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和你老婆孩子热炕头……”陈澜嘴里轻轻嘀咕着,人却毕竟贪恋那温暖的怀抱,久久依偎着他没松手,“这真是太好的好消息,我放心了,娘也可以放心了!”

屋子里烧着火炕,原本就温暖如春,眼下两个人靠在一块儿耳鬓厮磨,身上自然渐渐就都热了起来。虽是大白天不曾真个销魂,但那层层衣裳自然隔不住男女之间的热情,竟是比夜晚更添几分春色。当陈澜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探进了自己的衣襟中时,她几乎是本能地轻呼了一声。而就在这时候,外头正巧传来了庄妈妈的声音。

“老爷夫人可在?阳宁侯府四少爷来了。”

“都在呢,庄妈妈您且等一等,老爷刚从外头回来,身上都给雪水捂湿了,夫人正在亲自给老爷换衣裳呢。”

芸儿的回答终于让陈澜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站起身整理散乱的衣襟,她又没好气地斜睨了杨进周一眼,却见其正慢条斯理地扣扣子,见她看他,竟然还微微笑了笑:“放心,庄妈妈不会这么没眼色进来的!”

“要有个万一,那可就出丑了!”陈澜轻哼了一声,然而,接下来听到的一句嘀咕却险些让她再次飞过去一个白眼。

“挑什么时候过来不好,偏生挑这时间上门!”

就因为这短短的小插曲,当夫妻双双出现在陈衍面前时,敏锐的陈家小四就发现了姐姐的双颊红润得有些不正常,而那位向来待自己和颜悦色的姐夫,这会儿虽说不是用瞪的,可却显然不是什么好颜色。于是,在相见过后,趁着走路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拉住了陈澜,小声问道:“姐,我得罪姐夫了?”

“别理他!!”

陈澜怎能让陈衍往那方向去联想,自然是不露痕迹地把话题拐了过去。等到从江氏那惜福居回来,陈衍一进怡情馆就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在一旁软榻上坐下,嘴里就迸出了一句话来:“姐,老太太答应了,这次一定分家!不过,老太太想打听明白,三叔这一次回来献俘,究竟是会顺势调回来,还是只停留一阵子,仍要镇守肃州的?”

这却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陈澜踌躇了一会,终究看向了杨进周。后者沉吟了一会,就直截了当地摇摇头说:“除非你去问皇上,否则谁也说不准。天威莫测,此前阳宁侯乃是妄自揣摩上意,由是失了圣心,再加上想再试探挽回时自请前去肃州,皇上立刻准了,这就更失分不少。不过,阳宁侯终究是真有才能的,能那么快在肃州站稳脚跟,甚至还收服了赤斤蒙古,于皇上来说也是一件喜事。只要赤斤卫能够挡住土鲁番人,西北太平,朝廷就不至于这么吃紧。从这一点来说,阳宁侯调了回来,继任者又要选谁?”

杨进周这个深悉兵事的娓娓道来,陈衍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重重点了点头:“姐夫说的是,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回禀老太太,这事咱们就不打听也不纠结了!只是,襄阳伯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据我所知,那边因为正支已经没了,旁支为了袭爵闹得沸沸扬扬,连婚书都找不到了。要真是这样,五姐的婚事还大有可为,她虽年纪大了些,可总比苏婉儿强,这么一直耽误着实可惜了,而且,拖到三叔回来,不定怎么个结果!”

“得了闲就开始思量这事,好好,总算娘和韩先生没白教你!”陈澜心中大为欣悦,忙冲着杨进周也说道,“五妹的事情你也留心留心。军中年轻有为的军官想来也不少,我五妹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两岁,人品模样性子可是样样都好。”

杨进周是知道陈澜性情的,当即就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却只见陈衍突然蹦了起来,东张西望之后就站起身凑到他们夫妻俩跟前,竟是又低声说道:“今早我从师傅那里练了武课才出来,正好见到以前晋王府的那位汤老先生。他现在是翰林待诏,我还想赶紧回府见老太太呢,他偏拉我去喝了一通茶,然后若有若无地对我说,晋王曾经感慨过,说是五姐姐红颜薄命,只可惜被耽误了云云。总之我听得心里发毛,他这话……是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那意思?

陈澜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其的表情中流露出少有的慎重,心里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从前晋王妃在,有时候顾虑到那一层关系,她考虑问题不能丢下这位在皇位继承序列中排名第一的皇子,可如今……荆王眼看就要在冬至日被册封为皇太子了,晋王的折腾就实在是让人腻味反感了。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看着陈衍反问道:“你说呢!”

“天知道!继妃人选都已经差不多尘埃落定了,他还招惹咱们家算什么意思!”陈衍愤愤不平地用力一捶扶手,杀气腾腾地说,“再说皇上也不会由得他!”

“皇上……倒是未必不会由得他。”

杨进周的声音有些低沉。见陈澜面露沉吟,陈衍的脸色则是从愕然到倒吸一口凉气,他便也不解释,只微微笑道:“今天纪曦回威国公府了,他父亲出发在即,四弟不妨去见他一见,也许会另有收获。”

“啊,罗师兄回家了?”陈衍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乐呵呵地说,“罗师兄上次见我还是两个月之前了,对我抱怨说干得比牛还多,过得比狗还累,一个劲地对我说日后千万不能去科举,考了科举之后也千万别进内阁学习机务。几位阁老一块砸下来的事情,足够把人压得背都弯了,更不要说其中还加了一位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的岳父!”

这话说得有趣,陈澜听了扑哧一笑,杨进周也不禁莞尔:“哪里有纪曦说得那般可怕。不过能者多劳,纪曦随机应变天下无双,这重担他不挑起来,难道还让别人挑起来?文官升迁不比武官,三年而由传胪拔至五品,这别人才刚散馆呢,哪有他的机缘?”

“所以说,这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啦?”

陈衍笑嘻嘻地在背地里打趣罗旭,随即就眯缝着眼睛笑道:“那好,我在姐姐姐夫这儿蹭了中饭,就去宜园……对了,索性姐姐姐夫和我一块去到那儿蹭饭?师嫂上回还送过我云南的普洱茶,只是还有不少古古怪怪的草叶子,我总不敢冲茶喝,师傅倒是最最喜欢的!”

