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打算和纪曦当儿女亲家啊!”

见陈澜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杨进周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管是他的女儿嫁到了咱们家,还是咱们的女儿嫁到了他们家,总不必担心孩子受人欺负不是?你将来肯定是个好婆婆,纪曦的夫人也决计不是喜欢摆架子的,天底下还上哪儿寻这么好的姻亲?”

陈澜听着好笑,可低头摩挲着小腹,心里赞同之余少不得腹谤了两句。可要是两家都是儿子或都是女儿,难道就让他们义结金兰不成?

夜幕初下,同样的两条喜讯几乎传入了各家府邸。大多数人家不过是吩咐明日预备贺礼云云,却有一家的主人爆发出一阵高兴的大笑。那笑声实在是太大了些,以至于那请来的宾客满脸没好气地看着那大笑不止的人,老半天才冷冷地讽刺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殿下喜得贵子呢!”

“萧郎,你难得来一回,怎么还是言语不饶人?”荆王丝毫没有气恼的意思,反而笑眯眯地说,“甭管是他们两家哪一家得了儿子,我的女儿可不是有着落了?他们要是得了女儿,自然都是决计不会嫁给皇家的,可他们的儿子……嘿,不说伉俪和谐,至少不会是七八个侍妾通房让儿媳添堵的。”

“可要是这两家都是喜得贵女,殿下就白高兴了。而且,这年龄上也差着一岁呢。”萧朗打断了荆王的妄想,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下官告辞了!”

见萧朗起身一丝不苟地行礼,随即大步往外走去,荆王原是出声要叫人,可只是一转头,他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手为拳,用手背轻轻捶了捶头。

这人真是,愈发变本加厉了……

第441章 还未出世的香饽饽

尽管心中满是妻子有妊的喜悦,但杨进周如今毕竟不是赋闲在家,次日一大早还是照例寅正出了家门。原本在这陈澜初有身的当口,夫妻应当分房,但杨进周既然不开口,下头人自然没有一个不长心眼地去提起这一茬,这天杨进周临走前还到床前探了身子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弯下腰在妻子脸上轻轻吻了吻,随即才拢了帐子转身去了。

他这一走,床上的陈澜便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帐子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不自觉地摩挲着尚未开始有胎动感觉的小腹,面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就这么醒了一小会,由于外间极其安静,她渐渐地又上了困倦感觉,竟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是在咸阳宫,就是在阳宁侯府,而且面对的都是生老病死这样最让人无奈的事实,睡眠不说严重不足,质量却是难以保证,因而这一觉竟是睡得极其深沉。直到耳边一阵又一阵的说话声,甚至有人撩起帐子悄悄查看动静,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等看清楚眼前那人,她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啊?”

“啊什么啊,你这个贪睡的小懒虫,这可终于醒了!”安国长公主笑吟吟地在床头坐下,不由分说地把要坐起身的陈澜按了下去,“动作慢些,等她们过来服侍来得正经。好你个丫头,偏是拣着谁都没料到的时候传出这样的喜讯。若不是给你爹按住,说是别晚上闹得你们不得安生,我原本昨晚上就要来了。结果倒好,一大早他上朝了我赶过来,你婆婆居然说你还在睡着,我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你还没睡醒,干脆就过来了!”

“娘……”陈澜只觉得无比汗颜,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你说呢?”安国长公主反问了一句,见陈澜探头往外张望了一下,她也顺势转头,只见那厚厚的高丽纸糊着窗户,仿佛映着外头灰蒙蒙的,她扭过头回来就忍不住笑道,“别看了,我刚刚来的时候,你那两个姑姑就领着丫头在窗户外头又蒙上了一层纱,说是以后叔全上朝,让你能多睡一会儿。眼下都已经快午时了,要不是我怕你睡得太多饿着了,也不会特地过来瞧你!”

“午时!”

陈澜吓了一跳,见云姑姑柳姑姑已经过来了,她才赶紧让她们扶着自己起来。待到一番洗漱装扮之后出了西屋,见安国长公主正端坐明间喝茶,她自是满脸的不好意思,讪讪地上前赔罪。可她连膝盖都还没弯下去,就被人一把拽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如今又不是什么时辰宝贵的人,才不在乎这么一丁点时间。”安国长公主笑吟吟地拉着陈澜在软榻上坐下,这才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通怀孕必知。等到云姑姑带着人张罗了一整张小桌子的吃食上来,她见陈澜那脸上满是吃惊,不觉又笑了起来,“别吃惊了,我那会儿可比你还金贵,整日里围着我转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快吃快吃,有什么话吃完了我再说!”

陈澜还是第一次如同特护病人一般被人看得死死的,每一样东西吃多少怎么吃,全都有各式各样的讲究,可这就不是昨晚和杨进周使小性子时可以犯执拗的,没奈何的她只得照着云姑姑的话来。好容易等到满桌子东西撤了下去,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时,就只见安国长公主轻轻地捂住了她的手,旋即竟是犹如小孩子似的冲她眨了眨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这还未出世的孩子有多少人惦记着?”

尽管昨晚上杨进周才开玩笑提过要和罗旭当儿女亲家,可是,此时此刻安国长公主突然提出这一茬,她仍然感觉这有些滑稽:“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娘和我开什么玩笑!”

“我哪有功夫和你开这玩笑。”

安国长公主换上了满脸正色,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侍立的丫头和妈妈,下一刻,云姑姑和芸儿带头,一应人等须臾就退了下去,就连原本侍奉在长公主身侧的赵妈妈也不例外。直到这时候,安国长公主才似笑非笑地说:“要不是我家灼儿和你将来的孩子差着辈分,我都想惦记着。我给你算一算,周王的嫡长子才两岁不到,荆王的嫡长女还刚出世未久,紧跟着,晋王府前一阵子正好有位夫人有妊。跟着呢,威国公世子夫人和你同一天传了喜讯,你惠心姐姐的正哥也就那么一丁点大。随便数数,这得多少人?”

陈澜是货真价实给吓倒了。她原本是觉得男女无所谓,若真的是女儿,嫁到罗家给罗旭张冰云当儿媳,兴许也不坏,可没想到放眼看去,京城还有这许多年纪相仿的小孩子。这其中,有些人家倒还罢了,可有些人家却是万万不可。因而在头疼过后,她只得看着安国长公主苦笑道:“娘,你可别吓我!”

