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了是半月前,可因为事情耽搁了,索性延迟到了端午节之后。幸好如此,否则前一阵子那满城风风雨雨的,太夫人和夫人就算接了帖子也没工夫过去。”

“要是早几天,我也没回来,这么大的喜事也要错过了。”荆王仿佛没看见梁太太那一下子变得异常震惊的脸色,笑眯眯地说,“令千金正在宫中,此次只怕不得抽身,既如此,我去也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不但江氏为之愕然,就连杨进周和萧朗也是相顾莞尔,至于罗旭则是更加直截了当地笑了起来。正好从外间进来的陈澜也听到了这话,见荆王虽是面上含笑,却是正儿八经的语气,不由觉得这位皇子倒还有可爱之处,谁知道荆王转眼间就一本正经地看向了萧朗。

“况且本王若是不去,某些人岂不是会望断了秋水?萧世子,不如你陪本王走一遭?”

第408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京城皇宫,西苑宜春馆。

打从一大早开始,往日最是平静的这地方就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早就预备好的四个稳婆奉着安国长公主进了产房,而几个年长的妈妈也跟了进去,至于剩下那几个年轻还没出嫁的丫头则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在了外头。没过一个时辰,自己也是身怀六甲的张惠心就匆匆赶了过来,在门口险些和气急败坏冲过来的父亲张铨撞了个满怀。而做父亲的小心翼翼扶着女儿到了院子里,对视了一眼的两人不顾产房外两个妈妈的拦阻,竟是径直闯了进去。

于是,当陈衍闻讯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大门紧闭的产房,四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宫女,看他的目光就好似防贼似的。而隔着门窗,还能听到里头传来安国长公主那提高嗓门的呵斥,隐约还有张惠心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起初还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里头那位竟然闯进产房的男人是何许人也,不禁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

师傅身体那么棒,应该不会有事吧?可是,这一回竟然是早产,都说早产的孩子难养活,可如今好歹也有九个月了,天气又不是寒冬腊月,应该能熬过去才对……

话虽如此,可陈衍在院子里兜来转去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心思渐渐就没有这么安定了。他一次一次往里头望去,只听得师傅平日那爽朗的大嗓门一下子变轻了,甚至连其他人也是,他自然是更觉七上八下,几次三番到产房门口张望,却在那四个宫女的冷眼下不得不讪讪后退。就在他转圈转得自己都几乎头晕了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他才扭头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那匆匆进来的人影,一愣之后赶紧跪了下去。

“皇上……”

“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还啰嗦这个,起来起来!”

皇帝根本是连步子都不停,径直到了产房门口。那四个中年宫女虽不敢拦阻,却是在门前整整齐齐跪在了一块,一个个全都是一声不吭。面对这架势,恼将上来的皇帝竟直接隔着门大声叫道:“九妹,眼下怎样了!”

此话一出,里头顿时鸦雀无声,就连院子里刚刚站起身的陈衍都给震懵了。好一会儿,产房里才传来了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这时候皇上你来凑什么热闹!放心,死不了……呃!”

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隐约一阵痛苦的呻吟。听到这种声音,陈衍悄悄探头张望,就只见皇帝脸色铁青一片,他冷不丁想起姐姐曾说起,昔日帝后之间仿佛也是因为孩子,以至于皇后一直郁郁,不禁也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皇帝在那扬声又说起了话。

“九妹,你听着,江南那边的局势已经定了。老四那边谈妥了,近日进贡的使节就会上京。罗旭已经册封了金陵府境内的四大书院,不日之内还要沿路册封下去,国子监的事情也已经定下。杨进周接任之前,就已经带兵扫清了几处要紧的地方,眼下那边罢市罢考之类的也已经偃旗息鼓,想来你家阿澜也已经安定了。你就安安生生只管着自己,不用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得了,我知道,皇上你歇歇别喊了,里头这些稳婆非得给你吓死不可……该死的小猴儿,要落地就赶紧,别再折腾了!”

耳听得这话接下来之后又是长久的停顿,皇帝虽是无法,也只能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见陈衍正站在那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中不安的他索性走上前去,没等陈衍回神就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

“啊……皇上?”陈衍正在想着安国长公主这一胎是男是女,此时吃这一吓险些蹦了起来,见是皇帝,他赶紧脚下一挪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尴尬地说道,“臣没瞧见……”

“你姐姐可给你捎信了?”

刚刚皇帝分明还在关切安国长公主这一回的分娩,转眼间就问到了这一茬,陈衍的脑袋顿时有些转不过来,竟是愣头愣脑地说:“还没呢,这又是十天八天的没讯息,家里老太太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又不敢叨扰师傅。啊,对了,皇上您刚刚说,荆王殿下和我姐夫……”

得知陈澜丝毫没有将江南之前的乱象以及之后的事情写信回来,皇帝当下面色一凝。见陈衍满脸急切,他方才渐渐露出了和缓的表情,竟是冲着小家伙微微颔首道:“人都回来了,如今江南情势已定,你回去之后告诉你家祖母,不用再操心。倒是你,我听说,你如今已经开始练驰射了?有心是好的,但不可操之过急,那就是揠苗助长了!”

陈衍最关心的是江南如今情形如何,不料皇帝竟是提点起了他,因而,哪怕他心里挠痒痒似的难受,也只能低下脑袋乖乖应是。然而,皇帝仿佛是突然对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竟是就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招了他过去问这个问那个,他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应付,渐渐脑袋已经有些使不过来了,索性想着什么就说什么,倒也自在了不少。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产房里头的声音越发轻微了,皇帝渐渐坐着不再说话,陈衍老老实实侍立着,旁人则是干脆一动都不敢动。当一声响亮的婴啼陡然之间打破了这仿佛已经窒息的静谧时,满院子的人却都仍是纹丝不动,直到陈衍陡然之间叫了出来。

“阿弥陀佛,无量寿佛,满天神佛……你们总算是显灵了!”

舒了一口气的皇帝原本正要说话,却被陈衍这一连串言辞给逗得为之大笑。下一刻,就只见产房大门一下子被人拉了开来,从里头探出身子的张惠心高兴地大声嚷嚷道:“娘给我添了个弟弟,我有弟弟啦!”

这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一个黑影突然窜了过来,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多亏后头有一位妈妈托了一把方才没摔下去。看清面前是皇帝,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随即笑吟吟地说:“皇上放心,母子平安!”

