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里屋思量了好一会儿的陈澜终于出声叫道:“柳姑姑。”

不消一会儿,柳姑姑就进了屋子,垂手稳稳当当站在了那儿,只是,当她听清楚陈澜的话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夫人放心,奴婢都明白了,一定会原原本本把话带到。咱们只是过境,却有人想借着咱们闹上一出,就算不能把人怎么样,也得让他们寝食难安!”

柳姑姑去后不久,就有一拨二三十个军汉气咻咻到了客栈门口。也许是回避的牌子摆了出去,又见着两个戎装的带刀护卫,一群人一时间都有些犹疑不定,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分出了一多半在这儿看着,还有七八个则是匆匆回转。又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刚刚离开的人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只嚷嚷了两句,刚刚还虎视眈眈守着客栈的大队人马就立时散去,倒是让客栈大堂里躲在柜台后头的掌柜和伙计莫名其妙。

直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因为先头那几出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方才再次传来了马蹄声。相比去时的三个人,这一次却是十几个人护送了杨进周一行回来。为首的军官一直把人送到了客栈门口,这才拱了拱手道:“杨大人,都是下头人不懂事,险些冲撞了,您要是不介意,明天一早我亲自带兵送您出城?”

“俞指挥使不用这么客气。我和内子又非公务,怎能劳你派兵?”杨进周略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后头的诸多军士,这才诚恳地说道,“今次之事既然已经说明白了,不过是些许误会,不足为道。但俞指挥使受命镇守天津卫,平日为人处事,尽量不要让人抓着把柄。那些明面上的冲突看似都压下去了,难免有人一直悄悄扣着,应景就砸了出来。”

尽管杨进周的年纪比那俞指挥使年轻许多,但这番话却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有先前在指挥使司的那番厮见,听话的当事人在脸色连变之后,最终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杨大人提点,下官记下了,日后一定好好管束下属。”

话说完了,站在门口的杨进周眼见这一行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正要转身进客栈时,却发现另一边街口有一辆马车拐了进来,正是之前柳姑姑和芸儿坐的那一辆黑油车。心中诧异的他索性停了一停,待到马车停稳,果然是柳姑姑推开门下了车来。

“老爷回来了?”柳姑姑快步上前,屈膝行了礼后,见杨进周的两个从人已经看住了客栈大堂,掌柜伙计都不见踪影,这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是夫人吩咐奴婢去理政衙门捎带几句话。”

“哦?”杨进周眉头一挑,没有问陈澜都让她转达了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位许理政如何说?”

“回老爷的话,那位许理政原本还着意说要来拜见,可奴婢转达了夫人的吩咐之后,他就一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又找借口留了奴婢大半个时辰,最后才亲自送了奴婢出来,不住地赔礼陈情,都是说下头差役不懂事,一定给咱们一个公道等等。”

“不外乎是让人顶缸之类的老套。”

杨进周眉头一挑,点点头便转身回房。待到进了屋子,他就发现陈澜正在伏案疾书,上前一看便发现赫然是这一路上的山水杂记。此前在保定府真定府景州沧州的那些他都曾经瞧过,而天津的这一篇却只是起了个头。他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因而,下一刻,他的手不知不觉就搭在了陈澜的双肩上:“你这还真是釜底抽薪,回京之后给人一看,你这观风使就坐实了。”

第430章 弟妇,分家

当陈澜再一次从宣武门进了京城时,杨进周整整一个月的假也已经仅仅剩下了一天。尽管在天津稍有些败兴,但总体来说,这一个月的游山玩水,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觉得颇为尽兴。这会儿乃是午后,眼看家门在即,陈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结果下一刻就听到身边也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扭头一瞧,双目相对之间,她不免笑了起来。

“说是游山玩水,可这么一个月下来,其实也累得狠了。你后天假期就满,明天好好休息个一整天吧。”

“这些天休息得还不够?虽然一路车马劳顿,游玩也费力气,但难得不用迎来送往,不用理会官司人情,更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这哪里能说得上一个累字?倒是你,从前都是很少走这么多路的,这一回玩疯了,回去之后只怕要休养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我哪有这么不中用!”

夫妻俩彼此调侃了几句,相互倚靠着,渐渐就都打起了盹。直到外头一连好几声轻唤,杨进周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拉开窗帘瞧了瞧就轻轻推了推陈澜:“澜澜,醒醒,这就已经到了,娘让庄妈妈在二门等着我们呢!”

陈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看杨进周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她连忙坐直了身子。很快,她就只见一个人影敏捷地钻上了车,却是芸儿。等到芸儿二话不说卷起了袖子,又笑嘻嘻地拿了木梳出来,她哪里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是由得她替自己利落地拔下发簪,解下发髻重新梳理,最后挽了一个最简便的发髻,又将金簪复位,最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理了额发,整了衣襟。

于是,等到下车的时候,裹着鹤氅的陈澜自然显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笑着扶起了行礼的庄妈妈,她问了一番家里的情形,得知这些天陈衍虽因在宫里当值不得闲,但长公主府,也好侯府也好,常常有送东西过来,难得有假的镇东侯世子萧朗还来拜见过江氏,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大事,她唯一的那点担心也就放下了。

“咱们这一走就是一个月,着实辛苦庄妈妈了。”

一路随着往里走,庄妈妈听见杨进周这么说,顿时笑了起来:“老爷快不要这么说,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更何况您和夫人不在,老太太吩咐大门紧闭,但凡不熟悉的一概搪塞不见,所以反而清静得很,成日里只在惜福居带着骏儿少爷弹琴读书写字,日子过得甭提多惬意了。就是前几天……那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也属咱们这儿消停,听说外头纷乱得很,说什么的都有。”

说到这里,庄妈妈顿了一顿,突然轻轻一合掌道:“看我这记性,老爷夫人这会儿回来得正好。老太太不知道老爷夫人正巧今天回来,今天见暖房里头菊花开得好,可四少爷没空,所以就下帖邀了杜阁老夫人,说是杜大小姐也会来。只上午杜大小姐还有女红课,所以说是午后就来,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到。”