“你呀,谁让你家叔全是香饽饽,你自个也是香饽饽!”安国长公主说着就笑了,“有人要总比没人要好,你灼弟因为一个辈分,将来这媳妇还不知道往哪家去找呢!好了好了,不和你开玩笑,是男是女总得生出来再定,眼下你也不用太操心,只心里有个数就行。惠心今天原本要来的,我按住了她,省得你一天见人太多。不过我也就只能按得住她……”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云姑姑的声音:“夫人,夏公公来了!”

陈澜见安国长公主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不觉哑然失笑。好在她昨晚上睡得太足,今天又是早饭午饭一起吃,甚至连江氏那儿请安都尚未去过,这会儿也不在乎见一回客人,当即就吩咐了云姑姑把人请到致远堂。然而,夏公公倒是未坐多久,得知安国长公主在,代天子赐了东西就起身告辞,只道是来日等她得闲了再来。但紧跟着,门上送贺礼的就是一拨接一拨,到最后,江氏起先还代她见了几个人,渐渐地就吃不消了。于是安国长公主索性打发了跟着自己的赵妈妈和柳姑姑一块在前头应付,自己拉了陈澜到惜福居陪江氏一块说话。

刚刚拿来吓陈澜的话,这会儿安国长公主自然不会再拿来和江氏说,两边只说道些家长里短,就仿佛寻常贵妇一般。当说到陈衍迫在眉睫的婚事时,安国长公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眯了眯眼睛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道:“阿澜,我记得襄阳伯渺无音讯,你家五妹妹似乎是一直为他守着?”

“是。”提到这件事,陈澜立时轻叹一声,“娘,虽说当年是罗贵妃促成的婚事,可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有那样的变故。五妹妹还年少,她虽说着那些心如死灰的话,可是……”

“那么年轻的孩子……”江氏见陈澜不知道该怎么如何往下说,也跟着摇头叹了一口气,“听阿澜说,那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丫头,心也善,怎么偏生遇到这样的事。长公主若是有好人家,还请帮一帮那孩子,要是她父亲好相与些也就罢了。”

“她父亲么……”安国长公主眉头一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阳宁侯现如今还住在京城西郊的驿站里。不过倒是听说,他这一次除了赤斤卫蒙古的人,还带了几个幕僚。此次肃州大捷,他除了按规矩给军中将士请功,这几个幕僚也都一一请了功。那些大多是有秀才或举人功名的,保举上去多半能有个不大不小的前程。据说,其中一个他最是看重,还打算要将女儿许配过去。”

“什么?”陈澜一时惊呼出声,“娘,你这话当真?”

“不是你五妹妹,是你六妹妹。”安国长公主见陈澜愣在那儿,便微笑道,“据说那个安仁二十有四,原本是被土鲁番掳去的甘肃人,阳宁侯刚到甘肃第一仗,正好就把此人救了出来,紧跟着竟然不拘一格提拔了人在身边。三年下来,此人出谋划策屡建奇功,所以此次功劳簿上,此人也是位列在前。这样家世寒微的人,阳宁侯却肯妻之以女,倒也是佳话一段。”

曾经打算把六娘嫁给淮王亲舅舅李政呆傻儿子的陈瑛,如今竟然转了性子,给六娘寻了这样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倘若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俊杰之才,什么门第之别还真是没什么要紧……只希望陈瑛是真的想明白了,如此兴许也不会再去逼迫陈汐……

“若真的是成了,还真是佳话。”

江氏含笑点头,陈澜也舒了一口气,只抬头去看安国长公主时,却见这位义母的神情中仿佛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可细细再看却又不见了端倪。待到时候不早她送人出去时,心下存疑的她少不得开口询问是否还有内情,谁知安国长公主竟是哂然笑道:“你只要管着你自己就好了,这事情还没个准呢,我也就是道听途说,你要想知道,日后小四也会来和你说。”

嘴里这么说着,可等到出门上了马车,安国长公主等赵妈妈一关上车门,就朝一旁的角落里瞥了一眼,眉头一时紧皱:“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角落里的侍女弯了弯腰,低声答道:“长公主,派去甘肃的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回来,户籍黄册上那个安仁没录名,因为正好三年多前,县衙起火烧了存底,这事情也就说不清了。献俘的日子已经定了,是否要回禀皇上?”

第442章 上位

尽管一年到头年节繁多,但相较端午中秋等等并不放假的小节,正旦、元宵、冬至才是货真价实的三大节。正旦放假五日,元宵放假十日,冬至放假三日,对于平日只有旬休的官员们来说,这三大节无疑是翘首企盼的放松日子。只这一年情形却有些特殊,一来是冬至日有皇太子的册封礼,同时又有肃州大捷的献俘礼,此外还要预备辽东那边过冬的种种军需,别说是礼部,其他各大衙门也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三日放假也就成了空口白话。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皇后,就连皇贵妃也刚刚新去,册封东宫还是因为皇帝金口玉言不得再行延迟,因而,后宫中反而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毕竟,那位即将新鲜出炉的皇太子殿下生母早逝,在宫中也并无什么强力后援。冬至日这天百官云集前朝的时候,后宫中只有寥寥几个勋戚贵妇得了允准入宫探望,自然显得非同一般的冷清。

威国公罗明远和林夫人在此之前已经动身前往云南,端福宫罗贵妃便请旨,请罗姨娘进宫见见。她新得了一个小公主,早先憔悴阴霾的面容渐渐露出了几分丰润来,于是连带着脸上轮廓都显出了少妇的娇柔,不复从前的刚硬。这会儿她抱着小公主在膝上和罗姨娘说话,聊着聊着,她就把随从人等都遣开了去。

“汐儿的事情你就打算继续这么拖着?”罗贵妃见罗姨娘仪容惨变,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孩子执拗,你也跟着她一块犯傻?当初择了襄阳伯,自然是因为他家里简单,人又正派,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他这一趟好端端的出使竟然会是这么个结局?当初汐儿孝期一满,你就该立刻定下的,结果一拖拖到现在,那个不省心的阳宁侯竟然又回来了!”

