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辅大人说笑了,我那已故元妃出自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也算是有亲,如今这么大的事,我自然得来看看。”晋王含笑说了这么一句,见对面那目光纹丝不动,他不禁尴尬了起来,好半晌才干咳一声道,“只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而且太夫人竟这样心胸大度,本以为会闹得不可开交,多个元辅坐镇也是好的。”

“我只希望,不管是谁导演的这场猴子戏,都把善后做得漂亮些,不要引火烧身!”

“那怎么会?想来别人早已计议周全,不至于这么愚蠢的。况且,这把火也没烧完。”

宋一鸣眯了眯眼睛,旋即身子前倾了些,看着晋王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个活着的宫女呢?”

“元辅放心,她什么也不知道……”晋王突然噎住了,随即强笑道,“我的意思是,想必这等小角色,什么都不会知道。”

第458章 语如刀

送走了宾客,朱氏才一进廖香院穿堂,就只见郑妈妈迎了出来。她顺手把那沉重的拐杖交给了一旁的另一个大丫头,又任凭郑妈妈搀扶了自己的另一边胳膊,一面走一面问道:“里面这么多客人,你也不在旁边帮衬帮衬,等在这里干什么?老二媳妇和二丫头全都在里面,她们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性子,你也不怕她们生事!”

“老太太多虑了,少了我这个巡海夜叉,却多了两位镇山太岁,任凭二夫人和二姑奶奶多大的气性,也不敢兴风作浪。”郑妈妈悄悄压低了声音,见朱氏眉头一挑,随即会意地舒展了眉头,她这才继续轻声说道,“长公主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几乎就当自己是主人似的招呼着应国公太夫人和南阳侯太夫人她们,再加上三姑奶奶妙语连珠,里头气氛活络着呢!”

“看我这记性,竟是忘了她们。”

朱氏笑着摇摇头,眉眼间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可临进正房之前,她却又站住了,眯缝着眼睛想了一想就吩咐道:“让你家当家的在外头好好留心,只要是小四和小五回来了,就立时让他们过来见我。还有,让下头的人赶紧收拾东西,既然定了,也不要让人嘲笑我恋栈着地方不去,趁早搬出去来得干净!”

“老太太,自从您决定了之后就开始收拾,都已经差不多了,再说,也不差这么一两天吧?”郑妈妈一面偷觑韩国公夫人陈氏,一面低声说道,“刚刚罗姨娘也来过,让我三言两语给打发走了,知道您不喜欢她在眼前晃。”

“就算知道有些人也是可怜人,我也不耐烦见。”朱氏轻哼了一声,随即侧头看了看自己留在这世上最亲密的骨血,忍不住轻轻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但有些人,越是相处久了,越是会打心眼里感到亲近。你如今夫婿得意,儿子儿媳又孝顺,权势财富没什么缺的,所以,不是我不把那些东西留给你,我只想给你找些真正的帮手。”

朱氏这一席话,韩国公夫人险些掉下泪来,好半晌才强忍住,轻轻点了点头:“娘,您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我什么都听您的。”

“好孩子。”

朱氏恍惚间几乎忘了韩国公夫人也是做祖母的人了,竟是忍不住迸出了这么一句,直到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方才反应过来。只这会儿听到明间隔扇门后头传来了好一阵说笑,她便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重重握着韩国公夫人没有松手,直到进屋子发现几个灯台都点了起来,四处亮堂堂一片,她才忍不住笑了。

“哎呀,诸位跑到我这家里来帮我败家了不成?大白天的,这烛台灯台全都点上了,这油钱蜡烛钱回头各位可得帮衬一两个。”

听朱氏这一进来的头一句调侃,几个老诰命顿时忍俊不禁。应国公夫人头一个指着朱氏笑道:“想当初你就是咱们当中最厉害的,如今老了,又看到你今天在外头那雍容大度,还以为你真变了性子,想不到还是这么尖酸刻薄!罢罢,我家里南海蜜烛还堆着许多呢,回头我给你送百八十根来,省得你再哭穷!”

“那敢情好,这南海蜜烛素来是贡品,咱们家压箱底也寻不出多少来,我正愁小四成婚寻不到好的,你这份大礼可送得比什么都及时。”

朱氏仿佛是回到了从前交际时与人斗嘴的时候,竟是又反唇相讥了回去。而眼见她们俩一来一回斗嘴斗得异常愉快,老一辈的自然是微笑以对,如韩国公夫人和安国长公主这样小一辈的则是忍俊不禁,但诸如马夫人陈冰这样从来没看过这番场面的,自然是莫名惊诧。只有陈澜见惯了老太太在人后放松之后的情形,这会儿见朱氏落座之后向她招手,她就从安国长公主身边挪了过去。

两句闲话之后,朱氏还来不及问陈澜如今反应可还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丫头的通报声,道是二老爷三老爷求见。闻听此言,隔扇碧纱橱后头的一应人等全都诧异了起来,应国公夫人更是第一个出声打趣道:“得了这么几注大财,正主儿想来也要上这儿表演一下孝顺儿子的模样了。快去快去,咱们在后头看热闹。”

“对对对,也让我们见识一下母慈子孝的光景……”

此话一出,安国长公主也笑着附和,南阳侯夫人自然就更唯恐天下不乱了。于是,朱氏只得顺势起身,又嘱咐陈澜就这么继续安坐在居中暖榻上别挪窝,自己却唤了马夫人搀扶着出去。到了外间坐下,她才点头吩咐把人请进来。不消一会儿,陈玖和陈瑛兄弟俩就一块进了门。年长却丢了爵位官职的那个这会儿神采飞扬,看上去仿佛是年轻了好些。年轻却袭封了爵位屡建大功的那个,眼下却面沉如水,仿佛刚刚不是分到了大笔家财,而是吃了大亏。

“老太太。”