“那就好……”

说出了那三个字之后,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正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更响亮的哭声。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扭头一瞧,就只见张铨满脸紧张地抱了一个孩子出来,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却讷讷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抱着襁褓的双手甚至还有些颤抖。面对这么一个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臣子,皇帝愣了好一会儿,最终竟伸出手去把襁褓接了过来。

这一刻,不但是离着稍远些的陈衍,近在咫尺的张铨和张惠心,乃至于余下的宫人太监,每个人都是知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皇帝用笨拙的动作抱着那个孩子,脸上最初的僵硬渐渐变得柔和了,最后甚至低下头去看着那张粉嫩的小脸,嘴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若日出之灼灼,这孩子让你们夫妻盼望了这许多年,就起名灼吧。”

张铨原本是听了妻子的话把儿子抱出来给皇帝瞧瞧,此时一转眼皇帝竟是连名字都一块取了,他一愣之下虽心里有些哀叹,可想想小儿辈的排行,这名字取得确实还妥帖,他也就赶紧笑着谢过。待到小心翼翼接过了襁褓,见皇帝二话不说转头离去,那背影瞧着竟是透出几分别样的苍老来,他一时间又想起了去岁去世的皇后,不禁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等到把孩子交给了匆匆赶出来的那位妈妈,他这做父亲的这才感觉到脚底一下子软了。相比早年妻子第一次怀孕生产的时候,他虽是焦急,可也不像这次,而刚刚看到妻子强忍住也不肯出大声,他甚至觉得感同身受的痛楚。于是,当转身拖着步子往回走了几步,他就一把扶住了挪动着走过来的张惠心,随即声色俱厉地说道:“从今儿个开始,不许你再拖着这么沉的身子走来走去,给我好好在家里安胎!”

看着那个满脸没好气吼女儿的父亲,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张惠心,陈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帝消失的方向,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甚至没有让人捎话进产房,竟是自个悄悄地出了院子。直到懵懵懂懂走完了那漫长的宫道,在西安门前上了马风驰电掣地奔了出去,随着那风一阵阵灌进了脖子里袖口里,他才感到眼睛又酸又涩。

以前他只有姐姐,现在他多了祖母,多了师傅,还有韩先生杜阁老他们……可是,父亲什么样,他已经几乎想不起来了;母亲什么样,他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于是,当朱氏看着平素永远昂着头的陈衍耷拉着脑袋进房,到了榻边就突然半跪着在她膝盖上埋下脑袋的时候,她满心以为陈澜那边传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记,一种莫名的恐慌突然弥漫了全身,直到陈衍一张口说出了那一番话,她发僵的手才终于软软落在了陈衍的颈间。

“老太太,师傅生了个儿子……皇上很高兴,师爹很高兴,惠心姐也很高兴,我想师傅大概更高兴……我看着他们,就想起了爹娘,可我已经忘记爹娘长什么样了……老太太,我很想他们,更想姐姐……”

……

南京城总兵府。

家中上下刚刚搬进来,原先的人手统统是分转了其余各家,新添的就只有门子和厨娘,陈澜安顿下来之后,自然是通过郑管事和木老大,逐渐挑选起了其他人手。几日间,先是进了四个负责洒扫和伺候花木的婆子,随即是四个负责浆洗的仆妇,紧跟着则是从原先随行的仆妇妈妈里挑出妥当的负责看守各道门户,后院的秩序就算是差不多完成了。陈澜自然不必再事必躬亲,差不多的事务就交给了云姑姑和柳姑姑,总算能腾出手来往京城写信。

写给义母安国长公主的信她是实话实说,给杜夫人以及晋王妃这些亲友的则更容易,唯独剩下写给陈衍和朱氏的信让她有些头疼。如今一下笔,她只觉得笔下沉甸甸的,不过一会儿,字纸篓里就多了几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夫人,喝口茶润润嗓子。”

见红螺递上茶来,陈澜这才接过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随即往后一靠,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睁开眼睛,拿过另一张小笺纸,蘸上墨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之所以延后这几天,她也是想整理整理心情,打算轻描淡写蒙混过去,可算算时日,眼下南京城的种种事端应该已经传到了京城,陈衍那鬼灵精的性子,兴许什么都打听了出来,她还不如写明白些,让小家伙能透过此次的事情进一步了解世道险恶,再加上信就算抄了一份送到了天子那儿,自己写得详尽些,也能让那位至尊能够更细致地了解当时情况。于是,她索性事无巨细,从最初的流言四起一直到最后的转折,大半个时辰就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张纸。末了放下笔等这几张字纸上头的墨迹晾干的时候,她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

“红螺,荆王殿下又邀了萧世子出去了?”

得到红螺的点头答复,陈澜不禁心中暗叹。自打杨家上下搬进了总兵府,原本在镇东侯府那别院住着的荆王就搬了过来,连萧朗都一块拖了到这儿蹭住。只人是住了过来,平时却总是和萧朗在外头乱逛——在如今这种风声鹤唳的当口,这已经不是什么白龙鱼服的微服私访,而是一出门就成了无数人关注的目标。偏生他们仿佛没在意这些,因而最初还往这总兵府凑的江家九小姐和许家二小姐立时很少来了,而且据说这已经烈日炎炎的初夏时节,名门千金往外踏青的反而多了不少。

相形之下,杨进周每天正儿八经接见僚属熟悉军务,亦或是巡视四周卫所驻地;罗旭虽也硬是挤到了这儿借住,可在册封完金陵府这四大书院之后,便是常常在南京城里各处名胜开诗会文会,成日里交接江南士林;他们两人就显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她正胡思乱想着那几位千金究竟是想着荆王多些,还是指望萧朗多些,突然只听一阵细碎的声响,一抬眼就只见柳姑姑从门外进来。到了近前,柳姑姑也顾不上屈膝行礼,直接弯下腰凑到了她耳边。

“夫人,那个金陵书院的邓冀押到南京城了。据说人到总督府之后,就认承了是自己因为当初堂兄邓忠的事心怀怨恨,再加上无缘无故被老爷抓了,于是暗中使人策划了罢市罢考等等,总之是把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据说画押之后就要撞柱子……”

陈澜闻言浑身一震,立时转身看着云姑姑,直截了当地问道:“人死了没有?”

“没死。”柳姑姑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竟忍不住按住了胸口,“幸亏那会儿虎爷就在旁边,大手一拦一抄,愣生生把人给阻了下来。虽是老爷不在,可虎爷愣是驳了冯总督的回,把人给带回了咱们总兵府。这些都是一路跟去的小丁和小武来回报的。”

一个早就被杨进周拿下扣起来的邓冀送到总督府之后,竟然一开口就招认这种谎话,陈澜自然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再加上听说秦虎和那位总督冲突了起来,她心中就更敞亮了。只沉吟了一会儿,她就又问道:“叔全没去总督衙门……我记得他今天邀了许守备去小校场巡阅军马?眼下回来了没有?”

