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话虽这么说,可脸上表情仍然是笑嘻嘻的:“三姐捎话对我说,这东西不是找不到,而是襄阳伯府那边有人觉得奇货可居,藏着预备卖个大价钱,但只要是专业人士出马,没有拿不到的。五姐姐苦苦守了将近三年,如今有了这东西,只要撕碎了就可另寻好人家……”

“你告诉三姐,她的好意我心领了!”陈汐一口打断了陈衍的话,竟是珍而重之地把那张纸依照原样叠好了,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怀里,随即才抬起头说,“我早就对婚事心灰意冷,若不是贵妃娘娘和姨娘苦苦筹谋,三姐又再三劝解,我也不会下定决心接受这门婚事。可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宁可守一辈子,也不想犹如货物一般任人摆布。”

这话说得陈汉脸色大变,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而陈衍则是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三姐还真是料准了……五姐,我实话对你说吧,锦衣卫那边有些消息,只是真是假却说不太好,要不然,你这样……”

听陈衍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对陈汐分说着什么,杵在旁边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陈汉只觉得自己像傻子似的,末了忍不住低吼道:“四哥,这种鬼主意你竟然想得出来!”

“不然你说怎么办?你之前不是也来请过我设法?”陈衍没好气地斜睨了陈汉一眼,这才振振有词地说,“五姐的决意你也看到了,与其就这么僵着,岂不是这个办法来得实际?”

“那还不如让贵妃娘娘再帮忙寻一门如意的婚事……”

“五弟,你不用说了!”陈汐想到父亲陈瑛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心里最终下了决心,“贵妃娘娘又不是皇后娘娘,此事可一不可再。而四弟说的这法子,只要老太太肯出面,定无不成之理,就是父亲也寻不到由头反对。就这么办!”

见陈衍嘿嘿笑了一声,又言语了两句就从背后拿出个小包袱撂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汉不禁额头青筋毕露,上前一步抓着陈汐的手就说道:“五姐,你这是何苦!二哥虽是为人懦弱了些,可他也对我说过,会竭力帮你,还有我和姨娘,你为什么……”

“有父亲在,你们和姨娘能公然违逆?”见陈汉哑口无言,陈汐含笑轻抚他的鬓角,这才低声说道,“若是那样,父亲大怒之下,你们和姨娘会落得什么样?爹爹的性子最是容不得人违抗,更不相信什么情分,哪怕出了这事情,他也一定会觉得老太太和四弟只是在算计他,总不会怪到你们头上来,不至于连累了你们……”

“五姐……”

“好了好了,三姐曾经对我说过,平江伯的那位小姐人生得娇憨,没什么机心,你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室,我就放心了。至于二哥二嫂,虽不能说十分琴瑟和谐,但终究还是相敬如宾,对姨娘也都好。你别再星星念念惦记我的事,照着小四说的那法子,哪怕……我总不怕再被父亲卖给了别人。”陈汐一气说了这些,见陈汉那脸上满是黯然,这才正色道,“你有功夫想着我,还不如去打探打探跟着父亲回来的那个安仁什么底细。六娘终究是我们的妹妹,若是火坑,也不能就让她这么跳进去。”

陈汉本是不以为然,可当看见陈汐那脸色倏尔转厉时,最终赶紧点了点头。直到从静心堂出来,他方才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一旁的门框上,倒是让那迎上前来的妈妈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那妈妈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五少爷,平江伯长公子那儿送了信来,说是请您去一趟护国寺。”

“不去!”

陈汉正在气头上,一口就拒绝了,可当看见那妈妈诚惶诚恐的表情时,他这才意识到,今天父亲陈瑛便是去赴平江伯长子的邀约,如今这送信只怕也是父亲的意思。尽管心中满是不平,但他狠狠捏了捏拳头,最终还是冷冷撂下话让那妈妈去知会预备马匹和从人,自己匆匆回房换了衣裳。

可是,等他跟着那信使到了护国寺精舍,却根本没看见自己未来大舅哥的身影,只有自己的父亲正安坐在那儿喝茶。当陈瑛打头那一番话上来,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你如今就要娶妻,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了你。廖香院老太太那儿的人命案,想来你应该知道了,我初来乍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决计是有人在算计我。你是我儿子,你亲娘当初因为别人的算计由嫡变庶,谁是敌谁是友,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别因为别人和你亲近就弄错了是非曲直!老太太如今要分家,哼,要分就分吧!”

第447章 疑云

在云姑姑和柳姑姑的轮流周密看护下,这天江氏去阳宁侯府,陈澜根本就没有费心劳神的功夫,两人几乎是把当初陈澜陪嫁那些料子翻了个底朝天,各式的花样各式的材质各式的搭配,看得她眼花缭乱,几乎以为两人是打算改行开绸缎铺子。好在她素来是有主张的,未来孩子的那些贴身衣物自是全都用松江三梭布,而那些大红大紫刻丝锦绣的料子仍然是收拾好了束之高阁,等待以后派上用场的机会。

整理了柜子,接下来便是箱笼中的各式小物件。由于东西太多,陈澜自己都不记得还有那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还是记性好的芸儿在旁边如数家珍,每样东西几乎都能说清楚来历。一个个檀木箱见底又重新填满,几个女人又捧来了妆台上的三层首饰匣子,一样样拿出来在炕桌上摆满了,看得陈澜直皱眉头。

“衣裳料子先预备也就罢了,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干什么?”

“夫人难道忘了,四少爷这婚期可是不远了,添箱虽说不用姑奶奶的东西,可见面礼等等总得预备妥当。夫人和杜大小姐向来又好,总得好好挑挑拣拣吧?”

“你们啊……”陈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算不想让我想那些事情,也用不着这样闹腾。让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在晒嫁妆呢!送给筝儿妹妹的东西我早就想好了。一对镯子一对金簪一个项圈,再多了别人还以为我是炫耀。”

毕竟,陈冰在杨家早就开始拿自己的嫁妆开销了;至于陈滟,在马夫人那样的克扣下,总不能把好东西都拿来给了并不相干的弟妹;而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正想着的她看见芸儿一声不吭,拱着腰在那儿数着一枚枚形状各异的精美发簪发钗,忍不住挑眉说道:“又不是没见过,要看回头你捧着首饰盒去看个够,这是在干什么?”

