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见笑了,其实都是和姐学的。”陈衍这会儿哪里还有刚刚那严肃样子,挨着朱氏在炕上屈一条腿半跪着,熟练地在其肩背上揉捏了几下,“从前只要姐面色一板,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现在我端起这幅样子震慑一下六弟,想来也该是水到渠成。但这也得是咱们这样亲近的方才能如此,要是换成五弟他们,谁会买这帐?”

“小机灵鬼!”朱氏嘴里嗔骂,面上却是依旧欢喜,“好了,总算你这个兄长当得合格。勋卫的宿直金牌可是已经领来了?快给我看看,让我瞧瞧和你爹当年那块的形制是不是一样……说起这个,你身上的官服呢,怎么换了这一身?”

“那身行头太不方便了,因到镜园去了一趟,就顺带换上了姐夫从前的旧衣服,行动起来便宜些。”

陈衍见朱氏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便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块金牌双手奉上。朱氏伸手接了过去,摩挲了一会正面的虎形花纹,又调转过来看着后头的义字出神,老半晌才轻轻说道:“想当年你爹蒙恩封了勋卫的时候,那会儿也才十八岁,娶亲未久。拿到金牌回来,我满心希望他高高兴兴在我面前献宝,可他却说区区七品官,算得了什么,回来之后就把东西信手随处一扔……”

听到这祖母从未说起过的当年旧事,陈衍只觉得心中一颤,见朱氏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和惘然,他忍不住一把揽住了那消瘦的肩膀,竭力用欢快的语气说道:“老太太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做什么,有那功夫,您还不如想想以后筝儿妹妹过门之后怎么孝顺您呢!对了对了,听说这勋卫一个月有额外四两银子的俸禄,一年就是四十八两,说是七品官,可军中那些不入流的武官可没有这待遇!等拿到俸禄,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给您买!”

“好好,我家小四长大了,有俸禄了,我以后要什么可只管问你要!”

朱氏被陈衍这炫耀似的语气逗得一乐,刚刚那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又把金牌塞进了陈衍的手里,随即又问起了今天陈衍去镜园的情形。得知杨进周进宫召见之后并未安排职司,而他更是提议让杨进周和陈澜一块去沧州景州和真定府逛逛,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思量了一会。下一刻,她抬头看着陈衍的眼睛里就流露出几许不一样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支开你姐姐姐夫?”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说的……”陈衍打了个哈哈正好岔开话题,可吃那目光一瞪,他就有些心虚了,左顾右盼好一阵子,他才没奈何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故意要支开姐姐姐夫,是皇上都直接给姐夫一个月假了,我当然顺势撺掇他们出去放松放松,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太太,有些消息听着不太好……”

陈衍索性就上前紧贴着朱氏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番话。等到说完了,他就移开了脑袋,讪讪地说道:“我就是想着,姐姐姐夫刚到京城,别还没休整休整就卷进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头。那天封勋卫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夏公公不是和我说过一阵子话么?晋王殿下和荆王殿下都是不能出京的,姐夫这一走最是釜底抽薪,要不是大姑父身负要务抽身不得,我都想建议大姑父也出去逛逛。”

“你这鬼灵精!”朱氏哑然失笑,可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就舒缓开了,“其实也好,澜儿这身体应当调养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这京里未必太平,那时候夫妻俩兴许就连亲近的兴头也未必提得起来,还不如现在趁着好心情四处兜兜转转,兴许能一举成功。要真是她这一回外出有结果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老太太,那到时候我这大功臣有没有赏钱?”

“你要赏?”朱氏斜睨着涎着脸的陈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要是我屋子里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你尽管拉走,想来她们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陈衍却狡黠地撇了撇嘴,继而干咳一声说:“我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把您拉走了,这什么不就都是我的了?”

“你啊你啊……从前就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都是和你罗师兄学坏了!”

“老太太您这话说得没错,罗师兄那性子最对我脾胃了!”

祖孙俩那欢快的笑声透过门窗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头,院子里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那些丫头也不知不觉都露出了笑容。

第425章 求签逢吉,推心置腹

从前去潮白河那边小山上赏桃花的时候,那在京城中人们耳熟能详的畿南三大,就曾经让陈澜颇为意动,只却没想到如今真能有去一览胜景的机会。杨进周的性子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再加上又有江氏的催促,因而当天晚上,这出行的马车和随从人等就都预备好了,次日一大早,才刚刚抵达京城没几日的小夫妻俩,便在晨光之中悄悄动身启程。而陈衍则是一大早出门的时候就得到了镜园派人上门报信,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这才拍了拍脑袋。

“姐姐姐夫还真是急性子,我还有好些话没说呢!算了算了,你回去回禀贵府老太太,就说我不当值且有闲的时候,就上门给她作伴去!”

之前才从运河上坐船北上,因而这一次杨进周便选了陆路。一行人先往西南面,经保定府前往真定府,然后再从晋州衡水到德州,随即往景州,最后再经沧州回京,正好将这畿南三大完完整整地玩一圈。而且,这一路上大小州府几乎都是北直隶境内,沾着天子脚下的光,自然都是兴旺繁盛,好吃的好玩的不知凡几,虽是没几天就添上了厚厚的大袄和鹤氅,陈澜依旧是兴致勃勃,就连随行的芸儿和柳姑姑也在这难得的松乏下成日里笑容满面。

真定县便是真定府治所在,而大菩萨所在的隆兴寺便在县城东门里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真定府乃是河北大府,这天虽不是初一十五,寺里仍然是香火鼎盛,夫妻俩因都是便服装扮,便只带着三两从人悄悄地从山门进去。沿路就只见四处香火缭绕,无数善男信女顶礼膜拜,待到了最后供奉那座千手观音的大殿时,四周人自是越发多了。杨进周不得不一手把妻子揽在怀里,眼睛则自然而然谨慎留意着四周。

“夫人,虽说不是送子观音,但都说这儿的菩萨灵验得很。”芸儿趁杨进周没留神,轻声在陈澜耳边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笑着说,“这大好的机会,您也上一炷香求一求拜一拜,听说后头还有求观音灵签的,到时候咱们再求一签。”

看着这人山人海,一路上以礼参拜的陈澜皱了皱眉,就有些退缩的意思,可是被芸儿这话一说,柳姑姑也在旁边悄声撺掇,她又想到自己能够到这世上便是灵异,更不消说前后还有诸多只能用神鬼之说解释的事,于是思量再三便答应了。