“回禀夫人,老爷还在小校场,眼下还没回来。”

那个邓冀既然押了回来,杨进周自己不去总督衙门,反而让秦虎押着人过去,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又直接把人拎了回来,陈澜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单纯的疏忽。偏头只一想,她就对红螺吩咐道:“去前头传我的话,门上看紧了,不管是哪儿来的人都挡驾。要找老爷的,劳烦他们直接去城里小校场;要找荆王殿下的,我记得今日他是和萧世子去了玄武湖;至于要找罗世子的,径直去金陵府学就行了。就说今天我奉着老太太在佛堂斋戒,不见客。阿虎带回来的人让他自己小心看好,还要什么人手尽管说。”

这就是明摆着的推托之词了,柳姑姑见红螺答应一声快步离去,她自是跟着陈澜到了东边院子去见江氏。才一进屋,她就看到庄妈妈站在旁边拿着信正在给江氏念什么,一时就想起自己进二门的时候之前正逢庄妈妈在门上取了信,那会儿因为秦虎押人回来的事,她一时顾不得其他,竟忘了问门上信是打哪儿来的。

“你来得正好,这是镇东侯夫人让人送来的信。”江氏招呼了陈澜坐下,旋即接过庄妈妈的信,转手又给了陈澜道,“你先看看。我因之前萧郎那些话,一直都担心镇东侯夫人不好相处,所以前时斟酌那封去信的时候还好生为难,眼下见着回信才放心了。她自己正病着,却还不忘儿子头一次单身出来做事,再加上之前的遇刺,那番担心真真切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上次写信,也把萧郎的情形婉转对她说了。一是问问从前可有婚约,毕竟萧郎未必记得清楚;二来也是想问问,皇上可有赐婚的意思。”

江氏这般说着,陈澜站在那儿仔细看着手头那两三张信笺,到最后赐婚两个字的时候方才抬头。目光和江氏一碰,她就看出了婆婆那眸子里掩不住的笑意。

“我也不是多事。毕竟,之前全哥和罗世子的婚事都是皇上赐婚,你和叔全琴瑟和谐,罗世子和张家大小姐也融洽得很,由此可见皇上这鸳鸯谱点得好,再点一桩也未必可知。万一真有那意思,江南官场这边,我也好及早吹吹风,免得那些有心人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来。没想到,镇东侯夫人在这信上回我说,萧郎不曾有婚约,至于皇上是否赐婚却未必可知。若是可以,她想托我给萧郎物色物色,门头低一些无所谓,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娘家人丁单薄,不用什么世家大族。”

这要是别的人对未来媳妇提出这样的要求,陈澜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是婆婆希望未来的媳妇娘家力弱,日后好挟制,可镇东侯夫人何等精明的人,又有婆婆的身份,怎会怕媳妇?因而,她只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此中深意。此时此刻信也看完了,她随手把信交给了一旁的庄妈妈,就贴着江氏低声说道:“娘,我年轻,对镇东侯府几乎是一无所知,您知道镇东侯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镇东侯夫人?”江氏昔日从江南嫁到京城之后,因是汝宁伯府长媳,对那些勋贵名门自是仔仔细细做过一番功课。可眼下她回忆了好一阵子,这才摇摇头道,“想当年镇东侯远镇奴儿干城,我也就打听过一些皮毛,如今年代久远,几乎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位夫人似乎并不是出身名门,仿佛是先头太夫人定下的,成婚也低调得很。朝廷赐了诰封,因镇东侯镇所和其他勋贵不一样,也就按照惯例,不曾召镇东侯夫人在京居住。要说起来,镇东侯府和各家都没什么往来,所以京城那些名门兴许还不如江南人对其了解得多。”

这么说来,镇东侯府择媳兴许都是不重家世重才能,大约这也是因为奴儿干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四面局势决定的。

陈澜在心里大约有了个数目,因而避过秦虎那档子事情不谈,仿佛饶有兴致似的听江氏掰手指头一个个数着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些各家闺秀。到了最后,她见婆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笑道:“娘虽是受了镇东侯夫人托付,可这事情又不急,您慢慢相看就是了,最后不但得让镇东侯夫人点头,萧兄自己也得认了才行。”

“哪里不急?他就比全哥小大半岁,这年纪早就该成家了。全哥是因为在外镇守打仗给拖的,他堂堂世子,又只有一个弟弟,就该早些给家里开枝散叶才行!”说到这里,江氏突然想起什么,又斜睨了一眼陈澜,“镇东侯府和别的世袭勋贵还不一样,别的世袭勋贵,嫡妻一时半会没儿子,长辈们还要催着纳妾收房,更不用说镇东侯府人丁单薄。他们历来却很少有侧庶,一贯就是成亲极早。要我是镇东侯夫人,早就着急讨儿媳妇了!”

陈澜听着正忍俊不禁,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西边门帘一动,芸儿露出了半边脸来,对着她又是眨眼睛又是努嘴,仿佛有什么急事。当下,她随便寻了个借口站起身,到了外间一见芸儿就直截了当问道:“又是什么事?”

“夫人,萧世子一个人回来了!正逢总督府差人到咱们大门口要人不果,和门子争执了起来,萧世子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性,竟是直接……直接打了人!”

第409章 长嫂如母,锋芒毕露

陈澜之前就预料到秦虎把人直接带回来,只怕总督府那边接下来会派人过来要人。毕竟,两江总兵只管军务,那样的案子不归这里管。然而,她实在是没想到萧朗会在这时候回来,更没想到萧朗会打人。那位镇东侯世子尽管最初如同冰雪一般孤傲,但不说他如今已经逐渐露出了感情细腻的一面,哪怕还是原本的性子,也决计不至于胡乱出手打人。

因而,想到这里,她脚下的步子就更加快了几分。等到了总兵府仪门处,她正好看到萧朗面色铁青地直奔这儿冲了过来,面色铁青,衣襟下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泥污了一大片,看上去极其不像样子。而在他身后,湛卢和巨阙那两个小厮正一溜小跑地追人,更后头处还有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门子。

虽是满心盛怒,可是,当看到站在仪门之内的陈澜时,萧朗就立刻放慢了脚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表情,到近前时拱手行了礼就低声说:“嫂子,刚刚外头总督府的几个差人着实无礼,我一时气怒,就把他们给轰了出去。若是冯总督那边有什么责难的话说,我一个人担着就是。我刚刚被绊了一跤,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拜见伯母。”

眼见萧朗又是低了低头,随即加快步子从身边走过,陈澜也不知道是从哪生出的一股愠怒,突然转身喝道:“站住!”

见前头埋头走路的萧朗突然停住了步子,她才没好气地说:“亏你还叫我一声嫂子,什么话都还没说清楚,就直接把事情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以为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一听说你在门口那番举动就直接跑来兴师问罪的?”