得知卫夫人和杜筝一块来了,陈澜顿时大为高兴。之前她刚刚回京城就一家家轮流拜访了过来,毕竟全礼数的意味居多,各家都不能逗留太久,因而竟是没能和未来的弟媳多说说话。因而,等到进惜福居的时候,她自然而然是满面笑容,在江氏面前行过礼后,就把此行捎带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这是沧州的金丝小枣,这是景州的双花,这是在保定府淘的几样官瓷,娘喜欢白瓷,所以咱们就买了回来,还有……”

见陈澜仿佛献宝似的左一样右一样从一个大藤箱里头往外搬东西,江氏瞅着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是干什么,出去游山玩水,还每到一地就采买这些。都是京畿附近的地方,要什么派人去买就行,还用得着占你们车上那一丁点地方?柳姑姑,你也不劝着他们这两个年轻的,又费力气又费精神。”

“老太太,老爷夫人那是孝顺,东西再重都是情愿的,更何况多半都是顺路捎带?”柳姑姑自是笑着帮腔了一句,见江氏的目光只在杨进周和陈澜身上打圈,她忍不住心中轻叹,随即又凑趣地说道,“这一趟出去是该看的看了,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别说老爷夫人,就是咱们几个跟着的人也是老大的福分!”

见江氏又朝自己看了过来,芸儿也连忙笑吟吟地说道:“就是,我长这么大,还没这样在外头逛过呢,真是好玩极了!只可惜奴婢这腿脚实在是比不得老爷夫人,就连柳姑姑也比我强。景州塔我才爬上第五层就没力气了,没看到那绝好的风景。”

“你这没出息的丫头!想当年我去景州塔的时候,哪怕两腿打战,还是勉强爬上了十三层!”虽是嗔怪的语气,但江氏的脸上却满是高兴的笑容,又拉得陈澜坐下左问右问。直到外间传来讯息说,杜阁老夫人和杜大小姐一块来了,她才暂且放下了这一桩,却是看着陈澜说,“这样吧,今天有客,阿澜陪我出去迎一迎,全哥你先去兵部衙门把假销一销,至少让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对了,今晚全哥你一个人睡,让阿澜陪我说话。我这腿脚如今是走不动路了,可总得听听你们这一路的见闻。”

母亲这一说虽是让杨进周为之苦笑,但自然不会违逆,而陈澜则是斜睨了丈夫一眼,这才搀扶着江氏出了门去。可才出了院子,她就发现自己这一身还是刚刚回来时的装束,就这么待客未免有些不恭敬,可还没开口就被江氏接过了话茬。

“杜阁老夫人又不是外人,再说你们本就是刚回来,出去迎一迎再回院子换身行头就是了。我倒是没想到,杜家那样的,竟然对女儿的针线功夫那样看重,杜大小姐的性情人品我见过,那就更是没的说了。衍哥儿的这门亲事真挑选得极好,阳宁侯太夫人果然眼光老到。”

陈澜也已经两三年没见过杜筝,可此时听婆婆夸奖,她心中也觉得高兴。等到了二门,正逢卫夫人和杜筝下车。就只见卫夫人一如当年光景,虽不至于荆钗布裙,但无论是那件栗色的通袖还是驼色的褙子,亦或是那一条不曾镶金滚银的秋香色湘裙,都显出了一种庄重淡雅的风韵来。相形之下,年过十四的杜筝则是大红小袄,品红滚白边的斗篷,那娇小可爱的脸庞上只是薄施粉黛,在这肃杀的冬天透出一种别样的鲜亮来。

一见陈澜,杜筝就立时眼睛一亮,赶紧扶着卫夫人上前,厮见过后就拉着陈澜的手说道:“澜姐姐,上次到我家去就只留那么一会,我上完课之后你就回去了!这次来我还嘀咕你正好出门,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

“好容易才能见上未来弟媳妇,她这姑奶奶就是插上翅膀也得飞回来!”江氏在一旁调侃了一句,见杜筝只是双颊微微一红,却还大大方方地上来行礼,她不禁暗自称许,又冲杜夫人说道,“说来也真是巧了,他们俩也就是比你们早到半个时辰。这不,我这媳妇连大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你们就来了。”

“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卫夫人招手唤过陈澜,执手端详了好一阵才说道,“之前你到家里来得匆忙,我竟是没好好看看你。老爷之前还说呢,大冷天里出去游山玩水,都是延庆耍的花枪!只看你这气色竟是比之前更好了,想来这一圈游览有滋有味。”

陈澜听到那两个陌生的字眼,不禁微微一愣。这时候,就只听一旁的杜筝轻声说道:“澜姐姐,那是爹爹送衍哥哥的表字。衍通延,而所谓庆,则是取了绵延吉庆的意思。”

此话一出,不止是陈澜,就连江氏都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杜筝,卫夫人的目光里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笑意。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杜筝终于被看成了一个大红脸。老半晌,还是陈澜笑着打破了这场面:“好了好了,大冷天的大伙别在门口这么说话,赶紧进屋里坐吧。倒是叔全先去了兵部,大约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他一个大男人,回来不回来也不碍咱们几个说话。”卫夫人突然挑了挑眉,随即笑道,“我家老爷兼着兵部尚书,如果今天到兵部去,要真撞见了,按照他的脾气,少不了要吹胡子瞪眼说上两句的。他就是那脾气,闹得延庆一见着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四弟那脾气也得有个人治治,否则就得得意上天了。”

陈澜嘴里这么说,眼角余光却在打量杜筝。见小丫头挽着她的胳膊只顾埋头走路,脸上那红晕在冷风下仍然没有褪下,不禁有几分好笑。直到江氏伴着卫夫人进了惜福居正房,杜筝却寻空子说是要请教她针线,结果到了东屋里头,却说出了另一番话。

“澜姐姐,爹爹前些天回家时,让我捎带一句话给衍哥哥。可他这几天人影都不见,说是大多数时间都在御前当值,我自然见不着。”见陈澜面露诧异,杜筝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复述着父亲的原话,“父亲说,等阳宁侯回来,请老太太主持分家了吧。”

第431章 姑嫂,大捷

那一刻,陈澜站在那里,心里一时间转过了无数思量。

杜筝看着陈澜那沉吟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父亲是让她对陈衍说的,两人虽定下了亲,但平日在母亲面前,来往并不如寻常未婚夫妻那般避忌,尽管不能说些悄悄话,可交谈一些有的没的却常常有,这话叫她带而不是叫她母亲,自然是为了他们将来是夫妻。可眼下她因为心里忐忑,把话直接说给了陈澜,是不是太莽撞了?万一让人家觉得,她是怕将来媳妇难当……

“澜姐姐……”

“嗯?”陈澜这才回过神,见杜筝那分明显露出七上八下的表情,便冲她笑了笑,“杜阁老这话提醒得正是时候,多亏了你尽早说一声。毕竟,小四何时能有闲还难说得很,你早对我说,我也能早对老太太言语,及早有个预备。还有……”

见杜筝那有些紧张的样子,陈澜不禁含笑走到她身前,轻轻捋了捋她耳畔的一缕乱发:“冲你叫我一声澜姐姐,以后若是还遇到这种事,只管对我说才是,我还会不信你?”