听说罗旭回了宜园,陈澜倒是起意顺道和陈衍一起去看看张冰云,当下就看着杨进周。果然,杨进周几乎想也没想,便笑着点点头道:“也好,我们一块去宜园打扰纪曦夫妻一顿吧!”

第436章 儿女亲家?

按照陈衍的性子,那是说走就走,陈澜终究惦记着威国公罗明远出发在即,先对江氏言语了,然后派云姑姑先去宜园送信,那边张冰云打发人回话说宜园今天正好没有旁的客人,她这才让人备车。出门之际,陈衍也不骑马,看也不看杨进周那无可奈何的表情,笑嘻嘻地硬是挤到了她的车里。

“都多大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姐,等我娶了媳妇,以后想和你同车也难能了,您就包容我一些吧!”

看陈衍那可怜巴巴的样子,陈澜终究心软,嗔了一句也只能由得她。一路上听陈衍在那掰着手指头说在宫中那些天结识的人,又说这两日就要请人在酒楼聚一聚,她便忍不住吩咐道:“他们在宫里对你多有照应,请这一顿是应该的。可你也注意一些,千万别太招摇。”

这一回,陈衍再没说什么你放心之类的话,只重重点了点头。姐弟俩在车里也不提那些朝里朝外的大事,只是闲话家常,这时间自然是一晃而过。当马车停下外头车夫报说宜园已到的时候,陈澜只觉才过了一瞬功夫。当她弯腰下了马车时,就看见二门口张冰云正笑吟吟地等着自己,回头再一看,那边下了马的杨进周已经和罗旭说起了话。

“你们今天真是来对了,爹在中军都督府,娘进宫去探望贵妃娘娘了,我还难得回来,你们怎么这么会挑日子?”罗旭瞥见陈澜和张冰云正在那拉着手见礼,就和杨进周一同走了上来,又冲上前行礼的陈衍点了点头,随即打趣道,“而且一来就是三个人,还凑在午饭前,这是成心到我家来蹭饭吃?”

这区区戏谑陈澜自然不会发怵:“叔全都说了,就是要来打扰你们夫妻一顿!”

“那敢情好,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

眼看张冰云卷起袖子说要露一手,陈衍顿时吓得不轻,赶紧阻拦道:“好师嫂,你就饶过了我吧!上一回那花花绿绿的菜就已经看得我浑身发毛了,这一回好歹我姐姐姐夫一块来,您可千万别再让我出丑了!”

陈澜之前听陈衍说起张冰云那心有余悸的样子就觉得有趣,此时见小家伙讨饶不禁更是笑了起来。谁知张冰云就这么斜睨了陈衍一眼,继而便似笑非笑地说:“难得你姐姐姐夫一块来,我怎么能怠慢了贵客?你给我乖乖地陪着你罗师兄还有你姐夫,你姐姐我带走了。要是再出点什么幺蛾子,我可唯你是问!”

陈澜被张冰云那一拽,只得无可奈何朝杨进周丢了个眼色,随即就被人拉走了。她本以为张冰云是真要拉她去厨房,谁知道到了大厨房门口只略站了一站,一个管厨房的媳妇出来垂手行了礼,张冰云只吩咐了两句,就拉着她进了前头一座小院的小抱厦。

“好啊,敢情你就是嘴上说说!以前都说你酿酒、和药、做菜……样样都能耐,我还想有空和你学两手呢!”

“哪里还有那闲工夫,你说的这些我都丢了好久了。唔,也就是按照时令还酿些桂花酒菊花酒茱萸酒。那菊花酒还有几瓶呢,回头给你捎带两瓶回去!”说到这里,张冰云就拉着陈澜更坐近了些,又轻声说道,“是你给你家叔全出的主意,让我家婆婆随公公一块去云南?”

此话一出,陈澜愣了一愣,随即就笑道:“怎么,事情是成了?”

“成了。”张冰云狡黠地一笑,随即竟是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婆婆这些天是拉着我左问右问云南的地理人情,箱笼险些就要十几大车,还是公公看不下去,这才删减了一些。说起来他们也真是不容易,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一回总算是能在一块儿了,就是二弟得留在京城,为了这个,婆婆犹犹豫豫好一阵子,终究是信了旭哥。”

“那不就行了?”陈澜也为张冰云觉得高兴,当即就笑着揽了她的肩膀,“他们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也不用发愁了。”

“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还偏来取笑我!”张冰云没好气地冲着陈澜皱了皱鼻子,随即才轻声说道,“婆婆待我不能说不好,哪怕是再尊贵人家的女儿,除了公主,嫁了之后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规矩,就是管家,那也要看婆婆给不给你权。可我过门之后就是主持家务,后来就连内账房也一块都是我管……只是,这都快三年了,婆婆嘴上不说,心里总难免惦记,更何况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有人就说过三年无出的话,旭哥又常常不在家里……”

见张冰云明艳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惘然,陈澜暗叹这威国公世子夫人当得并不容易,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随即又渐渐岔开了话题。待到陈澜把话说到陈衍身上,张冰云就嗤笑了一声:“他这小家伙,鬼着呢!你不在京,他除了阳宁侯府、长公主府还有韩家,就属来宜园来得多,偏生馋嘴,厨房里的口味老要拿镜园的比。一次我恼将上来,就给他做了一次五彩斑斓的蛇羹,里头多多地添了各种佐料,他嚷嚷着鲜美,可回头我一和他数落里头有多少毒蛇,他就吓倒了。”

“他胆子这么小?”陈澜只觉得自己那弟弟天不怕地不怕,闻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就是蛇羹么?我听说蛇羹最是鲜美,一直都想尝一尝的。”

“真的?”张冰云眼睛一亮,竟是一下子拉紧了陈澜的手,“别说是陈小弟,就是我家旭哥,也从来碰都不碰那东西。我是在云南吃了几回喜欢得不得了,公公也爱,可每次做了就只有我们俩吃,未免浪费,所以也很久不做了。你既然喜欢,我待会就吩咐下去!”

