑身力气都完全用尽了,竟是一下子伸手撑住了旁边一棵大树,勉强维持住了整个人。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地到了外头仪门,没找到自己的马车和从人,她不禁越发恼怒,随手召来一个门子就厉声质问了起来。谁想在她好一番疾言厉色下,那门子却是一味不做声,末了才不紧不慢地说:“回夫人的话,今日冯总督叶巡抚等等江南地面上的官员全都来了道喜,诰命夫人更是足足十几位,因而进出的车马都是按照品级排定的。据小的所知,金陵书院是昨日刚刚得了敕命封赐,艾山长赐勋一级,赐六品学官衔,只不过这会儿平江伯和许守备刚到,所以您的车马一时半会进不来,还请您少待。”

这话听着彬彬有礼,可实则是字里行间都在说她品级比不上旁人,艾夫人素来在外是被下人恭恭敬敬捧着拿好话逢迎,何尝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再加上刚刚在荆王面前受到的羞辱,她只觉得脑际突然窜起一丛怒火,竟是下意识劈手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然而,艾夫人那重重的一掌却是扑了一个空,就只见那门子和敏捷的猫儿似的,一猫腰一侧身往旁边一闪,眼看着艾夫人脚下趔趄,险些撞在一旁的门框上,他却只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连搭把手的打算都没有。直到艾夫人站稳了身子,用几乎喷火的目光狠狠瞪着他,他才干咳了一声:“夫人息怒,您是千金之体,小的可不敢胡乱碰着。”

“你……”

艾夫人被这话噎得只说出一个字就卡了壳,可一味怒视却是丝毫效果都没有,她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捱到自家的马车来了之后就立时快步上车,再也不想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留上半刻。而那门子客气有礼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什么名门贵妇,抬手就知道打人,什么玩意!就这样儿,还敢和咱们夫人顶牛,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相比那些杂佐官,各级衙门的主官上任素来就是头等大事,然而因为先前南京城那沸沸扬扬的风波,杨进周接印时极其低调,等到大多数人得到消息的时候,前任总兵早已经搬出了这衙门,因而今天新总兵一家搬了进来,自然趋奉的人络绎不绝。外头男人那里的光景陈澜不得而知,可三门内后堂这济济一堂的贵妇千金们,已经足以让她察觉到那不同的光景。

单从品级来说,这里便汇集了整个江南最显贵的那些夫人们——平江伯夫人、冯总督夫人、许守备夫人、叶巡抚夫人、金陵知府夫人……林林总总的官眷就有十几位。而刚刚得了朝廷册封的四大书院里,除了艾夫人不在,其余三位夫人都在其列。

此外还有已经致仕的不少本地名门望族女眷,这其中,从扬州府过来的梁太太虽说丈夫品级并不算高,可因为是荆王的未来岳家,自然被人高看一眼。至于如江家这等在官场少了根基的,江大太太自然只有忝陪末座。

虽说是众人都已经刻意朴素,但那些脂粉头油的香味仍然是充斥着偌大的屋子,哪怕是所有支摘窗全都开着,仍然熏得陈澜有些呼吸不适,更不用说江氏了。因而,庄妈妈来请示午饭摆在哪儿的时候,早在搬进来之前就已经看过这总兵衙门屋舍图纸的陈澜信口就说出了三个字。

“碧水阁。”

碧水阁乃是总兵府后衙的一座水榭,前头临水,后头掩映着几株已经有些年头的古槐,高大的冠盖遮蔽住了初夏明媚的阳光,再加上水面上架设了水车和竹制水管,四面木窗全部移开之后,内中就是凉风习习。因而此时二三十人坐在其中,虽是人声喧哗,却也不嫌拥挤气闷。再加上都是每人一张小几,几上三四色吃食攒盒,倒也整整齐齐。只是距离主位上那婆媳俩远的人,这会儿就是想拍马屁也不太容易,毕竟,谁也不能扯着喉咙高声叫嚷。

因而,当柳姑姑悄悄走到陈澜身侧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女主人脸上那一丝满意的笑意。顺手取了自斟壶给陈澜面前斟了浅浅一杯,她就弯下腰轻声道:“厨房里头有路嫂子掌总,再加上都是熟手,云姐姐也在那儿照看,红螺芸儿则是在后头收拾东西,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陈澜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举起小杯啜饮了一口,这才头也不抬地问道:“柳姑姑刚刚代我去传话,那位怎么说?”