“夫人,我怎么觉着东西似乎少了一样?”

此话一出,不但云姑姑柳姑姑吓了一跳,就连陈澜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首饰钗环她初来乍到时又是惊叹又是喜欢,可后来渐渐习惯了,便觉得这些赤金嵌宝的东西实在太过于沉重,于是打扮起来往往都是偏于素净。这首饰匣子往常都是锁着放在那儿,只那几样常用的才放在随手可及的抽屉里,回京之后似乎还不曾动过。

“少了什么?”

芸儿信手就从里头拈了一支金簪出来:“夫人你看,这是当初在侯府时,那一回晋王妃赏下的,我记得是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各得了一对,您得了两对。一对是五寸的西番莲金簪,还有一对是三寸的珍珠虫草簪,虽说是宫制,可那是给人她们挑下来的,分量最轻,珍珠虫草的那对夫人现在就戴着,这西番莲的嫌长,就一直搁在首饰匣里,可现在只剩下一支了。”

这一茬陈澜几乎都已经忘了,此时伸手摸了摸发间,立时记起早上确实戴了这么一对。云姑姑柳姑姑没有经过从前那桩事,听了这话忙接过那支西番莲金簪细细查看,继而又仔仔细细找了找,发现确实不在,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了几许凝重。

就连陈澜也沉下了脸。她并不在乎东西,东西丢了再贵重也就是几两金子,但若是有人能把手伸向首饰匣子,异日也就能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于是,见云姑姑拉着柳姑姑跪下了,她略一沉吟就开口说道:“不要明着搜检,先找一找当初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整理东西时的册子,然后再好好查一查近来可有外人随意进屋子。先把这些弄清楚,然后再一个个详细查问,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你们再请罪不迟。”

“是。”

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一档子事,陈澜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镜园上下用的人比阳宁侯府少一倍不止,月例却一样丰厚,她对身边人更是绝不小气,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向这些金银首饰伸出贼手。因而,云姑姑柳姑姑出去之后,哪怕芸儿在旁边插科打诨,她始终眉头紧皱。

直到江氏回来了,她才暂且按下了这些心思。得知陈衍接了东西就没事人似的陪着江氏说笑,带着人去见老太太之后,甚至还要留着用饭,她不禁摇头说道:“小四这装样子也装得太拙劣了些,毕竟是人命,又是宫里出来的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你说对了,就是装个样子。我见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的眼圈还有些发红,仿佛很是伤心,看小四那样子,多半是为了哄他祖母开心呢。”江氏想着朱氏那老态毕露的样子,仿佛有些感同身受,“我看还是尽早分家的好,老太太还能再过两年安生日子。”

这后头的话不用再说,陈澜也能听明白。只是,江氏说朱氏眼圈发红,她却有些疑惑,忙问道:“娘是觉得老太太哭过?”

“是啊,我也觉得纳闷,不过,想来是老太太爱屋及乌,想起了才刚刚故去不多久的皇贵妃。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那会儿身体不好,甚至连进宫送最后一面都不成……”

江氏虽这么说,陈澜心里那疑窦仍未落下。她是亲眼见着朱氏从一个冷酷的老太太变成真心的长辈,深知朱氏的温和永远都只展示给自己真心看重的人看。红檐和碧楼哪怕是皇贵妃送来的人,一时半会却远不到那地步。只这会儿当着婆婆的面,她自然不好就这么评述祖母的性格,于是便含含糊糊岔了过去,心里盘算着得把陈衍叫来好好问一问。

送信的人还没派出去,傍晚时分,陈衍却不请自来。嘴里说着是姐夫公务繁忙,自己这个小舅子得来照看照看,可只瞧他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那架势,陈澜哪里不知道他只怕是饿昏头了。果然,饭后把人拎到东屋里一问,她就得知陈衍今天竟是请了假在外头跑了整整一天,顿时大为诧异。

“侯府里头那些事情就够麻烦了,你这时候在外面跑什么?”

“姐,我做事当然有分寸。”陈衍笑着答了一句,可见陈澜那眼睛盯着他不放,本想搪塞过去的他顿时有些不自然。有心说你有身子不要劳心,有心说万事有我,可话到嘴边却始终憋着,临到最后,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说,“好好,我直说就是。今天我在老太太那儿召了翠楼问话,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红檐这一死是为了给老太太永除后患。”

“永除后患?”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渐渐紧皱,见陈衍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她只觉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抓着陈衍的手腕厉声问道,“她的意思是说,红檐想用自个的死绊倒了三叔,为老太太除了心头大患,为你铺路?”

“她就是这么个意思。”陈衍嘿然冷笑,继而就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我今天去武陵伯府打探过,翠楼和红檐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皇贵妃,而是皇贵妃入宫两年之后才辗转送进去的。她们不是家生子,是当年黄河泛滥遭灾的孤女,武陵伯府买了人之后发现都是绝色,于是希望皇贵妃用她们固宠,结果么……”

他没继续往下说,见陈澜满脸了然,他又过去紧挨着人坐了:“姐,她们两个都是琴棋书画都拿手,哪怕是在宫里不成,如今从宫里出来,要寻个好人家总还是有一点指望的,又怎会为了还不甚熟悉的老太太去寻死?这分明是翠楼胡说八道!我已经让郑妈妈死死盯着她,若是她有什么异动即刻拿下,免得老太太一番怜惜用错了地方!”

听着陈衍那斩钉截铁的话,陈澜不觉生出了一丝欣慰,当即点了点头:“你如今果然是历练出来了,无论看事还是思量,都能够往深处去想。只是,她们终究跟着皇贵妃多年,又是她托了我向皇上求情,这才特恩放了出来。你不能因为一二疑点就发作,一定要有确凿可信的证据才行。”

“嗯,我省得,姐,你尽管放心好了!”

陈衍正重重点着头,外间就传来了一声夫人。听出是芸儿的声音,陈澜就立时发话让人进来。下一刻,挑帘子进来的芸儿笑吟吟地对陈衍屈膝行了礼,随即就到陈澜身边贴着耳朵说道:“夫人,云姑姑让我回报一声,说是贼抓着了。是小丫头琥娘,她供称说拿了东西就到手卖了出去,换了五十两银子,那个大锭的元宝已经搜着了。”

“贼,什么贼,姐这儿闹贼了?”