兄弟俩双双行礼之后,陈玖斜睨了一眼陈瑛,便字斟句酌地说道:“老太太,听说廖香院上下还在打点行装,三弟这才找了我一块过来。今天事情原本是顺顺当当,可被苏仪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这样一闹腾,只怕是满城风雨。这节骨眼上,不如您……”

“不如我怎么样?不如我继续窝在这里,成全一番母慈子孝的佳话?”朱氏突然厉声打断了陈玖的话,旋即就冷笑了起来,“我不管你们如今心里转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只告诉你们,如今这家当都分得干干净净,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儿继续呆了!要不是侯府家务事被别人有机可趁,皇贵妃临终前托付给我的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朱氏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随即就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嘴角都抽搐了起来。一旁的马夫人虽向来知道婆婆的厉害,可这般当着她的面对两个儿子疾言厉色,她仍是吓了一跳,这会儿竟是不敢上去帮腔说话,眼睁睁看着陈玖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而陈玖这么没出息地软了脚,他后头的陈瑛更不好独自站着,只得不情不愿也跪了下来。

“别人大约还指量我趁着苏仪大张旗鼓找上门,于是就借机闹个天翻地覆,以为我这个阳宁侯太夫人是什么人!我十五岁嫁到了陈家,执掌这侯府几十年,在他们眼里就是那等短视愚蠢的人物?瞎了他们的狗眼!”朱氏越说越怒,竟是就这么撑着扶手站起身来,“他们顺天府要查,那就让他们府尹带头来查,要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休怪我一纸题奏送上去,让他们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脾性!”

老太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玖见陈瑛自始至终不说话,心头不禁大恼。他虽说此次分家得了不少好处,足够他下半辈子挥霍了,但比起三弟陈瑛仍然不算什么,没道理啖了头汤的缩在后头,什么都有他冲在前面的道理。于是,他就往后头瞧了瞧,竟是不动声色膝行后退了一些,把陈瑛让在了前头,这才干咳了一声。

“老太太息怒,想来是三弟从前在朝廷中得罪了人,所以这才引来了这样的麻烦。多亏了您周全,这才维持了咱们阳宁侯府的体面。”说到这里,陈玖已经完全把自己摘了出去,顺势又加了一句,“别人想着趁着咱们侯府分家,再烧一把火起来,没想到老太太这般公允,他们自是无机可趁。说来都是儿子们不孝,这才使老太太被人小觑了。”

此时此刻,别说隔扇碧纱橱后头的一众诰命们大为意外,就连马夫人也是莫名惊诧,几乎像不认得似的看着面前自己的丈夫。陈玖向来是在仕途经济上都不出色,可这两句话说得何其漂亮?然而,朱氏在面色稍霁的时候,陈瑛那脸却完全拉了下来。可是,该说的话全都给陈玖抢着说去了,他是忍了再忍,方才没有迸出什么冷嘲热讽来。

“你们有这自知之明就好!”朱氏从前对陈瑛百般忍让,究其根本,一来是为了相熟的几户人家败落的败落,倾颓的倾颓,自家也是风雨飘摇,又有个成了靶子似的晋王妃。如今晋王妃已故,她已是豁了出去,又确定了圣眷仍在,自然而然挺直了腰杆。这会儿她得理不饶人,顺势坐下身之后,又似笑非笑地说道,“至于我是不是搬出去,和今天这事并不相干。小四和小五兄弟俩已经往顺天府去了,要是那边还打算继续借着由头兴风作浪,那就由得他们,只要那些蠢货背后的主子觉得这样做有效就行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顿了一顿,往后靠了靠方才吩咐道:“不用跪着了,让后头的诸位太夫人夫人瞧见,还以为我怎么不待见你们兄弟!老二,苏仪是你女婿,让人跑上了门撒野,你这岳父泰山难道是白当的?老三,状子的事你自己去琢磨,要是等我搬出去再让人寻上门来,丢得是你自己的脸!别以为结交的人多是能耐,得贵人青眼是能耐,结几门好姻亲更是能耐,真正出了大事的时候,能有一个人出来帮你,那才是真正的能耐!”

第459章 心如铁

阳宁侯府这好一场大热闹,有人看得心满意足,有人看得心惊肉跳,有人看得若有所思……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闲去这种场合露个脸,就好比这会儿这间宽敞的签押房内,隔着一张小方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就压根没时间去想阳宁侯府是什么情形。

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杨进周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纪曦,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这消息……这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你能确定,此时确凿无疑?毕竟,曲公公人在江南,我人在那里的时候都不曾与其有什么交往。此人为人处事诡异得很,你能担保他不是信口开河?”

“我不会这么轻信,所以得知消息之后,曾经通过姑姑旁敲侧击打探过,然后又用了些其他手法。”罗旭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桌面,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之前艾夫人是咱们那位元辅女儿的事,是你告诉我的,而你是从你家夫人那儿知道的,至于你家夫人,又说是十有八九曲公公那露的消息,论理皇上只要知道了,不说现在,当年就该把人撸下去了,可事到如今都没有消息,不是皇上认为时候未到……那就是不知情,你说我还能信得过曲公公?”

见杨进周沉吟不语,罗旭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随即转过身来:“当初鲁王死的蹊跷,姑姑因此一蹶不振,后来还是你们夫妇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自从知道皇贵妃的病故兴许另有隐情,我就开始查了,这一个月不够查得水落石出,可也足够查出很多东西。皇上登基之初,太后事事插手,因而武陵伯晋升武陵侯,整个朱家水涨船高,后来虽说随着太后辞世逐渐败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但风光过的家族,这野心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

“贪心不足蛇吞象。”

杨进周不知不觉想到了如今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的杨氏本家,不觉自失地摇了摇头,紧跟着也站起身来。见罗旭站在那侧壁的一张字前站着不说话,他就上前说道:“阿澜对我说过皇贵妃前临终的那些嘱托,我那时候没觉察到什么,如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不要加恩武陵伯朱家,亲生弟弟托付老太太照应,却不让皇上加恩,而皇上一样样都照着做了,就连放出那两个宫女都从了皇贵妃的意思。”