“嗯!”杜筝赶紧点了点头,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待听得外间江氏和母亲卫夫人似乎正说得高兴,她冷不丁又牵扯了一下陈澜的衣袖,悄声说道,“澜姐姐,你的衣裳鞋袜尺寸,可能告诉我么?”

“咦?”陈澜这一回货真价实诧异了,“你问这做什么?”

“给澜姐姐您做啊!”杜筝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见陈澜似乎是愣住了,她才诚恳地说,“衍哥哥父母都不在了,除了阳宁侯太夫人之外,澜姐姐你就是他最看重的至亲了,这开箱礼我总得预备你的,否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本来想问衍哥哥的,可想想他毕竟和姐姐分开两三年,所以只好直接问你了。”

“你也太周到了些!”陈澜不觉哑然失笑,心中却觉得一暖,“那开箱礼都是敬献给翁姑伯婶这些长辈的,若是连我这个出嫁的姑奶奶也算了进去,你得多做多少针线活?哪怕你女红再好,说不得也要熬红了眼睛,心意到了就行了。”

“那怎么行,心意也不能是嘴上说说。”杜筝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又嫣然笑道,“澜姐姐在江南,逢年过节衍哥哥还登门转送你们捎带来的节礼,除了爹娘的,甚至还有给我的各色小玩意儿,单单这些我就亏欠了好多呢,一套衣裳算什么。对了对了,澜姐姐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料子?”

在杜筝的连连追问下,陈澜只得放弃了劝说她的打算,于是便讨论起了针线手艺等等,比如她在江南呆的那段时日里学的苏绣针法,比如江南如今最时兴的颜色,比如现如今那些名目繁多的绸缎布料……总而言之,起初也只是随口说说,可禁不住杜筝那饶有兴致,她也就渐渐把话题引申了开来,竟是说起了江南的风土人情。

外间庄妈妈挑起帘子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放下手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江氏跟前。见卫夫人露出了征询的表情,她就笑道:“咱们夫人和大小姐正说得高兴呢,看两人投契的样子,就是过一会也不定有兴致去赏菊。要不,夫人您和老太太一块先去瞧瞧?这儿正说着玄武湖呢,要把南京的风景名胜说完,不定要多少时间。”

“那我们先去。”卫夫人知道陈衍和姐姐陈澜最是亲近,也乐意杜筝和陈澜多说说话,当下不以为意地转头冲江氏说道,“我家这丫头看着伶俐,可其实却呆得很,就知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候我都吃不消她。今天就只能让澜丫头受些累,让她有个说话的地方。”

“大小姐性情人品样样都好,哪里会有什么呆气,要真是那样,我家媳妇怎么会拉着人说这么长时间话?不瞒夫人你说,她这人看着和气,其实也挑人,要是平常那些夫人小姐,这淡淡地说上一会儿话,就能让人知难而退了。”这平常人口中乃是挑剔媳妇的话,江氏说着却自豪得很,但转念间就想起对面还是客人,见卫夫人面上笑容不减,这才放心,忙起身举手相请,“说是暖房菊花开得好,其实也都是衍哥儿送来的,还有那一对仙鹤,我就借花献佛了。”

卫夫人随着江氏去暖房看花,陈澜和杜筝的话题也渐渐从游山玩水渐渐发散了开来,到最后兜兜转转竟然说到了陈衍。听杜筝在那眉飞色舞地说着陈衍曾经在杜家院子里舞剑,在杜微方面前被考较功课的老鼠见了猫,一次送礼时捎带给她的一只小兔子,许诺带她去骑马……尽管还只是相持以礼的未婚夫妻,可听在陈澜耳中,却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些前世里纯真爱情的滋味。

“听上去,小四还真是挺会哄人的。”

“是啊,尽说些好听的!”杜筝嗔了一句,可紧跟着就耳根一红,赶紧解释道,“他在娘面前总拣好听的说,结果娘就总是夸他这样好那样好,在爹面前也老是帮他说话。”

“哦,难道你就没有老帮他说话?”

陈澜戏谑地问了一句,见杜筝那红晕一下子蔓延到了整个耳朵,她自是更觉得有趣,只不过知道小姑娘终究脸嫩,她也就没继续戏谑下去,而是拉着杜筝到一边梳妆台前,笑着开了那个三层的梳妆盒。杜筝站在旁边看着陈澜一层层抽屉拉开,见那雕工精细,每一层都分门别类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不禁看花了眼。可等到陈澜在最末一层里头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自己,她才愣住了。

“澜姐姐,你这是……”

“不是现在送给你,只是先给你瞧瞧。”陈澜微微一笑,见杜筝接过此物,好奇地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端倪又双手送还了回来,她这才笑道,“不认识是不是?这是老太太当年给我的印章,凭这个可以调动诸多产业和人手。这是侯府的东西,我如今只是代管,终有一天是要给你的。”

在两位赏花说笑高高兴兴回来的长辈看来,当陈澜拉着杜筝的手从屋子里出来时,那一幕显得无比融洽和谐。虽说江氏笑说让陈澜再带着杜筝去暖房看花,可一来时间不早,二来卫夫人终究放心不下家里,当即只能约定了下一回再来。然而,婆媳俩亲自把人送将出去没多久,随杨进周去兵部的一个家将就匆忙赶了回来。

辽东大捷!

尽管并不是自己的儿子领兵大捷,但江氏毕竟曾经历过丈夫儿子两代人征战沙场,深深明白那些为出征男人担心的家人是什么滋味,此时情不自禁地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一仗打完,是不是就消停了。朝廷这些年总是打不完的仗……”

说到这里,江氏突然醒悟到这话题多说犯忌,便连忙住口。一旁的陈澜见那家将犹疑不决仿佛还有话要说,便冲他问道:“老爷还让你带什么话回来?”