妻子既是有意,杨进周自然是护着她小心翼翼地挤到前头,待到眼见妻子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他正有些犹豫,耳边就传来了柳姑姑的声音:“老爷,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陪着求一求啊!真定府里的大菩萨是近畿最有名最灵验的,错过这一回咱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杨进周看着跪在那儿合掌祷祝的陈澜,下一刻便也随着跪了下去。合掌下拜时,他的表情甚是郑重,嘴里不知道在轻声念叨着什么。而陈澜在郑重参拜时,心里始终在默默祷祝。

“菩萨保佑,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叔全和所有家人至亲平安喜乐,只求我能有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由于后头还有诸多香客等着,因而参拜之后,夫妻俩便顺着人流出了大殿。待到了后头的一座偏殿,方见有不少人云集在一处小方桌前,不时传来了摇动签桶的声音。刚刚那一番之后,陈澜见着这些人自是已经司空见惯,而一旁的柳姑姑则是拉着芸儿悄悄到了一边站着一个小沙弥的去处,不消一会儿就取了两张护身符回来,笑着塞进了陈澜和杨进周的手里。

待轮到自己时,陈澜抱着那签筒才摇了没几下,一支灵签就从签筒中蹦了出来。她连忙俯身捡起,细细一审视,她就看到上面写着七个字“马援女为皇后”。从未求过签的她看着不觉一愣,竟是没注意到杨进周,径直走到了另一边领了签语,却见上头是四句七言——红轮西坠兔东升,阴长阳消是两形;若是女人占此卦,增添福禄称心情。

等拿到解签的地方,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和尚接过之后就笑着说:“此是阴长阳消之象,不宜男子,不过夫人来求,便是好签了。这是凡事先难后吉的意思,不管是交易、求财、时运,均在开始时不利,但是因一己之奋斗,苦心造诣,终有出头之日。所幸田亩大收,六畜兴旺,皆是祈福所赐。”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了陈澜一眼,见其年纪轻轻,眉眼间却显得和寻常少妇有些不同,忖度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求子嗣,那也是近在眼前。”

一旁的芸儿和柳姑姑听着听着,不觉都瞪大了眼睛,柳姑姑更是等到陈澜一谢过,就立时上前替女主人结善缘。扶着陈澜出来时,芸儿就忍不住说道:“凡事开始时不利,之后因苦心造诣而终有出头之日,这简直和夫人那境遇一模一样!这下可好了,那老和尚既说近在眼前,夫人您就不用操心了!”

陈澜回味着这签语,心中百感交集,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几分喜悦的红润来。可高兴过后,她就发现杨进周竟是突然不见了,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东张西望好一会儿,她方才看到杨进周拖着一个人往这儿走了过来。待到近前,她一下子就认出,那人竟然是她此前去威国公府时没见着的罗旭。

“罗……兄?”

“杨夫人,久违了。”罗旭打了个哈哈,这才不满地挣脱了杨进周的手,没好气地揉了揉手腕,这才苦笑道,“我就是在那边看着像,多瞅了两眼,结果立时被叔全给揪了过来。”

“谁让你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我比你们夫妻俩还早来好不好,都在这佛寺里头逛了一上午了!”罗旭见杨进周那脸色纹丝不动,顿时气馁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和你这木头人说不清楚。对了,刚刚看夫人那满脸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求了什么好签?”

杨进周这才想到刚刚陈澜是在求签,可自己却奔了罗旭那个闲人去了,面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尴尬。待要解释时,他就只见陈澜含笑把手中的签语递了过来,而芸儿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叽叽喳喳把那老和尚解签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

“如果这是连着从前,那自然是上上的好签,但如果是从此时算起,你们夫妻俩还得好好留意一二。”罗旭听着听着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可转瞬间就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又笑道,“不过总而言之,幸好这签不是叔全去求的,否则就得变成下下签了。”

陈澜见罗旭自始至终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油然而生狐疑,此时冷不丁问道:“之前去威国公府,只见到了冰云妹妹,说是罗兄外出公干了,原来是到了真定府?”

“咳咳,确实是公事。”罗旭见陈澜身边的芸儿撇了撇嘴,也知道自己这公事居然办到了佛寺中有些说不过去,可四周人多,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总之,你们俩应当不会今夜就走吧?住在哪家客栈,先告诉我一声,回头我办完了事就去寻你们。”

柳姑姑笑着说了落脚的客栈,罗旭就点了点头,随即歉意地说道了两句便匆匆溜之大吉。他这一走,陈澜思忖这隆兴寺也逛得差不多了,当即便也说要回客栈休息。夫妻俩上了马车,陈澜还没开口说话,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了。

“对不起,之前一看到有人在暗处窥视,我生怕有人对你不利,没想到揪出来之后竟然是他。”

听杨进周这郑重其事的口气,陈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呀,咱们离京已经四五天了,而且临走又不曾大张旗鼓,你如今又无事一身轻,谁会一路跟到真定府来?还说我整日里忧思过度,我看这四个字用在你身上才合适!有你在,保准没有人能跟着咱们却不被发现。”

“真的是习惯了。”杨进周苦笑一声,可等到陈澜把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那苦笑立刻变成了温柔的微笑,“不过总算是没白来,若真是如解签的所说,接下来你自然会顺顺当当,再不用担心那有的没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你没听见罗世子说的话么?要是算上曾经那些磨折,这卦象自然是否极泰来;要是将来这段日子是先凶后吉,那还得有好一阵子不得太平……”话还没说完,她就发现一只手突然抬起了她的下巴,紧跟着唇上就落下了一个火热的烙印。

“别说这些丧气话,先凶后吉也是吉!我们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说得容易……话说回来,你怎么不也去求一支签?”