“没错,皇贵妃虽然身体一向欠佳,但并不是如先头皇后那样的陈年旧疾,往年调养调养也就过去了,怎么会这么早故去?所以,说是武陵伯朱家想要再恢复从前的风光,想让皇贵妃求皇上把荆王记为己子,这绝对是有相当的可信度。”

“可如今皇贵妃已故,此事理应就到此为止了。”

“哪里是到此为止。”罗旭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就一字一句地说,“叔全,你毕竟是长在宣府,从来没在真正的豪门大家中厮混过。如果是换做你家夫人,此时大约就明白了。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荆王殿下能册封,是皇上一力促成,可以说,本朝以来,没有太子如他这般不是名正言顺。他非嫡非长,母系不显不贵,所以处境尴尬。在名门世家中若是要这样的庶子袭封爵位,除了你家夫人的三叔那种情形,那么,就只有将他记在地位尊贵的嫡母名下。”

“你是说,哪怕人死了,他们也想办成这件事?”

杨进周终于勃然色变。对于这些世家豪门的弯弯绕绕,他确实还缺乏必要的认识,更不要说这种匪夷所思的思量。见罗旭微微点头,他一下子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而且,荆王殿下的生母,似乎尚未追封。”

“对,要不是为了这个,我就不费那么大劲查了!”罗旭说着就忍不住那手拍了拍额头,满脸的苦笑和无奈,“皇上不封也就算了,长公主不至于不提醒吧?皇贵妃当年晋封之后,这德妃的位子就空着了,皇上好歹封一个,也能让这事情名正言顺一些。”

两个大男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了君心莫测这四个字,于是只能同时叹了一口气。只既然有了共识,他们就一块又回到原地坐了下来。

“我想你怎么不顾忌讳跑来找我,也不去找四弟商量计议,大约是怕小家伙避不过他姐姐那一关吧?”见罗旭丢了一个知道就别啰嗦的眼神过来,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说起来,你家夫人近些日子如何?在家里安胎可闲得住?阿澜虽说管事是不管了,但外头的消息还是一条都不肯放过,今天我估摸着肯定是跑阳宁侯府去了。”

“别提了!”一说起张冰云,罗旭就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上次咱们一块喝酒喝醉了,那几条买来的蛇都没用上,前几天她嘴馋要吃,我哪里肯,结果和她软磨硬泡了半宿。唉,从前要哄她易如反掌,可自从……得,我这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偏生爹娘还都不在,我家小弟还成天和她腻在一块,什么都听她的!”

听罗旭痛苦控诉着孕期妻子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表情赫然是痛并快乐着,杨进周的嘴角自然是不知不觉上翘到了相当的高度。然而,当罗旭的下一句话迸出来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不过,我都打听过了,这孕妇脾气越是大,生出来儿子的可能性越大,而孕妇越是嗜睡,生出来女儿的可能性越大。”罗旭说着就冲杨进周挤了挤眼睛,“所以,你就别拖拖拖了,咱们趁早指腹为婚把事情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绕来绕去,你又绕到这事情上了!”

杨进周哪里肯在这种事情上再多费口舌,立时三刻调转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也不能在我这泡太长时间。长话短说,这谋划不是我的强项,你说我做,把事情筹划好。家里那两位都是身怀六甲的当口,不要把事情再蔓延到她们那去。”

“你在这练兵,其他忙你想帮也有心无力,没看你家夫人那样的情形,你也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当然,你我都是半斤八两,我那边的事情也正愁做不完呢,冰云一见我就埋怨个没完。打探消息的事我那些人绰绰有余,你就安心练兵,我今天来是知会你一声,万一有事你可以随时应变。相比我们,除了小四之外能得闲的人还有一个。”

杨进周见罗旭做了一个口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当即苦笑道:“你还真会支使人。不过,这说来说去,毕竟是我岳家的事,我别的忙帮不上,但须知武陵伯次子还在我军中。而且皇贵妃临去时曾经嘱咐照应他的弟弟,我就在那些上头动动脑筋吧。你也小心些,你如今是以勋贵世子的身份当着文官,也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正愁抓不到你的把柄。”

“要抓我的把柄,再等十年吧!”罗旭笑吟吟地眯了眯眼睛,脸上露出了一贯的自信,“想来今天我私入新营,明天就有人上书弹劾了。只是,真以为我会这么不长脑子,不寻借口打点好了再来?”

剩下的一些时间,两人就在签押房里好一阵计议。又过了一顿饭工夫,外头大门方才打开,杨进周亲自送了罗旭出来,又让一直在门前守着的两个亲卫送了罗旭出营,跟着才命人把秦虎叫了过来。等人一到跟前,他就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武陵伯的那个次子,我记得和你在一个千户麾下?”

“是啊,那家伙别扭得很,才出道就恩荫了一个百户,这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后来有人爆出他是家里小娘养的,结果他气怒之下就和人打了一架,人缘坏透了。”秦虎很少讨厌一个人,可对杨进周提到的那家伙却着实没有什么好感,见杨进周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方才把此人在营中那种又想显示孤傲又嫌郁郁不得志的心思都说了,末了才又补充了一句,“大人说过让我收敛脾气,所以我和他没说过多少话,也谈不上什么不合。”

“那就好,这样的世家公子,只是家里娇生惯养的脾气,你冷着脸稍稍照应些,他反而很快就会贴上来。尽快把关系拉近,我要你打听些事情。”

秦虎如今娶妻生子,从前那种直肚肠的憨厚还在,可并不是没心眼,这会儿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于是,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等杨进周面授一番机宜,他又是点头又是再请教了一番,最后方才告退离去。

另一边,当罗旭施施然回城,才一到皇城东安门,就被一个眼尖的小太监逮住了。那小太监三言两语说了乾清宫召见,继而就赶紧在前头带路,一面走一面还唠唠叨叨说着找了人多久,末了才说道:“罗大人是不知道,元辅大人为了您,还特意去了一趟阳宁侯府。”

“那可还真是劳动了!”罗旭哂然一笑,随即突然想起那边情形自个还没去打听过,忙问道,“对了,小公公可知道阳宁侯府那分家最后怎样了?”