“娘娘字字句句都是为我着想,都是我没用……”

“姐,你究竟是怎么了,早年那些精明强干都跑哪儿去了,竟然说这种丧气话!”罗贵妃这一生气,怀里的小公主顿时吓得突然大哭了起来,一时间,她不由得手忙脚乱忙着哄孩子。好容易哄好了,见罗姨娘低头讷讷不语,她索性站起身走到门口,打起门帘把孩子交托给了乳娘,这才转身走了回来,“都是大哥当年造的孽,要不是他硬把你许配给阳宁侯……”

“娘娘,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罗姨娘终于打断了罗贵妃的话,随即不自然地侧头吸了吸鼻子,这才抬起头强笑道,“今儿个进宫,我也是想打探打探,我家老爷这一趟回京,皇上可有什么说法?”

“你不是问升官加爵,而是问他是否会留在京城吧?”

罗贵妃见罗姨娘面色一僵,知道自己算是说中了,顿时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坐下身沉吟了一会,她就摇了摇头:“皇上一个月大约也就到我这来坐上两三趟,闲话家常来得多,国事上头几乎提都不提,我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也不太过问这些。只今天就是献俘,按照一般的规矩来说,阳宁侯是走是留,就是这几天的事,我会让人打听打听。”

不等罗姨娘道谢,她就又接着说道:“只不过,他哪怕不是良人,终究是你的丈夫。以他如今的情形,再娶续弦也没有诰命封赠,所以你这个淑人其实就是阳宁侯府的女主人了。而你又不是出身寒门,哪怕大哥大嫂不在,还有我,还有旭儿,关键时刻总会为你撑腰,你要紧的就是拿出以前的底气来,别像现在这样唯唯诺诺,从前你可从来不是这性子!”

一席话说得罗姨娘悚然而惊,琢磨又琢磨,她的眼睛终于渐渐红了,站起身就对罗贵妃跪了下去:“娘娘,多谢您点醒,否则我……”

“好了好了,咱们姐妹,你来这一套干什么!”罗贵妃双手用力扶着罗姨娘的胳膊,把人拽起身来,继而才把人按在了椅子上坐好,“想当初我恨不得寻死觅活的时候,也是你和汐儿进宫来劝的我,之后幸亏更有夏公公提醒……总而言之,旁的话我不多说,汐儿的事情你多多想想,她还年轻,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册封皇太子的礼仪原本极其繁琐,楚朝之初虽然是一次次地删减,但时至今日,仍是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行完各种礼节。然而,当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跟着皇帝校阅新营和府军前卫幼军,随即又是赤斤卫蒙古献俘进贡,等到太阳落山所有程序终于告一段落时,他转动着僵硬的脑袋还来不及吩咐什么,一个小太监就悄悄凑到了身后。

“太子殿下,萧世子走了,说是府军前卫军务繁忙……”

“这个见……因公忘友的家伙。”用最轻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太子眼见晋王朝自己走了过来,立时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待人近前要行礼时,他立时一把将人搀扶了起来,“二哥,朝臣们都散了,这礼就免了吧。”

“礼不可废。”晋王终究是行了一揖,眼看着太子又回了家礼,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说,“本想说晚上寻你喝上两盅贺喜贺喜,可你眼下已经从王府搬出去了,宫门下钥早,实在是不方便,索性赶明儿我在家里备上一桌,单独请你一个。”

“这可是二哥你说的!到时候别抱怨我酒量大饭量大就好!”

太子笑着打了个哈哈,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和杨进周上次在乾清宫赐宴时的大饭量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和晋王仿佛是毫无芥蒂似的畅谈了一阵,兄弟俩方才揖别,等到人走了,松了一口大气的他方才在随从簇拥下往回走。同样是走在这宫中,从前那些随便一行礼就算完的宦官内侍,如今却是毕恭毕敬,有的甚至在他走出去老远也不曾直起腰来。

楚朝历经好几代皇帝,东宫之主向来都定得极晚。那座位于文华殿左边,差不多是整座宫城最东边的东宫,多数时候都是空关着的。里头的内侍宫女都是按例分配,说得好听是东宫的人,说得不好听便是连个照拂的主子都没有,因而更多人都是犹如熬油似的苦熬。如今东宫终于迎来了主人,这些苦尽甘来的人自然是竭尽全力地殷勤,于是乎,一整天看笑脸看得已经麻木的太子一等人退下,就立时踢掉了脚上的那双靴子。

“殿下……”

“停!再让我放纵最后一个晚上,以后我再想这么胡闹恐怕就难了!”

见太子这么说,太子妃梁沅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接过了一个宫女递来的热毛巾,走到太子身后就利落地将其盖在他那冰冷的脸上。见他浑身一颤,随即就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她少不得顺手在其肩头按捏了几下,这才说道:“殿下,下午的献俘如何?”

“不如何……”太子含含糊糊说了这么一句,头也不抬,只是任由那蒸腾着热气的软巾盖在脸上。良久,他才揭开软巾,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随便在脸上用力擦了两下,他又召了一个捧着金盆的宫女过来,用热水洗过了手,又接过另一条软巾擦干了,这才漫不经心似的说,“统共也就是几百个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半死不活,没什么好看的,但既然有一个土鲁番王子,意义就不一样了。至于赤斤卫的贡物,天知道是真是假。”

“殿下,如今可不是从前了。”

“知道知道,这话也只是在这儿说说。”太子丢开毛巾看了一眼正殿中的众人,这才盯着梁沅似笑非笑地说,“眼下就这么几个人在眼前,若是还传扬出去,想来贤妻大人接下来一阵子可有的是事情可做了。”

夫妻俩闲话一阵,太子就令人抱出了自己的女儿来。虽只是两三个月大,可小丫头却是承袭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黑亮的大眼睛,白皙的肌肤,裹在襁褓中东看西看,到最后终究禁不住父亲拿胡子在脸上亲昵着,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番闹腾自是让上上下下的人好一阵忙乱,而始作俑者却是拉着太子妃悄悄溜了。夫妻俩在东暖阁的炕上坐下,太子便亲手递了一盏茶给妻子,随即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道:“阳宁侯入京之前,二哥亲自去见过他。”

“晋王殿下……竟然这么迫不及待么?”梁沅微微蹙眉,不解地问道,“那之前父皇力排众议册立太子,为什么他们不……”