陈衍耳朵极好,此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两个字,一等芸儿说完就立时跳上前,一手撑着炕桌低声问了一句。陈澜无可奈何地看着不肯罢休的小家伙,于是便言简意赅地三言两语把事情前因后果解说了一二,不等陈衍皱眉说什么,她就转头看着芸儿说:“不要轻易断定,人是怎么进去的,怎么开的锁,为什么偷的那样东西,一五一十都问清楚!”

第448章 消失的贼赃

无论是在阳宁侯府待字闺中,还是如今已经是嫁为杨门妇,陈澜虽不能说身边尽是水泼不入,但也从来是井井有条。别说这样丢东西的窃盗事,就连小差错都很少有,因而,这一次突然就丢了一支金簪,还是从前尚未出嫁时晋王妃赏赐的其中一支,她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了。等到陈衍走后她回了怡情馆,得知尚未审出个所以然,她沉吟片刻就吩咐把人带上来。

出嫁时从侯府陪嫁过来的几个大小丫头,除了芸儿,其余的在江南时就一个个都嫁了,就连留在镜园的沁芳也经她点头许配了人,陈衍甚至还代她送了一份厚厚的添箱礼。因而,如今她身边都换了一批新人,其中大多数是从江南带回来的,还有一些则是原本就留守在镜园的家生子,眼下瑟瑟缩缩跪在那儿的小丫头便是如此。

因人并不是在身前伺候,陈澜虽记得名字相貌,可也没怎么细细打量过。此时此刻,端详着这个顶多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她见其双颊明显红肿,双膝不自然地抖动着,甚至根本不敢抬头接自己的目光,她就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云姑姑。

果然,她还没开口问话,云姑姑就说道:“夫人,该说的该告诫的,奴婢都说了,这脸上是她自己掌的嘴,可那些要紧的话她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一口咬定是老爷夫人之前出门一个月游山玩水,她因家里急等着钱用,趁着房里没人偷偷溜进来,拿了那支金簪。”

尽管如今身怀有孕,陈澜渐渐撂开了手不管事,但自己房里的情形她却总不会弄错。首饰匣子是回来之后就没开过,可哪怕是之前她和杨进周一块去畿南三大游玩的时候,房里也决计不会断了人,更何况妆台是在她的寝室西屋,更不是一个小丫头能随随便便闯进去的。于是,看着那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完全认了罪的琥娘,她的眉头顿时皱紧了起来。

“那金簪如今的下落呢?”

琥娘仍是不做声,云姑姑只得代为答道:“回禀夫人,她说盗出去之后就卖了一家金银铺,人家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当场就熔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澜才吩咐把人押下去先关起来看管。可等到柳姑姑带着两个婆子把人带出屋子,她就开口问道:“是怎么查问出来的?”

“夫人,之前我和云姑姑柳姑姑才刚开始一个个把人叫过来盘问,可轮到她的时候,我还一个字没说呢,她就唬得丢了魂似的。”芸儿见云姑姑仿佛在想什么,并没有说话,便接过了话头,“我看着不对,就拍桌子说她大胆,她更是吓哭了,又是磕头又是说再也不敢了,所以我后来再问她为什么偷东西,她就一五一十说了家里等着用钱,还有之前供述的那些。”

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陈澜仍是本能地觉着事情很不对劲,握着扶手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又问道:“她说家里要用钱,她家里人呢?”

“夫人,她是之前留守镜园的,咱们走的那会儿才刚十岁,回来之后因在路上撞见过一回老太太,老太太见她老实巴交,得知她爹除了当差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成天打她,一时怜惜,这才把人拨到了怡情馆洒扫,其实也是个轻省差事。”这一次答话的是云姑姑,见陈澜听得极其仔细,她又低声说道,“拿着人之后,我就立时吩咐去把她爹找来,结果人却不见了。他一家是从前汝宁伯府荐来的人,虽爱酒,可终究是老实,所以一直从前时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当年看着老实的人,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此时此刻,陈澜若有所思地放开了扶手,站起身缓缓走到门边,伸手去打帘子的时候,却突然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且不要把话断定得太早。捉贼捉赃,如今只有她自己的供词,这贼赃却是连影子都没有。而且你们都听见了,说是金簪已经被熔化,就是那家店找着了,东西也未必拿得回来。”

“夫人担心这个干嘛?”芸儿却从后头走了上来,笑吟吟地扶了陈澜的胳膊,“咱们老爷是什么人,从前的两江总兵,如今的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提督新营,真要理论起来,难道还有人不相信咱们,相信一个收贼赃的店主?再说了,就是一支金簪,难道咱们镜园还会没事找事冤枉了人不成?”

芸儿素来牙尖嘴利,这一番话自然是说得头头是道,就连跟上来的云姑姑也笑道:“芸儿这话虽然说得尖锐,可也是这么个理儿。那边的铺子我已经打发了戴总管派人去问,虽不曾详细告诉他缘由,但他办事素来经心,想来最迟明日一定会有结果。”

陈澜没有说话,从明间出去到了西屋,她在妆台前坐下,一件一件褪下钗环首饰,突然淡淡地说:“要真是费尽苦心从外头进来,又打开了那首饰匣子,里头的东西只要多拿几样,足够她吃一辈子的,她何必又要只拿这一样,还傻乎乎地留在这儿?还有,说是送到金银铺换了钱,人家就熔了,可要是那边死不认账或是还有些其他变故,到时候东西又变了出来,那作何道理……等等,东西若是还在,别人却有意让我认为是丢了……”

正在给陈澜拆发髻的芸儿一下子愣住了,见对面的云姑姑亦是停下了动作,两人对视了一眼,竟是同时忘了自己要干的事,站在那儿攒眉沉思了起来。结果,还是在宫里浸淫时间更长的云姑姑反应得快,一下子惊咦了一声。

“夫人说得没错,要是这金簪真的给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了,只要丢在什么要紧的地方,那时候夫人有嘴也说不清!尤其是那琥娘又是那么个瑟瑟缩缩的性子,连个偷东西的由头和过程都说不清,哪怕说是咱们东西丢了,也未必有人相信。”云姑姑越说越紧张,脑海中浮现出从前宫里好些类似的事,竟是立时丢下了手中那根双股钗,屈膝行了个礼,“夫人,我得赶紧去那边看看,这不是小事!”