“咳,甭提了,谁都没想到是那么个结局!”

那小太监大约是饶舌的性子,须臾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罗旭一面走一面听,等到了乾清宫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嘴角自是露出了一抹毫不掩饰的笑意。

第460章 新家

定府大街位于西城东北,因南邻皇城,北去什刹海不远,素来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而地名却是得自太祖初年封的定国公。只沧海桑田,当年的定国公一系断了传承,这爵位府邸都被朝廷收了回去,而那座曾经占地颇广的定国公府也已经完全失去了踪影,那块原先的地皮上被好几位朝官占据,当中占去了定府昔日大花园的府邸原先住着一位御史,但随着人告老还乡,这房子也就腾了出来。

陈衍这几年打理侯府庶务,正巧得知了主人要卖这房子的消息,于是就让人问了价格,几次三番拉锯下来,他和朱氏商量之后,便成功地用临安府一个三百亩地外加一片鱼塘的庄园换下了这座宅子,另外还捎带了大花园里的各种花卉树木外带一应家具。原就是打算万一将来分家,成婚之后的他就可以搬出去,所以上上下下整修一新,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眼下一辆辆马车停在门口,倒是把左邻右舍不少人家都惊动了。

陈澜坐的是安国长公主的凤轿,一路上又都是大街,自然是四平八稳。而旁人见下车的时候赫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健壮仆妇抱着她下来,自然有的羡慕有的嫉妒。然而,等她们进了仪门,一路走一路看四周的建筑格局,那心思立时转了过来。

“门外看去那么不起眼的地方,这屋子却这般齐整!”

“就是就是……哎呀,这一池锦鲤,比咱们府里那一池可是分毫不逊色!”

“这小花园一看就知道费了主人无数心思,尤其是这一丛牡丹,啧啧,是国色天香的上品,明年四五月,咱们可一定记得到这儿来赏花!”

陈澜见朱氏在众人的惊叹羡慕声中笑得满脸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那惬意舒心之态溢于言表,她不禁笑着对安国长公主说道:“小四的眼光不错,这座宅子的主人想来先头就是风雅人,如今小做整修,就更显出了格局。侯府那地方毕竟是百多年了,又不能轻易动祖宗留下的格局,只能添一些改一些,地方又有限,搬出来反而能透透气。”

“你说的是,皇上那是没法搬,否则一早就从乾清宫里头迁出来了。”安国长公主会意地点了点头,“所以宫城里头没法动,就只能在西苑里做文章。我从前住的那地方,还有后面的几座小宫殿,都是皇上登基之后慢慢造起来的,图个散心而已。你家老太太这回也不玩什么以退为进,索性干干净净搬了出来,让你三叔占着那地方折腾去。”

安国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免有几分飘忽,但陈澜留心着朱氏,竟是没注意到这一茬。一行人虽是走马观花,但在花园里耗的时间却很不少,到最后朱氏到底逛不动了,就索性托安国长公主陪着几位还有余兴的夫人继续逛,自己则是和拉着韩国公夫人陈澜几个先回了正房。这边厢坐下才不多久,见陈滟竟是躲躲闪闪进了门,朱氏立时沉下了脸。

“你还有脸来!”

“老太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陈滟已经是径直跪了下来。因屋子里这几位都是朱氏绝对信得过的家人,她也就没了平日在人前的圆滑精明,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向来不愿意对我说外头的事,有什么不是我设法套出来,就是灌醉了再想法子……只他再浑,也不会不知道今天这么闹的结果,想来是有人挑唆了他,说如此一来遂了老太太的心意,必定是有害无利。他当官也好几年了,绝不至于像从前那么书呆子……”

见陈滟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甚至于几乎瘫坐在地上,陈澜心中不忍,又见朱氏亦是面露疲惫,她便出声劝道:“四妹妹,你不要再说了,老太太只是在气头上。四妹夫为人迂腐了些,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只没想到这一次他会这样糊涂。”

“罢了,你起来!”朱氏终于是脸色和缓了下来,见陈滟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她就淡淡地说道,“要说错,也是我当年把你许配给他的错。”

陈滟吓了一跳,慌忙摇头道:“老太太哪里话,我绝不敢埋怨您……”

“错就是错,老婆子我这一世做错的事情多了,没什么不敢认的!”朱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声色俱厉地迸出了这么一句,随即就疲惫地往后头的软垫上靠了靠,“叫你起来就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刚刚澜儿对我说了苏家的一些情形,可终究是你这个当家太太最清楚,你且原原本本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目。”

陈滟见韩国公夫人虽是仍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可陈澜却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扶着膝盖起身站好。她也不是蠢人,那些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提,只说苏仪在先头转了武选司员外郎和此次授了顺天府推官之后的反应,还有苏婉儿有望进晋王府的消息,其中不敢加入任何自己的猜测。果然,这话刚说完,一旁的韩国公夫人就轻哼了一声。

“夫人?这继妃尚未册立,竟然连夫人也选好了,他们以为上奏什么皇上就会准奏什么?惠蘅才故去没多久,他又要纳妃,又要封夫人,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见韩国公夫人赫然是恨得咬牙切齿,陈澜瞥了一眼面色黯然的朱氏,想了想就轻声提醒道:“姑姑这话放在平时,自然是没有错。可是,晋王毕竟是除却周王之外最年长的,如今膝下除了养在干娘身边的小郡主之外,就只有一个庶女,唯一的庶长子也已经夭折了。而太子殿下也尚未有子息,皇孙辈的就只有周王的长子。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那些老大人们自然会担心皇嗣,只要建言上书,这样的小事皇上怎会不准?”朱氏接上了陈澜的话,见一旁韩国公夫人的脸色异常难看,她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种种事情都挤在一块了,这事情至少有七八分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正好他继妃未定,唯一的儿子就死了!”韩国公夫人气怒难平,竟是脱口而出道,“安知是不是他自个……”

“玥儿!”