“回禀夫人,老爷在兵部见了杜阁老,后来又进宫去了,说是元辅宋阁老召见。小的在东安门外等了好一阵子,却有一位公公捎信说,让小的先回来,皇上召见。小的赶紧回了来,在路上就听到辽东大捷。只不过错过了信使,可就这么回来也听到了好些人议论,有说杀敌十万的,有说镇东侯威猛盖世的,也有说本朝天威更胜太祖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是好话就行了。”

江氏笑着点了点头,让那家将退下,和陈澜一块往里头走的时候,不免又轻声说:“这些天你们俩在外游玩,我在家时还听说过,朝廷要派全哥去辽东。如今那边大捷,想来是用不着他了。其实这本就没错,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将领,不过是因为天恩浩荡机缘巧合,再加上自己敢打敢拼,于是立下微劳,哪里就比得上那些功勋彪炳的名将老将?”

当母亲的江氏不希望杨进周出征在外,陈澜这个为人妻子的何尝乐意?此时在自己家里,她虽是笑着附和,但心里却难免颇有思量。

才只是刚刚报捷,街头巷尾就仿佛点燃了引线一般立时议论了起来,那家将一路回来就能听到这些,难道只是因为坊间百姓对辽东战事特别关切?婆婆说是战事定了,于是万事皆休,可天知道这是接下来不用打仗,还是仅仅一次普通的捷报?不过,当今天子确实于战事上头有一种额外的热衷,从威国公平缅之后,紧跟着北疆打过仗,琉球打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如今又是辽东……尽管尚难和异时空大明那有名的万历三大征相比,但前车之鉴犹在,这样一直打下去,其他的不说,国库是否还能支撑?

天塌了是有高的人顶着,可如果自己的丈夫便是别人眼中的高个之一,那她怎么也没办法用那种旁观者的漠然角度看这一切。否则,当初在江南,她怎么会费尽千辛万苦,通过种种法子,在那一部几十本书里头,好容易“译”出了几本书来送到京城?

第432章 连心

直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杨进周方才踏进家门。厨房的饭菜已经热了两三回,但江氏等不到儿子不愿意先吃,陈澜则是仿佛路上疲累了,这会儿完全没胃口。于是,杨进周才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只见庄妈妈带着人布置好了饭桌,须臾就摆上了满桌子的菜。

“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也忘记先让人回来报一声让你们先吃,我在乾清宫已经吃过了。”

这句话让江氏吃了一惊,陈澜却在庄妈妈等人退下之后,笑着打趣道:“就算是御前赐宴,谁不知道人在宫里,哪怕皇上不在眼前,也没人敢大快朵颐,多半是吃个半饱都难能,怎么说回来都得多吃些。再说,不等到你回来,娘和我都是心里不安,而且我还真是没什么胃口。之前陪着杜阁老夫人和杜大小姐,也已经用过点心。”

江氏虽说没见过皇帝,但赐宴是怎么回事想也知道,因而她自然也是同意陈澜的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只见杨进周面色微微露出几许尴尬,好半晌才说道:“御前赐宴的时候,因皇上不在,荆王殿下作陪,我生怕隔墙有耳,索性埋头苦吃,结果一桌子菜几乎被我们两个一扫而空。”

一想到那时候两个人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采取的举动,杨进周就不禁有一种苦笑的冲动。而陈澜尽管不曾目睹,可想也能想象出那种诡异的情景——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有意谁都不看谁,在那举着筷子如抢食一般猛吃猛喝,最后落得个杯盘狼藉。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之后,她就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荆王殿下就回去了,皇上召了我去,说辽东大捷,问我是否有意前去立功带兵。”

此言一出,江氏立刻紧张了起来:“那你是点头了?”

“娘,我又不是没打过仗。这看似立功受赏的大好机会,但镇东侯既然已经打出了那样的大好局面,我这样过去,便和顺势去摘桃子没什么两样。我直说对辽东并不熟悉,况且资历浅薄,并不足以担此重任。”杨进周说着就斜睨了陈澜一眼,见其那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他便笑道,“放心,看皇上的模样,应当也只是随口一问,听我这话倒是笑吟吟赞我不贪功,还问我觉得谁可胜任平东军副帅。”

杨进周的卖关子让江氏很是着急,当即又忍不住问道:“你荐了谁?”

“是南京守备许阳。”杨进周见陈澜冲他会心一笑,母亲江氏亦是恍然大悟,便站起身来给母亲和妻子先后盛了两碗饭,“一来,他是之前的辽东总兵,于带兵打仗上颇有一套;二来,我在南京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合作过几回,大略知道一些他带兵的方略宗旨;三来……我想皇上大约也对他颇为属意。否则也不会我提出来,皇上就毫不意外的样子。”

“阿弥陀佛,总算是没遂了别人那番挑拨的算计!”

不管怎么说,心中那块大石头落下,江氏立时就开了胃。既然知道杨进周在宫里塞得饱,她也就不去管他了,自己用得香甜,竟是没注意陈澜只是陈澜有些懒洋洋地拨拉着碗里剩下的那大半碗饭。然而,杨进周却看在眼里,等到夫妻一同回房的时候,他少不得轻声问道:“怎么,回了家反而没胃口?”

“下午厨房做了枣糕,和筝儿妹妹在一起时多吃了半块,也许积了食,刚刚一点胃口也没有。”陈澜并没有在意,毕竟,她在外头的胃口是太好了,如今回到家看着满桌子菜吃不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杜筝对她所言之事,她也就借着这机会拿了出来和杨进周说,末了就叹道,“我如今只愁一点,若是要分家,老太太究竟跟着谁过?”

“如果按照惯例,阳宁侯是老太太的儿子,当然得一辈子奉养老太太。可要真是那样,小四不愿意不说,老太太自己也不会觉得舒心。不过,小四分家之后自然得离开侯府,若是让老太太随他一块搬出这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感情上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杨进周想着想着,剑眉已经紧紧拧在了一起,“我今天在乾清宫见到小四了。只不过是面圣,没能说得上话,但出宫的时候夏公公送了一程,据说,自从我们走了之后,小四就几乎一直都是当值,没一天休息过,怪不得看着人显得瘦了。”

“什么?”