说话间,巨阙和湛卢已经赶了过来,而那门子却谨慎地在十几步远外就停下了。巨阙和湛卢见惯了陈澜的言笑盈盈,此时见她突然对自家世子这般疾言厉色,一时半会都有些转不过来。而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的萧朗则是更甚,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脸上那铁青已经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颓然。

“嫂子,我……”

“有什么话进去说。”陈澜一口打断了萧朗的话,又伸手叫了那门子过来,不等他行礼就立时问道,“总督府的差人可走了?”

“回禀夫人,几个人彼此搀扶着走了。”

见那门子答得小心翼翼,也没说人是伤着还是完好无损,陈澜就扭头看着身后跟出来的柳姑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劳烦柳姑姑出去知会小丁小武,让他们两个一块去一趟总督府。就说当初那个邓冀便是我家老爷拿下的,送到总督府却闹出了那样的事,休说我家老爷还没回来不能做主,就是回来了,这人也一时半会不敢交过去。况且,总督府下辖属官差役,原本该是最懂礼的,今次却对镇东侯世子出言不逊,请冯总督务必给一个交待!”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但那还在斟酌该如何解释的门子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就连跟出来的柳姑姑和芸儿都是为之愕然,更不用说呆若木鸡的萧朗和巨阙湛卢了。等到柳姑姑如梦初醒一般急忙走了,那门子方才赶紧磕头告退,而萧朗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嫂子,是我一时冲动……”

“任谁都会冲动,可要不是他们言语不逊亦或是冲撞了你,我想你怎都不会随便出手才对。”陈澜说着就看了一眼一旁的巨阙和湛卢,见两人一个满脸佩服,一个正在那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又对萧朗点头笑道,“不管事情怎样,你总该和我解说解说,不要一出事就这么大包大揽。好了,这些都待会说,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干干净净的到娘那儿去,令堂给娘捎了一封信来呢!”

刚刚从门口的大打出手,再到仪门的大起大落,萧朗只觉得这会儿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稀里糊涂应了一声便放慢了步子往里头自己的住处走去。后边的巨阙和湛卢却是先上前给陈澜行礼,又是好一番千恩万谢,这才追着人去了。等到他们主仆三人一走,芸儿方才凑到了陈澜身边,张望了片刻就扑哧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见陈澜有些不悦地瞪了过来,芸儿却丝毫不怕,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夫人您大概自己不觉得,刚刚您对萧世子这般疾言厉色,又是那样的措置下去,我竟是想起了您从前在侯府教导四少爷的光景。萧世子分明比您还大好几岁呢,可刚刚那样子和四少爷真的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您还真是天生的长姊长嫂,要是咱们老爷还有什么弟弟妹妹,保管都对您服服帖帖。”

“胡说八道!”

陈澜没好气地白了芸儿一眼,随即转身就走,只是心里却不免苦笑了起来。她前世今生都是当姐姐的,难免就对弟弟多了几分护犊子似的关爱,可没想到这种情绪竟然会在萧朗面前也自然而然表露了出来。在如同芸儿这样的外人看来,这还真是有些滑稽可笑,其实就是真按照实际年纪,她也顶多比萧朗大那么一丁点……

之前因为生怕江氏知道了外头的事担心,因而陈澜只说是外头门上有些争执,因而她回到了江氏那屋子时,就把芸儿留在了外头,嘱咐其到时候知会萧朗一声。果然,大约两刻钟之后,萧朗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行头过来,却是绝口不提之前的事。而江氏也没留心,只拉着萧朗说了些镇东侯夫人信上的小叮嘱,婚事则是一点口风不露。到最后江氏要歇午觉,陈澜和萧朗一块退出了西屋之后,这才把人直接叫到了东屋里。

“出去的时候不是和荆王殿下一块么,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陈澜原想门口那番争执打人应当另有隐情,打算到时候直接问门子,这萧朗独自回来的缘由却不得不问,岂料这话一出口,她就看见面前这人的脸色一下子黑了。迟疑之间,她正想改口说两句什么,就只见萧朗突然跌坐在了椅子上,脑袋竟是低低垂了下去。这时候,她忍不住四面一看,想起巨阙和湛卢是小厮,不可能跟着萧朗到这内院身处,她略一思忖,就吩咐芸儿出去,把西屋里地庄妈妈替过来。

不一会儿,庄妈妈就悄悄进了屋子,陈澜这才走到萧朗身侧,柔声问道:“是不是今天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令堂在信上把你托付给了娘,也嘱咐我看着你一些,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子,有什么话不能说?要是真在外头受了气,我帮你讨回来!”

“是我自己压不住火,说不上受气!”萧朗声音涩涩的,脑袋竟是丝毫没抬起来,“这几天走到哪里,都会有这家那家的千金,多数都是冲着我的,一个个聒噪得很!我今天实在不耐烦,说了两句不好听的,结果那个不知道谁家的娇小姐张口就说我和荆王殿下……”萧朗的话头戛然而止,隔了好久才变成了一声苦笑,“我那时候一听就气疯了,也不知道对人发了什么火,也不知道怎么弄污了衣裳,气咻咻地就回了这儿,结果在门口和那几个总督府的差役一言不合,我就给火气冲昏了头……”

陈澜先是皱眉,渐渐面上就冷了下来:“那几个差人一言不合冲你说了什么?”

“那会儿我回来时因一身狼狈,那个嘴上没个把门的没瞧出我是谁,胡言乱语抢白了几句,给我一鞭子就撂倒了。”萧朗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才抬起头说,“总之,是我克制不住自个,给杨兄和嫂子添了麻烦,不如我搬出去……或者说,我也该回京了……”

“好了好了,别一冲动就说这话!”

陈澜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心中飞快思量了起来。荆王这几日时常邀了萧朗出去,别人传那样的谣言是最正常不过了,那位皇子自己习惯了,怎么就不知道为别人着想一二?而且这时候萧朗气急败坏赶了回来,他却不见踪影,这算是怎么回事?

她暗自腹谤不提,可却打叠了精神劝慰了萧朗好一阵子。直到好容易把人安抚好了,又亲自把人送到了院子门口,外头却报说是杨进周回来了。见萧朗执意要回屋,她也不好再留人,候在那儿等杨进周一进院门,她就三言两语把今天这些事情说了,竟是没注意到杨进周旁若无人地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

“总督府的事情不要紧,我原本就是想试探试探。邓冀一直是单独看押,此前外人绝没有接触到他的机会,既然是总督府里头闹了这么一出,这就说明不是冯总督御下无方,就是他自己也不干不净。阿虎得了我的吩咐让人完好无损,这就行了。至于萧世子……”

杨进周发觉陈澜低头仿佛在想什么,突然就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荆王殿下真正是怎么想的……这次和他出去办事,我只觉得,他这人有时候看得很远,但有时候近在面前的东西却反而会忽视了。也许他是为了日后的奴儿干城,也许真是为了萧世子自个……算了,等他回来了,我亲自去说,萧世子毕竟涉世不深,要是被人撩拨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

然而,旁人在惦记他的时候,荆王却并不在玄武湖,也不在他这些日子常常出没的那些风景名胜。此时此刻,丝竹管弦之声透过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透了进来,那柔媚的欢声笑语更是让人心神荡漾,而室内那些大红大紫的绡纱帐子,大红色的花烛喜蜡,无处不在充满撩拨意味的美人图,深知散落在床榻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春宫图,都暗示着这销金窟的本质。

于是,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荆王一屁股坐下之后,随手抄起那盏已经凉了的茶痛喝了一气水,随即才没好气地说:“我说曲公公,你是不是看准了没人想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这要是父皇知道了,我挨一顿板子还是轻的,兴许直接被扔在宗人府面壁思过!”