云姑姑这急急忙忙一走,芸儿顿时傻了眼。直到发现陈澜自己摘掉了耳朵上那对珍珠丁香儿,她才反应过来,上前两步讪讪地说:“夫人,都是我那时候自以为得计,没多长个心眼,才问了没两句就把琥娘拖到了云姑姑和柳姑姑那儿。”

“你呀……”陈澜这才回过头来,见芸儿的脸上满是惭愧,不觉莞尔,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却是轻轻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凡事风风火火是你的好处,但也是你的坏处,因为太容易被人当枪使了。不过,今天你还是有功。要不是你正好发现了那金簪不见了,兴许要等到事情闹出来了我才发现。看来以后这些我不常用的东西还是得时时清点,我是大意了。”

“怎么能说是夫人大意?都是我昏头了。”芸儿得了夸奖,终于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嘴里却赶紧把责任往自个身上揽,“时候不早了,那边有云姑姑柳姑姑,她们可都有宫里的手段,待会肯定会有结果,您还是先到床上歪一歪吧。”

虽说外间没多大动静,但陈澜对那两位的手段也颇有信心,当即笑着点了点头。到床上靠着靠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芸儿聊着天,随着话题渐渐转开,她的心思自然而然就从这诡异的窃盗案子上移开了来。当她正打趣着芸儿那至今定不下来的如意郎君时,屋子的那门帘终于动了动,紧跟着却是云姑姑和柳姑姑一块进了来,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夫人,那丫头说实话了。”云姑姑的脸竟是比黑锅底还沉,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她说是她爹前几天交待她的话,说夫人屋子里若是出了窃盗官司,就让她一口认承下来,否则就把她照之前的婚约嫁给一个又瘸又瞎的傻子。她是被老子吓怕的,所以才会那么说。我刚刚问她金簪什么样,她完全答不上来,想来说的是真话,都是我之前疏忽了。”

陈澜本只是觉得这金簪丢得蹊跷,再加上琥娘看上去并不像是那样胆大妄为的人,再加上言行举止俱是和小偷对不上号,因而她便起了疑心。可此时云姑姑的话证实了她的怀疑,她却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夫人,这事情……”

“今晚上先把人看好,明天你回禀老太太,以窃盗的罪名把人撵出去,也告诫一下其他人。”见云姑姑柳姑姑闻言大愣,陈澜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事情宣扬出去之后,你派几个稳妥人用马车把人送去通州安园,最好在后头再派人死死盯着,到了安园之后再嘱咐一声张庄头。”

听着这缜密的安排,一旁的柳姑姑忍不住插口问道:“夫人是觉得,别人连这小丫头都会……”

“以防万一罢了……这样,不要用我们的人,去和小四说一声,把楚平他们四个借给我。他们跟着他也想来学了不少东西,而且比咱们镜园的人更熟悉京师的地理人情。”

陈澜心里大约有七八分把握,但别人拿着自己的金簪究竟想要干什么,她却仍然说不好。等到云姑姑柳姑姑和芸儿掖好了帐子齐齐退了下去,她摩挲着小腹,想起别人最难捱的妊娠初期,自己却过得还算安稳,她不由轻轻嘟囔道:“宝宝,你是乖巧,没让我吃大苦头。可别人却看不得你安安生生落地呢,非得给你娘我使绊子。”

尽管小腹仍是没有丝毫动静,但她只觉得心中涌过了一丝暖流,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这么多大风大雨都过来了,她还怕这些小伎俩不成?

第449章 忠奸

陈衍成婚在即,按照侯府向来的规矩,原本不是在身边挑个性格稳重老实的丫头开脸收房,就是由朱氏从身边选个稳妥人送过来。然而,如今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这一茬却自始至终无人提起。如今尽管红檐的死尚未水落石出,但除却那些不得不关心这些的人之外,下人们却大多不理会这个。

眼下乃是午后,各房的主子们照例歇午觉的歇午觉,出门的出门,而丫头们也难能偷得一会闲,不是四处闲逛,就是在烧着暖炕的耳房里叽叽喳喳说话,翠柳居也自然是如此。这里曾经是三房上下的居处,但自从三房一家子搬进了庆禧居,三小姐陈澜出了嫁,这里就成了四少爷陈衍的居处。丫头妈妈婆子们十几个占据了这偌大的地方,住得要多宽敞有多宽敞。

这种时候,陈衍自然不会还在家里,因而几个丫头可算是满侯府里少有的自由。朱氏偏疼陈衍,因而他身边的露珠春雨和檀香都升了一等,此外虽不曾再添人,可大小丫头仍有六个。眼下三个大的占据了这偌大的耳房,一面烤火就一面说起了未来的少奶奶。

“这几年少爷去杜府最勤,杜阁老又是那样崖岸高峻的,那几个小的成日里还嘀嘀咕咕胡思乱想,我看她们是都昏头了。”露珠从手绢里拿出瓜子磕着,吐了皮便哂然笑道,“少爷是三姑奶奶一手调教出来的,又是文又是武,要真是屋子里收人,老太太早就从身边挑最好的送来了,哪里轮得到她们?”

话音刚落,一旁的春雨就打趣道:“哟,姐姐自己就真不想么?”

“想什么,我都十六了,以后少爷风华正茂的时候,我就该人老珠黄了,到时候留着还招少奶奶憎厌,何必呢?”

露珠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又歪头看着春雨和檀香:“怎么,你们两位想将来被人尊称一声姨娘?咱们侯府如今倒是还有好几位姨娘,可除了那位出身名门的,其他的和隐形人有什么区别,而且哪个是有儿子的?就是罗姨娘,顶着那两个字,哪怕是有诰命,也一辈子被人瞧不起,什么意思!”

“哎哟,我说你一句,你一下子就多出了十句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你个小蹄子,你才十六,我都十七了,你说这话不是寒碜我吗?”