“姑姑!”

随着这两个叫声,韩国公夫人陡然醒悟,面上虽仍是阴霾重重,但终究闭口不再言语。而已经听见这些的陈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眼神中顿时露出了几许绝望的表情。直到发觉朱氏并未注意到自己,她方才勉强心安了一些。

一时间,室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开口的兴头。到最后,还是陈澜打破了这沉寂。她看着陈滟开口问道:“四妹妹,你可知道四妹夫在朝中可有什么交往密切的人?”

这单刀直入的问题立时把正满心悲愤的韩国公夫人拉了回来,而朱氏也露出了慎重的表情。陈滟则是犹豫了片刻,这才摇摇头说:“他这人眼高手低,因为是同进士出身,和那些同年都没有多少往来。而同乡则是更不用说了,云南那地方向来贫瘠,而他自己都不曾回过祖籍,更不用说和那些人往来了。倒是因为他受业于和宋阁老同年的滇中名士于怀于先生,所以和宋阁老颇说得上几句话,但因为他在武选司时和上司下属处得不好,宋阁老前些日子一直不太待见他……”

“又是宋一鸣!”这一回,朱氏眉头大皱,想要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忍住,好一会儿才冷哼道,“那个迂腐的书呆子,给人当了枪使也不知道!”

陈滟早就猜到了这可能,此时见朱氏愠怒,想到自己在苏家被苏老太太犹如防贼似的防着,如今在娘家也因为苏仪的愚蠢而难以做人,不觉悲从心来,竟是又跪了下去:“老太太,我如今里外不是人,就是回去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求老太太念在我也是陈家的女儿,指点我一条明路吧!”

自打出嫁之后,陈滟虽回来得少,可次次回来都是庄重大方,朱氏已经许久没看到她这样可怜的样子。她在沉吟,陈氏却看不得这番情景,当即站起身没好气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咱们侯府出去的姑娘,难道还得给那种穷酸欺负?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是和离义绝,也不能让那种人笑话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朱氏原本颇为郁闷,可这会儿被女儿一席话给气乐了,“哪有你这么给孩子撑腰的?这些气话说着有什么意思,老二和老二媳妇是指望不上,有本事你日后给她去撑腰!”

见韩国公夫人满脸不服气,仿佛是立马就打算应下,朱氏不得不干咳一声道:“好了,四丫头你也不要再可怜巴巴求这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回头我对小四言语一声,他主意多,到时候看看有什么法子……话说回来,小四和小五去了顺天府这么久,怎么还没消息?”

话音刚落,陈澜就听见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当即看着朱氏笑道:“老太太说曹操,这曹操大约就回来了。”

第461章 真正的怜香惜玉

走了一趟顺天府,陈衍这一天的好心情完全无影无踪。

有道是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这省城所在州府的知县难当,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尹自然更难当。所以,他和陈汉拿着祖母阳宁侯太夫人的帖子一去,那位顺天府尹是千赔礼万道歉,又喝令人去把苏仪叫来赔情,可谁知道那位新上任没多久的推官竟是连影子都没有。可人是没来,状子他和陈汉却一块看到了。

所以,此时此刻站在朱氏面前,他忍不住先狠狠剜了陈滟两眼,待到人依了朱氏的吩咐退了出去,他这才一字一句把之前的经过全盘托出,末了又沉声说道:“总而言之,抢在今天早上,这事情完全是设计好的。”

陈澜见陈衍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就开口问道:“我记得,小四你是出了命案不久,就觉得翠楼不对劲,于是让郑妈妈牢牢看着他?”

看到陈衍点头,她便看向朱氏道:“老太太,可否叫郑妈妈进来说话?”

朱氏对陈澜的要求自然是无所不准,当即叫了郑妈妈进来。陈澜三言两语问了清楚,等郑妈妈退出去之后,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状子是今天早上送过去的,时间上完全不对。要知道,翠楼是四弟数日前就送出去的,眼下人不在府中,又有人牢牢看着,在外头她决计送不出这种东西来。更要紧的是,哪怕是人还在府里的那些天,郑妈妈也一直死死盯着她,甚至连她悄悄蛊惑檀香都看在眼里,所以要真是她写的状子,亦或是那手印真是她的,恐怕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而且,是在红檐还活着的时候。”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早就隐隐约约想到这一茬的陈衍自然还算面上撑得住,韩国公夫人却是面色巨变,反倒是年纪一大把的朱氏还撑得住,这会儿斜倚在靠枕上不屑地冷笑一声,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澜儿你说得应当就是事实了。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些什么名堂,只知道可怜见的皇贵妃,到死了还被人算计!不论是谁在背后谋划撺掇,他都别想轻易置身事外,否则我就把朱字倒过来写!”

朱氏起初还话语平淡,但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甚至重重一捶底下的暖榻,愠怒之色溢于言表。见此情景,韩国公夫人担心她又犯了老毛病,慌忙上前帮忙揉搓胸口,又是亲自喂水,末了才嗔怪道:“娘,你年纪大了,别这么激动。如今三丫头和小四这些小一辈的都已经长大了历练了,您只管在后头坐镇就是。倒是刚刚三丫头提到这事,要不要上顺天府……”

“姑姑,这一条咱们商量的时候可以用上,可要用来当做是陈堂证供,暂时却说不通,因为那时候便是此事真正立案,翠楼也不能一直由我们看着。但使她到了别人手上,要翻什么供不能够?倒是小四……”陈澜微微一顿,看向陈衍的目光里头就多了几分深究,“人是你带出去的,可问出了些什么?还有,檀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一个问题陈衍早就有所准备,可问到后头这一茬,他就有些狼狈了。见朱氏和韩国公夫人都打量着他,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这才说道:“翠楼一直不肯开口,我还是昨天用了些手段,这才撬开了她的嘴,可她只说,是人拿三姐的金簪来见她,许了不少诺,包括给她嫁入富贵人家诸如此类的话。她这人还警觉,临摹了金簪样子悄悄向绿萼打听,得知是晋王妃当年赐给三姐的,这就信了。幸亏人拿下得早,否则真要是闹到顺天府……至于檀香……”