“他们怕父皇借此机会,把那些反对立太子的人全部撸下去。”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父皇若真的这样做,少不得会激起强烈反弹,甚至还会撸错了人,但经过这几年的事,谁还会不知道父皇的脾气?所以,他们宁可软着来,也不会硬着来,宁可暗着来,也不会明着来。至于二哥去见阳宁侯,也许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有了些提防之心,不敢全然相信那些文官;也许是因为阳宁侯此人功利心强,容易说动……总而言之,明日你不妨派人去看看杨夫人。”

“殿下终于松口了?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杨夫人呢,只这时机终究不好亲自去。”

“从前还不是怕惹麻烦吗?”太子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无可奈何地说,“要是我没猜错,父皇接下来就该裁撤锦衣卫了。自从这几年锦衣卫指挥使一直空着,大权却一点点转到九姑姑手上,我就知道,多半会有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好,太祖初年,原本就没有锦衣卫。”

第443章 死水惊澜

怀孕的女人有呕吐的,有狂躁的,也有突然精力过剩的……然而,对于两世为人都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的陈澜来说,她倒没感觉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每日总会晚起,午觉也会多睡一会,而胃口却和从前差不离。即便如此,她的手边上自然而然多了几样针线活,从小孩子的衣物到鞋子无所不包,尽管江氏一再说不要伤了眼睛,可她哪里肯听,就连杨进周也拿执拗的她丝毫没有办法,更不用说别人了。

这天上午,她照例拿起了筐中的那两片裁好的松江三梭布,才缝了没两针,眼角余光就瞥见有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侧头一瞧是芸儿,她便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了就别躲躲闪闪的,怎么,又是哪家的来人让娘给截住了?”

“夫人真是一猜一个准。”

芸儿笑着捧了一个瓷盅过来,到陈澜身边低头瞧了瞧那细密的针脚,这才低声说道,“这已经不是头一拨了,之前东宫太子妃就派了一位姑姑送了四色药材和两匹表里,紧跟着就是长乐宫贤妃娘娘,这会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侯府里头的那位。”她说着就举起了三根手指头,见陈澜明了地点了点头,又埋头继续做事,她忍不住叫道,“夫人就不奇怪么,逢年过节罗姨娘虽是和老太太一块送东西给镜园,可从来就没亲自上过门,这一回来做什么?”

“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娘未必会让我见人,但回头不是亲自来,就是让人来解说两句,到了那时候便清楚分明了。”陈澜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见芸儿满脸沮丧,不禁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你啊,就喜欢成天打听这些。要真是那么想知道,你不如替我到娘那儿走一趟。这几日闲着没事做了条暖额,天气正好冷了,娘也用得上。剩下的毛皮还做了一副暖耳,让罗姨娘带回侯府给老太太正好。”

“好好,我这就去!”芸儿这才喜笑颜开,双手把瓷盅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这是厨房里刚刚熬制的燕窝银耳粥,夫人趁热赶紧吃吧,我可先走了!”

见芸儿接过自己手中的两样东西,用包袱皮一卷随即脚下生风走得飞快,陈澜不禁哑然失笑。拿起那瓷盅用银勺舀着慢慢吃,她也就自然而然揣测起了罗姨娘此来的用意。昨日的册封和献俘礼之后,想来阳宁侯陈瑛也应该回了阳宁侯府,这样一来,老太太的分家之议也好,陈瑛的其他盘算也罢,不知道是否就这样立刻摆到了台面上……

想着想着,她的动作就渐渐慢了下来。味同嚼蜡地把燕窝粥喝完了,她随手把空盅往旁边一放,正打算起身的时候,这才醒悟到云姑姑和柳姑姑竟然都不在。平日里两人轮班守候,她身边就从没一刻断过人,这会儿突然离了她们,她自然很是不习惯。于是,她便开口唤了一声,不消一会儿,终于有人打了帘子进屋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发现进来的是此前从南京带回来的大丫头竹影,陈澜不觉眉头一挑:“只有你一个么?云姑姑和柳姑姑哪儿去了?”

“回禀夫人,云姑姑和柳姑姑起先还在外间,后来惜福居老太太派了人来,她们就匆匆过去了,临走时吩咐奴婢随叫随到,不要惊动夫人。”

听到这番解释,陈澜心中越发纳闷。想到从竹影口中再多问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她就淡淡点了点头,让竹影出去沏了茶来,自己又思量了起来。待到茶送上她喝了两口摆在一边,她就没了继续做针线活的兴致,突然就有心去看看惜福居那边究竟怎么回事。然而,支使了竹影拿来披风,她才系上出门,结果正好看到穿堂那边云姑姑匆匆穿了出来,后头的柳姑姑还一把拉着芸儿,三人的脸色俱是有几分凝重,待到看见她时要变脸却已经来不及了。

“夫人怎么出来了?”云姑姑走得最快,到近前屈膝行了礼,本待打岔几句,可看到陈澜那清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她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片刻就开口说道,“外头冷,夫人,咱们进屋子说吧。”

看芸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陈澜明白罗姨娘多半已经走了,此时也不多话,当即转身进了屋子。在明间屏风后头的暖榻上坐下,她双手抱着手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也不吭声。而见这架势,竹影忖度自己资格最浅,索性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罗姨娘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后者上前一步,垂着手低声说道:“昨晚上阳宁侯回了侯府,老太太大约是提了分家的事,据说是阳宁侯大惊之下执意不肯,结果就在两边拧上了的时候,廖香院……廖香院出了人命案子。”

陈澜想到了陈瑛不肯之后各种各样做戏的手段,也做好了朱氏受不得刺激又犯了老毛病,更是猜测陈衍会不会在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柳姑姑竟然说就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廖香院竟然闹出了人命!

那一瞬间,她几乎竭尽全力方才镇定了心神,但声音不知不觉有几分颤抖:“什么人命?是谁死了?”

“是从前跟皇贵妃娘娘的红檐,而且还是三老爷正好在场时发现的,具体如何罗姨娘含含糊糊,奴婢也不甚分明。”见陈澜眉头紧锁,柳姑姑不禁暗悔之前不该和云姑姑双双离开,让陈澜起了疑心,否则也不必这么和盘托出。但此时后悔已经是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说,“不过罗姨娘说阳宁侯已经把事情压下了,让咱们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的话,她还跑这一趟干什么!”陈澜强压心头恼火,冷笑一声便一把握住了扶手,好半晌才又开口问道,“她可还说了别的?”