两人说笑间就扭打在了一块,一旁的檀香却只是坐在那儿出神,直到两人扭打到了她身边,一个拿着她当盾牌来回躲闪,一个则是在那干着急,她才咳嗽了一声:“看你们俩闹的,让外头她们听见,岂不是成了笑话?少爷的事自有老太太做主,拿来说嘴不好。”

“哎呀,檀香你就是忒稳重了,不就是开开玩笑而已。”春雨笑着缩回了手,又撩了撩刚刚弄乱的头发,回到原位上坐下,见露珠过来讨饶似的拱了拱手,她才没好气地说,“再说了,少爷分明是没那个意思,我哪会自作多情。有这情分,还不如求少爷一个恩典,让我好好挑挑那些外院的男人!”

“原来你竟是这么个心思!”露珠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女人挑男人,这主意好!”

这边两人又是笑成一团,檀香坐着坐着却是突然站起身来。见两个人诧异地看着自己,她就微笑道:“如今天冷了,家里三老爷回来了,难保又有事,少爷兴许会早回来,我先回房去看看茶水点心是不是都齐备了。”

不等两人说话,她就转身出了屋子。厚厚的门帘一落下,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露珠的笑声:“怪道少爷总嫌我和你不稳当,咱们三个里头,也只有檀香有些像三姑奶奶,什么事都预先考虑着,什么都料理得周全……不过,少爷偏没那心思,可惜了……”

听着这些,檀香的脸色就更晦暗了。她疾步从屋檐下进了正房,才一进门,就看到两个小丫头正在明间里靠着墙说话,一见着她立时站直了身子。她也懒得训斥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这就进了东屋。站在那熟悉的书架前,她无意识地随手拿着掸子掸着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慌忙丢下东西去看蒲包里的茶壶,见里头的水已经完全凉透了,她立时转身出了屋子。

堂堂一等大丫头亲自到茶房要水,茶房里头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一个婆子甚至还殷勤地问着是否要自己提着送过去,檀香自是赶紧摇头。心不在焉地提着铜壶往回走,待经过夹道旁的一扇小门时,却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拉她。她一愣之下正要呵斥,可看清来人,顿时鬼使神差地顺势进去了。

“这种节骨眼上,你见我做什么?”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见你。你想想,三老爷人一回来,老太太就提出了分家,而且红檐还……四少爷心里是什么滋味,老太太到时候会不会又犯病?你是四少爷身边的人,自然要想他所想,急他所急,难道还打算让他回到从前那种时时刻刻看人脸色的日子?”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丫头,可没那许多能耐!”檀香使劲挣脱了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才说道,“四少爷如今文武双全,又有师长栽培,以后又是杜阁老的乘龙快婿,哪里会落得从前那般境地?”

“可三老爷若是真的被皇上留在了京城呢?三老爷那性子如何你想来不会不知道,他是多年沙场杀伐历练出来的,相形之下,四少爷终究是稚嫩,只要被人算计了就未必有翻身的余地。你是忠婢,总不希望主子好容易起来了,却又给人打落了深渊吧?”

一番话说得檀香面色惨变,好半晌,她才看着面前的人说道:“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就连那样从宫里出来的都死了,我这小小一个丫头,能用什么法子去帮四少爷?”

“当然有!你听我说……”

门后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其低沉。檀香起初还只是听得将信将疑,但渐渐就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临到最后,她几乎是死死捏着拳头,看那人的目光也变得极其凝重:“你……你这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要是……要是不成,那不是连累了四少爷……”

“老太太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难道你这个四少爷的心腹还会不知道?”那人循循善诱地说道,“这分家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老太太撒帖子请来的,自然都是地位尊贵的人,最要紧的是她信得过!在这些人面前把事情捅出来,三老爷怎会不惹得一身骚?他才刚因为打了胜仗而得意,要因为这件事情失了圣心,对四少爷岂不是最有利的?再说,你看这个……”

“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檀香终究不是果断的性子,此时心里一团乱,连声说了两句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总之,我先回去了,这话你不要对别人说!”

撂下这话之后,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口,左右看了一眼才慌忙快步往翠柳居走。一直到进了穿堂,她才一下子腿软了似的停了下来,甚至连一个小丫头殷勤地上来帮忙,她都没留神。只是,那接过东西的小丫头伸手一试温度,突然眉头一挑嚷嚷了一句。

“姐姐,那些茶房的人怎么搞的,竟然给灌了这样不温不热的水!”

“啊?”檀香这才记起在半路上耽搁的那一会儿,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好一会儿才强笑道,“没事,路上遇着人说笑了两句,结果就耽搁了。你再去茶房一趟,让她们再送点热水回来,顺便看看厨房那儿可有点心预备了。”

那小丫头自是立刻提着水壶找地方放下,然后拔腿就走。檀香空着手回了正房,见露珠春雨仍在耳房那烤火尚未回来,进了东屋就又坐在软榻前的脚踏上出起了神。刚刚听到的那些言语一遍一遍在耳边眼前回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风突然迎面而来,她这才慌忙抬头,见是满头大汗的陈衍,她立时噌的一下站起了身。

“少……少爷?”

“我人都不在,你随便哪儿不能坐,往脚踏上坐干嘛?”陈衍随手脱了外头那件大氅,见檀香伸手接过,他又伸了个懒腰说,“真是累死了!这运气真不好,才一进门就遇着三叔回来,结果还吃了几句教训。”

“啊,少爷和三老爷……”

见檀香那脸色发白的模样,陈衍只觉得异常好笑:“别紧张了,三叔难道还能把我吃了?也就是摆摆长辈架子告诫教训一番,横竖就要分家了,日后他能管上我的机会也少。对了,你这些天有空,就赶紧带着人收拾收拾东西,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可少爷您婚期将近,若是不在这侯府成婚,难道还得搬出去办?外头房子等等什么都不齐备,这岂不是要委屈了杜大小姐?”