陈衍偷觑了陈澜一眼,发现姐姐看自己的表情很有些微妙,他赶紧抬起头说:“虽说之前就知道这么一回事,可既然商定好了是看看她要如何闹,是否还有人继续和她接头,所以才放纵了她。我房里统共三个大丫头,都是从小服侍我的,我就没看出她这丫头这么死心眼,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了,是我管教不严!她这样儿愚忠,别说留在我身边,就是留在府里也不合适了。不若看看天安庄张庄头那儿有什么好的良家,尽快把人嫁出去才好。”

听到陈衍这么说,陈澜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心里却是欣慰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陈衍不像她是突然开始第二回的人生,那三个人都是从小到大同甘共苦的,况且檀香虽然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可好歹也是出自忠心——或许那忠心中还有丫头对少爷的几分思慕之心在,可也不是十恶不赦。

相较而言,朱氏还只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然,韩国公夫人对于这个从前并不怎么亲近的侄子,却是没好气地上前把人拉了过来,又在他的脑袋上重重拍了一记,这才数落道:“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这么滥好心?一个丫头,对你忠心是应该的,可自作主张就决不能饶恕,更何况她这自作主张里头,十有八九是为了你能收了他的房?赏罚要分明,这种就应该立时撵到庄子上配一个粗汉,还挑什么良家!”

陈衍这还是头一次被朱氏和陈澜之外的人敲打脑袋,意外之后就少不得抱着头装可怜,却是丝毫没有和这位姑姑争辩。等到韩国公夫人说够了,又和朱氏低声商量什么,他才蹭到陈澜身边,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嘀咕道:“姐,要是老太太也和姑姑一个想头,你可帮我求求情……唉,本来是能阻止这蠢丫头的,可如今是咱们有意放纵,说起来就和诱人犯错差不多。”

“行了,知道你怜香惜玉!”

陈澜不过是随口取笑,可陈衍却不依了,立时提高了几分声音:“这怎么是怜香惜玉!我可没有那些花花肠子,我心里就只有筝儿妹妹一个!”

这声音着实大了些,别说陈澜在一愣之后忍俊不禁,就连正在说事的朱氏和韩国公夫人也闻声望了过来,紧跟着,母女俩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之后,韩国公夫人就摇头叹道:“陈家的男人向来都最是三心二意,想不到却出了小四这么一个怪胎。我刚刚还和老太太说,你成婚之前给你挑个老实本分的放在屋里,听你这话看来是不用了。”

陈衍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脸上还有几分心有余悸:“不用不用,绝对不用!”

整整一上午都是卯足了精神,接着又是好一桩让人郁闷的勾当,此时韩国公夫人罕有地多出了打趣人的心思:“怎么,是担心杜阁老?杜阁老虽说是内阁次辅,可又不是只管你一个人的,这岳父给女婿小鞋穿传扬出去也不好听。况且,你那筝儿妹妹就这么厉害?又或者说,是你姐姐拘着你?”

“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个。”陈衍认认真真地答了一句,见朱氏一下子愣住了,他才咧嘴笑道,“若是身边左一个右一个地添人,到时候我要是有了儿女,还分个什么嫡啊庶的,多没意思。我不想将来还重复咱们侯府现在的那些麻烦。”

这话说得实实在在,哪怕想跟着韩国公夫人一道打趣陈衍一两句的朱氏也为之沉默了。至于陈澜则更不用说,瞧着陈衍已经褪去了青涩稚气的脸,她心里说不出的欣慰,飘忽的思绪甚至想到了自己这身躯的原主。若是那位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想来也一定会高兴的。

“你这孩子。”朱氏终究是没有再说其他话,只是唤了陈衍过去,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说道,“你能有这些见识,那些事情我也就能放心交给你了。檀香的事情你自己去处置,只要把善后都做好就行了。至于顺天府的事和翠楼红檐的事,也全都交给你去盯着,只随时禀报就是。你师傅还带着别人在后头花园逛,你小心扶着你姐姐过去吧。”

知道朱氏和韩国公夫人多半还有话要说,陈衍答应一声,就扶着陈澜出了门。才下了台阶,他就冷不丁冲陈澜做了个鬼脸道:“姐,我学姐夫那般一心一意,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尽贫嘴!”陈澜横了小家伙一眼,走了没几步方才淡淡地问道,“你刚刚说翠楼交待的话,我怎么听着有几分不尽不实?别人光是拿着我的金簪见她,她就当了真?须知她可是在宫里呆过的人,不至于那么蠢笨。”

“呃……姐你也是的,就不能少动动脑子,多养养胎。”陈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才看了看周围,又低声说道,“陪那个拿着金簪的人过来的,是武陵伯府的人。”

“武陵伯朱家?”

陈澜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见陈衍丝毫不是开玩笑的意思,她这才深深蹙起了眉头。好一阵子,她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前层层推演缺失的最后一环,这当口也为之豁然贯通。

第462章 拦路

倘若不是这宅子虽说已经收拾妥当,可终究是大多数人手都不曾随着过来,朱氏几乎就想留在这里不再回去。因而,最终上车离去的时候,看着这令自个十万分满意,日后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朱氏不禁流露出了几分不舍。还是陈衍在旁边哄着说不日就能搬过来,她方才露出了笑容,又少不得挥手和其余一众诰命等等告别。及至安国长公主和陈澜一块过来的时候,她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气话,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陈澜。

“日后我和小四小六搬到这来,若是叔全人在兵营不能回来,你索性邀上你婆婆过来,就是住几天也不要紧,纯当来做客,也算是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那要是我当不速之客,太夫人可欢迎?”安国长公主插了一句话,见朱氏一愣之后满面欢喜连声说求之不得,她就扑哧一声笑了,“那有太夫人这一句话,日后我兴许随时跑来叨扰了。要知道,我家那口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歇在大理寺。要说可怜,我才是比阿澜更可怜,这上头的长辈几乎都没了,太夫人也连带我一块疼吧!”