“说来你也许不信,从小到大,不是没人给我批过命,但从来都是下下签或是大凶。”杨进周见身旁突然没了声息,连忙解释道,“说着玩玩罢了,小时候有个有名的张铁嘴有说我命短容易夭折;长大了军里一个厮混的神棍有说我不宜沙场,立马就有血光之灾;等到回京的时候,还有算卦的说我是扶不起的穷酸命……总而言之,连娘也说,我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犯冲。久而久之,我就不信了。只是,为了你,我可以勉为其难信一信。”

“算了算了,不信也好信也好,只要都平平安安就成。”

……

入夜的真定府街头亦是肃静了下来。一来有宵禁在,二来如今已经是入冬,眼看就要烧炕的时节,这大晚上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在外头闲逛。东门和隆兴寺只隔一条街的大兴街上,隆兴客栈的伙计们也已经开始下门板,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铺面袭来,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也忍不住搓着手加快了动作。因而,等到一阵马蹄声从街口传来的时候,正挪移着最后一块门板的伙计顿时伸出了脑袋去,见人在自家门口停下,这才互相对视了一眼。

“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过夜?”年长些的伙计一边说就一边跨过门槛出了门,打量着这一行三个人,脸上很快就露出了几许歉意,“这要是过夜,小店只剩下了一间房,怕是不够。往日都是空房极多的,只东边院子给一位带着家眷的老爷包了。”

“我是来访友的。”见那伙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马上的罗旭一个挺身利落地跃下马背,把缰绳丢了给随行的亲卫,这才拍了拍手道,“就是你说的那位包了东院的老爷。我知道眼下已经是大晚上,你们大约是打烊了,这样,在一楼收拾些地方出来让我的两个从人坐一坐,烫上两壶酒,再预备些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其余的就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伙计正要说话,见迎面一样东西丢过来,慌忙伸手一招,待收回来捏了捏,又掂着分量至少有二两,他立时露出了深深的喜色,满脸堆笑地侧身把罗旭让进了屋子,随即又冲另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小伙计努了努嘴,见人始终不肯挪窝,他便上去没好气地在那脑袋上一拍,又低喝道:“这不知道是附近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否则哪能宵禁的时候还在街上走?殷勤些,人家随便打赏一两个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工钱了!”

罗旭自然不会在意两个伙计在那嘀嘀咕咕。略站了一站,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大堂的光景,见虽说地方不大,但胜在整洁有序,倒是能明白杨进周为何选择住在这里。等那年长伙计迎上前来引路,到了东院就举着烛台敲门吆喝,不消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人虽面生,可一打量他就二话不说把他让进了院子。

等进了正房,罗旭就笑呵呵地冲起身相迎的杨进周和陈澜拱了拱手道:“叔全,嫂夫人,我如约而来了。”

“都是宵禁的时辰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来了。”

杨进周亦是颔首打了个招呼,可听到一旁陈澜这么说了一句,他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几许微嗔来,于是少不得又看了罗旭几眼。见其尴尬地嘿然一笑,随即便坐下了身,他心念一动,落座之后便问道:“怎么,纪曦还真是身怀要务,需得连夜造访?”

“大晚上还来打搅你们,我也知道唐突,可既然遇上了你们,总不能装成没看见。”罗旭瞅着柳姑姑上茶之后离去,等到那门帘落下,他才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要回京了,只可惜之前领了往近畿巡查学宫的差事,所以这才想着回头再见一见你们。这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盯着,说什么都不方便,索性还是这时候来最好。呃,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我父亲要再次远镇云南的事,两位应该知道了。”

“是听说过。”杨进周点了点头,一旁的陈澜则是没有贸然发问。

“因为辽东这一仗打完,镇东侯极可能要回京。他久镇奴儿干都司,战功不下父亲,京城里留两位这样曾经镇守一方的名将,未免大材小用,再加上麓川那儿,缅甸叛军蠢蠢欲动,所以只有父亲再次过去,方才能保得那块地和云南平安。”说到这里,罗旭就顿了一顿,随即耸耸肩道,“当然,这是场面上的理由。去了一趟江南,荆王党不荆王党,这横竖圣上心里自有公断,但我把有些人得罪海了却是事实。所以,把父亲踢出京城,忖度着我这个威国公世子做事就少了后援,想来别人是这么打算的。”

“可你如今所做的事情,不还是在狠狠得罪人?”

陈澜冷不丁插得这么一句话,让罗旭一下子笑开了。他大有深意地看了看杨进周,这才眯着眼睛笑道:“我从小到大,在京里就是别人敬而远之的人,反倒是痛恨家里声势大涨之后那些贴上来的货色。所以,得罪人我是不怕的,罗家根基浅薄,乃是皇上一手提拔,本来就是孤臣。至于镇东侯,说是世袭百多年的侯爵,可长年在奴儿干,可不也是孤臣?就连荆王也是,母族微末,妻族不显。相形之下,倒是叔全你算是亲友众多。”

杨进周神色微动,侧头瞧了一眼陈澜,见其垂下眼睑,一时看不出眼神如何,他就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亲戚都是没有什么交情的,不值一提。”

“叔全你别和我装糊涂,你的父族已经给皇上削得七零八落了,母族江家虽说在江南有些根基,可在这北地却根本算不上号,可是,你的妻族,在京城可是数得上的名门。”说到这里,他就掰着手指头数道,“阳宁侯府如今的主人阳宁侯陈瑛固然是和你们不和,可是,如今的当家赫然仍是那位太夫人;安国长公主是嫂夫人的义母,陈小弟的师傅;而杜阁老和我那岳父不同,人虽崖岸高峻,可兜来转去都是当的京官,总有一批同年同乡同僚。”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东西都已经撕掳了开来,罗旭看着这一对夫妻俩,沉吟了片刻就认认真真地说:“所以,自打我和萧世子先后回京,晋王身边的人就不曾再试图拉拢过我们,想来他们也知道所谓的荆王党不过是吹给外人听的,咱们两家从根子上便是皇党。但你不同,荆王殿下那人暂且不去说他,其他人定然会不遗余力想各种法子笼络你,哪怕是在江南大败亏输的某些人,也会从叔全入手。尤其是嫂夫人,须知你是居中串起的那个人。”

陈澜不是第一天认识罗旭,自然知道他不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细细一思量,这话语中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醒。然而,罗旭仿佛是生怕话点得不够,竟是突然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继而就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而且,韩国公说是素来低调,但至今仍是京营的三大坐营勋贵之一,入主中军都督府更是呼声最高。他虽是已故晋王妃的父亲,可因为王妃的事情不无心结,哪怕对当初促成婚事的阳宁侯太夫人颇有不满,但我听说,晋王妃去世之前,曾经向家里送了一封信,言道是曾受你之助良多。而且之后长公主把小郡主接到身边,韩国公想来也大舒一口气。你但有所求,他也是会答应的。从这点来说,哪怕晋王如今是摆出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但只要想起王妃去世的事,想来也会悔恨交加。要知道,王妃若是还在,起的作用和夫人你无异。”

这一番长谈至此,陈澜已经是豁然开朗。她虽是天性敏锐聪颖,但终究和罗旭这样成日里浸淫在朝堂之中,天赋极高才华横溢的男子不同。而杨进周更是听得极其专注,末了等罗旭说完,他竟是起身冲罗旭长身一揖。

“喂喂,叔全你这是干什么!”罗旭嚷嚷了一句正要上前扶人,可一转眼就看见陈澜竟也站起身冲自己裣衽施礼,他这下顿时手忙脚乱,“我说你们俩也太见外了,我是什么人,你们用得着这么客气么?”