“杜阁老不会在乎这些的。”陈衍想起这事正是杜微方给自个传的信,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说,房子是现成的,前些天我就让人去整修粉刷了,委屈不着我和老太太。”

话虽如此,可看着陈衍洗脸时满脸疲惫,随即又揉着胳膊腿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檀香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

第450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得知陈澜因为房里丢了东西要撵走一个丫头,江氏很是气恼自己看走了眼,自然丝毫没有异议。这天一大清早,琥娘就被押出了后门口,失魂落魄地上了一辆马车,一个婆子随行往车前头一坐,那车夫扬鞭一抽,马车便徐徐前行了起来。这边厢后门关上才一会儿,后街的另一头就有人探头张望,随即便有人蹑手蹑脚跟了上去。到了路口,那人敏捷地跳上了一辆停在路口的骡车,竟是不疾不徐地跟在了前头那辆马车的后头。

马车出了城之后,骡车仍是远远吊在了后头。只是,此时官道上已经有好些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从旁边超过。直到路过一个三岔道口时,后头的骡车陡然之间加速冲了上来,从马车旁边掠过时,随着嘎吱嘎吱一阵声响,后头的车厢竟是整个儿朝马车倾覆了过去。这一下子就只听一阵马嘶人叫,前头那马车竟是整个儿翻倒进了道旁。

如此一番突如其来的事故顿时影响了官道的通行。一时间,有呼救的,有叫嚷的,有吵闹的,竟是少有人注意到后头那辆骡车的车夫和里头的那个人全都窜进了人群中,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那摔破了头的车夫和婆子出来,又嚷嚷着后头车厢的人受了重伤,眼看不活了,原本还七手八脚帮忙或是看热闹的人顿时一哄而散。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总算有辆车停下,和那车夫婆子一块七手八脚将伤者搬上了后车厢不提。

上午的崇文门税关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甚至连税监胡胖子都亲自出来,站在道旁用那火眼金睛四处瞥看。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可却时不时借着别人躲避身形,仿佛是在跟踪什么,他顿时有些纳闷。眼看人从身边穿过,他本想开口,可眯着眼睛看了许久,隐约发现了那人正在跟踪的家伙是谁,他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等人消失不见了踪影,他便伸手叫了一个心腹税丁过来。

“去,到阳宁侯府那边看一看四少爷在不在,倘若在就带个话,说是我瞧见他身边的楚小哥了。楚小哥要跟的人我恰好认得,是东城灯市口胡同里的一个帮闲刘老六,人也住在灯市口胡同。记住,要是四少爷再问这刘老六的底细,就说我不知道。”

“可是,胡爷您不是知道……”

“啰嗦,卖个好就成了,人家真要查不会查不出来,到时候反而觉得咱们多事!”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出城的马车突然翻车,里头的人身受重伤,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澜的耳中。正在穿针引线的她一不留神,那针就在手指上扎了一记,她连忙丢下东西将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片刻功夫止了血,这才微微笑道:“看来真不是我杞人忧天,有些人非得把事情做绝了!”

“夫人,要不要派人去灯市口胡同那医馆看一看?”

“派个婆子去看看吧。”

陈澜点了点头,等到云姑姑出了屋子,她又让柳姑姑到江氏那言语一声,把芸儿打发了去外头帐房里取下人的花名册,她这才往后靠在了躺椅上。不管始作俑者是想把自己的金簪用在什么要命的场合,只要琥娘开不了口,到时候所谓的窃盗官司她陈澜就说不清楚,有些事情别人尽可栽赃在她身上。别人硬是要把这事情证死,就越是说明事关重大。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

“夫人,老爷差虎爷送信回来了。”

当听到耳边传来这话的时候,陈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见云姑姑已经回转了来,面上满是笑容,她不禁微嗔道:“人家如今好歹是军官了,他还把人当成亲随一样差遣来差遣去,也不怕别人说他假公济私。就是阿虎……”

“夫人,是我自个乐意的,再说,派别人大人不放心。”

听到明间里传来的这声音,陈澜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转头看向了云姑姑。这时候,云姑姑忙躬了躬身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说道:“老太太说,横竖是有话带给夫人,就请虎爷直接过来就是,其他人已经都吩咐回避了。再说,咱们这儿刚出了那样的事,难保有不可靠的,夫人不如就在外头明间见他吧。”

镜园上下就只有三个主人,所谓规矩,只要江氏点头,就全都不算那么一回事。因而,此时陈澜也就顺势扶着云姑姑起身,待到了外头明间,见秦虎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她不禁微微一笑,就在主位上坐了。

“多亏叔全身边有你,否则他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别人也应付不下来。”

“夫人过奖了。”秦虎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就头也不抬地说,“大人让我回来,是为了三件事。第一,今天早朝,皇上裁撤了锦衣卫。”

“什么?”这消息着实让陈澜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问道,“这锦衣卫裁撤之后,人手都到哪儿去?”

“并入天策卫,充作御前侍从。”秦虎向来没思量过这些,此时便照杨进周的吩咐说道,“反正此议一出,群臣之中有反对更改祖制的,也有大声叫好的,总之是一片大哗。只不过,大人说,天策卫如今日日上番禁宫,其实和从前的锦衣卫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这名头,又没有侦缉之名,想来群臣是出了一口大气。这第二件,就是张二老爷迁了大理寺卿。”

所谓的张二老爷,就是安国长公主驸马张铨。只不过,这位此前还是仪宾时就官居三品通政使,如今成了驸马,也没有任何人把这两个字宣之于口,哪怕是人后那些议论安国长公主尊荣过甚的官员亦是顶多称一声张家老二。然而,这一次张铨的突转大理寺卿,陈澜哪怕是稍微想一想,都能感觉到朝中的轩然大波。

于是,她在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一前一后两个消息的同时,突然又惊觉过来:“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难道还有什么更了不得的消息?”

“这第三件……”秦虎本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这会儿却突然犹豫了片刻,这才低声说道,“这第三件事,是大人正好见着御用监夏公公,所以就悄悄问了红檐和翠楼的事。夏公公说,皇贵妃身边的红檐和翠楼,当初是娘娘想安排给皇上侍寝的,但终究事情没成,两人便仍是一直伺候着娘娘,据说是之前娘娘病重,还打算殉了随着去,大约是因此打动了娘娘,这才把人托付了出来。她们生得千娇百媚,又是宫中呆惯了的,未必在外头呆得住,如今死了一个,另一个也请老太太安顿一下,留在身边未必是好的。”

“夏公公竟然这么说……”

陈澜心中咯噔一下,想起红檐那不正常的死,翠楼那古怪的说辞,自己这儿突然出了一桩窃盗官司,送出去的马车突然翻车……她渐渐就在脑海中设法把这些事情串了起来。于是,吩咐秦虎只管紧紧跟着杨进周,只管好好管着营务练兵,家里的事情都不要再去提之后,她就让云姑姑送了人出去,自己则是回了西屋,随手扯过一张纸在上头写写画画。

当一张原本雪白的字纸被她墨迹淋漓写得一塌糊涂之后,她不觉皱了皱眉,随手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了字纸篓,又高声叫道:“来人!”