“艾夫人?”柳姑姑眉头一挑,随即笑道,“她倒是撂了一句狠话,可不想老爷突然回来了,一句话把人噎得够呛。偏巧荆王也来凑热闹,总之她是被抢白得脸都青了,后来就被荆王打发回去了。不过,奴婢看她的样子,就怕之后……”

“不怕什么之后。”陈澜轻声打断了柳姑姑的话,下巴轻扬扫了一眼正在逢迎江氏的那些贵妇,一字一句地说,“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情势比人强时,不服软就只有自取其辱!”

中午这一顿高朋满座的午宴之后,按照江南这地儿平日里上任入衙乔迁的规矩,同僚下属等等自然是各自告辞回去办事,而官眷们也多半是随着丈夫离开,可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未时,满屋子莺莺燕燕却没有一个告退离开的,反而是变着法子往陈澜面前凑。

陈澜在扬州和南京先后停留了这许多日子,虽和人交往的次数并不多,可仍然是有人打听到了她的喜好,这会儿就没人提什么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之类的勾当,对着陈澜话里话外全都是那些仿佛闲聊一般的家长里短。这其中,那位最初在二门露过面之后就说是因身体不适早早告退的艾夫人,自然成了女人们笑吟吟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起那位艾夫人,在咱们金陵府里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回朝廷册封的四大书院里头,别的三家都是山长当家,只有金陵书院是她一个女人顶在前头,艾山长反而只是讲学,别的什么都不管。所以,出去的学生人人都叫她一声师母。”

“什么当家,她也就是搂钱第一把手,金陵书院能占着南京乃至江南第一的名头,可不是因为他们会搂钱?既然要搂钱,自然就脱不开买卖,可普通的买卖哪里有那许多的利钱?据说,这除了不经市舶司走海上那条路子之外,还有就是靠着书院的幌子接收别人投献的田地,每年少交的赋税就是一大把!”

“咳,那些官面上的大事,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就不要多说了!咱们又不是杨夫人那等睿智的,说着说着自己指不定都糊涂了。要我说,这位艾夫人比咱们精明得多,虽是填房,却能把原配嫡子给挤了出去,听说那位成亲后就直接带着媳妇去了岳麓书院,三年两载都难得回来。做女人的失了贤惠,人前却还是一副贤良的师母样子,瞧着就让人恶心!”

最初还只是说道一些人尽皆知的,之后则是开始往深里挖掘,最后干脆揭人阴私,陈澜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没了。而江氏虽已经觉察到艾夫人恐怕和前几日那沸沸扬扬的勾当脱不开干系,可却不喜欢背后听人诋毁别人,见这越说越不像话了,自然而然就轻轻拍了拍扶手,三两句把话头拐到了别的上头。这时候,趁着那几位夫人不自在地从陈澜身边挪了开来,江大太太趁机就挤了进去。

“杨夫人,多亏了您神机妙算,江家才能熬过了这一关。三老太爷如今放手把好些事情都交给了老爷,族里人大多也不敢再聒噪了,唯有四房的十八弟还在那上蹿下跳地造谣生事,我家老爷说,凭他做下的那些糊涂事,就该开了祠堂好好办他!”

见江大太太那种从动作话语表情中都流露出一股谄媚来,又是直截了当把十八老爷撂了出来,陈澜哪里不知道江家一族已经是认清了风色,希望借此一事让自己那婆婆消气。她此前就已经决定扶上长房一把,而且很厌恶那位煽动了许家老二许进的江十八老爷,可此时此刻,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江大太太。

“大太太是打算为长房立威么?”