“就是至亲好友,该谢的时候也总要说谢的!”陈澜笑意盈盈起身,见托着杨进周手的罗旭看着自己满脸怔忡,她便低下头说,“更何况,这些大处我们原本就尚未看清,有你这点醒,就能避免犯错,更能少被人算计些,说一声谢其实远不够……”

“停停!”罗旭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忙打断了陈澜的话,随即打了个哈哈说,“这样吧,我今天跑了一整天,这会儿肚子还空空,你们夫妇俩请我一顿夜宵,这就算是答谢,如何?”

“纪曦你还真是老样子!”

杨进周哑然失笑,对陈澜微微点头就直接出了门去。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他吩咐人的声音。而屋子里,回身落座的罗旭发现陈澜正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他不自然地嘿嘿一笑,随即才岔开话题道:“今天遇到你们是真的太巧。之所以到那隆兴寺去,是因为真定府学的那位教授去了那边,据说府学的廪生有些猫腻……”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陈澜就突然开口问道:“罗世子,你出门在外,京师的情形想来必定是了若指掌?”

“嗯?”罗旭的话头一下子被截断,紧跟着整个人就愣住了。看着陈澜那灿若晨星的眼睛,他不觉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就偏偏这么聪明?

第426章 两两相知

尽管客栈里头的伙计厨娘鲜有遇到夜深人静处前来访友的,但包下东小院的那拨客人说话和气给钱痛快,而后来的这位年轻公子亦是出手阔绰,因而,虽说厨子是揉着眼睛起来做夜宵,但毕竟到手一串钱,自也是手脚麻利。不消一会儿,一份崩肝就送了上来,紧跟着又是烫好的酒和筛酒用的竹筛子,白天剩下的烧饼又上炉烤热,之前就做好的灌肠在上了蒸笼现蒸,总而言之,没过多久,桌子上就摆上了香气四溢的一大堆东西。

“原本那饿劲已经过了,看到这些,我可是真的饿了。”

罗旭先是夹了一筷子崩肝,随即眼睛一亮,立时大快朵颐了起来。陈澜和杨进周原是吃过晚饭的,此时在旁边陪着,看那风卷残云的吃相,杨进周还好,陈澜忍不住在旁边提醒道:“这大晚上肚子里留东西,原本就不利于养生,你吃慢些!这是真的晚饭还没吃过?就算是办公事,也不能拼命到连肠胃都不顾了!”

“这几年晚上常常熬夜,吃夜宵都已经吃成习惯了,再说,内阁那边除了三位阁老,其他的都是饿死鬼投胎,我要是动作慢些,伸筷子的时候指不定什么都剩不下!”嘴里这么说着,罗旭的筷子却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快捷无伦,直到杯盘狼藉这才放下了筷子,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又看了一眼陈澜,“我虽然是翰林,可这身体不会比叔全差,你就放心好了。养生之道因人而异,我这人信奉的就是该干活的时候卖力,该享福的时候恣意。好了,这大半夜的搅扰你们夫妻俩的兴头,我也该回去了。等到你们回京,再找你们聚聚!”

陈澜自是笑着应了,而杨进周却不理会执意自己走就行的罗旭,硬是送出了门去。站在客栈外头,趁着两个随从去牵马的功夫,他便低声冲罗旭问道:“京城真的有什么事?”

之前陈澜都那么直接地问了,罗旭早知道这问题蒙混不过去,只得摇摇头道:“说大事也不是大事,就是老调重弹。几个都察院的御史提请早建国本,以平天下之心。而他们起头之后,部堂之内也颇有呼声,也不知道这一次皇上是会定下来,还是仍然拖着。”

“原来如此。”杨进周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站在那里想了想,他突然摇了摇头,“看来这事情四弟是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忙不迭地把我和他姐姐一块支走。”

“他那点小心眼怎么瞒得过他姐姐?”罗旭想到陈衍特地送来的信,忍不住也笑开了,“之前嫂夫人最后直接问到了点子上,足可见这一趟答应出来是不假,可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就像是陈小弟肚子里的蛔虫,那小子怎么可能蒙混过关!”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阵京里的情形,眼看罗旭要走,杨进周突然开口说道:“纪曦,有件事我不得不说。我说是武将,可这两年在家的功夫大约也比你多。你一心扑在公事上固然是没法,但你家是世袭的国公,令堂又给你添了个弟弟,家中事务恐怕就只有你家夫人料理,令尊这一回若是再远镇云南,令堂只怕难免会有些思量,到了那时候你家夫人未免更难。”

说到家事,刚刚还笑嘻嘻的罗旭顿时沉默了。他怎不知道杨进周说的都是事实,杨进周远镇两江,还能带上家眷,可他和妻子哪怕再恩爱,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都是晚上独自泡在内阁直房。这眼看过了年就是三年,冰云却仍是没动静,母亲在他面前不说什么,天知道在冰云面前会不会露出些什么意思?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想在杨进周面前流露出这些,半晌就笑道:“你到江南这么些时日,倒是染上了些水乡的柔情来。都说铁骨柔情,嘿……”

“你别打岔。”杨进周哪里不知道罗旭的性子,当即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这都是澜澜去了你家之后,回来对我说的。对于令尊出镇一事,她倒是有个想法。令尊令堂这几年在一块,甚至还给你添了个弟弟,想来感情自是不同。如今你已经出仕,当然是要留在京城的,可令堂何妨上书提请与令尊一同去云南?当然,你那幼弟还小,这也不是最好的法子,但……”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旭那一丝好容易露出来的嬉皮笑脸立时无影无踪。他站在那儿仔仔细细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在京城独守十几年,这其中的苦楚只有她知道,我能体会到的顶多一星半点。回去之后我会试探试探母亲的意思,倘若她也有这想法,我必定会竭力促成。”

“没错,要紧的是令堂的意思!”

见杨进周释然一笑,罗旭突然冷不丁出拳在他右肩上擂了一记,见人纹丝不动,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你个叔全,我来提醒你夫妻俩一趟,你就立时给我还了回来,我还指望你欠我个人情呢。得了,回去陪着夫人好好走走逛逛,把这一个月的假好好挥霍了再说!我走了,回头到了京城,找哪天咱们再一块出来喝酒吃肉!”