“罗姨娘说,今天是阳宁侯让她来的,一来捎带了一些甘肃的特产,二来也是贺喜夫人的喜脉,三来是通报一声,阳宁侯定下了六小姐的婚事。”柳姑姑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罗姨娘还说,阳宁侯有意把五小姐迁出府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陈澜一时勃然色变,当即厉声问道,“五妹妹在府里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迁出去?”

陈澜少有这样的疾言厉色,躲在云姑姑和柳姑姑后头的芸儿不禁又缩了缩脑袋。可眼看云姑姑和柳姑姑都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了,就在那后头低声嘟囔道:“三老爷说,五小姐死守婚约是好事,但与其在府里吃斋念佛被人说闲话,还不如搬到庵堂去,如此别人就不会说她是惺惺作态,只会赞阳宁侯府门风严谨闺风肃然……”

“这算什么话,他这个当父亲的,这不是逼迫女儿出家为尼么!”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忍不住了,当即霍地站起身来。看她这一下又急又快,云姑姑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又在旁边劝解道:“夫人暂且息怒,阳宁侯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看罗姨娘之前的语气神情,有些消息大约也是有意露给咱们听的。她这做母亲的总不会任由女儿就这么青灯古佛,而五小姐与其在家里和三老爷频频冲突,还真的不如在庵堂自在一些。”

“这些安慰话你们就别说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才缓缓坐了下来。陈瑛人才刚回来,红檐突然身死的事情理应与其无关,但偏偏撞在这种时刻,哪里能不让人心存惊悸?而陈瑛一面给六娘定下一门还算如意的婚事,一面又逼着陈汐出家,他这父亲究竟是安的什么心?陈衍这几年虽说多有历练,此前皇帝甚至还敲打了一番,可应对三叔陈瑛这样的人,小家伙究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夫人,虽说是事情千头万绪,可终究有那么多人呢,四少爷也大了,您如今还是好生保养身体,千万不要殚精竭虑。事情再坏,总比当年您经历的那会儿好。”

尽管这也是安慰话,但陈澜听在心里,原本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她如今已经是出了嫁的杨家妇,哪怕再担心,难道还能身怀六甲飞回阳宁侯府去筹谋?陈衍既然宣称过要夺回爵位,那么无论面对什么,陈衍都得有面对的勇气和魄力,她终究不能护着他一辈子。至于陈汐,她有功夫窝火发脾气,还不如做些其他的事。

这时候,芸儿瞧见陈澜面色缓和,少不得也从旁边凑过来帮腔道:“是啊,夫人就先撂下这些烦心事吧,家里还有老太太和老爷呢!”

“老太太来了!”

说话间,外头就传来了这么一声。等见到庄妈妈扶着江氏进了门来,陈澜连忙迎将上前,婆媳俩你眼看我眼,江氏就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尽管在家里好好将养,明儿个我就去侯府见见太夫人。你要有什么体己话,尽管让我给你带过去就是。至于侯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不如和全哥商量商量。他曾经在锦衣卫干过,不说别的,于侦缉上头总应该有些心得。”

看着满面关切的江氏,陈澜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第444章 消息,得失

这一日深夜时分,杨进周方才回到镜园。人从身边过去时,守二门的一个婆子分明闻到了那一身酒气,自然是有些纳闷。而等到杨进周去了惜福居问安回来,怡情馆正房门口提着灯笼的丫头接着人时,那脸色就更古怪了。灯光下的杨进周脸上泛红,而身上那股气息怎么闻怎么都像是脂粉香,尤其是当那外袍脱下来的时候更是如此。于是,就连素来稳重的云姑姑见杨进周要进西屋,也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老爷可是要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夫人有身子,总难免娇贵些,闻着这些不好的气味,有个万一不是顽的。”

这样拐弯抹角的提醒,杨进周愣了一愣方才恍然醒悟,看了看周身上下便点了点头。他这么一往浴室,芸儿立时拉着云姑姑悄悄嘀咕道:“姑姑,老爷不会是……”

“别胡说八道,要说温柔乡,有什么比得上南京的秦淮河畔?要是给夫人听见了,恼将上来就得赏你一顿嘴巴子!”

“姑姑可别吓我,夫人哪有这么不讲理!”话是如此说,芸儿却不敢说笑了,拽着云姑姑的胳膊就悄声说,“那些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咱们家里这情形,还拉着老爷上那些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也不怕夫人着恼!”

“那是你成日里胡思乱想,夫人哪有那么容易着恼的?”云姑姑没好气地在芸儿鼻尖上一点,这才正色道,“那些小丫头们你管一管,别让她们胡乱嚼舌头,夫人如今毕竟是双身子,不好管家,老太太也没那精力,我和柳姑姑顾得了前面顾不了后面。但使熬过了这段日子,回头我禀了夫人,给你挑个前途最好的管事!”

“云姑姑,你也取笑我!”

这边两个人彼此打趣,那边人在浴室中的杨进周却正在一瓢一瓢水往身上浇。本该是热气蒸腾的地方此时冷冰冰的,只有在一瓢瓢凉水浇上了那精壮结实的肌肉时,方才会散发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而主人公本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打了个喷嚏,他才醒悟过来,随手拿过软巾擦了擦身子就到了外头,拿起干衣裳穿了起来。

等到了西屋,杨进周才在床头坐下,就看见原本正倚在那儿打瞌睡的陈澜忽然受惊似的睁开了眼睛。见妻子满脸怔忡,他便一手揽了揽她在怀,这才问道:“是做噩梦了?”

见是杨进周,陈澜顿时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就笑道:“白天里胡思乱想了一会,结果刚刚就等你的这会儿竟然做了噩梦,被人追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你回来了。”

“哪有这种事,你是心思太重了。”杨进周本能地将手探入锦被中,摩挲着妻子那仍然仿佛丝毫没有赘肉的小腹,随即才说道,“侯府那边的事情娘都告诉我了,你只管放心,万事有我呢。正巧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今天我从前在锦衣卫的两个下属升了职,请我吃酒,顺便也算是迟来的给我接风。他们说,襄阳伯都有消息了。”

“什么?”陈澜一个激灵,本能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可身子被杨进周紧紧箍住,她只好顺着他的手势又往后躺下,心里却仍是颇为急躁,“真的假的?对了,那毕先生呢?”