陈澜还是前世里吃过蛇羹,眼下见张冰云起身要去吩咐,连忙拉住了她:“还得现买去,是不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亏得你来才能做一回,公公回来要是知道了,也一定高兴!”张冰云说着就立时出去吩咐了一声,不多时才回转了来,“这东西就不能靠厨房了,让那边卖蛇的杀好了送来,还得我亲自下去炮制,其他媳妇妈妈见着就怕……说起来就因为我和公公这好的同一口,家里头也有人在背后嚼舌头,毕竟这喜好听着吓人。”

陈澜见张冰云虽说轻哼了一声,面上却不见多少恼怒,就知道这位宜园的当家媳妇从没有真去追究那些胡言乱语的人,不禁莞尔一笑。既然刚刚说到了陈衍,陈澜少不得就说起了杜筝,言语之间对这未来的弟妇不无欢喜。张冰云自然也见过同是阁老千金的杜筝,只威国公府的庶子庶女年纪小,又和罗旭不甚亲近,她更没有弟弟妹妹,当即对陈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挠着咯吱窝威逼利诱,最后终于让陈澜答应陈衍娶亲后带着弟妇来拜见她这师嫂。

两人笑闹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三个大男人还被她们撂在外头,于是唤来丫头收拾了一下就一同出去。等到了罗旭书房后头那道门,张冰云摆手阻止了那要通报的书童,这才悄声对陈澜说道:“走,去听听他们三个说什么。”

“这不太好吧?”陈澜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旭哥见别人,我才不会多管这闲事,可眼下一个是你家叔全,一个是陈小弟,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有什么要紧!”张冰云一边说一边拉紧了陈澜,仿佛生怕她跑了似的,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就听一回,他们男人做大事,总喜欢瞒着我们女人。”

这话是说到陈澜心坎里头去了。杨进周虽不是那等固守男主外女主内的人,可也不是事事都拿到家里和她说的,提心吊胆的时候在所难免,想来罗旭也是一个性子。于是,她就再也不反对了。随着张冰云从后门溜了进去,穿过一条小走道,眼看着张冰云一路至少用手势阻止了三个书童,她终于听见内中传来了陈衍那清亮的声音。

“荆王殿下都刚刚喜得贵女,罗师兄,姐夫,你们俩是不是再努力努力?”

无论是张冰云还是陈澜,两人谁都没想到尚未婚娶的陈衍竟然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彪悍的话,一时间,两人都呆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而紧跟着,就是罗旭的打哈哈:“这可不是你说说那么容易,你以后自己有了媳妇就知道了。话说我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多天不着家,我说叔全,你才是不应该啊,你在江南可是天天守着媳妇!”

杨进周平素最不喜欢和人斗嘴皮子的人,这会儿却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早生未必就比晚生好。再说,这不是之前澜澜身子不好吗?”

“也是也是!”罗旭仿佛有些承受不住压力,又嘿嘿笑了一声,“话说回来,要是万一你家夫人生了个女儿,冰云生了个儿子,咱们俩打个商量,将来做个儿女亲家怎么样?”

“你怎么不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杨进周的回答干脆得很。

“小气,这嫁娶不都是一样的吗?”

“姐夫说的是,罗师兄,你赶紧多生几个女儿,我以后也可以讨来做儿媳妇!”

“喂,你们两个……联手欺负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是不是!”

听着里头那越来越不着调的话语,陈澜和张冰云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重重咳嗽了一声。那一瞬间,里头的争论戛然而止,不多时就露出了一个出来张望的身影,不是贼头贼脑的陈衍还有谁?

第437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有知己换杯盏

这一日在宜园的一顿午饭吃得异常惬意。

虽说是男女不同席,但只隔着一道门帘,外头三个大男人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酒酣之际,罗旭用箸击碗高歌,陈衍在一旁打拍子,杨进周还被挑唆着在还算宽敞的前厅中舞剑,里屋的陈澜和张冰云终究都耐不住好奇,悄悄躲在门帘后头透过缝隙窥看。

相顾莞尔之余,两人哪里不明白那三个男人——或者说两个男人一个男孩在外承受的压力——于是,张冰云溜出去吩咐了一个在外伺候的丫头,命其将酒水调换成自己亲自酿的菊花酒,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换上了这酒喝,依旧如同没发现似的大声说笑,她方才在陈澜的轻轻拉拽下,回到了里头自个的座位。

“男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喜欢憋在心里!”张冰云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斟满了面前的小酒杯一饮而尽,“想当初旭哥只要是得了闲暇,总不乐意呆在家里,常常悄悄带我出门,后来被婆婆训过一两回才消停了些。就是在家,也总喜欢在后花园里呼朋唤友,那位圣手刘先生就来过好几回。可之后越来越忙,他休沐日就常常在家歇着了,就连逢年过节长假也不太出门,像今天这样纵酒高歌,至少一年多都没见了。”

罗旭是什么样的性格,陈澜自然不会不知道。因而,看张冰云露出了这落落寡欢的表情,她不由得想到杨进周早朝回来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所以,在江南时,她百无聊赖时曾经现编了四句歪诗——贫贱夫妻百日哀,却教夫婿觅封侯;待到功成名就日,独守空房枉怨艾。

平淡时想精彩,精彩之后却又想回归平淡,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她执壶给张冰云满斟一杯,然后又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随即笑道:“所以说,人生总要及时行乐。如今天这样的聚会既然欢快,以后咱们也得多找空子多聚聚。来来来,不能光让他们在那乐和,咱们也痛痛快快喝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张冰云立时笑开了,拿起酒杯和陈澜轻轻一碰就一口气喝干了,放下酒杯时,她的眼睛里闪动着飞扬的光彩,“横竖今天公公婆婆不在,我这媳妇就不扮贤惠也不扮能干了,咱们不醉无归!”

“嗯,不醉无归……横竖醉了也有马车载出去!”