“不碍事,殿下不是还在秦淮河上的画舫出没过?再说,这里是锦衣卫的南京总哨。”

曲永轻飘飘的两句话让荆王一下子为之哑然。好一阵子,他才干咳了一声道:“曲公公要是再不出现,我还以为你离开南京了。不知今天你这般辗转请了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殿下以为呢?”见荆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刚刚还有些懒散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集中而锐利,曲永方才微微笑道,“殿下不用想这么多,皇上差我下这一趟江南,不是为了什么监看,也不是为了什么刺探,只是纯粹让我在进棺材之前,有机会重游祖上故地而已。我今天请殿下来,其一是为了要请教殿下一件事。殿下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还是假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荆王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曲永的眼睛,眼看其不闪不避神情从容,他不由轻轻挪动身子往后靠了靠,直到脊背有了支撑,这才笑了起来:“曲公公这问题差点把我都问懵了。这天底下哪怕连篡权夺位的奸雄也想竭力洗白自个,更何况我这个俗人?曲公公问这话,莫非是说想要帮我恢复名声?那敢情好,要真是如此,我必定……”

“殿下就不用寻我开心了。”曲永打断了荆王的话,见其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他合拢双手坐直了身子,最终打消了起初的打算,“我就实话实说吧。南洋和西洋的诸使节已经直趋天津卫,大约最初下月就能入京了。殿下这一趟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回京之后必然深受嘉奖。只是,殿下和萧世子走得这么近,就不怕……”

“怕什么?”荆王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比之前更尖锐了几分,那种闲散漫不经心的气息从脸上一扫而空,“本王只想问曲公公,你这话是替父皇问,还是你自己问?”

见曲永没有立刻回答,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知道,朝中对奴儿干都司一向是防备得森严。相比九边重镇和那些更北边的堡垒坚城,奴儿干都司说是我朝所属,可兵员补充不走兵部,棉衣军饷补充不走户部,官吏调派不走吏部,镇东侯甚至可以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所以老大人们不知道操心了多少年他们要反,想来镇东侯府历代人丁单薄,他们高兴得很。如今镇东侯府摆出了那种姿态,大约人人都要镇东侯永镇奴儿干要成为过去了,可本王要说,那是愚蠢,短视!”

“可殿下并不是储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殿下就算是储君,也还不是异日天子!有些事情,做得过头了,对殿下不利,对萧世子也未必有利。要知道,江南人是最擅长造势的。”

撂下这么几句话后,见荆王并不接话茬,反而再次靠在后头安之若素地坐了,曲永知道这话题再持续下去有害无利,沉默片刻就岔开话题说道:“今日在总督府,金陵书院教习邓冀突然认承下了所有事,随即碰柱自尽未遂,殿下如何看?”

“猴子把戏而已。”荆王这才微微笑了,撩起长衣下摆翘足而坐,又似笑非笑地说,“曲公公是掌过锦衣卫的人,可不要告诉我说不知道两江那位冯总督的不清不楚。邓冀就是认承下了,他一人的命也不顶用,金陵书院要想全身而退绝不可能。想当初,他们可是要我的命,虽说让萧朗代我挨了一刀,可这一刀我绝不会让他白挨!”

说到这里,他那闲适自然的表情和他那杀气腾腾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对于跟了皇帝几十年,极其熟悉那位至尊的曲永来说,却觉得这一对父子在某些方面竟是惊人的相似。他这一愣神的功夫,荆王竟是又冲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话。

“毕先生的那位如夫人可是在曲公公你手里?”

一瞬间的话题急转,曲永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为之大讶:“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毕先生的临行嘱咐。”荆王看着曲永,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毕先生念及昔日情分,让我捎话,请曲公公饶她一条性命,如今我把话带到了。可惜,据说那还是母后身边的人,我还以为如杨夫人身边的云姑姑柳姑姑那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岂料竟是一样水养百样人……她哪怕苟活,想来接下来半辈子也是惶然不安,所以还不如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殿下的意思是……”

“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那时候看毕先生杨帆东洋,一时心有所感。”荆王刚刚还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下一刻,整个人竟是站起了身子,“她受母后命侍奉毕先生,既无嫡妻压制,又无年长嫡子,毕先生并非无情之人,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女人。她却因被人蛊惑,以致忘恩负义,这样的人留着何用?曲公公可不要告诉我说她因被人挟制之类的话,她一无父母家人,就只孑然一身,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殿下这性子,倒是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曲永口中说着赞叹,脸上却没什么旁的表情,“芳草被拿住之后,我问出所有事情就照规矩处置了她,所以哪怕毕先生有言,死了的人也已经活不回来了。殿下知道支使她的人是谁,再加上萧世子的事,莫非打算把金陵书院连根拔起?”

“本王没那能耐。”

荆王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见曲永仿佛有些意外,他就回身坐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扇子有气无力地扇了两下,这才自嘲地笑道,“父皇和列祖列宗都没能做到的事,本王还不会把自己看高到那程度。但此次借着海外那边谈妥的东风,这是前所未有的机会,哪怕不能动摇其根基,至少要给那些愚蠢短视的人一个教训,尤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曲公公,本王倒是有一个请求,邓冀那里杨大人恐怕已经有安排,你既然握着这里的锦衣卫总哨,能否在金陵书院再拎那么一两个人出来,一定要声名狼藉的!”

“殿下是想……”

“一粒老鼠屎尚且能坏了一锅汤,更何况那些人本就不是人品高洁?败坏这么一座百多年的有名学府,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从名声上头入手!”

两边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中各自早有成算,此时此刻低声交换了几句话,须臾就定下了基调。接下来又是一通无关紧要的东拉西扯,直到荆王露出要走的意思,曲永才突然开口问道:“殿下这几日住在总兵府,不知于杨夫人怎么看?”