守在外头的竹影应声而入:“夫人有何吩咐?”

陈澜也不计较进来的并不是自己用得最习惯的那三个人,沉声吩咐道:“派人去阳宁侯府送个信,请四弟今天务必过来一趟。”

出乎陈澜的意料,这一日傍晚,楚平那几个忙活了一整天的人尚未回来,陈衍却来了,甚至还捎带了一个萧朗。这还是陈澜回京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镇东侯世子,甫一打照面,她只觉得这位尽管仍是一张冷脸,可没说上几句话,那种和以往不同的精干就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直到江氏依旧如从前那般打趣说笑,萧朗渐渐又露出了很少在人前显露的温和。

“话说,你怎么会这么巧和小四一块来?”

“不是巧,是四公子带人去的时候,我在那儿有些事情,结果两边没照面,险些冲突了起来。”萧朗看了一眼陈衍,见人嘿嘿一笑,脸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心虚,他这才说道,“总之,事情是一桩误会,所以他邀我来镜园,说是借伯母这儿给我赔礼,我就来了。”

“原来如此!”

尽管陈澜还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萧朗的口气就知道,陈衍终究是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来,因而当即也笑着帮两人糊弄了过去。留着两人用了晚饭,又陪江氏说笑了好一会,她才亲自送两人出了惜福居。可才出了穿堂,她就发现萧朗停住了。

“嫂子,可能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若只有个陈衍,陈澜还能直接把人带回怡情馆去,但还多了个萧朗,她不禁稍稍思量了片刻,随即就点点头道:“这样,就去叔全的瀚海斋说话。”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后者立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红缨和长镝已经嫁了小丁小武,怡情馆用不了那许多管事媳妇,再加上回京之后,这里里外外总比在外更严整,一时都没回来照应,但这等时候,就顾不上那许多了。

第451章 不打不相识

杨进周虽然是武官,但毕竟曾经师从杜微方,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多有搜罗书籍。再加上陈澜的“好习惯”,此次从江南回来带的书就有整整四箱子,如今这镜园的瀚海斋里,西边屋子里,那里外两间房都被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占满了,人置身其中竟有一种在藏书阁中的感觉。相形之下,东屋的书就少了许多,但却其他屋子里多有的暖炕,这大冷天一个火盆刚刚烧起来,自然显得颇为清冷。

陈澜如今身体不比从前,从路上起就一直捂着一个手炉。此时此刻,见陈衍看着萧朗,萧朗看着陈衍,两人竟是谁都没答话,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四弟,你先说。”

“哦……”陈衍瞅了一眼萧朗,垂头丧气地说,“姐不是借走了楚平他们四个吗?我下午从韩先生那儿上了课回侯府,结果崇文门税监胡胖子打发了人过来,对我说什么看见楚平正在盯梢的那人胡胖子正好认得,住在灯市口胡同。我心里一动,也就和门上言语一声追了过去,结果正主儿没找到,就和萧世子打了一场……”

原本以为那所谓的冲突只是萧朗说笑,此时听见两人竟是打了一场,陈澜不禁货真价实吃了一惊。她把陈衍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见其眉角确实有一处不易察觉的乌青,旋即立时扭头仔仔细细端详着萧朗,这才发现萧朗的下巴那儿仿佛有些发红。心下又好气又好笑的她也懒得问支支吾吾的陈衍了,径直对萧朗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萧朗那冷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那地方是镇东侯府在京城的一处暗哨,专管各处消息往来……当然,是见不得光的。”

这原本是决计不能对外人言说的秘密,但萧朗却说得很坦然。见陈澜对自己强调的最后一句话果然是极其留意,他便淡淡地说:“所以,我今天也是微服一人过去,没带随从,帽子压得又低。四公子和我的打扮仿佛,于是两人一撞见便彼此提防,不合交手几招之后,我终究是更有经验些,掀掉了他那顶风帽,这才认出了人来。”

陈澜这才明白陈衍那眉角的乌青从何而来,当下少不得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结果,陈衍立时叫起了撞天屈:“姐,这不能怪我!他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往我这条小胡同里一窜之后,就熟门熟路地要翻墙,我哪知道他是萧世子……结果他掀掉我的帽子在那发愣的时候,我就给了他一记拳头……”

这事情原委好容易都解释清楚了,陈澜那股紧张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只不过,她总算还记得真正的关键,立时向萧朗问道:“那想来你们把事情都说开了?”

“他原本不肯说的,结果我还是把嫂子你抬了出来,他才勉勉强强说了实话。”萧朗斜睨了一眼满脸别扭的陈衍,脸上刚刚那一丝莞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敢怠慢,就把他带了进去,查问过后发现除却有事在身的人之外,有一个人下落不明。虽不知道是否四公子要找的那个,但此人乃是我家二弟带进来的人,在里头资历最浅。”

“这么要紧的地方混进了这种家伙,萧世子你还真够粗心大意的!”

陈衍还惦记着今天没几个照面就大败亏输,那扳回一城说起来也是因别人发愣,心里自然还有些不痛快,此时就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而萧朗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说:“四公子说得没错,是我大意了。母亲的病是因奴儿干都司太冷而落下的病根,这两三年也是时病时好,我再不敢让她劳心劳力,再加上二弟渐长,所以有些事情不免就交给了他。虽是见不得光,但也是宫中心知肚明的,原以为不至于出大纰漏,谁知道……”

“原来是令弟……”陈衍又嘟囔了一声,可想起哪怕是萧朗的弟弟,也应该比自个大好几岁,脸色顿时微妙了起来,眯了眯眼睛就皱眉说道,“萧世子,恕我直言,二公子会不会受人蛊惑,想和你争……”

“小四住口,不要胡说八道!”