外间男人们觥筹交错言笑无忌,内间两个女人亦是红着脸一杯又一杯,当守在檐下门外的两个婆子发现里头声音全无,赶紧报了张冰云身边的大丫头鸿雁和跟陈澜的云姑姑时时,在外唤了两声方才进屋子的鸿雁和云姑姑赫然发现,这明间里的三个男人同卧一榻醉得人事不知,内中的陈澜和张冰云也都是脑袋搁在桌子上,红扑扑的双颊以及那轻轻的鼾声无不证明她们也醉得不轻。

“这是怎么回事……不说世子夫人,咱们夫人平时是最矜持的!”

鸿雁看看醉了还不踏实,甚至还没好气伸了伸腿挪动了一下胳膊的张冰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老半晌才苦笑道:“大奶奶从前最喜欢酿酒,既然要尝,酒量自然相当不错,这两年兴致渐渐淡了,连酒也喝得少,谁知道今天竟然这么好兴致。想来也是和杨夫人性子合,这才一口气喝了这许多。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见过大少爷这么高兴了,以前也就是那位刘先生登门,大少爷才会唱上一两回。”

“谁唱上一两回?”

随着这声音,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来。看到来人,鸿雁面色大变,慌忙屈膝行礼,云姑姑也连忙退后一步拜见,却是威国公罗明远和林夫人。鸿雁也不知道两人怎会一同回来,此时见林夫人看着这情形直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好,最后还是云姑姑款款上前。

“国公爷,夫人。”云姑姑再次行了礼,这才笑道,“今天我家老爷夫人,还有阳宁侯府的四少爷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到宜园做客。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一时高兴,少不得就陪着咱们老爷夫人和四少爷多喝了几杯。想来是酒酣耳热忘情说笑之余,就起意唱了几首。”

云姑姑这话解释了前因后果,罗明远想起外头那边三个人在同一张榻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这边两个又是如此,忍不住哑然失笑,一时就伸手搭在了林夫人的肩膀上:“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也难得松乏一下,由得他们去吧。咱们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就不管他们了!”

听丈夫这么说,林夫人面色稍霁,看看平日端方的媳妇,再看看常常被安国长公主赞是大有己风的陈澜,她叹了一口气就对鸿雁吩咐了几句,随即径直跟着罗明远走了。他们这一走,鸿雁才长舒一口气,拉着云姑姑千恩万谢。等到外头小丫头瑟瑟缩缩进来,她才没好气地低斥道:“老爷夫人来了也不言语一声,要你们在外守着做什么!”

“是夫人听说有客来了,不许我们惊扰,一定要进来看看。”

见那小丫头吓得什么似的,云姑姑便拦住了气不打一处来的鸿雁,分解了几句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只是,面对这里里外外五个醉倒的人,接下来又是醒酒汤又是醒酒石,一时间上上下下也忙得不亦乐乎。

头一个醒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杨进周。他揉了肉太阳穴,又抬头看看周围,随即立时反应了过来。待得知陈澜和张冰云竟然也喝了个烂醉,他只觉得大为不可思议,一扭头就听到罗旭呻吟了一声,那人影却是摇摇晃晃也坐了起来,紧跟着就和他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罗旭却比杨进周直接,听到妻子和陈澜醉在了一块,他第一反应就是拍拍脸掐掐胳膊,随即才苦笑道:“这还真是天底下第一稀罕事……得,我这难得一天假就这么给你们耗光了,冰云亲自酿的酒也给你们喝光了,赶明儿你们一定得赔我!就是先前那话,你不许耍赖!”

“我还没答应你呢,什么耍赖!”杨进周懒得和这家伙继续死缠烂打,上前帮着云姑姑弄醒了陈衍,也不管小家伙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就头也不回地对罗旭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有知己换杯盏,你就知足吧!令尊令堂既然回来了,我们这不速之客总得去打个招呼。澜澜就算了,她难得一醉,和你家那位一块多休息休息,你赶紧带路吧!”

“这是我家还是你家,尽知道差遣人!”罗旭大大伸了个懒腰,嘀咕归嘀咕,终究还是起身领路,走在路上时,他仍是不免轻声叹道,“这要是萧老弟也一块来就好了。他从前也就是一座千年冰山,可回京之后那火候至少就涨到了万载,唉!”

陈澜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熟悉的大床上。厚厚的褥子贴身的锦被,还有那一层藕荷色的帐子,无不昭显这是在自己家。然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躺上来的,脑海中的最后一点记忆竟是和张冰云拼酒。因而,当她勉强坐直了身子,探出脑袋去叫人时,看到应声而来的不是哪个丫头或是云姑姑柳姑姑,而是杨进周,她不禁呆在了那儿。

“酒醒了?”

这直截了当的三个字说得陈澜一呆:“这么说,我是从宜园醉倒了出来的?”

“不但是你,就连纪曦家那位,这会儿大约也正睡得香呢,她比你喝得还多,纪曦扶她回房时,嘴里甚至还说着醉话。”杨进周想起罗旭那会儿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好笑,顺势就轻抚着陈澜的面颊,“你们两个的酒量都比得上我们三个大男人了,那边丢着三个菊花酒的空瓶,四弟那瞠目结舌的模样你是没瞧见,他说这还是第一回看你醉酒!”

“这还真是丢大人了!”陈澜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又把手搭在了额头上,“被他看到了我那副样子,下一回再教训他的时候可怎么办!”

“谁让你突然这么疯!”杨进周宠溺地扶着靠过来的陈澜,这才问道,“这都已经是傍晚了,晚饭你可还有胃口?要不让厨房准备一些清粥小菜,清清肠胃,毕竟你很少醉酒,这滋味可不好受。”

陈澜正要答话,就只见门帘一动,一个人竟是径直冲了进来。定睛认出那满脸阴霾的人是云姑姑,她只觉得心中一动,旋即连忙问道:“什么事?”

“夫人,不好了。”云姑姑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皇贵妃娘娘的病急转直下,咸阳宫派了人来,说是请夫人赶紧进宫一趟。”

陈澜一怔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掀开了床上的锦被,忙不迭要下床时又觉得一阵头晕,亏得杨进周扶了一把。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又看着云姑姑问道:“来人可提过是否知会了阳宁侯太夫人?”