荆王已经打算离座而起,闻听这话顿时诧异了起来。坐回去的他端详着曲永,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胳膊枕着扶手,又支起下巴说道:“杨夫人我是闻名已久,不过男女有别,我虽在总兵府住了几日,也只是见了几面。她为人大方得体,看之前诸多处事,更是有飒爽之风,怪不得能得九姑姑青眼。曲公公究竟想问什么,不妨请直说。”

“一个侯府千金,在闺阁默默无闻十余载,随即在一次偶尔受伤之后骤然大放光彩,殿下就不曾想过什么?”

“想过什么?”荆王不觉眉头紧锁,突然想起自己在宫里曾经看过的某些手札,先是脸色古怪地看着曲永,随即突然大笑了起来,“曲公公大概是那些秘闻异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有那许多怪力乱神的事。就好比本王,此次回去,大约也会有无数人编排之前是装疯卖傻吧?杨夫人长在侯门,若非侯府骤生变故,自然就显不出来,况且她与其说是锋芒毕露,不如说是温润含蓄。杨大人能得如此佳人,父皇眼光独到,他亦是福分不浅。”

说到这里,他就离座而起,随随便便拍了拍巴掌,这才颔首笑道:“而且,母后在世时,就从不喜欢那些卖弄聪明自诩得计的世家千金,杨夫人能投其眼缘,更足可见人品心性。曲公公侍奉父皇多年,存着提防之心是好事,可也不要做得太过了。这回江南能打开局面,杨夫人亦是功不可没,本王于公于私,可都欠了她老大的人情!”

看着荆王施施然出门,曲永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到支摘窗前。隔着栏杆见荆王背着手一路闲庭信步似的走下去,穿过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时,甚至不时和人嬉笑言语两句,仿佛是常常光顾的熟客,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没错,相比陈澜,荆王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410章 他年旧情已去,我心依旧如新

虽说杨进周说了要找荆王说话,但那一晚荆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总督府。而陈澜自忖一个女人,某些话总不能去和那位皇子亲王提,于是索性只能对婆婆江氏委婉露了露口风。果然,已经把萧朗看成半个儿子的江氏立时亲自出面去见了荆王,回来的时候,原本的满脸凝重已经变成了满意的笑颜,陈澜看在眼里,婆婆不说,她自然也就没去追问结果如何。

眼看荆王和萧朗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萧朗这个镇东侯世子接下来再不提什么要搬出去之类的话,她的心思也就渐渐放了下来。相形之下,倒是另一个临时住客罗旭省心得多。同在一个屋檐下,罗旭却不像荆王那般自来熟,也不像萧朗那样大多数时候话头少,他仿佛就是寻常临时借住的友人,分寸拿捏得极准,每日出门和回来必有个交待。

这一天午后,一贯傍晚才回来的罗旭却破天荒早早回来了。一进二门,他驻足片刻就让婆子进去通报一声。不多时,庄妈妈就亲自出来领了他进正院。一进屋子,见江氏和陈澜都在,他就笑吟吟见了礼,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他方才渐渐说出了一番话。

“今天原本薛学政请了我在钟山主持诗会的,结果才到城门口就出了一件大事,一时间那些文人墨客全都作鸟兽散。金陵书院闹出了一件不小的丑闻,一个教习长年流连青楼楚馆不说,竟是拖欠了秦淮河上好几条画舫的风月资费,事情闹到金陵府衙去了。”

江氏向来对外事不太理会,但到了江南之后连遭变故,她自然而然也就关心起了这些。但金陵书院算计的那些勾当,还是搬进总兵府之后陈澜一点一点解说,她才恍然大悟的。此时听了罗旭这话,她先是眉头大皱,随即嫌恶地哼了一声。

“真真是斯文扫地,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还怎么为人师表?”

“这还只是其一。”罗旭仿佛是坊间的说书人,扇子一合,又笑吟吟地说,“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江家,那边正在开祠堂。据说江家十八老爷结交匪类,私吞公中钱财,欺凌兄长,谋算许守备家的二公子……总而言之,罪名一条一条,据说族长已经请出了家法,要么那位十八老爷挨上一顿狠的,要么就被开革出去,总而言之四房当家他是绝对保不住了。江家老宅闹成一锅粥似的,我这个外人还混进去看了好一会儿热闹。”

江氏对于江家的心结多半都在老族长三老太爷和自己那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身上,如今三老太爷已经是没了权势的没牙齿老虎,她又听得十八老爷又落得这般下场,捧着茶盏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好半晌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侧转头来看了看陈澜。

“阿澜,江家的事情向来是你理会的,到时候那位大太太再过来,你就对她传一句话。我那十五弟不是什么打理产业的料子,而且已经决心在京城安居,当家的名头给他可以,在这南京主持事务的就另外挑人吧。唔……江四郎,就是他了!”

陈澜连忙点了点头,见罗旭也顺势岔开这话不提,只说道了一些自己在江南听到的逸闻趣事,她自也随口附和。等到江氏让她送了罗旭从正房大门出去时,她才笑问道:“多谢罗世子费心了。这下子,婆婆晚上大约能睡得更安稳了。”

“举手之劳而已。”罗旭侧眼一瞥,见陈澜嘴角含笑,容光比他刚来南京那会儿见到的更添几分光彩,他便收回了目光,因笑道,“这两件事我一桩是听说,一桩是看见,没一件是我真正帮上忙的,你要说一个谢字,我岂不是该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过是说来让老人家宽宽心,你就不必那么客气了。倒是另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一声,司礼监太监曲公公是不是还在南京没走?”

见陈澜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他也就顺势停下了脚步,面对面地说道:“上次我让冰云给你写信时就提过此事,是因为曲公公和夏公公他们几个不同。虽同是皇上藩邸旧人,可夏公公和成公公他们大多是只管宫务不管外事的,只有曲公公常常在外。我在内阁,常与内监打交道的,因为我这人性子随和,那些内监常常说他们这些老人们的事。其中就有人提过,说是曲公公出自江南的没落旧宦之家,所以喜好搜罗各式书籍,尤其是那些海外文字的书。”

听到这里,陈澜立刻想起了曲永之前来见她时说的那番话,心下翻腾之余,就顺势对罗旭问道:“曲公公莫非是通习外国文字么?”