“那就说定了!”

两只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好半晌才分开。罗旭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那边的坐骑走去,右手却举起来扬了两下。而杨进周站在那儿,一直到罗旭上马扬鞭飞驰而去,这才转身走了几步进店。一旁等得迷迷糊糊的伙计被那带起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一睁眼慌忙上去下门板。不一会儿,那呼呼风声就完完全全隔在了门外。

按照这些年早睡早起的习性,陈澜这会儿早已经呵欠连天。只是杨进周出去送人,她自然是斜倚在床上强打精神等,可不知不觉眼皮就打起了架。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一阵响动,一个激灵立时睁开了眼睛,却见人已经到了跟前。

“撑不住睡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

“都成习惯了,你不在我哪里睡得着?”

陈澜用胳膊肘撑着坐直了身子,一头秀发披落了下来。刚刚等人的时候,她泡好了脚就拉过了被子在床上等人,撒花大袄也已经除去,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碎花绫子小袄。待到杨进周泡好脚之后也熄灯上了床,两人头并头地躺下,她就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丈夫的声音。

“怎么不问我这一去送人这么久?”

“男人总有男人之间的话要说,总脱不开商量那些大事小事。”陈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待感觉到枕边人轻轻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她这才轻轻压住了他的手,“等回去了,和我一块好好敲打敲打小四!竟然给我卖关子打哑谜,他胆子太大了!”

“你出来之前不就知道了么?”

微嗔的陈澜一下子愣住了,翻身过来看着杨进周,虽说在漆黑之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可她仍是忍不住有些心虚,说话也不由得有些不利索:“我只是猜测而已……一听到你给了假就那么不遗余力地撺掇,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想想他总不会害了我们……”

“这不就行了?他是你弟弟,也就是我弟弟。”杨进周凑近了些过去,用手轻轻抚着那熟悉的面庞,“我还想呢,咱们动身的时候那么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敢情你是故意的,想来他知道咱们走得这么急,一时也得跳脚一阵子了。纪曦也说,你就是四弟肚子里的蛔虫,他那些弯弯绕绕哪里瞒得过你?”

“他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尽管杨进周并不在意,陈澜仍是忍不住箍着他的脖子,又低声赔了礼。她自然是想看看弟弟这一番作为是为了什么,如今罗旭解说了分明,她心头大石落地,倒是不那么担心了。然而,话说开了之后,杨进周却反而腻了上来,似笑非笑地索要补偿,只是一会儿,那张不甚结实的大床就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喂,你轻些……真颠散了架子就要丢死人了!”

“你还有心思顾着床么?”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狂风暴雨,帐子牢牢遮住了那旖旎风光,却遮不住其中的惊呼呻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息方才告一段落,但沉沉睡去的却只有一个人。

听着枕边传来那均匀的呼吸声,杨进周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那光润的头发。在江南养了这几年,她的头发越发浓密光亮,人也养得白皙丰润,如今回了京城回了家,这样的安闲日子还能有多少?就像他提醒罗旭一样,罗旭还只是人在内阁忙得回不来,可他要是万一出征在外,留着她在家中,她这如今的艳丽妩媚是不是仍会依旧?

怪不得皇帝那一天在他面前无意中提起,男人的大志和女人的心愿,几乎很难两全其美。纵使是富有天下的人主,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那眉宇间亦满是惘然,想来是触动了心中隐痛。

第427章 定风波

在真定府住了两日后,陈澜和杨进周便转道东南行往德州。这一带的陆路都是宽阔的黄土官道,再加上天公作美,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就连北风都小了些,夫妻俩自是走走停停,连带着几个随从亲兵和芸儿柳姑姑都买了不少各色小玩意,等到德州时正好是十月初一。

时近傍晚,因随行车夫早年曾经走南闯北,夫妻俩便听了他的建议,选了一家在德州城内声名不错的百年老店,却没有独立的小院,便要了三间房外加一个一大一小的套间,所幸也正够一应人等住下。柳姑姑一如从前添钱让店家换上了全新的被褥,正让芸儿收拾外间屋子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芸儿上前才打开门,就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手里托着一个长条木盘,上头的盘子上扣着一个大碗。

芸儿顿时皱起了眉头:“我们可还没叫过饭菜!”

“客官,这是咱们德州最有名的德州扒鸡,早年太祖爷南巡的时候亲自赐的名,到了咱们德州的外乡人一定会尝一口。这鸡又是焖又是煮的,现点现做得等上许久,所以掌柜的见各位不像本地人,就吩咐小人送上来。”那伙计说话利索伶俐,顿了一顿又满脸堆笑地说,“当然,各位若是不要,小人这就端走。”

“留下吧!”

里间的陈澜听那伙计说什么太祖赐名德州扒鸡,一时颇为无语。只是那伙计都已经那么卖力地推销了,她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伙计道谢的声音和关门声,等到她换了衣裳出屋子,就只见芸儿正揭开了那德州扒鸡的盖碗,好奇地打量着里头的东西,她一时轻咳了一声。下一刻,芸儿就原样盖好,又笑着凑上了前。

“夫人也真好心,他们那是说得好听,我瞧着就和京师其他地方的烧鸡一样,没见有多大差别。老爷不是带着车夫彭大叔出去了么,说是要把这德州有名的美食统统买回来,想来那扒鸡总比这客栈里头的正宗。再说,店家哪有那么好心送烧鸡给咱们,还不是算在房钱里。”

想起住店之后就马不停蹄出了门去的杨进周,陈澜不由感到心里满溢着温暖和幸福。

这和后世的旅游度假不同,夫妻俩这一趟出门,那些佛寺名景也就罢了,如饭馆酒肆这样的去处,她一个妇人家终究不好过于抛头露面,因而渐渐每到一地,杨进周便二话不说地先去四处搜罗一番美食小吃。尽管那些东西大多闻名不如见面,她也吃不了多少,但这份心意却让那些风景名胜也为之失色。

“好了,别卖弄嘴皮子了。既然是送来了,你先送去隔壁,让他们先分吃了垫垫肚子,也不知道叔全他们几时回来。”

“是是是。”芸儿笑着屈了屈膝,回身端上了那盘子,临出门前又笑嘻嘻地说道,“夫人别光顾着等老爷,您也先用两块点心垫垫肚子,咱们从衡水过来,在路上也走了一天半呢!”