“那位公公说,皇贵妃娘娘说不想惊动侯府老太太,只想见一见夫人您。”

第438章 生死轮回

陈澜虽进了宫,可却一直没能和皇贵妃朱氏说上话,因为整整两日,皇贵妃都始终昏迷不醒,太医院的院正院判齐齐出动,几大御医轮番施为,也全都是束手无策。因而夏公公回禀了皇帝之后,皇帝想到皇贵妃也不知道何时能醒,能醒多久,便破例许陈澜宿在了咸阳宫。一直到了第三天,陈澜方才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尽管这几日也常常到病榻前探望,但此时此刻,看到那个醒过来的面色惨白惨白的人,她仍是不由心中一悸。行过礼后,见皇贵妃吃力地屏退身边人,又做手势让她坐下,她方才顺势坐了,又顺手为其掖好了被角。

“娘娘?”

皇贵妃无力地摆摆手,定了定神,这才蠕动着嘴唇轻声说道:“如果我等不到皇上来,你就替我回禀。我去了之后,不要加恩武陵伯朱家。”

这句直白的话顿时让陈澜心里一沉,待要说些什么,可在那目光直视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重点了点头。显然松了一口大气的皇贵妃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又过了许久方才再次开了口:“我宫里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除了翠楼和红檐。她们从我进宫就跟着我,送出去给你祖母,她用得着。”

“娘娘放心。”

“好孩子……”皇贵妃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竭力紧紧抓住了陈澜的手,“我那本家哥哥好歹有个爵位,我不用想他,可我也有个不争气的嫡亲弟弟……多少年没能见上一面,也许他只知道姐姐是宫里的皇贵妃,早就忘了我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可以的话,让他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不要告诉皇上,你和你祖母……你和你祖母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这话到了皇帝跟前,陈澜可以确定那位天子一定会放在心上。然而,天子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原本庸碌无为的人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就只有天知道了。于是,她只不过在心里掂量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一定回禀了老太太,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陈澜正想答应,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嘤嘤哭声。下一刻,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撞开门帘冲了进来。见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跪在床前,哭得梨花带雨,陈澜不禁觉得心里一揪,可伸出去的手却在半途中缩了回来。因为,她看到皇贵妃颤颤巍巍地将手按在了那小女孩的脑袋上。

“来……来人,带她出去!”

那声音虽然不大,可门外的人依旧听见了。于是,下一刻,立时就有宫女慌慌张张地进来,把小女孩拉了出去。只拉扯之间,那哭声免不了更显得悲戚,那一重厚厚的门帘根本拦都拦不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声音才渐渐消失,可室内的气氛免不了更沉重了起来。

“只剩下她了。”朱氏喃喃自语了一句,看着头顶的帐子,眼角露出了一缕惘然,“就只剩下了吕儿,她才六岁,跟着我过了三年舒心日子,要是再没了娘,她在这宫里怎么办……”说着说着,她就再次看向了陈澜,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我终究没用,有这么个可爱的女儿陪着,依旧挣不过命去。如果可以的话,请皇上开恩,劳贤妃照看照看吧。”

“娘娘,您就真的……”

陈澜只觉得手上一紧,见皇贵妃直勾勾看着自己,她到了嘴边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短短这几年间,她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从皇后到三婶徐夫人,再到晋王妃,这些在别人看来享尽尊荣高高在上的女人,到头来都是年纪轻轻就化成了一捧黄土,而现在,皇贵妃眼看又是病入膏肓,她就是再想为其打气,在这份上还能再说什么?

对视了许久,皇贵妃才仿佛用尽浑身解数一般,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和叔全生个孩子,生个漂漂亮亮的孩子。还有,如果你将来有女儿,千万不要让她嫁入帝王家。找个寻常一些的男人,过平淡一些的日子……只有真正过来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楚……”

说到这里,皇贵妃终于坚持不住,面上泛出了不自然的潮红。陈澜也不敢放手,慌忙高声叫人,不消一会儿,先是几个宫女宦官,紧跟着就是太医院的院正院判疾步冲了进来,陈澜自是连忙让了地方给他们诊治照料。尽管这偌大的地方一瞬间又满是人,可她只觉得一股寂寥从心底油然而生,就连皇帝匆匆而入也没发觉。

也许是先头那番话耗费了太大的气力,也许是皇帝的到来反而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贵妃朱氏再一次昏睡了过去,而这一次便成了她的永眠。她没有向自己至高无上的丈夫抱怨几十年深宫苦熬的悲惨,也没有为家人祈求任何恩典,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再看上他一眼……也许对于她来说,这便是她撒手人寰之后最好的报复。

皇贵妃所求之事,除了照顾她的嫡亲弟弟之外,陈澜都在事后一五一十告知了皇帝。尽管皇帝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面上甚至丝毫表情也没有,但大殓之后,八公主被送到了长乐宫,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身边多了两个年长的宫女,武陵伯家里得了御赐的一个庄园,一切的一切都表明皇帝终究明白皇贵妃的心中所求。

尽管不是皇后,但朱氏这皇贵妃形同副后,丧仪自然是极尽哀荣,定谥号的时候,皇帝亲自选了孝显荣敏四个字,朝臣们倒是想哗然的,但所有皇子一概对服期丧沉默毫无异议,百官再想想皇贵妃并没有亲生儿女,也就不在这种事情上和皇帝唱对台戏了,朝堂一时寂静无声。而对于民间来说,唯一麻烦的大约也就是一个月内不能婚嫁,仅此而已。

然而,朱氏却再一次病了。她已经年纪大了,倘若说之前爵位由陈瑛承袭,那一场大病来得突然,那么,之后媳妇徐夫人的病逝,几大关系密切豪门的衰败,晋王妃的病逝,一桩桩一件件都恍若在她那千疮百孔的心上重重划下了一刀又一刀。所幸她还有一丝放不下的执念,这才在一连七八天服下了无数苦药之后,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