陈澜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紧张的表情:“按理勋卫都是三日一轮班,他怎么会一直当值?夏公公可说过是怎么回事?还有,难道他就没回过侯府,他的文课武课怎么办?他的婚事在即,不少事情也要他自己操办的……”

面对连珠炮似发问的陈澜,杨进周起初还想打断她,可看着那种犹如护犊子小母牛一般紧张兮兮的妻子,他忍不住把人揽在了怀里:“你呀,用不着这么紧张!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有心思趁人不注意冲我做鬼脸,看样子当是无碍的。再说了,别人想杵在御前都不能够,听说其他三个同时封的勋卫散骑舍人,都是当值过一两次就不再宣进了。”

被皇帝看中是好事,可都说伴君如伴虎,陈澜和皇帝相处的那些时候尽管也有看到过天子的温情流露,但更多的时候领教的却是莫测天威。于是,杨进周这话完全没能打消她的担心,反而更是心里七上八下,这一夜竟是辗转反侧才睡了过去。

次日一大清早,晨省过后吃了早饭,她原想回阳宁侯府看看,江氏不但一口答应,还推了杨进周陪她同去。于是,她让柳姑姑预备了一小口袋的沧州金丝小枣,又凑了其他三样总共四样土特产,随即就上车启程。待到了侯府廖香院见着朱氏,请安问候送上了东西,朱氏就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看着面前的小夫妻俩叹了一口气。

“小四都已经快一个月没回来了。里头只捎信说当值脱不开身,我几次都想进宫去探望皇贵妃,可偏生太医说皇贵妃要静养,我这腿脚又越来越不利索,都急死我了!”

陈澜原本是想看看朱氏,再问问陈衍的情形,结果老太太一开口比她更着急,她到了嘴边的询问只能吞了回去,又冲杨进周打了个眼色。果然,杨进周闻弦歌知雅意,立时说道:“老太太放心,昨日我进宫时,在乾清宫时曾经遇见过四弟。虽说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还是让我转告说一切都好,请您尽管放心。”

“他真这么说?”原本有些萎靡的朱氏竟是一下子为之大振,竟是身子前倾声音急切地问道,“这都一个月吃住在宫里,人看上去可还精神,有没有黑了瘦了?”

杨进周当然不敢说实话,当下打包票说陈衍一切好得很。这下子,朱氏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唯一侍候在旁边的郑妈妈更是如释重负,慌忙蹑手蹑脚退到外头,不消一会儿就捧了一盏燕窝上来,好歹哄着朱氏吃了。大约是放下了心事,只和陈澜杨进周说了没多久的话,朱氏就困顿上来,正巧陈汀回来,陈澜就请杨进周带着这六弟到院子里说话,自己则是劝着她先去打个盹。待到和郑妈妈一块从西屋出来,她才转头问道:“看这样子,老太太最近都没休息好?”

“可不是?头几天还好些,可一直都不见四少爷的人,老太太是担心了再担心,甚至还请韩国公夫人去安国长公主那里打听。虽说长公主请老太太尽管放宽心,又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之类的话,但老太太嘴上说好,心里其实根本听不进去。毕竟,三老爷要回来献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老太太哪里能不担心?这节骨眼上二老爷还添乱,前些天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被人闹上门来,把老太太气了个倒仰。都这么大年纪了,竟是丝毫不自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阳宁侯府这样的百年世家大院,那各种各样的事更是层出不穷。陈澜见郑妈妈说着说着便上了火气,她沉默了一会,见四周并没有外人,就突然开口问道:“郑妈妈,你觉得阳宁侯府若是分了家如何?”

“分家?”郑妈妈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忘情地连连摇头,“三姑奶奶,万万使不得。分家之后,四少爷必定要出去单过,三老爷却决计不肯让老太太出府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三老爷肯,老太太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怎么会甘心把侯府就这么让给了三老爷?”

“郑妈妈,此一时彼一时,是这深宅大院的死物重要,还是老太太的人更重要?”陈澜想起杜筝转告这话时的不安,定了定神之后就一字一句地说,“此时退一步,兴许将来就进了一步。三叔那性子最是急功近利,哪怕此次回来并非久留,也许也会搅风搅雨,既然如此,何妨咱们先和他划清楚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偏疼孙儿要一块去住,谁也说不得。老太太把侯府都让给了他,其他的东西,他难道还好意思拉下脸和老太太争?”

第433章 伴君伴虎,孺子可教

伴君如伴虎,这滋味陈衍还没资格领受。因为从他当值开始,也不过是大小朝会排班,乾清宫门前当值,就算见皇帝也只是远远望上一眼,哪怕从前跟着安国长公主学武的时候,也比如今这情形强得多。不但如此,他在学武骑马等等上也吃过不少苦头,打熬的好筋骨,可这样整日整日枯燥乏味的耗着仍然是莫大的折磨。人前在那些校尉面前,他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可晚上在外皇城直房的大通铺上躺下,他却免不了辗转反侧。

难道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就是为了眼下这样不知尽头地无所事事?

心里存着念头,身上又疲累,这一日早上天上又下起了雪来,站在大雪中的他自然而然地渐渐恍惚了起来,竟是没过多久就觉得浑身僵硬。直到听见一个仿佛很遥远的说话声,他才勉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是御用监太监夏太监本人。

“啊,夏公公!”

夏太监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心里不无嗟叹,面上却丝毫不露。含笑点了点头后,他就轻声说道:“好了,跟咱家来吧,皇上要见你。”

此话一出,陈衍顿时呆若木鸡,好半晌才有了反应。答应一声之后,他才想走路,脚下却不听使唤,竟是整个人往前头栽倒了下去。所幸夏太监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托了一把,这才稳稳地把人扶住,随即也不放手,就这么顺势往前走去。

“夏公公,多谢多谢,您放开吧,我自己能走……”

“好了,和咱家还客气什么!”夏太监侧过头瞧了瞧满面尴尬的陈衍,因笑道,“你呀,大约还不习惯这大冷天在宫门前杵着。虽说是都不能动,但那些校尉们都是历练过的,哪像你虽说练武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可终究不曾有这般打熬。能坚持到这个份上,也实在是不容易了,更何况你都是站在那风口的地方。心里有个数就行,你这些天和别人都相处得好,这最苦的地方分给你,不是有意为难你,是皇上这么吩咐的。”

“啊?”