“这丫头!”柳姑姑从里头铺好了被子铺盖出来,见芸儿已经一溜烟出了门,她便走到陈澜身边,低声提醒道,“夫人身边这许多人,如今一个个都嫁了,除了红螺是聘给了虎爷,其他配的都是咱们府里自己人,唯独她始终挑不到合适的人,大多就是为了她这性子和这张利嘴。她这性子绝对不能嫁到外头去,一来外头男人大多都是把女人不当回事的,她这脾气哭都来不及;二来她的嘴实在也太快了些,天知道会不会漏出些什么。”

“姑姑说得是,可当年要不是她,兴许就没有如今的我了。”陈澜笑了笑,随即往那太师椅上靠了靠,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些遥远的记忆。尽管少了几分亲身经历的真实感,但这几年的朝夕相处却是真真切切的,“总之,她既然不愿意,那就再好好给她挑挑,姑姑也请费心些,闲来不妨多和她聊聊。”

柳姑姑答应一声,须臾就扶着陈澜进了里屋,又去外头取了事先备好的放有各式点心的攒盒。虽说连日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四处逛,但陈澜毕竟是在江南养息了这好几年,眼下精神既好,腹中也不觉得饥饿,就推拒了让柳姑姑自己取用,自己随便找了一卷带着的书看。等着等着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当她心中狐疑,打算让人去外头看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着芸儿那高兴的嚷嚷,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人回来了。

“在路上正好遇到明发上谕贴在了衙门的八字墙上,各处要道也都贴了榜文,路上人多,所以不得已绕了点路。”杨进周脱下脑袋上的皮帽子丢给芸儿,见陈澜上来给他解下外头那件大氅,他便随手除去了手套,用还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握住了陈澜那只右手,低声说道,“上谕,命礼部预备仪制,择吉日册封太子。”

陈澜听到明发上谕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所准备,然而,杨进周说到册封太子,她仍然是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把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人不觉贴近了他的胸膛:“上谕可有说是谁?”

“是荆王。”

说这话的时候,杨进周虽没有扬声,但旁边的柳姑姑和芸儿都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全都垂下了头去。只年长的那个不安地绞着双手,年轻的那个则是索性把衣角揉得一团乱。当看到柳姑姑悄悄溜去了外间的时候,芸儿犹豫片刻也慌忙跟了进去。

“看来这一次,小四让咱们这一走,还真的是做对了。”陈澜早就注意到柳姑姑和芸儿都已经走了,此时索性就是伏在了杨进周的身上,“也不知道之前那百官上书是怎样的光景,如今的上谕又是怎样出的炉。总之咱们不在京城,这都不关咱们的事。”

“你说的没错,咱们这一趟游山玩水,想来给假的皇上也会满意得很,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酬劳酬劳四弟的用心良苦。”

“还酬劳他?你这姐夫这般好说话,他以后耍花腔的次数就得更多了!他这性子一定要多敲打,否则他那得意劲一上来,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

“你呀,分明是回来之后对他这个弟弟又满意又高兴,可当面多夸他几句却又不肯。”搂着那弹力惊人的腰肢,杨进周见陈澜瞪着他不说话,可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默认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那张开翅膀护着他的模样谁都能看得出来,可要知道,他就要成亲,眼下是真真正正完全长大了,不能再把他当成孩子看了!”

……

中午时分,京城那阴沉沉的天空却突然下起了雪来。平日里虽说见多了雨雪,但头一回在御前当值的陈衍穿着斗笠蓑衣,起初还不觉得什么,可渐渐的,那雪一层层积在蓑衣上,渐渐就显出了分量来。等到傍晚换班时,他甚至觉得肩膀都僵了,双脚更是失去了知觉。当进入烧着火炕和炭盆的温暖直房时,他一把扒拉下蓑衣,紧跟着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

“来来来,陈小弟,喝口滚热的酒暖一暖。这身体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就这么坐下,明天你十有八九得感染风寒。”

“多谢多谢!”

陈衍赶紧接过了那个递到面前的扁平圆口锡酒壶,直接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紧跟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等到把酒壶还回去的时候,他方才感到一股热气从下头倒冲到了喉咙口,一时咳了好一阵子,老半晌才缓过气来。一旁的其他人虽说都笑开了,但看着陈衍的表情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几分亲近。这勋卫散骑舍人无定员,最初几百上千人,可时至今日甚至是越封越少了,否则也不会让陈衍这堂堂阳宁侯府的四公子和他们这些校尉一般当值。只不过,和此次封的另三个不一样,这位阳宁侯府的少爷倒随和,吃穿用度甚至毫不讲究。

因而,陈衍喝过酒后,在炭盆边上烤火的另一个大汉便好心提醒道:“你这是第一回碰到雨雪,以后若是当值,有的是这种情形。最怕的不是这大雪,而是冬天里的大雨。那可是和夏天的雨完全不同,在这大冷天里直接就能结成冰珠子,打在斗笠上沙沙作响,甚至感觉和冰雹差不多,身上也只能穿油衣,一个时辰就能把人冻得半死。还有,别拿着冻僵的脚直接去烤火,要涂姜膏,否则脚没多久就得烂了。”

陈衍还真是不懂这些,别人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那种虚心求教的表情自是让四周这些年纪比他大一倍的校尉们极其满意,不一会儿,七嘴八舌的提醒和诀窍就都堆了上来。因而等陈衍笑嘻嘻地说来日等大家有闲,他设席请客时,自然激来了一片叫好声。

因而,当他再次上直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厚的皮坎肩,脚下的毡袜也另换了一双。半道上不合撞了一个小宦官,他却不顾同僚的喝骂,笑嘻嘻地把人搀扶了起来,直到再次下值,他才抽了个空子展开了手中的纸条,那上头只有短短十个字。

“阳宁侯不日将回京献俘。”

第428章 心高眼阔

从真定府上路,过了衡水便是景州。陈澜前世里并不是爱好旅游的人,再加上弟弟病弱,去过的只有北京西安南京这寥寥几个有名的古都,自然从未来过后世已经名声不显的景州。相比那些斧凿意味太浓的所谓水乡小镇千年名城,如今的景州城自然是原汁原味的古色古香。站在高塔之下静赏古塔风涛,随后又和杨进周一块一气登上了这座十三层的高塔,就只见视线之内无遮无挡,极尽目力甚至能达三四十里远。

虽说一气登上这十三楼,眼下双腿还在微微打战,但那种登高望远的兴奋感却盖过了疲累,倚靠在杨进周怀里,尽管迎面而来是阵阵呼啸的寒风,她仍是深深呼吸了一口那夹杂着凛冽冰寒的空气,笑着说道:“站在这地方,只觉天地都开阔了。”

“话说得没错,可这大冷天出来游玩,恐怕也只有咱们这两个被四弟糊弄了的糊涂人!”杨进周苦笑一声,竭力用大氅将陈澜遮盖得严严实实,又用手轻轻捂住了她冰凉的手指,“这景州塔虽好,可你看看今天有几个人来登高的?这早就过了秋高气爽的九九登高节了,各处连暖炕都烧了起来。这下你放心了,等回到了家里,我也非得好好教训一下那小子!”