“真是苦了你,才一回京,又是皇贵妃病故,又是我这一病,闹得你不得安生。”见陈澜看着仿佛瘦了些,再想想自己这一次仿佛又是逃过了鬼门关,朱氏甭提多后怕了,少不得又看着最要紧的孙女说,“你都看见了,当初晋王妃就只比你大七八岁,你三婶去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皇贵妃才四十出头。你一定要留心身体,有个头疼脑热务必好好留心……”

陈澜留在阳宁侯府侍疾之前征得了江氏允准,然而,杨进周忙着操练新营,也就是新鲜出炉的团营,这些天也一直不在家,她总不能一直抛下婆婆,因而如今朱氏身体好转,她也打算着回去,可不想如今却听到了这样一番告诫,心中触动之余也不由得连连点头。陪朱氏说了一会话,又喂了最后一顿药,她便站起了身子,谁知道才一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旁边的云姑姑及时搀扶了一把,她几乎就要直接滑落在地。

然而,这一幕却把朱氏给吓坏了。连声叫人之后,她又忙不迭催促去请大夫,甚至几乎要不顾病体亲自下床安置,最后还是郑妈妈好容易把人劝住了。即便如此,她仍是急急忙忙让人去通知今早才被自己赶去上武课的陈衍,然后才不放心地躺了回去。直到大夫匆匆赶来,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斜倚着不肯真正睡下。

好一会儿,朱氏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惊呼。已经风声鹤唳的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掀被子就直接下了床,可还不等站起身,就只见郑妈妈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撞开门帘进了屋子,到了面前就一下子跪下抱住了她的双膝,面上满是深深的喜色。

“老太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有身子了!”

这些天来的积郁让朱氏心绪大坏,因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句话,她的第一反应却是使劲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继而就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待到那股尖锐的疼痛一下子传入了脑际,她才终于笑出了声。

“哈哈,好,好极了,老天有眼,老天终究有眼!”她几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重重靠在了后头的床板上,旋即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快,拿咱们家的帖子再去太医院请林御医来!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由一个大夫说了算!”

郑妈妈闻言一愣,随即立时满口答应,起身一溜烟就去了。等到她这一走,朱氏听着外头那惊喜的嚷嚷和议论,轻轻闭上了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

已经到了天上的你们,一定都在保佑那孩子,一定都在保佑那善心的孩子……

第439章 喜脉

四周都是欢喜的嚷嚷,都是高兴的笑脸,甚至连外头那说话的人都仿佛把平日的规矩抛在了脑后,一个赛一个的嗓门响亮。面对一个个上来行礼道喜的人,陈澜却有一种迷迷糊糊无比不真实的感觉。哪怕是林御医亲自切脉后,也是笑容满面地连声贺喜,她仍旧没怎么回过神来,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小腹上。

“姐,是真的?我真的要当舅舅了?”

直到那熟悉的嚷嚷声在耳畔响起,那人又不管不顾地扯开了帐子,她那飘飘忽忽的心情才一下子落回了实地。看着陈衍那兴奋得无与伦比的表情,看着满屋子人那掩不住的笑脸,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这些天里久违的真切笑容。

“哈哈哈,我要当舅舅了!”

陈衍见陈澜那一笑,立时高兴地再次大叫了一声,随即东张张西望望,见陈汀好奇地在外头探出了脑袋,他就三两步快步冲上去,语无伦次地对着小家伙咧嘴笑道:“六弟,你要当舅舅了,你也要当舅舅了!”

“舅舅?”陈汀瞪大了眼睛,随即恍然大悟地叫嚷道,“那以后过年我是不是得发红包给别人?不要不要,我不要当舅舅,我不给红包!”

“傻小子……你给出去一个,可能收回来多少?”

听到那边兄弟两个竟然在讨论这种不着调的话题,陈澜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最初的不踏实紧张,如今的喜悦兴奋,这一切都犹如潮水一般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她低下头看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只觉得浑身都填满了暖暖的温情。

“姐,听说这最初有身子的时候不能多动,要安心养胎,不如你就在侯府住着吧?”陈衍拉着陈汀兴奋完了,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因而竟是不管不顾地又到了床前,就着踏板半跪了下来,“否则从这儿再坐马车回去,万一路上颠簸有什么闪失,呸呸呸……总之伯母和姐夫体谅你,总一定会答应的……”

“胡说八道什么呢!”

陈澜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只听陈衍背后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抬头看见是朱氏扶着郑妈妈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她连忙要坐直身子,可紧跟着就被朱氏那嗔怪的目光给止住了。只见老太太在床头缓缓坐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陈衍,沉声斥道:“就算你想你姐姐,也没这么胡乱出主意的!这时候自然应该让她回镜园好好休养,留她在咱们侯府做什么,等你三叔回来吃闲气么?”

“啊……”陈衍这才恍然忆起,前时陈瑛已经命人送了信回来,这当口侯府确实是是非之地,于是,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随即竟又傻气地在床沿边上撞了两下,这才可怜巴巴地说,“我怎么就偏忘了这一茬……姐,你放心,我回头天天来看你陪你!”

话音刚落,朱氏竟是气不打一处来地伸手在陈衍脑袋上重重一拍,一时连脸都沉了下来:“你给我老老实实上文课武课,少来这些幺蛾子,不许迟到早退!要是得了假我自然放你去看你姐姐,要是没有,你可别给我耍诈糊弄!澜儿,你也看好镜园的门户,别让他钻了空子!”