见陈衍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置信,夏太监笑着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嘴里又低声说道:“原本咱家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她不在就照料你一二,可这几年和你打交道之后,倒觉得你和京里那些贵公子们不一样,尤其是心里这股气性。这是好事,但凡事不能光靠气性,就像一把锋锐太盛的刀,谁见了不先躲一躲锋芒再说?”

尽管身上还是冷得彻骨,但陈衍已经是恍然醒悟了过来。他使劲搓了搓双手,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这才小声对夏太监说道:“夏公公,多谢提醒了。要不是你这番话,回头我还不定多久睡不好。”

“咱家就知道!看你这一个月瘦了好些的光景,还天天顶着个黑眼圈,谁不知道你心里七上八下?好了好了,在皇上面前的时候打起精神,拿出你平日的胆子!”

话虽如此,当真正到了皇帝面前时,陈衍却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毕竟,从前见皇帝不是在西苑就是在长公主府,旁边多数有安国长公主在,不论说什么都有人提点或是岔过去,他根本不用考虑太多。但此时此刻,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那种寂静而又沉肃的气氛压在身上,哪怕屋内温暖如春,仍是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行过礼后,他等了足足好一会儿,上头仍然没有只言片语,他自是更加心中惴惴。可不多时,他就觉察到一阵脚步声,须臾,脑袋前头竟是多出了一双脚来。

“平身吧。”

陈衍迟疑了一会,这才站起身来。果然,随着目光的上移,面前赫然就是皇帝。和平日大小朝会上那织锦绣银的龙袍不同,这会儿皇帝身着天青色的常服,上头一丝刺绣也无,光着头没戴帽子,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的笑容,若不是眼神和平时并无二致,他又决计不会认错人,几乎就要以为面前是哪位邻家大叔。

“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

这话听着简单,可要回答起来却煞费脑筋。垂着脑袋的陈衍只是快速思量了片刻,就老老实实地答道:“本来不知道,但路上夏公公多提点了几句,所以臣猜到了一些。皇上定是觉得臣这些年仗着文武上都得了名师,行事太过张扬,又不曾真正吃过苦头,所以才有如今的安排。”

“夏河倒是没看错人。”皇帝看着面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要不是朕告诫过他,他早就要找你说话了。夏河让人捎带给你的那张条子,你看过了?你作何想法?”

连夏太监给他的那张纸条,难道也是皇帝的授意?亦或是,皇帝这是在诈他?

那一瞬间,陈衍只觉得脑子有些转动不过来了。他是聪明,这两年又颇有历练,甚至连侯府庶务也有不少渐渐经了他的手,可他毕竟才十五岁。想了又想,他终于耷拉着脑袋说:“起初臣只想着三叔回来,说不定又要和老太太为难,得想个办法让他再回甘肃去才好。最好他又自作聪明犯了什么过错,臣就能把爵位拿回来了。”

听到这话,守在门外的夏太监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半晌听见皇帝并没有吭声,他又抬手擦了擦脑袋,分明觉得上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因见这通道处还有两个小宦官侍立着,他就没好气地冲着他们挥了挥手,见人都悄悄退了下去,他这才凝神细听。

“那现在呢?”

在皇帝那听不出喜怒的话语面前,陈衍压根不敢抬头,好一阵子才期期艾艾地说:“听了夏公公的话之后,臣才在想,与其指望别人犯错,不如指望自己能做出一些实绩来……否则就是拿了爵位,日后兴许也就是东昌侯广宁伯那般……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想说,就算要换人承爵,皇上也定然不喜欢浑浑噩噩或是一心钻营的!”

见陈衍起初还低着脑袋说话,可不一会儿就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也顾不上失仪在那急急忙忙地解释辩解,皇帝终于不禁莞尔。见陈衍呆头呆脑地还在发愣,他便回到书桌前头施施然坐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总算是明白了,不枉这一个月喝西北风!”

这一个月喝西北风说出口,陈衍顿时又想起了在那四面透风的地儿傻站着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那些粗鲁直率不拘小节的校尉簇拥下,说女人说男人,说荤素不忌的各种段子;又想起了刚刚新鲜出炉学会的如何在大冷天里防止手脚生疮,如何在那一模一样的外袍底下尽可能裹进厚实衣服……如是种种,四个字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臣谢皇上。”

“谢朕让你喝西北风么?”

“谢皇上让臣明理知人。”

“跟着长公主和韩明益这三年,果然是没有白学!”皇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陈衍再上前两步,这才淡淡地说道,“宫里这当值扮柱子的勾当,接下来就不用你做了。你昨天见过了你姐夫,想来该知道你姐姐已经回来了,出宫之后不妨先去看看,然后继续去上你的文武课!爵位谁属是在朕的一念之间,不过,是像广宁伯那般苟延残喘,是像韩国公那样一心一意,还是像威国公镇东侯那样镇守一方,这就看你自己了。”

该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完,接下来,皇帝也没有让陈衍有再说话的机会,径直吩咐其退出。待到那少年人行礼过后消失在了门帘之外,他方才再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孺子可教!

跟着夏太监懵懵懂懂退出了乾清宫,当那刚刚被阻挡于重重帷幄之外,阻挡于温暖炭火之外的寒风再次光临时,陈衍这才觉得浑浑噩噩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只是清醒的同时,他不免再次审视自己之前的那些话,到后来不禁面如土色。

他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还真是胆大包天!

“四公子,四公子?”

回过神来的陈衍瞅了一眼旁边的夏太监,终究碍于四周还有其他人,不好有什么过分举动,只得满脸愧疚地说:“夏公公,刚刚在皇上面前,我吓得什么都忘了,一时都不知道自个说了些什么。我不该……”

“哈,咱家当你想说什么呢!”夏太监忍俊不禁,若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就想犹如教训自己那些干儿干孙一般,在陈衍的脑袋上拍一巴掌,“你才几岁,再说又是在御前对答,能这样说话已经不容易了。不过,你那些话乍听着确实让人吓一跳,可皇上本来就对你多几分留意,自然知道那都是真心话,不会怪罪的。”

“我就怕自个获罪不说,连累了家里老太太,还有夏公公你给我递消息……”

陈衍满脸的后怕,夏太监却微微挑了挑眉:“你也都听见了,这些都是皇上的吩咐,你只记在心里就好。咱家寻个人带你回直房,好好收拾东西回去睡个大头觉,那些有的没的少想。你才几岁,做大事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呃……夏公公能否稍待片刻?这些天我也受了大伙不少照顾,这临走前,好歹也打个招呼,我还欠他们一顿饭呢!”