“你先不要着急,是真是假难说得很,毕竟倭国远在海外,当年成吉思汗东征尚且损兵折将,所以朝廷在那的消息,一则是靠商旅,二则是锦衣卫寥寥不多的探子。朝鲜兵败辽东,倭国上下大为震动,各地颇有动乱,再加上锦衣卫探子和商旅都散布了不少消息出去,所以如今那边的王廷已经有些坐不稳了,所以才有消息露出来。据说,毕先生如今和襄阳伯人都是好好的,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却是说不准的事。”

“谢天谢地!”陈澜忍不住双掌合十念诵了一声,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欢容,“骏儿跟着老太太,虽是锦衣玉食,成日里看着也欢笑不断,但终究是放不下毕先生。而五妹妹为了襄阳伯苦守了那么多年,若真的襄阳伯能回来,也总算是有个好结局了。”

“这可放心了吧?”杨进周索性踢掉鞋子上了床,又亲自把帐子拉了下来,这才说道,“至于侯府的事,我已经拜托了他们去查皇贵妃那两个宫女的跟脚,快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总会查出端倪,你就不要劳心费力了,再说还有小四呢,此事与他也是历练。”

“知道了知道了,你什么时候也婆婆妈妈了起来。”

陈澜没好气地蹙了蹙眉,当那粗大的手指突然按了上来,又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时,她才靠在杨进周的怀里低声说道:“要不是老太太之前才病了这一场,纵使真出了这样的事,有你和小四在,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如今有了,她正是高兴的当口,这事情可谓是兜头一盆凉水,老人家万一承受不起,那就难说了。”

“你这样的孙女,还真是天下难寻……”杨进周见陈澜眼神中透出了几许惘然,情知她是自幼失了父母双亲,因而分外珍惜如今仅剩的那些对她好的亲人,于是便紧紧搂了她在怀,“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事情自会有转机。”

“还有你,你都不在锦衣卫了,再让他们替你办事,会不会招人闲话?”陈澜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他身上,声音几近呢喃,“那些御史就犹如牛皮糖似的,最是缠人,万一有人看到你和他们交往,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办……你也是的,出门也不多准备一两件衣服替换,就这么满身酒气脂粉气地回来,就不怕……”

“只要你不喝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说话间那一吻印上来的时候,陈澜分明看见杨进周的眼神中充满了笑意,心里那些波澜沟壑不知不觉就都填平了,只是少不得在他移开之后,嗔怒地横了他一眼。

如今她才有孕不久,按理夫妻俩该分床睡,但因为她晚上身边少了人,总睡不安稳,因而杨进周依旧留在屋子里。如此她睡得香甜,杨进周心满意足,唯一能够说话的江氏更是喜笑颜开,家下自然是没有别人说闲话。于是,此时唠唠叨叨和枕边人说着那些琐事,她渐渐就入了梦乡。

次日一大清早,杨进周悄悄离开的时候,陈澜仍是醒了一醒。毕竟,杨进周初掌新营,前两天日日回来乃是为了她,如今总不好再因私废公,这一去至少得一旬才能回家。只是不多时,云姑姑就拿了大枕头到旁边陪着,在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中,她渐渐又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梳洗装扮吃了早饭,她就扶着云姑姑去了惜福居,正巧见江氏已经装束停当要出门。婆媳俩才说了没两句话,外头就捎信进来,说是老爷打发了人送东西回来。

这寅正出了门上早朝,怎么突然就派人送东西回来?

江氏和陈澜对视了一眼,纳罕之余都有些不安。待得知是派的秦虎,江氏忖度片刻就吩咐道:“他不是外人,全哥回京就荐了他百户,他又是娶的红螺,直接让他进来吧,我们也好偷个懒少走几步路。”

话虽如此说,进了内宅的秦虎行了礼呈上东西,立时就低下了头目不斜视。当江氏拿着那信封问里头是什么的时候,他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太太恕罪,我真的不知道。大人下朝之后,在千步廊门口碰着了人,就是昨日请老爷喝酒的其中一个。等大人和他闲话了几句分开,带着我快到阜成门的时候,突然就给了我这东西,让我立时拿回来。”

既然杨进周如此交待,陈澜又问了两句,见江氏也没什么要说的,就笑着让秦虎回去,临走时又送了他一副兔皮手套。等人出去,她见江氏冲自己摆了摆手,就开了封口,取出里头的东西一看就愣住了,又拿给了江氏。

“全哥这是……”

“娘今天不是要去阳宁侯府么,就把这东西带给小四吧。”陈澜见江氏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就笑道,“这东西想来是全哥费心托人寻来的。虽说是薄薄一张看似没什么用的纸,可在五妹妹那儿,却是比什么都重要。娘见着小四就对他说,这东西如何用,就看他的了。”

“你们呀,他才那么小的一个人,你们就知道给他压担子!”

江氏笑归笑,终究还是吩咐庄妈妈去另外取了个信封来,当着陈澜的面严严实实封口,又揣进了怀里,随即又看着陈澜说:“还有什么话要让我转给他的,一并说了,省得你在家里坐立不安。”

“娘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不是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么?”陈澜说着又抱了江氏的胳膊,眯了眯眼睛说,“娘只告诉他,襄阳伯那边的事有些转机。还有,他使什么鬼主意不要紧,但不和我打招呼,也得和他姐夫打个招呼,否则别怪我到时候找他算账!”

第445章 捕风捉影

平静了好几年的阳宁侯府随着主人的归来,再次呈现出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阳宁侯陈瑛回来之后便去拜见了朱氏,执礼甚恭,之后又商量了两个女儿的婚事,再不复从前那咄咄逼人的光景,反倒是朱氏提出了分家。尽管这事没定,可就在这位阳宁侯前脚踏出廖香院正房,后罩房里就闹出了死人的消息,自然谁也不会拿这当巧合看待。

机警的人吸取前头的教训,躲在后头小心翼翼看风色;但那些心思活络的却是有些上蹿下跳的势头,甚至有人千方百计向廖香院里头的人打听消息,郑妈妈一时顾不过来,自是手忙脚乱。

这天一大早,按照朱氏的意思,仍是要陈衍按时去上课,但这一次陈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祖孙俩磨了好一会儿,郑妈妈进来报说是阳宁侯应了平江伯长公子的约出门去了,朱氏就冲着陈衍嗔道:“你三叔人都走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男子汉大丈夫,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做什么,没来由让人笑话!”