陈澜看着陈衍那憋屈的样子,心里自然知道小家伙也只是嘴上说说,当下也就附和着朱氏打趣了他一两句。没过多久,就只见云姑姑从外间进来,笑吟吟地行过礼后就开口说道:“刚刚林御医说了,最初这些时日夫人最好静养,少出门少劳心,若有什么反应尽管立刻叫他,他一定随叫随到。至于饮食禁忌,夫人不妨尽管交给奴婢两个,决计不会出任何差错。”

“那就有劳云姑姑了。”有昔日坤宁宫的这两个人在,朱氏也觉得放心,当即含笑点了点头,见云姑姑连忙施礼道是应当的,她又看着陈澜说,“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叔全了,他虽不能立时赶回来,可心里一定高兴得很!长公主府韩国公府,就连杜阁老威国公戴府等等,我也都派人去报了喜。你和叔全也成亲三年了,老天总算是有眼,让你心想事成。”

陈澜敏锐地发现,朱氏的眼角甚至微微泛红,脸上露着喜悦的红光,哪里还能看出前些天的病容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抱着朱氏的肩膀。朱氏起初一愣,随即便忘情地紧紧揽了她在怀。两人就这么彼此依偎着,一旁的郑妈妈已经是忍不住背过身去,而陈衍更是在呆坐了片刻之后,突然悄悄拉了陈汀回来,唆使了小不点从后头抱住了朱氏的腰,自己则是笑嘻嘻地上前一手一个把朱氏和陈澜一块紧紧揽住了。

好一会儿,朱氏才恍然回神,笑着拍掉了陈衍的手,又在他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继而才看着陈澜道:“是等着叔全回来接你,还是我现在就打发了马车送你回去?要是就走,我那辆双飞燕你是坐过的,又宽敞又稳当,再多添几个跟车的人,让小四亲自送你一程。”

“老太太,哪有这么急的,横竖我今天是请了假的,等姐夫来了我再一块送人回去嘛!”

陈衍正在那如同小孩子似的讨价还价,就只听外间传来一声老太太,紧跟着,一个身穿红衫的女子就进了门来。只见她三十出头,人生得明艳,正是咸阳宫皇贵妃送给朱氏的红檐。她进屋之后便低着头走到朱氏面前,待要耳语时,却被朱氏摇头止住。

“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红檐看看陈澜,又看看陈汀,犹豫片刻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三老爷派来报信的人刚到,说是人已经驻扎在城外西郊,待圣命之后便可入城。”

大好的消息之后陡然之间紧随着这样的讯息,不但朱氏蹙眉,就连陈衍也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至于陈汀就更紧张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陈衍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四哥,是爹回来了吗?”

陈衍在心里道了一声晦气,可明面上却没奈何地一摊手道:“本想说下雨天留客天,我还能把姐多留下一会儿,眼下看来,还是早些送回去才是。老太太,不等姐夫了,我这就送姐回去。”他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他吩咐人的声音。

陈衍这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仿佛松弛了许多。刚刚一窝蜂涌进来道喜的丫头们都悄悄退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寥寥几个人。陈澜低头看着正在轻轻拉扯自己衣袖的陈汀,一时笑着抚摸着他的头,略弯了弯腰在他耳边轻轻吩咐了一句,见他转忧为喜,她这才抬头对郑妈妈说道:“有劳郑妈妈带六弟出去玩儿。”

等到郑妈妈应声拉了陈汀出去,陈澜才握着朱氏的手说道:“接下来老太太只管说自己身体不好,尽量少见三叔就是,分家等等事情尽管交给四弟。只要请上几家有分量的见证人,料想三叔也拿不出太多别的招数。只是六弟还有五妹妹……”

见陈澜一开口又惦记着别人,朱氏不禁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这才气定神闲地说:“自从小四对我提过之后,我就斟酌好些天了,这些事情都想得通通透透。小六那孩子是你三婶唯一的骨血,我是你三叔的嫡母,他的嫡祖母,分家出去养着他在膝下,为他延请文武名师,但使让他有出息,别人还能多说什么?至于你五妹妹……她是最倔强的人,你三叔要是逼得太狠,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来他也不敢威逼过甚。咱们就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不是什么事都顾得过来的。”

朱氏既然这么说,陈澜也只得点了点头,虽想离家之前再去看看陈汐,可朱氏硬以她身重为由坚决不肯,她也只能让云姑姑去捎个信。被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上那辆大车时,她还忍不住多等了一等,直到云姑姑的身影出现,她才上了车。果然,下一刻,云姑姑就上了车来,先是给她捂好了下头的脚炉,把车门关严实了,这才在她侧面坐下。

“五小姐说,她的心志已定,实在被逼得不成法子,那就唯有一死而已。”见陈澜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云姑姑忙又补充道,“奴婢已经劝过了五小姐,让她务必好好珍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错,可也得想想自己,又说夫人一定会设法,可她却说夫人如今有了身子,一定要好好保重,勿以她为念。”

“这个傻丫头,这个傻丫头!”陈澜低低呢喃了两句,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若是襄阳伯能平安回来,也不枉她这一番苦等……”

当阳宁侯府的几辆马车平安驶入镜园西角门时,西城阜成门处,在络绎不绝的进城煤车之中,偶然也能看见几辆不起眼的黑油马车出城。其中一辆老马拉着的斑驳掉漆的马车在出城之后,一直低垂着的窗帘终于被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一把扯开。里头的人甚至探头往外张望了一下,随即才缩了回去,不是晋王还有谁?

第440章 天意

冬至渐近,天黑得越发早了。申正过后没多久,笼罩着厚厚乌云的天色就逐渐阴暗了下来,不时还洒落下星星点点的雪珠子。在这样的天气下,路上行人自是渐渐稀少,衙门里亦是早早散衙,官员们或车或马,路上不时可见三两鲜衣怒马的武官,一二装饰华美的车轿。因而,当一行十几个人疾驰过宣武门大街时,路上的行人甚至没兴致多抬头看一眼。

驰马大街乃是京城的一大禁忌,换做是往常,杨进周自然绝不会这么做,可眼下他心急火燎,这马速不由自主就快了。所幸他乃是打老了仗的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顺顺利利到了镜园。眼看西角门前有人出来迎接,他连话也来不及多说一句,点点头就径直穿过了门头入内,顺着甬道在二门下马,随即丢下缰绳提着马鞭直冲了进去。

“老爷,老爷?”守门的婆子在后头追了几步,眼看没追上,只能扯开喉咙叫道,“夫人在惜福居老太太那儿呢,老爷别走错了!”

陈澜在母亲那里?