这本是顺口一问,让她没想到的是,罗旭竟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那时候好奇,所以去问过四夷馆的几个通译,这才知道,曲公公不但通晓经史,在那些夷文上头也有极深的造诣。什么佛郎机、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六七种文字他都能说上一个大概,那些文字也都能看得懂,如此学问的人竟然几乎不预外事,只是安于宫监,着实让人惊叹。”

哪怕陈澜对曲永原本就保持着深刻的戒心,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之骇然。尽管楚朝将宋元的海贸发扬光大,但学习夷文仍然是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勾当。四夷馆的通译更是几乎代代家传,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人愿意涉猎,更不用说通晓多国文字。看过林长辉和楚国公那些手札的她此时已经差不多断定了曲永学那么多外国文字的缘由,可即便如此,对于此人在这上头的异常狂热,她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要知道,某些东西在大内已经存了那么多年,以皇家的能耐,怎么会不让通晓各国文字的通译仔细看过?既然束之高阁,就说明无法解读。曲永竟然还花费这么大功夫,是真的如他从前所说那般,想要把这些东西流传下去;还是其中另有玄机?亦或是,他和当年的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

一瞬间,陈澜脑海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当着罗旭的面,她好容易才流露出适当的讶色。罗旭哪里知道陈澜所思所想,一路走一路又说道:“荆王殿下此次下江南,是为了南洋西洋;杨兄是为了整顿两江兵马,并清理沿海走私和海盗;萧世子说是镇东侯府在江南产业不少,但更多的是历练,再加上在商场上,镇东侯府毕竟意义非凡;至于我,是为了江南的学政以及书院事宜。我们几个人各司其职,可以说方方面面全都涵盖了,既如此,还要曲公公来这里做什么?他毕竟是内宦,在江南趟不开的。”

也就是对陈澜,罗旭才会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也不愁她听不懂。此时,见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他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站在那儿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只在到了拐角处,他才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一眼,心中转着一丝特别的念头。

冰云是小张阁老的女儿,可也不见对这些外头大事有多少兴趣;母亲在京城操持十余载,可对朝事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他见过的其他女人,对乘龙快婿的幻想也远大过这些枯燥复杂的消息;只有她是特别的……这与其说是敏感,不如说是危机感,她虽是女流,却仿佛比朝堂上的男人更警觉,本能地防备着各种不安定的因素。

那得是怎样波折的儿时童年,才会养就这样的心性?

这一日晚上,总兵府的男女主人躺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彼此都是目光炯炯毫无睡意。陈澜已经没气力去抗拒杨进周那只摩挲着自己小腹的手了——不但因为他信誓旦旦地说,毕先生言道,这手法于女子有益,更因为那一番让人精疲力竭的运动之后,她已经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脑袋抵在那松软的枕头上,她脑袋里头什么都没想,甚至连杨进周开口说话,她也只是在他一连重复了两遍之后才醒觉过来。

“今天,许守备对我暗示,他那次女和萧兄弟的年纪差不多。”

“嗯?”陈澜侧转身子面对面瞧着丈夫,好半晌才扑哧笑道,“他倒是干脆,这就直接提出来了?要是他知道,萧世子曾经评述那位许二小姐太过世故圆滑,娶回家之后未必是贤妇,他只怕是再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镇东侯府。”

“哦,萧兄弟提过这话?”杨进周看着妻子那促狭的笑意,突然忍不住在她娇俏的红唇上吻了一记,这才离开少许,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他对你竟然信赖到这地步。怪道是娘对我说,他提的未来妻室条件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难题,也就只有放在你身上才适合。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上哪儿找第二个你去?”

“去,尽笑话我!你还说呢,他那条件哪里是寻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好似就是给镇东侯夫人选辅佐似的。”陈澜不觉支起胳膊肘半坐起身,如丝秀发垂落胸前,眼睛却盯着此时突然沉默下来的杨进周,好一会儿才轻轻眨了一下,“还是说,你吃醋了?”

“不行么?”

陈澜本是顺着口气调侃两句,此时听到丈夫这样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见杨进周那眼神中满是认真,并没有预料中的戏谑,她突然没好气地嗔道:“呆子!”

见陈澜突然背对着自己面朝里头躺下了,杨进周不得不伸手用力扳着她的肩膀,好容易才把人翻转了过来。可是,面对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他便知道刚刚妻子不过是故意的,当下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人吹了一口气,这才环住了那柔软的腰肢。

“就算他没有那意思,可终究是拿你去和他未来媳妇比呢!”见陈澜仍是不看自己,下头的膝盖还有些不规矩的动作,他不得不强力压住了她的反弹,这才笑道,“萧世子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汉,我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一时感慨,更何况他和你相逢的时候,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包括这回跟着荆王殿下出去,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不是皇上赐婚,我当初要是上阳宁侯府提亲,老太太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喂!”陈澜听着前头这话勉强还算对劲,可最后这句一入耳,她就立时冲着人大瞪眼睛,满脸都是恼火:“你乱想什么!”

“我比起罗世子和萧世子,出身家世都不如。”杨进周说到这里,也不理会陈澜那圆瞪的眼睛,竟是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在皇上眼里,我也许只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家里简单,虽然杨家江家都是世族,可除了娘,我再没有其他往来亲密的至亲,自己也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近臣。可是我自己想想,我还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的心。从我很小的时候,爹就教过我,心要刚强,不管认准了什么,就不能动摇。”

陈澜听着听着就怔住了,尽管这里头没有一句情意绵绵的动听情话,可是听在耳中,却总有几许让人心颤的意味。她刚刚那一丝愠怒已经无声无息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直到一双大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她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我的心,没有迷茫过。尽管爹早早过世了,尽管娘带着我挣扎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尽管我在兴和堡几次险些丧命,尽管我回京之后也曾多次遭人排挤,尽管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只是走运,尽管这一次也是经历了好些险阻……可我总相信自己能够跨过那些沟坎。从前,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以后,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让你过得比在阳宁侯时更好。我会让老太太觉得,哪怕没有皇上的赐婚,把你嫁给我,也是绝对没错的。”

靠着那坚实的胸膛,听着这实实在在的话,陈澜心头火热,老半晌才伸出手去轻轻把人推开了些许。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已经因为那彼此接触的热力而微微泛红。脑海中本能地想着下午那些消息,她张了张口,最终方才却化成了另一声低低的呢喃。

“那我问你,你会永远信我么?”

“小傻瓜,还说我呆,你比我还呆!”杨进周的手自然而然顺着妻子的衣襟滑落了进去,“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自从出嫁之后,陈澜那在阳宁侯府时养成的生物钟就彻彻底底不管用了。她在人前那种冷静自持的模样在夜晚总是维持不住,而枕边人更和白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总是灼热得让人窒息。然而,杨进周还能雷打不动地早起练剑理事,她却每每连去婆婆那儿晨省都要推迟,她不得不哀叹男女之间体力的差别。就好比这会儿在妆台前梳妆的时候,她就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

“夫人,今天用那支珊瑚的簪子?”