听说陈瑛出门去了,陈衍眉头轻轻一拧,随即就冲着郑妈妈说道:“有劳妈妈去请碧楼姑姑过来。”

郑妈妈闻言自是心生犹疑,可抬头看了看朱氏,见其脸上虽露出几分责备来,终究是没有出口呵斥,于是便应声退了出去。她这一走,朱氏就没好气地冲着陈衍道:“叫了她来做什么?皇贵妃临去的时候把她们两个人送到了我这儿,如今死了一个,她难免心生悲戚,到时候若到这儿放声哭诉,但使我这院子里有人往外传扬,那便又是麻烦!还有,这人还是赶紧入土为安的好,你就要成婚了,停在家里岂不是晦气?”

“老太太,话不是这么说。”陈衍几乎是紧紧抓着朱氏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我昨晚上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到后来隐隐约约有了些念头。您说,这人是皇贵妃特意送给您的,可到咱们家里才没几天,而且还偏选在三叔回来的时候死了,现场甚至还丢下了一把带血的剪刀,这是不是太巧了?”

“你是说你三叔……”

见朱氏眉头紧皱,就差没直说是否陈瑛使出的幺蛾子,陈衍赶紧摇了摇头:“皇贵妃薨逝之前送人给您,咱们这些明白的,当然知道这是皇贵妃看重心爱的人,送出宫伺候您一来是为了给您添两个可靠人手,二来也是给她们一个好下场;可不知道的,又出了现在的事,也许会觉得她们知道不少皇贵妃的隐秘事,送到您这儿来是为了……”

“你不要说了!”朱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死死抱着手中那个软实的抱枕,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良久,她便冷笑道,“想不到一个人死了,就能闹出这许多大花样来,还都是一个个算计到我头上了。按你这么说,你三叔似乎还没神通广大到这地步。”

“这几年廖香院原先那些姐姐们虽说一个个配了人,但犹如绿萼姐姐那样的,老太太都还调了回来使唤,新进的虽不能说必然可靠,可三叔才刚回来,能和她们有多大瓜葛,支使她们做出这样弄不好就要丢了性命的事来?”说这话的时候,陈衍的眼神中满是自信之色,随即又一字一句地说,“不管红檐是怎么死的,碧楼都要好好问过才是!”

“也是,昨晚上你三叔回来,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心绪烦乱,竟然连这些都忘得干干净净。不过郑家的已经早吩咐了丫头在她那儿陪着……”

话还没说完,外间就传来了郑妈妈的声音。下一刻,郑妈妈就引着一个身穿豆绿色对襟比甲的女子进来。她和红檐相仿的岁数,只眉眼更秀美些,再加上此时脸上泪痕宛然,看上去更显楚楚可怜,人竟是恍若只二十许人。

“老太太,四少爷。”

陈衍此前虽说见过她多次,可此时再这么一瞧,便发现翠楼生得着实动人,心里一下子生出了某个古怪的念头。只他人小鬼大,轻咳一声就把这想法暂时压了下去,按着朱氏的手就抢先问道:“姑姑和红檐姑姑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昨晚红檐姑姑出事前那会儿,你可曾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因为人人都在议论外头的大事,又想着三老爷要回来,再加上宫里又送来了当初的衣箱等等,奴婢一时急着整理东西,就没顾得上红檐,谁知道她……”碧楼说着,眼圈又渐渐红了,慌忙使劲闭了闭眼睛,这才低着头说,“这几天红檐总有长吁短叹,说是……说是娘娘这些年熬得艰难,想不到老太太说是侯府的太夫人,竟也极不容易。好好的地方要被人雀占鸠巢,三老爷这做庶子的更是连本分都没了,她只恨不能为您分忧……”

听翠楼这拉拉杂杂一大堆,朱氏起初不耐烦,渐渐地就为之色变动容,脸上露出了又是惊悸又是惋惜的表情来。一旁的陈衍却不像朱氏那样深受触动,眼睛始终在翠楼身上扫来扫去,却是再也没问什么话。朱氏却是又问了她们俩在宫中的情形,在翠楼又说道了一番皇贵妃旧日的好处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拿帕子擦起了眼睛,又摆摆手示意郑妈妈带着人下去。

等到那门帘再次落下,陈衍方才爬起身跪在朱氏身后,一边给老太太按捏了几下,一边低声说:“老太太,娘娘都已经去了,您就别伤心了。”

“她这辈子,过得比我还苦。”这会儿下人都不在,朱氏已经是老泪纵横,“我虽说大半辈子历经了无数艰难,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撑下来的,可好歹到老看对了你们姐弟,给自己找到了依靠,可她在宫里却始终就是自己一个人撑船。一直到死,她都还怕我这个姑姑没人使唤,把她们送了来,结果还硬生生地伤了一条性命。”

陈衍闻言眉头大皱,见朱氏只顾着感伤,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软言安慰了朱氏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出了门,吩咐了两个丫头进去好生陪着。等到郑妈妈进屋,他便招手把人叫到了外头院子里,竟是就在风地里说起了话。

“四少爷,有什么话不能在屋子里说?”

“那些板壁门帘等等都不隔音,天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还是在这儿说话来得省心,至少地底下不会多一双耳朵。”陈衍似笑非笑地往四周看了一眼,随即才收回了目光,仿若无事地对郑妈妈说道,“刚刚我和老太太问碧楼话的时候,妈妈也在旁边,可听出了什么?”

郑妈妈也是积年的人精,刚刚在那看着朱氏竟陪着碧楼拭泪,心里就已经生出了某些念头,此时陈衍这一问,她只觉心里咯噔一下,好一会儿才强笑道:“四少爷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我这人心笨眼拙……”

“妈妈还要和我打马虎眼?”陈衍终于不耐烦了,声音却一下子变得极低,“翠楼那意思我都听出来了,妈妈敢说您就没听出来?她的意思分明是说,红檐从前对皇贵妃娘娘忠心耿耿,如今换成了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因为三叔回来,她心存怨愤,于是就用剪子自尽,到时候追查起来,三叔刚回来廖香院就出了这等事,他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是不是?”