“长公主要乐意,想什么时候来都成!”朱氏说着就笑拍了拍韩国公夫人的手,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长公主是妯娌,平日里也该多走动走动,别因噎废食,连正经亲戚都丢在一边,须知你可是小郡主的正经外婆。”

韩国公夫人被朱氏这话说得脸上一红,当即上前讪讪地低声给安国长公主赔了不是。大约之前在屋子里母女独处的时候朱氏提点良多,此刻她的说话大见婉转,安国长公主听了不禁一笑,妯娌两个昔日的那点小芥蒂虽不能说全盘揭过,可也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了。而陈衍也接着朱氏的话茬,说是请众人时时来做客热闹热闹,场面气氛自是极其融洽。

这时候,瞅着空子的陈澜方才笑着对朱氏说了日后一定设法常来探望,又向韩国公夫人告了辞,旋即和安国长公主一起登上了那宽敞的凤轿。

等到轿帘落下,凤轿徐徐前行,安国长公主才看着陈澜问道:“你家婆婆一向身体强健,怎么会今天说病就突然病了?可有告诉叔全?”

“婆婆不让说,又说我之前答应了娘说要去侯府,再说老太太也盼着,所以才一力让我出来,否则我还真是不放心。”陈澜这时候也收起了笑意,忧心忡忡地说,“昨晚上还好好的,今早就突然咳嗽不止,再加上气喘,所以我把云姑姑和柳姑姑都留下了,就怕有事……”

“之前已经拿了我的帖子去请太医院的林御医来诊脉,既然一直没来报信,总不至于是什么凶险的毛病……只不过,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时候犯病,实在是太巧合了,若是有人在算计你婆婆……”

陈澜顿时勃然色变。今天这一连串事情,有些在她预料之内,有些在她预料之外,但婆婆江氏的突然犯病却是她虽关切,却来不及深思的事。此时此刻,面对安国长公主这样揣摩人心的猜测,她不觉狠狠握紧了拳头。

“若真是有人在这种事上下黑手……那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话说得好!”安国长公主轻轻揽住了陈澜的肩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想来不用我提醒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亦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想提醒你的只有一件事,须知你现在是双身子,你担心你婆婆的时候,更得留心你自己。我那时候之所以常常在宫中安胎,就是为了防人暗算,须知从怀孕到分娩,这段时候对于女人来说,就是最大的鬼门关!”

“我明白了!”

陈澜这才镇定了心神,却没有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靠在安国长公主臂弯当中,这一整日的疲惫困倦渐渐袭来,她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得外间传来了极大的喧哗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这才自己虽然仍在凤轿上,可发现身边竟是已经没了人,而那些声音赫然来自轿外。

“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敏捷地窜入了凤轿,赫然是随侍安国长公主的一个心腹婢女。见陈澜面露惊色,她连忙低声禀报道:“县主,半道上得了急讯,长公主就先离开了,说是不要惊动您,只用凤轿送您回来。如今已经到了镜园门外,只因有人拦阻求见,所以外头有些喧哗。县主请在凤轿中安坐片刻,等人打发了那不晓事的,立时就载您进去。”

“有人拦路,是谁?”

“你们不过是区区下人,难道要学那些豪奴败坏长公主名声?”

陈澜虽说此时仍然困倦未消,但仍是提起精神问了一句。那婢女尚未回答,那个陡然提高的声音就从轿外传了进来。听出是苏仪的声音,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指斥,她不禁眉头紧皱,当即一握扶手就对那婢女说道:“出去传话!就说如果是公事,要求见长公主,劳驾去长公主府;要求见我家相公,那就去城外营地。若是私事,男女有别,兼且我家老太太和我都身上不适,不见外客!”

那婢女立时答应,下一刻就敏捷地下去了。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她冷冽的声音,以及好一会儿的安静。只是,那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给打破了。

“海宁县主,我今天来,真的是有极其要紧的事!要是你眼下不见我,将来可别后悔!”

陈澜闻言自是眉头大皱。然而,想起苏仪闯侯府时的趾高气昂,不但是罔顾岳家的名声,而且更是分毫不给陈滟这做妻子的脸面,她就觉得那个人面目可憎到了极点,当即也懒得再叫那婢女传话,而是扬声说道:“事无不可告人之处,苏大人不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直言。”

“你……”

凤轿外的苏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看着那华贵的红销金罗轿衣,隔了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县主既然想听,那我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了!县主可还记得,自己不久之前遗落的那件首饰?我言尽于此,告辞!”

苏仪高傲地举手一揖,随即径直转身大步离去。他本以为自己走上三两步,后头就会有声音出声将他叫住,未料到一步步往前走,足足过了百八十步,后头也是没有丝毫动静。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的他不觉扭头往后望,却只见那些轿夫把凤轿径直抬入了镜园大门,他不禁呆若木鸡。

“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她故作镇定,肯定是!”语无伦次地迸出了一连串字眼,苏仪终于从最初的意外回过神来,当即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能忍着一直不来求我!”

在仪门前下轿,又命人厚赏了这些轿夫亲随,吩咐那婢女替自个向安国长公主道谢,陈澜从等在仪门的柳姑姑那儿得知林御医已经回去,江氏的病情并无大碍,她这才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青布暖轿。因是安国长公主荐来的两个轿夫,这一路也是极其稳当,她坐在其中甚至还有余暇回忆刚刚苏仪的那几句话,嘴角不觉露出了哂然冷笑。

也不知道这个书呆子是真的知道什么,还是道听途说得知了什么,竟然愚蠢到跑到这公然撂出话来,他难道以为靠着要挟逼迫,亦或是施恩援手,她就会相信他不成?