江大太太不料陈澜不接话茬,反而直截了当撂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颇有些狼狈,好半晌才强笑道:“三老太爷说是交了权,可终究我家老爷威望不足,借着机会把不肖子弟给清理了出去,族中上下的风气也就正了。更何况,这四房当家原本就该是十五老爷……”

陈澜见那边正在和人说话的婆婆江氏看了看自己这边,大约是刚刚听见了什么,她就顺势阻止了江大太太继续往下说,随即站起身来,寻了个借口叫了江大太太到外头说话。因谁都知道江氏出身江家,其他人自是仍然安坐如故。

到了外头凭水栏杆处,陈澜方才站住了。见江大太太谨慎地离着三步远,她便颔首示意其上前一些,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江家十八老爷的罪过是否要开祠堂,这是你们江家的内务,我管不着,娘那儿更是不会插手。至于四房当家的事,那得看十五老爷自己的意思。我要说的只有一条,该是他名下的产业,一分一毫都还回来,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就是。”

“是是是。”

江大太太听说陈澜对四房由谁当家竟然并不在意,不觉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之后就盘算起这里头能否动些别的手脚。就在她飞快打算盘的时候,就只听陈澜又开了腔。而这一次的话,则是让她心头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听说,江家明日就要正式举办族长接任大典?既然是三老太爷都已经留下接任了族老,执事等等也该清一清了,一味让老朽的人占据了位子,于江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之前江四郎随着萧世子办过不少事,我听说他在扬州亦是经营得不错,这样的人不能因为是旁支就束之高阁,理当重用才是。”

“江……四郎么?”

自从丈夫接任族长之后,江大太太早就想把江四郎撂在一边。她自己有儿子,而且娘家还有好几个外甥,满心打算着安插亲信,可接下来得知的消息却是江四郎和镇东侯世子走得极近。而这一次陈澜明明白白提出了这一条,她是答应又不甘,拒绝又不敢,好容易才赔笑应道:“夫人说的是。我家老爷只是觉得四郎年轻……”

“他孩子都已经有了,年纪也不算小,再说不论阅历才能,他都足够独当一面了!”

见江大太太为之一噎,最后言不由衷地答应了下来,陈澜方才转头扶着木栏杆,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江家和婆婆之间的恩怨已经是过去式了,三老太爷的失势再加上那位十八老爷的落马,婆婆的心结差不多也就能打开了。而杨进周在江南还不知道要呆几年,一个能够为自己所用的江家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毕竟,无论荆王还是萧朗,亦或是罗旭,总不能在这儿一味逗留下去,平江伯方翰和许阳也不能完全信赖,她必须往江家楔一颗钉子。

江大太太违心答应了这么一桩,心头自是颇不痛快,只在陈澜面前不好显露出来。心不在焉说着话的她正想寻机退出去,突然看到那边木桥上几个人先后走来。当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时,她一下子眼睛一亮,要挪出去的步子也一下子收了回来。

“对了,这总兵府地方虽宽敞,可我瞧着夫人和太夫人带的人手并没有多少,平日里杨大人多要坐衙办差亦或是出去办事,您二位兴许难免寂寞。我家九娘已经过了明年就十四了,人虽拙些,却可以给夫人和太夫人作伴。赶明儿我带来让夫人瞧瞧,若是好,不妨留着她说话解闷,就是这南京城里,她也认得路。”

无缘无故江大太太突然提到了女儿,陈澜不禁眯了眯眼睛,待瞧见那边木桥上过来的一行赫然是杨进周和荆王萧朗罗旭,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用手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木质栏杆。正要说话时,她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个笑声。

“想不到有人和我想一块去了。我家二丫头听说夫人和太夫人搬到总兵府来了,就嚷嚷着要过来。她是从小就野惯了的,认路不说,哪里好玩哪里好吃,哪里道观寺庙的签最灵验,她全都清清楚楚。要是夫人说好,我回头就把人送过来做个伴儿。”

这边厢江大太太才把女儿主动送来,这边厢许夫人也是一开口就是这一茬,陈澜看着阳光下头最后进了水榭的萧朗,心中不禁哂然。这一分神,待到发现许夫人正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睨视着江大太太,她便索性咳嗽了一声。

“既然是殿下他们来了,我得出去迎一迎,夫人和大太太不妨自便。”

尽管江南这边的风气稍稍开放一些,但杨进周这一进来,还带着荆王萧朗和罗旭,其余诸位夫人太太自是纷纷退避不提,只有梁太太被江氏硬留了下来。尽管如此,厮见行礼的时候,梁太太仍是有些不自在,直到荆王提起梁大少爷的婚事,她的脸色才缓转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