这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郑妈妈再想含糊过去也是难能,当下叹了一口气:“四少爷恕罪,看老太太的模样,大约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我也不敢说。若真是如此,倒是难得她了。毕竟是从武陵伯府就跟着娘娘,辗转在宫中那许多年……”

“妈妈这话也说得太早了!”陈衍没好气地打断了郑妈妈的话,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合年纪的世故,“要说忠婢为主,为了皇贵妃,这事情也说得通。可老太太当年嫁到侯府的时候,怕是还没她们,她们成日里跟在皇贵妃身边,跟老太太有多少往来?才到侯府这几天,感情也好忠心也好,都还没到不惜性命的地步。师傅对我说过,这世上敢拿命去拼的人只是少数,要不是天生铁骨,要不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先生也说过,纵使铁骨铮铮的汉子,拼命也都是拼在最需要的地方,否则又怎有一个拼字?所以,事有反常即为妖!”

听陈衍这洋洋洒洒一大篇,郑妈妈已经是货真价实地呆住了。尽管她知道陈衍这几年来文武双修进益极大,尽管她知道老太太成日里对这孙儿赞不绝口,尽管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给老太太带来了欢声笑语的四少爷,但她实在是没想到,陈衍竟然从细处入手,想到了这样的深处。于是,在沉默和震惊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开口问道:“四少爷想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等着看看人家还有什么精彩的后手!”

陈衍咧嘴一笑,正要开口再吩咐些什么,见穿堂那边有人进来,他立时就止口不言。须臾,来的那管事妈妈就到了近前,屈了屈膝便满脸堆笑地说道:“四少爷,郑妈妈,镜园杨太夫人来了,说是来看望咱们老太太!”

“啊,伯母来了?我这就去接!”

见陈衍一溜小跑消失在了穿堂入口,郑妈妈不禁莞尔,等回头看了看廖香院正房,她踌躇良久,终究还是决定跟着陈衍一块去迎一迎江氏。毕竟,这些没影子的话,却是还不好对朱氏说。

第446章 父不如兄弟

阳宁侯府中路的庆禧居向来是历代阳宁侯家室所居,最是富丽堂皇。尽管陈瑛已经离开了将近三年,徐夫人也已经故去,但罗姨娘仍是把种种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人手调派上亦是动足了脑筋。她不敢把手伸到其他地方去,少不得在庆禧居上下用足功夫,因而,哪怕不敢夸口说人人忠心耿耿,但也可勉强说是自成体系。

在这些华屋美厦之间,最后头却有一个朴素简洁的小院,内中不过是正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平日里进出的人极少,无论年节等等都是冷冷清清。这就是陈汐带发修行的静心堂了。原先那几个丫头因为年纪渐长,陈汐便让罗姨娘把人都领了出去婚配,又要来了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说话越发少了。于是,自从陈瑛说了让她去庵堂的话,她就立时二话不说亲自收拾了行装,这会儿坐在炕上看着那寥寥几个箱笼,她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五小姐真的要去庵堂么?那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咱们都是侯府的世仆,主子说怎样就是怎样,还能怎么办?要是老爷或是姨娘一句话,咱们就得随五小姐去修行。”

“怎会这样……呜呜,那我以后怎么回来看爹娘?五小姐也是的,姨娘之前不是也寻过几户人家,她怎么偏不回心转意!”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左右都是我们的命!”

两个小丫头说着竟是在那儿抱头痛哭了起来,屋子里的陈汐听着听着,冷冷淡淡的面孔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凄然。罗姨娘是她的生母,自然是竭力为她考虑,那一家家的适龄男儿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甚至连襄阳伯那爵位争袭,婚书遗落,说不定也有罗姨娘在其中使力的缘故。可是,千算万算,她又怎能开口告诉别人,襄阳伯失踪之后,父亲就派人警告过她,要是她敢趁着他不在京城再弄出一桩婚事来,那罗姨娘必定没有好下场?

左右就是命罢了!

陈汐一下子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横竖她已经心灰意冷,若是父亲真的威逼过甚,她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后招,不过是鱼死网破。若真能到庵堂静静修行,于她来说,总好过在这侯门之中烦忧不断。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呵斥,紧跟着,那嘤嘤哭声就一下子停了。陈汐才往外看去,就只见门帘被人一把掀开,进来的却是五弟陈汉。三年的时光下来,他已经窜得和陈衍差不多高,这会儿脸上赫然是怒气冲冲。

“五姐,要不,我去和父亲说?你在这儿修行又不是碍着谁了,为什么要搬出去?还有那几个没规矩的丫头,不想着好好护主,却在那乱嚼舌头!”

“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爆炭似的!”尽管这几年陈汐很少见人,连兄弟也是一样,但陈汉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看着陈汉那气鼓鼓的样子,她心中不禁一暖,摇了摇头便轻声说道,“你只顾着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好好孝顺姨娘,我的事情你不用理会。”

“这怎么行!我虽比不得四哥的本事,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比不得我什么?”

陈汉正要竭力再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这声音,他立时闭上了嘴。转头看见是陈衍笑嘻嘻地进了屋子,他更觉得纳闷,发现陈衍似笑非笑看着他,他便没好气地说:“我说自个比不得四哥你鬼主意多!”

“你知道就好!”陈衍却不生气,笑吟吟地和陈汐见了礼,这才说道,“要不是杨太夫人过来,我来见一回五姐还真不容易。这不,三姐有了身子,镜园里头各式各样的礼物堆成了山,一时半会用不掉,所以杨太夫人少不得往咱们这儿分送了些,也来看看老太太。这茯苓霜和玫瑰露都是三姐特意送给五姐的。”

说是什么茯苓霜玫瑰露,可是,陈汉分明看见陈衍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顿时瞪大了眼睛,想要开口却被陈衍摇手止住,只能站在那里干郁闷。

陈汐见陈衍一副笃定的样子,清冷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当即信手接了过来。站在那儿当着两个兄弟的面撕开封口,她伸手往里头一掏,可拿出来的不是预料之中的两三张信笺,竟是一张有些破损的薄纸。展开来一看,她就变了颜色,一瞬间就抬头盯着陈衍。

“五姐别用这眼神看我,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