“随你搭配就行了。”

情知红螺的巧手无可挑剔,陈澜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因而再一次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镜子里已经看不出黑眼圈的自己,她就扶着云姑姑的手站起身来,下一个动作却是对着镜子上下活动了一下还有些僵硬的脖颈。

这一天过得飞快,早起去过婆婆那儿,回来用过早饭稍稍过问了些内院琐事,便是许夫人陆氏前来串门,江大太太前来回报江家事务,还有好几位属官的家眷,而最后一拨则是前来辞行的平江伯夫人,这也是唯一不曾带着女儿过来的。一来平江伯家里已经没了不曾许出去的嫡女,二来则是因为跟着平江伯夫人过来的还有另一位打扮显得有些寒酸的中年妇人。

“澜澜,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舅母,小时候还见过你的。”

这话一出口,别说陈澜眉头大皱,就连平江伯夫人亦是面色一沉。见那个径直就要上前来的妇人,平江伯夫人不得不亲自伸手在前头挡了挡,随即没好气地低声训斥道:“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早知道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陈澜已经明白了这妇人的身份。只不过,平江伯当日攀亲她都异常反感,更不用说此时这突然冒出来的二舅母。因而,对于平江伯夫人的低声呵斥,她只当做没看见,接下来就只是和平江伯夫人客气寒暄,目光丝毫没往那妇人身上留意半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看到对面的平江伯夫人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

“杨夫人,这是我一个隔着房头的妯娌,从前逢年过节常有送礼往来,所以这回老爷和我到南京,自也走动走动。听说我今天来总兵府,她就央着我带她来。事情是这样的,她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小的本在金陵书院读书,可前几天不知道怎的给逐了出来。她一个没经过事的妇人,吓得什么似的,眼巴巴前来求我家老爷,可我家老爷在南京这儿又说不上话,所以我思量再三,也只能厚颜把人带来。”

第411章 亲戚,利益

平日陈澜待客,云姑姑和柳姑姑总会有一人陪侍在旁,而四个丫头也总是留两个。这会儿是柳姑姑带着红缨和芸儿在,早在那妇人冒冒失失上前认亲的时候,最是不擅遮掩喜怒的芸儿就露出了鄙夷不屑的表情,而柳姑姑则是不动声色往陈澜身边更靠近了两步。因而,当平江伯夫人解说完原委,柳姑姑见那妇人蠕动嘴唇仿佛要插话,便抢在了前头。

“夫人,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金陵书院这几天事情一桩接一桩,恐怕上上下下正乱成一团,除名一个学生的事,上头人未必就知道,不如……”

柳姑姑虽是低声,可这又并非耳语,平江伯夫人听得清楚,那妇人自然也没有丝毫遗漏,此时闻言大急,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辗转托人去打听过,我家二郎向来安分守己,哪怕说不上学业名列前茅,可也向来稳居中流,几个相识的师长都说,要是没有上头发话,断然不至于突然被找由头逐出。定然是那边知道咱们家和总兵府有亲,所以才……”

陈澜原本正在沉思,柳姑姑的话也就是姑且那么一听,可是,当那妇人急不可耐地辩白,最后又说出了什么有亲之类的话来,她一下子就抬起了头,看着那涨红的脸不紧不慢地问道:“既如此,这位太太是想说,那边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才把令郎逐了出去?”

“那是当然,否则我家二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学生,它怎会……”

“好了,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胡乱插嘴!”

平江伯夫人一时情急,忍不住重重一拍扶手阻止了这妇人继续往下说的打算。面色极其难看的她想到之前出来时丈夫的千叮咛万嘱咐,虽是觉得憋屈,可也不得不陪笑说:“夫人恕罪,她没见过多大世面,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方家打从百多年前就一直掌着漕运,是江南根深叶茂的大族,这亲戚连着亲戚,等闲来说,自己人都算不清,更何况外人?只不过,龙生九种,贤与不肖就很难说得准。我这妯娌虽急了些,家里男人和儿女确实都是老实人,这次的事情来得突然,只请夫人能援手一二。至于那许多不肖的,我家老爷也预备清理清理。”

见陈澜目光一动,旋即就直冲她看了过来,平江伯夫人更是放低了身段解释道:“我家老爷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眼下要是不管,将来指不定和江家一样闹得不可开交,那会儿再动手就晚了,而且平白招人笑话。某些不着调的只凭一个方字,被人一挑唆就兴风作浪闹腾不休,这样的例子有许家有江家就够了。”

此时此刻,陈澜已经完全明白了平江伯夫人的意思。颔首示意芸儿去再沏了茶来,她斟酌了片刻,待到芸儿搬出了全套茶具,又在下首摆好了架势要炮制,她这才徐徐说道:“平江伯果然是未雨绸缪,怪道相比那些在江南地界上虽有赫赫名声,可多半是恶名的世家来说,方家素来低调得很。这样吧,这件事我回头请罗世子转圜转圜,他乃是两江观学使,就算最终没法让人覆水重收,想来为那位二公子再寻一个好地方却是容易的。”

“哎呀,这我就放心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夫人!”平江伯夫人对后头一茬不甚在意,毕竟,自家丈夫久在江南,不至于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要紧的是陈澜先头的口气分明是对方家并没有太大的恶感,只要保证了这一点,日后她和丈夫专心经营淮安,然后再收敛些,哪怕不能谈什么感情,谈利益总是容易的。于是,道谢不迭的她又斜睨着跟着自己来的那妇人,没好气地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杨夫人帮了你这般大忙,连道谢都不会?”

在平江伯夫人那严厉的目光下,那妇人方才唯唯诺诺地谢过了,可是躬身过后,她却忍不住赔笑道:“若是可能,夫人还请千万帮帮忙,让我家二郎重新进了这金陵书院。毕竟,别说整个江南,就是整个天下,金陵书院也称得上第一了……”

“就算从前是第一,日后却是未必!”

陈澜突然打断了那妇人的话,见其受惊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自己的目光却透着不以为然,她却没有立时解释。先接过芸儿递来的那个两寸方圆的小茶杯,又示意其奉给另两位客人,她呷了一口,这才将茶杯放下了。

“所谓书院,不外乎是为了教书育人。即使教授的经史子集再好,不能教学生立志修身,那这书院的根子上就已经烂了!一个书院的教习居然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这还勉强能说是风流,可居然欠了风月之资多达上千两从未归还,那就是下流了!更何况,此前那个在总督府碰柱子的教习还承认,鼓动了学生罢考,且不管他背后是否还有人,这等视学生性命前程为草芥的人居然能当上教习,足可见金陵书院已经不止是徒有虚名,而是上梁不正!”

“杨夫人说得极是!”

平江伯夫人附和一声后,再一次用严厉的目光瞪了一旁的人一眼,随即就说道:“好了,你这事情也已经办成了,这下你回去能睡好觉了吧?你不是说担心家里么?既如此,你索性先回了家去,先让你家二郎宽宽心,免得他心里不自在。还愣着干嘛?”

那妇人在平江伯夫人催促的目光下,虽说心中极不情愿,可陈澜丝毫没开口挽留,她也只能磨磨蹭蹭站起身,临走之际却还试图暗示一二,可最终在柳姑姑那似笑非笑的想请下,她不得不随着出了门去。她这一走,平江伯夫人方才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