“他还不是好心,想趁着这机会让咱们躲开是非?”本能地白了杨进周一眼,见他脸上满是笑意,陈澜这才醒悟到自己一不留神又中了他的圈套,于是赶紧别过了头去,好半晌才讪讪地说,“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若趁着这假期不出来走走,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机会。你知道么,哪怕是之前在江南后来那段太平时日,也不如这些天来得惬意舒心。”

“那是自然,我不忙公务,你不用管家,哪里还有比这更好过的日子?难得见你有心写那些山水游记,之前在江南,也没看你有这雅兴。”

外头风声愈响,空荡荡的塔中越发寂静,夫妻俩好一阵子谁都没开口,直到陈澜冻得受不了了,突然打了个喷嚏,杨进周才赶紧给她拉上了风帽:“成了,总不能一直在这景州塔上吹风不下去,否则下头人该急急忙忙上来找咱们了。我还真没想到你有这兴头,要知道,柳姑姑也是上到八楼就没再跟,芸儿干脆在五楼就停下了。”

“好容易才能到这景州塔来,哪怕是再累,不爬上来岂不是这一路车马劳顿白熬了?”

陈澜微微一笑,再次深深凝视了一眼那一览无遗的景色,这才随着杨进周的搀扶缓缓往中间下楼。踩着那一级一级深深的台阶,虽说脚底早就因为在风地里站的时间太长而发僵了,可旁边那只有力的手一直紧紧拉着她,让她每一步都能稳稳当当脚踏实地。

这整整十三层上下一趟,多年没爬过楼梯的陈澜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站在平地上竟是有些站立不稳,而柳姑姑虽说好些,可芸儿也在那抱着双手直喊冷。相比之下,杨进周的反应自是微乎其微,把护卫都安排好了,等到马车过来,他甚至还有充足的力气把膝盖直打颤,完全没法上马车的陈澜给抱了上去。

“说来也快,咱们这一趟出来就是二十天出头,这畿南三大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沧州了。”坐在车上,杨进周给陈澜揣好了手炉,安好了脚炉,这才给她拉紧了大氅,“这近畿的地方是北边,虽不如江南风景如画,却别有一种磅礴大气。说来我长这么大,这些地方也是头一回来,真有一次不枉此行的感觉。对了,刚刚守塔人说过,到了景州,必得尝一尝这儿的馓子,横竖都只是小吃,待会路边停一停,我买来你尝尝。”

“这一路过来我都尝了多少东西,再这样下去,回京之后别人就认不出来了!”

陈澜嗔了一句,可面上的表情上仍然满是喜欢。她原本极其挑剔的肠胃在江南那养息之中虽不说恢复了从前的铁胃,可终究是不再忌讳外头的吃食。毕竟,这年节却没有那许多无良商贩黑心作坊。因而,等到杨进周把那馓子买了过来,她仍是饶有兴味地吃了大半根,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了厢壁上。

“还说我把你喂胖了呢,你怎么不说,你这趟出来,胃口也是见涨?”

如今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陈澜哪里会在乎杨进周这戏谑,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反而是摩挲着小腹暗叹了一口气。她胃口越来越好,身量却还和从前差不多,再加上这些天车马劳顿,恐怕要心想事成是不太容易,也只能等到回京再说了。可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出来着实是没白走,这辈子她兴许都不会有这般闲暇的机会了。

沧州开元寺的铁狮子就不必像景州塔那样费神费力地攀登了,看完铁狮子游了开元寺,杨进周顾着陈澜的口味,自然又是选了一家闹市的客栈住下,让伙计把四下里的小吃全都搜罗了来,什么驴肉火烧、什么沧州冬菜、什么羊肠子……因这一路回京顶多就是三四天,他们这一住就是三日,四下里该吃的该玩的都尝试过了,临到上路时还特意捎带了几口袋的沧州金丝小枣。这天早上正准备结了帐往天津去时,才到门口套了车,就只见门前大街上两骑人疾驰而过。

见多了驿站的四百里六百里加急,夫妻俩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一路到了天津三卫,他们才发现某些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原来,竟是翰林侍读学士罗旭明折拜发,弹劾北直隶学政玩忽职守,以至于下属州县买卖廪生,院试作弊等种种不法事,一时间,这位始终就不曾低调下来的威国公世子又是名动河北。

不但如此,兴许是罗旭微服私访的事情已经泄露了出去,杨进周一行住进了客栈之后没多久,衙门便来了人查路引。随行的一个亲随虽是拿出了路引,但那领头的差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端详了许久,终究是捏着不肯放,嘴里仍是继续盘查,末了甚至还提出要进屋按路引核对人数,那越来越大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内间的人。

因这是最后一程,杨进周便只带了陈澜坐车出去,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栈中。这会儿柳姑姑打起门帘出去,冷冷瞅了那几个差役一眼,见头前那个领头的差役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往她脸上打量,她便随手递了一个信封出去。那领头的差役见此情景,不觉端起了架子,也不伸手去接,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嫂子,上头如今查得严,这一套可行不通了。各位这行李是否有夹带,身份是否属实,我可不得不得罪了。”

“这是给你们指挥使的帖子。”柳姑姑见那差役面色一凝,手就僵在了那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大人携夫人路过这儿,因明日启程,不及登门造访了,所以说道一声。”

这一声大人让那差役倒吸一口凉气,再一看柳姑姑那丝毫不露奢华,可却也并不显寒酸的衣着,再忖度忖度刚刚那随从模样汉子的口气架势,他的面色就有些架不住了。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路条,他立马打点出了满脸笑容,竟是双手把路引递了回去,随即又把那一封封了口的帖子接了回来。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嫂子还请勿怪。这东西小人一定送到,一定!”