杨进周顾不得多想,只答应一声便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惜福居,他索性跑了几步,结果在进穿堂的时候险些和人撞了个满怀。好容易避让一步扶了一把,见是庄妈妈,他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不待对方开口就问道:“夫人可还好?”

“啊,是老爷回来了!”庄妈妈没想到杨进周竟是比报信的人来得还快,愣了片刻才笑了起来,连忙屈膝行礼道,“老爷放心,夫人好着呢。侯府四少爷把人送到了惜福居来,亲自报了老太太,老太太自然是又惊又喜。四少爷前会儿才刚回去……”

庄妈妈还要再说,见杨进周也顾不得自己,径直往里头走,这才醒悟到这时节自己唠唠叨叨实在不合适,于是连忙又照着之前江氏的吩咐赶去厨房。而杨进周三步并两步冲进了正房,见明间里只有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于是二话不说地进了东次间,才一进门就发现陈澜正斜倚在炕上和江氏说话,一见着他,她的脸上立时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娘,澜澜。”

江氏看见陈澜表情有异,随即就听到了背后这声音,回头发现是杨进周回来了,她立时站起身,又嗔怪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不是脱不开身吗?”杨进周冲母亲行过礼后,随即就被拉到了炕前。见妻子慵懒地倚着炕椅靠背,丝毫没有平日的刚强能干,脸上满是柔和的光辉,他不禁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了她那盖着薄毯的小腹上,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颤抖,“真的,是真的吗?大夫,大夫怎么说?”

见杨进周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陈澜不禁扑哧一笑,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在侯府先请了个老太太常用的太医瞧,后来林御医又来了,都说确实是滑脉。林御医还说,之前我情绪大起大落,所以在侯府才会突然昏了过去,只要静养就好……”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随即就是一个紧张得甚至有些沙哑的声音:“什么昏过去?究竟怎么回事?”

“没事,只是这些天一直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都没留意脉象有异……”

见陈澜说得磕磕巴巴,江氏便在一旁坐下,又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全哥你就别问了,澜澜是忙得昏天黑地没顾得上,咱们也还不是都忘了这一茬?好在林御医说胎象还算稳当,接下来留心看护就是了。倒是你,新官上任未必抽得出空来,别一心二用才是正理。”

杨进周被母亲一语戳穿心事,脸上就露出了几许尴尬。只是,见妻子亦是含笑看着自己,他一瞬间就从那种患得患失中反应了过来:“娘说的是,家里有您在,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只是消息传出去,说不定一拨拨的都要来探,澜澜一个个见也未免太累了些,若是能挡的,您就代为挡一挡,一时失礼,总比到时候有什么闪失的好。”

“我哪有这么娇贵!”

“平时可以听你的,可眼下得听我的!”

陈澜娇嗔着打断了杨进周的话,可见他那眼神中满是坚决,径直就把她驳了回来,她不禁心中气苦,索性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这得好几个月不能出门,要是连人都不能见,我岂不是要给憋死?别人不行,干娘,四弟,还有惠心姐姐冰云妹妹,这些人总不是外人。再说,要是宫里派了人来,比如夏公公,难道我也都和受不得风一样避着不见?”

“澜澜!”

见陈澜寸步不让地瞪着自己,杨进周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疼。不得已之下,他侧头去看一旁的江氏,指望母亲帮自己说两句,可这一看却发现旁边赫然是空落落的——母亲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出了屋子!于是,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小声哄骗。

“都说有了身子之后就嗜睡,四弟黏人,戴夫人又爱说笑,纪曦的夫人……又爱捣鼓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见人?再说,你三叔回来了难免事多,你心思重,万一听到那些烦心事又要出手去管……”

“我又不是温室里头的兰花!”陈澜从来就不是耐得住性子一直闷在大宅门的人,更何况在江南的两三年呆野了,平日里出门访友踏青赏花,再加上置办产业打理生意,不说天天抛头露面,那也是三天两头往外跑,因此这会儿她哪里肯退让最后那一丁点底线,就这么死死瞪着杨进周的眼睛,见丈夫一改往日的纵容,她不禁放软了声音,“全哥!”

这还是陈澜第一次叫出了这么一个称呼,杨进周被这一声叫得心绪一乱,见妻子的眼神中满是执拗,他只觉得心里涌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伸出手去轻抚着那光洁的面庞,他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磨了老半天终于让杨进周松口,陈澜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当杨进周的手伸到了薄毯底下,隔着衣裳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她只觉得心里热热的,目光就这么落在了专注的他身上。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他许久,她才低声说:“你说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女都好,可要是女孩,打主意的人太多了!”杨进周头也不抬,仍是在试图感受那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半,“纪曦算是一个,就连你家小四也在我面前叨咕过两句。更不要说戴夫人那边还有个正哥……”

“惠心姐姐就算了,纪曦和小四都还八字没一撇呢,他们急什么急!”陈澜回忆着那会儿偷听到罗旭说这话的口气,忍不住莞尔,“更何况纪曦在家里又不是唯一做主的人,虽说威国公和夫人去云南了,可终究是父母长辈,哪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

话才说到这儿,她就看到杨进周身后门帘一掀,紧跟着就探进了芸儿的脑袋。只见她冲着这边咧嘴一笑,等到杨进周回头过去,她方才进了屋子来,屈膝先行了个礼,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老爷,夫人,去威国公府报喜的人回来了。”

陈澜闻言不禁心中纳罕:“不是侯府派人去的吗,怎么回咱们这儿来了?”

“因为那边也要和咱们报喜呢!”芸儿笑得露出了白净的门牙,那脸上甭提多高兴了,“威国公世子夫人诊出了喜脉,这会儿正紧赶着派人进宫通知世子呢!”

“老天爷!”

陈澜惊呼了一声,见杨进周正古怪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苦笑道:“这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看来,咱们那天彼此打趣,真是说中了,这是天意!”杨进周一笑之后对芸儿嘱咐了两句,待人出去,他就重新在炕上坐下,又一手揽住了陈澜的肩膀,“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不像纪曦那么猴急,等他们将来大了能见面了,若真的合适,再把事情定下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