这话夏太监听着自是不会拒绝,眼看着陈衍一溜烟去了那空闲时休息的直房,他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就是刚才,那屋子里的热度再加上他听着那一番御前对答,几乎就熬出了满身大汗来。

“果然是老了!”仰望着天空的夏太监喃喃自语了一句,又轻叹了一口气,“等来等去,这回去养老的时间竟然又往后推了,还是曲永那家伙来得走运,这就在江南不回来了!”

第434章 寒冬却道春意暖

和之前从江南刚刚抵达京城时不同,这一回杨进周和陈澜游了畿南三大并近畿不少风景名胜,才一抵达京城,次日便有好些拜帖请柬送了上来。有杨家本家的族长十一老爷,有平江伯长子,有从前的同僚下属,也有方方面面或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人物。因而,从阳宁侯府出来,杨进周得了亲随口信匆匆前去兵部,陈澜一回来就不得不面对送到前头的一大摞拜帖请柬,想了想就吩咐了开来。

“凡是昔日同僚下属,分宣府的、兴和的、京城的分门别类归好。战场袍泽又分别归出来,回头一并报给老爷。本家十一老爷那里,云姑姑去长公主府送礼之后,再亲自过去一趟,就说老爷虽说已经述职,但接下来还没个准,所以不好先过去,等事情定了再见他。平江伯长公子那儿,柳姑姑去一趟,把咱们带回来的那些零碎玩意捎上一匣子,请二小姐闲时来镜园赏玩。至于那些闲杂人等,让门上一律说老爷初回京城,不得闲。”

云姑姑柳姑姑自是一一应下,一应管事妈妈和媳妇自也答应不迭。等到了陈澜午后小睡起来,之前交待下去的一应事务都回报了上来,云姑姑柳姑姑也都到了家,她方才知道安国长公主并不在长公主府,而是进了宫去小住,她不禁犯了嘀咕。

这义母常常入宫去住,让义父张铨怎么办?

“夫人,戴夫人来了!”

闻听此言,陈澜先是一惊,随即喜上眉梢,连忙紧赶着去了惜福居,结果正好在穿堂前遇着了张惠心。两厢一打照面,她就发现张惠心比少女时更添了几分丰腴,脸上红润精神,只那笑容仍透着少女的娇憨。当她的目光转到那一旁乳母抱着的孩子时,她更是一下子眼睛一亮,连忙赶上前几步。

“姐姐!”

“还姐姐呢!你还好意思见我!”张惠心愠怒地瞪了陈澜一眼,碍于四周还有好些丫头仆妇,她才没好气地冲着陈澜哼了一声,又到那乳母旁边接过了孩子,就这么抱着走到陈澜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正哥,这就是你那没良心的姨母,从江南回来竟是没见我一面,直接就跟着你姨父去游山玩水了!”

陈澜被张惠心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赶紧轻咳一声,又上前逗了两下那粉妆玉琢的小家伙。奈何正哥丝毫不给她面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面对着她,到最后甚至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那清亮的声音顿时传遍了整个惜福居。而看到这一幕,张惠心慌忙把孩子交给了乳母,随即解气地讥嘲道:“看到了吧,正哥都不认你这个姨母了!”

“好好,我赔罪,我赔罪还不行吗?”

陈澜少不得又是赔罪又是哄人,总算在进了正房前把这位小姑奶奶给哄得转怒为喜。而江氏见张惠心直接把儿子也带了来,不觉喜欢得什么似的,竟是亲自抱在膝上逗弄了好一会儿,又让陈澜也抱着沾沾喜气。孰料那在江氏身上安安静静,甚至还奶声奶气叫了声老太太的正哥,一到陈澜手里就是哭闹不已,结果又挨了张惠心好一番打趣。

“该,谁让你之前也不等等我就径直去游山玩水了!”话虽如此说,真看到儿子在那仿佛伤心欲绝地哭着,她仍旧是手忙脚乱,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最后甚至不得不让庄妈妈带着乳母和正哥去东屋里头,直到隔着门帘听见孩子哭声渐止,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个正哥,竟是和小弟一模一样,别的还好,哭起来那声音能把屋顶掀翻了!”

陈澜刚刚被嘲笑了两回,此时忍不住打趣道:“看你这模样,平时孩子一旦哭闹起来,你大约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谁说的,他敢不听我的话?”张惠心柳眉一竖,可见江氏和陈澜都是忍俊不禁,她才不自然地避过了那充满笑意的目光,又轻轻哼了一声,“我有什么办法,他当初折腾得我半死不活,生下来之后就只能给乳母看着,否则我定要让他好看!”

张惠心当年生产时的九死一生,陈澜只是看到了一封来信,但此时听当事人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却不免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那些打趣的玩笑话自然而然再也说不出来。听说今天张惠心是好容易说动了婆婆,把宝贝儿子带出来给她瞧瞧,她更是感受到了张惠心身上那种从前没见过的母性光辉。

不再哭闹的正哥被人从房里抱了出来,江氏又让人去看看骏儿那边的下午课是否结束了,等到一应人等齐全,互相认人叫人好一番闹腾之后,陈澜和张惠心这一对久未见面的姐妹自然而然就悄悄溜了出来,径直到了后头荷塘边上说悄悄话。

尽管荷塘边上甚至隐约可见一层薄冰,中间的残荷无依无靠地在北风中瑟缩着身子,但陈澜和张惠心手挽手站在那木栏杆边上,却是欢声笑语不断。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为人母,张惠心尚未完全褪去曾经那爽朗烂漫的性子,说笑了好一会儿,突然和陈澜咬起了耳朵。

“你要是想要个孩子,我这有个偏方。这可是娘告诉我的,如假包换,嗯,就是这夫妻敦伦的时候,姿势得换一换……”