等这差役带着人一走,手里拿着路引的那亲随忍不住上前冲柳姑姑道:“姑姑给他的是什么帖子?咱们这一路都不曾露过身份,如今到了天津三卫,为什么要……”

“先头那罗世子的消息只怕是让那些地方上的官儿有些紧张了。否则,顺天府开出来如假包换的路引,那小小一个差役敢质疑?”柳姑姑面色一片沉静,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都要回京了,藏着掖着就没必要了,露一露身份,若人有什么歹心,想来自然而然就压住了。否则,夫人也不会早早备下了盖着老爷私印的帖子。”

在坊间传说之中,天津卫得名于楚太祖,而那位有着太多传说的人物还留下了赫赫有名的狗不理包子,亲笔题过天津大麻花等等。因而,陈澜对这些已经都麻木了。尝过了狗不理包子,又捎带了一大包大麻花,她一回到客栈,就发现那掌柜和伙计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同。

待到回了房,她方才得知之前差役查过路引后不久,紧跟着又一拨人气势汹汹过来,看着是都指挥使司的人,才刚被几个光火的亲随赶走,这却把掌柜和伙计吓了个半死。

“你是说,你把我出来之前预备的帖子给了那查路引的差役?后头的人却是问都不问就要搜检?”

见柳姑姑连连点头,陈澜心中那种莫名的古怪顿时越发明显。而这时候,一旁的杨进周突然开口说道:“记得天津左右卫都并入了天津卫,说是指挥使统管,但因为这儿地处漕运和海运的要紧关节,还是另外设了官衙。相比那些文官,那位指挥使未必是实权人物。既然是差役,更加不会是指挥使主管,而是直辖于天津卫的那位理政。”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而柳姑姑亦是面色一变,当即满面愧疚地上前行礼道:“夫人,都是我的错,一时记岔了这一节。”

第429章 消弭无形

“别人既是有意找茬,你不管怎么做,别人都能找到由头!”

陈澜想到这一趟游玩尽兴,结果却在快回京师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心中自然满是气恼。她正要开口吩咐什么,就只觉有人轻轻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扭头看见是丈夫,她呆了一呆,嘴角就轻轻挑了挑。

“你有主意了?”

“那张帖子刚刚被前头那帮差役拿走,后头就又来了一群兵,总不是巧合。他们这些人不可能和我有宿怨,不是蒙蔽就是受人指使。天津卫是关隘要处,想来有些人是打算两头闹大了,最好朝野间沸沸扬扬,让我们回京之后灰头土脸不好过。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他们如愿?要真是被这些小算计坏了名声,回去之后四弟都要笑话我没能耐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冲着陈澜微微一笑,又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按,随即就大步出了门。隔着那一扇木门,陈澜只听见外头传来了他沉着的吩咐声:“挑两个人,随我去指挥使司。把咱们车上预备的回避牌子摆到门外去,你们全部给我换上戎装在外头守着。厚厚打赏掌柜和伙计,但使再有人上来,让他们……”

听杨进周一说就是好一番话,陈澜起初那一点担心很快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她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随即就招手示意柳姑姑过来,又笑着安慰道:“姑姑就不要自责了,这事情怪不得你,原是有人要借此生事。只这么一出猴子戏看上去拙劣得很,也不知道是有人临时起意,还是还有什么后招。你去把伙计叫来,我问他话。”

听了这话,柳姑姑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当即出门去。一旁扮了好一会儿乖巧的芸儿自是赶紧上前扶了陈澜往里屋,又搬了椅子请她坐下,自己则是蹑手蹑脚到门帘边上守着。好一会儿,她才透过门帘瞧见柳姑姑引了一个伙计进来。大约是听人说了什么,那伙计的脸上没了起初的受惊过度,反而还有心思东看看西看看,满脸的机灵过度。

直到柳姑姑提醒了一声,那伙计才慌忙点头哈腰地行礼。陈澜虽看不见外头,可见芸儿在一边看一边偷笑,她大略能猜出外头光景,当即和蔼地问了那伙计几句本地风俗之类的俗套,随即才问道:“这天津卫和别地不同,乃是卫城,这理政署反而是后设,想来是文武分管一桩,互不干涉了?”

“夫人您这就说错了,哪有这么简单的!”那小伙计斜睨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柳姑姑,眼睛滴溜溜一转,继而便弯了弯腰陪笑道,“这卫城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有指挥使司和理政署,可历来就是不对盘的。就好比说如今这位俞指挥使,人家是三品官,理政才只不过六品,可这政务民生上头全都是一把包揽了,俞指挥使自然是心头不忿,所以就抓着海运漕运缉私的勾当,派出执法队满城搜检。而那位许理政也不会放了这一揽子,于是满城之中不是差役就是兵卒,成日里看上去吓人得很。”

“哦,那这两位在此地多少时日了?”

“俞指挥使才是刚来,许理政却是已经干了三年一任,只上头没有消息,于是自然就留任了。”那小伙计听到帘后的声音悦耳动听,脸上笑得就更殷勤了,想了想又连忙添了一句,“俞指挥使刚来的时候,和许理政三天两头不对付,后来才渐渐消停了,也难怪,外头一直都在传,据说这位俞指挥使是荆王……”

他突然一下子住了口,等发现刚刚纹丝不动的柳姑姑正用利箭一般的目光盯着他,他那惧怕立时化作冷汗出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都流传说,那俞指挥使是未来太子殿下举荐的人。他性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兼且还不到四十,平时暴躁起来谁都敢骂,据说火气大的时候连衙门的屋顶都能掀翻了,所以,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陈澜自然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倘若说她先前不明白,此时此刻就大略清楚了。虽说这挑拨冲突的法子并不高明,但从柳姑姑把东西递出去,到发生了那么一遭冲突,总共也就只有一丁点时间,那位理政倒是有些急智。

因而,她沉吟了好一会儿,便问出了最后一句话:“那许理政来这儿之前做过什么官,你可知晓?”

她本以为那小伙计既然连天津卫指挥使是荆王举荐都知道,许理政的来历必然也不在话下,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外间期期艾艾好一会儿,方才传来了一声干咳。

“夫人恕罪,许理政从前做过什么官儿,小的还真是不知道。这位大人上任之后,一切就和从前几任大老爷差不离,该收税收税,该派差派差,无论是官司还是其他,都没什么大特殊的,就只是常常往海边码头走,据说家里人也开了铺子做生意。这都是老规矩了,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其他事,坊间流传很少。”

一文一武,一个低调得没人知道来历,一个却是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纵使陈澜原本并无偏向,此时此刻也已经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该问的都问过了,她见芸儿回过头来看着她,便冲其打了个眼色,下一刻,就只见这丫头把门帘缝隙拉大了些,冲着柳姑姑比划了几个手势。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千恩万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