陈澜见萧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当即一口喝止了陈衍。见小家伙立时乖乖闭嘴,可坐在那儿却仍是眼珠子乱转,她哪里不知道,长年呆在阳宁侯府的陈衍已经习惯了一遇到问题就往这种方向考量。她想了好一会儿,见云姑姑柳姑姑垂手侍立在门边,她想起这一系列事情都发生在阳宁侯陈瑛归来,侯府分家在即的时刻,越发觉得此前的猜测有些准数。

“萧世子,如今你和太子殿下可还有往来么?”

这突兀的一句话一下子问得萧朗愣住了。紧跟着,他面色一僵,这才干巴巴地说:“尚未册封太子之前,他逢年过节常常送些时令水果和点心等等,还有送给娘的补品药材,有时候邀了我微服闲逛,别的就没了。至于他封了太子过后,因府军前卫幼军乃是护持东宫,所以我去了两次,他说了些胡话,仅此而已。”

陈衍从前和萧朗并没打过多少交道,之前一路过来,他问十句对方都难能答一句,此刻见萧朗竟然答得这么爽快,他简直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换了另一个。只不过,等到萧朗说完,他就想起了这两年外头的各种传言,脸色又古怪了起来。

虽说当年的荆王纳了妃,如今又成了东宫太子,可是,昔日的那些谣言并没有完全被压下去。尤其是关于镇东侯世子和太子的那种关系,更是好些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更何况,太子成了亲,这镇东侯世子萧朗可是已经二十二了都尚未定下婚事!

“这么说,别人大多会把你当成太子亲信?”

陈澜却没工夫注意陈衍的表情,微一沉吟就问了这么一句。见萧朗无可奈何地微微点头算是回答,她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小四今天虽说特意跑了一趟灯市口胡同,但真正的缘由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事情的起因是我丢了一根金簪,虽是小东西,但因为是已故晋王妃所赐,又是宫制的东西,应该留了底。虽说抓到了偷东西的人,她先是认了,说金簪已经被金银铺融化,又换了钱,可之后却审出有疑,我就派人把她送去通州安园,结果半路上被后车撞翻了车。楚平他们去跟的,应该就是后车的人。”

萧朗还在皱眉,陈衍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姐,这事你借人的时候怎么不对我说?”

“侯府里的人命案也还没结呢,何必让你再多一桩心事?”见陈衍张了张嘴要争辩,陈澜便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况且,我预先做了准备,翻车的时候说是重伤,其实人不在里头。”

“啊?”陈衍呆了一呆,这才反应过来,等到坐下,他一下子就扭头盯着萧朗,皱着眉头说,“等等,然后胡胖子说认识那个被楚平盯梢的人,我却在灯市口胡同和萧世子大打出手,这么说,别人是打算把事情栽赃在镇东侯府?拐弯抹角大张旗鼓做这许多事情干什么,难道是要离间咱们的关系?可这说不通啊……”

陈衍越说越觉得抓狂,可见萧朗坐在那儿仿佛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喂,萧世子,这事情也是和你息息相关,你别只顾着发愣啊!”

“刚刚嫂子说这些,意思是你那金簪兴许并没有被熔化,而是被人悄悄藏下,预备在什么应景的时候抛出来?而兜来转去查到了镇东侯府,也就是说哪怕事情曝光,也能够说是镇东侯府亦或是太子做了这样的小动作,为此甚至不惜把那个丫头灭了口?”

见陈澜点了点头,萧朗的眼神顿时精光毕露:“如果是这样,二弟十有八九是早就被人算计了。他早年就喜好经史,在国子监读书更是结识了不少文人士子,想来养出了些迂腐的书生气,之前还有过路见不平,结果被一个卖唱的寻到家里要报恩的事。”

“要这么说,萧二公子还真够迂的!”陈衍逮着机会少不得嘲笑了两句,又嘿嘿笑道,“我这两年也没少遇到这种英雄救美的机会,可我才不会上这种当!什么孤女报恩,什么结草衔环,什么舍命相报……等等,舍命……”

陈衍说着就顿住了,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蹭的站起身:“他娘的,不会吧?”

他也来不及在乎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粗话让陈澜为之侧目,快步走到陈澜身边低声说道:“姐,老太太已经压服了三叔,定下了十一月二十的正日子分家,也就是后天,而且请了好些贵宾。而红檐的事情,我安排郑妈妈去顺天府报了备,暂时定的是自尽,尸体是送过去了,但下葬总还没那么快。要是那一天贵宾云集的当口,有人说是三叔逼死了人……”

陈澜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陈衍,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一路追查下来,再在什么地方找出我那根金簪……”

一旁的萧朗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剑眉顿时也向上轻轻一挑。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同时变得异常凝重。

第452章 分家(一)

阳宁侯府要分家了!

当这个消息在朝堂内外大街小巷传开的时候,阳宁侯曾经许给襄阳伯的那个女儿要到庵堂静修的消息顿时成了过眼黄花。高堂在则不分家,这是京城各家豪门世家素来的规矩,哪怕是父母有所偏爱,抑或年纪大了住在一块不方便,大多便是在府邸中造起高墙隔断,在外头多开一扇门,但正门却仍是共通的,如此一来在外头也好听些。

但阳宁侯府竟然不愿意照着惯例,太夫人朱氏不但请来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诰命贵妇,相识的同辈晚辈勋贵等等也都下了帖子,仿佛这不是打破规矩的行为,而是什么大好的喜事。一时间,纳罕的人虽多,但不好听的话却只限于窃窃私语。

相对于朱氏的大张旗鼓,阳宁侯陈瑛似乎就低调得多。仿佛这就在眼前的分家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既不曾出门访友,也没有邀约亲朋,除却因公务拜访兵部尚书以及几位相应的阁老,也是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从前和他多有往来的官员见他面上多了不少皱纹,人却显得越发沉稳,有的纳罕,有的感慨,有的赞叹,也有的鄙薄。

到了十一月二十那一天,阳宁侯府供着太宗皇帝所赐御宝的福瑞堂终于难能开启了。受邀而来的宾客鱼贯而入。看着这一座已经有百多年历史的正堂,同样是开国勋贵的那批人无不感慨,而崛起于近些年的人则是思量着百年侯府的底蕴。如是在一个个位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人们的脸上自然而然就多出了几许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