张惠心那吹气如兰的动作让陈澜怪痒痒的,偏偏说得又是这种要命的话题,等到对方说完那关键的,她终于忍不住把人推开,又没好气地去扭那胳膊。两人在荷塘边笑闹成一团,好一阵子才停息了下来。

“好啦好啦,不和你开玩笑了!”张惠心终于换上了满脸的正色,笑嘻嘻地说,“你这一趟回来没看见你家小四,是不是想找娘去探听探听?就知道你放不下你那宝贝弟弟,所以前时见娘的时候,她让我捎带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小家伙在大伙的翅膀庇护下头太得意了些,也该磨磨性子。你耐心等等,这两天大概就能出宫了。”

“你是说……”

见陈澜眼睛一亮欲言又止,张惠心忍不住嗤笑道:“好啦,你那么聪明,就不要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我才不知道那许多呢,只是个传口信的。只不过我都嫉妒你家小四了,娘在我面前也是成天嘴边挂着他这小子,就连对小弟都未必那么经心。”

话音刚落,陈澜就看见小路尽头柳姑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忙冲张惠心摆了摆手。待柳姑姑到了近前,满脸喜色,她一愣之下就抢先问道:“是四弟来了?”

柳姑姑喜气洋洋地点了点头,又笑道:“夫人真是一猜一个准。”

“哎呀,一听到弟弟就忘了我这个姐姐,就知道你偏心!”张惠心打趣了一句,终究是轻轻在陈澜背后推了一把,“快去吧快去吧,我不会怪罪你的!”

陈澜已经是放下了心头的惦记,终究没有那么心急,当下就拖着张惠心一同回房。还没到惜福居正房,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陈衍那招牌式的大嗓门。

“没事没事,伯母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虽说不如姐夫那般铁打的筋骨,可也是风里雨里历练出来的,你看我这胳膊腿,哪里这么一个月就受不了了?再说了,这宫里头大伙房肉食馒头管够,就是睡觉的时候麻烦些,左右隔壁全都是打呼噜的,那声音简直能把房顶掀翻了……”

站在门口的陈澜怔了一怔,竟是没注意到柳姑姑已经打起了帘子。待到跨过门槛进去,又绕过了隔仗到了明间的后厅,她一眼就看见了正紧挨江氏坐着的陈衍。宝蓝色的撒花大袄,鹿皮靴子,缀玉的发冠,看上去颇显凛然贵气,只是那脸颊和眼窝却露出了几分消瘦憔悴来。见陈衍笑着跳了起来迎上自己,她便按下了心头这些思量,快步走了上前。

“姐!”陈衍不等陈澜开口便连珠炮似的说,“这些天太忙,连你和姐夫回来我都没顾得上。从今儿开始我就闲啦,我就想呢,勋卫怎么会成天在御前当值……”

尽管陈衍还是仿佛从前一样说笑,但陈澜和他何等亲近,哪里觉察不到他那些话多半是说给别人听的。因而,看着他在江氏面前讲同僚那流传的笑话,看着他和张惠心打趣,看着他把正哥逗得咯吱咯吱直笑,她也只偶尔插话一两句,直到最后有了独处的机会,她才褪去了笑容,认认真真看着面前的弟弟。

“好了,你也别再装了。之前卫姨和筝儿妹妹一块来家里做客,筝儿妹妹捎带了杜阁老一句话,说是阳宁侯府该分家了。你这些天又一直在宫里当值不得回去,究竟怎么回事?”

陈衍本不想说之前的面圣,可是当陈澜说出分家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面色一下子变了。踌躇了好一会,他终于还是言简意赅地说了那番御前对答。尽管他竭力省去了那些惊心的字眼,可面对陈澜那明显了然的目光,他只得低下了脑袋。

“姐,我知道自个有些急功近利了……”

“也不完全是你的错,毕竟你这三年的路走得太顺了些,而且,皇上敲打你也是好事。”陈澜微微一笑,上前一如从前地在陈衍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这才说道,“等回去了,先把杜阁老说的事情和老太太暂且通通气,面圣那一茬就别提了。”

第435章 心想事成

十月二十四又是一个满城飘雪的日子。

只是对于朝会而言,无论是雨是雪,按例都是照常上朝。因而,当这一日尚未有职司,假期却已经到头的杨进周满身雪花骑马回来之后,陈澜自然是亲自忙着给人换衣裳打热水。待到杨进周在热乎乎的炕上坐下来,见其面露微笑,显然这一日朝会只有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她接过芸儿送来的热茶递了过去,因问道:“什么好事,笑得这么开心?”

“当然是好事!”杨进周看也不看尚未退去的芸儿,随手接着茶往炕桌上一放,就拉着陈澜在身边坐了,“今天,皇上诏令选京营三大营精锐两万人,立四营,每营各五千人。由我提督统管,号新营。原来的京营剩下那些人重新遴选,年五十以上者一律裁汰,给半俸,令回耕屯田,剩下的青壮重新整编,仍是锐骑营、神机营、步军营,号老营。”

陈澜仍旧有些不太明白杨进周为何这么高兴,就顺着他的口气笑道:“哟,怪不得一回来就这么乐呵呵的,敢情是又升官了!”

“我的官已经够大了,家产虽不说十分殷实,可儿孙辈都够用了,升官发财有什么高兴的,况且品秩还一样。”杨进周见芸儿已经躲了出去,索性把陈澜拉到了自己怀里,“如今皇上这般措置,分明是打消了之前那些人的猜测。韩国公掌管老营,决计是不会入主中军都督府,我这提督新营,也是不会去辽东的。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去前头拼杀吗?这下可放心了!”

“啊!”

陈澜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杨进周的腰背,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我是不想你去……可是,这不是我想拦就能拦着的。你是一路从沙场拼杀才有现在的日子,哪怕你没有雄心壮志,皇命终究难违,我不能让皇上觉得,我是只为了自己一家的平安喜乐,就阻了他的意图谋划,阻了你建功立业。”

“你不要说了。”杨进周感觉到妻子的下巴轻轻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吐气如兰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脖子上,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爹爹当年纵马疆场,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也是为了给杨家人看看,让娘过上好日子。以至于到我,也是因为这条路尽管艰险,可也比科场取功名来得快捷,所以不得不拿命去拼!别看我才二十出头,杀了那么多人,那雄心壮志已经都过了,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几年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