还未进惜福居正房,陈澜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那股药香。等从正门进去,这股药香就更浓烈了,进进出出的丫头见着她都偏身行礼,但大多都默不作声,直到她进了西屋,见到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的江氏,又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这才仍然让云姑姑留下看守,只把柳姑姑叫到了外头。

“林御医可有交待过别的什么话?”

柳姑姑偷觑了一眼陈澜的脸色,这才低头说道:“林御医说,如今时气不好,京城里感染风寒的人多,老太太底子虽好,但也要注意。据说,有好几家勋贵大臣府邸,就是因为上上下下不少人都感染了时气,近来都闭门不出。”

“比如说?”

“比如说武陵伯府。”

陈澜想起今天作为朱氏的本家,武陵伯府竟是一个人不见,而此前陈衍给自己带来了那样的消息,她不禁嘴角向上一挑。然而,她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岔开话题问道:“早上打发了芸儿去看五妹妹,她可回来了?”

“回来了。”柳姑姑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就小心翼翼地说道,“芸儿回来就对我嘀咕说,光华庵并不是大庵,但庵主明慧为人正派,就是规矩太大,不过看上去五小姐的日子过得还好。只是那地方终究是太偏僻了些,又不如侯府或是咱们家戒备森严,怕就怕有什么不长眼睛的登徒子亦或是其他麻烦。”

芸儿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陈澜自然知道这番话绝不会是柳姑姑杜撰,当即点了点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有空思量这些,外间就通报进来,道是镇东侯府派了一位妈妈前来探望,她自是连忙让柳姑姑前去迎接。

第463章 不得已

回京之后,陈澜原本也打算过去拜望镇东侯夫人,但婆婆江氏道是之前去过一次,镇东侯夫人病情反复,所以被侯府婉拒,后来萧朗还亲自来道了歉,她也就只请云姑姑去探望过一回。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这个来自镇东侯府的年轻仆妇,她不禁有几分错愕。

这豪门世家之中的女佣,能够被称一声妈妈,管出门拜望和各处送礼的,向来至少得四十往上,深得主家信任的。然而,眼前这位叶妈妈却顶多二十五六,人生得高挑秀丽,不但穿着体面,而且那种不卑不亢的谈吐举止,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像下人,更像是哪家的年轻媳妇。因而,寒暄过后,陈澜就笑道:“要不是刚刚外头通报一声,叶妈妈这样进来,我可是决计不敢认的。”

“不怕杨夫人见笑,奴婢是我家夫人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人又让我跟了她姓。经一手调教,奴婢又得夫人怜惜许配的家中管事,其实只是福分深厚而已。”坐在小杌子上的叶妈妈含笑欠了欠身,“倒是奴婢一直听夫人说起杨夫人大名,今次才终于有缘拜见。”

听叶妈妈并不避讳弃婴的身世,陈澜心中一动,自是对其更加另眼相看。瞥了一眼旁边炕桌上撂着的那张礼单子,她就说道:“原本今次叶妈妈来,老太太该当见见你的,可不巧的是今日白天老太太身上有些不爽快,所以只能怠慢了。还请回禀镇东侯夫人,他日病情大好了,就请到镜园来多多走动,我也不说什么做客的话,只当是一家人吧。”

“多谢杨夫人,奴婢回去一定回禀我家夫人。”叶妈妈连忙起身屈了屈膝行礼,待重新落座之后,这才轻咳了一声说,“我家夫人一直都说,世子爷年方弱冠便到了京师,结果又去了江南,人生地不熟不说,人情世故又差了些,所幸有贵府太夫人和夫人照拂,她心中一直感念。太夫人还古道热肠为他的事情张罗许久,要不是我家侯爷一直在外分不开身,夫人又是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至于拖到今日。”

叶妈妈突然提到这一茬,陈澜未免有些纳闷,当下虽只是含含糊糊谦逊了一声,却冲云姑姑点了点头。果不其然,等到云姑姑招了招手把丫头们都带了出去,叶妈妈便没有再遮遮掩掩,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家夫人刚刚得了消息,前方大胜,朝鲜内乱,大王和世子全都丧了性命,国中大臣拥立了一位宗室,如今上书请降,辽东战事大约也差不多到头了。”

“此事当真?”

见陈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刚刚还有些懒散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叶妈妈心头一凛,头便略略又往下低了低,这才低声说道:“老爷这大胜之后,恐怕是要回朝,升官加爵这些俗套,我家夫人妇道人家,自然是一切唯听上命。我家夫人心里担忧的,就只有世子爷的婚事。近些日子有些消息传出来,道是……道是我家世子爷兴许会尚主。”

尚主!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本朝驸马仪宾并不是不能做官,但其中的名臣终究只是寥寥无几,而勋贵世家之中虽热衷将自家女儿匹配皇子,却鲜有将公主迎回来当宗妇长媳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宗族宗祠之中的序位实在是麻烦,而且娶个公主远不如嫁个女儿是王妃来得划算。更何况,她隐约记得,如今正当婚龄的公主似乎只有那么两三个。

“是哪位公主?”

“是记在淑妃名下的永平公主,今年才过十三岁。”

问的人一语中的,答的人亦是言简意赅,紧跟着就是好一阵子的沉默。陈澜思量了许久,这才再一次开口问道:“敢问叶妈妈,尚主的消息有几分准?”

“杨夫人,这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据我家夫人打探,淑妃娘娘提过此事之后,皇上仿佛也有意动,只尚未下明旨。”见陈澜眯起眼睛,仿佛决断不下,叶妈妈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惶急,“我家夫人虽可以趁着正式的消息还没下来,给世子爷立时三刻定下婚事,可倘若那样,违逆之意太过明显,还会有人说侯爷是挟功自傲,所以我家夫人踌躇之下,只能厚颜来寻杨夫人。我家夫人如今病情已有缓转,若不是这样登门惊动太大,本是该亲自来的。”

陈澜知道叶妈妈这不是客气话——倘若是镇东侯真的逼得朝鲜国内大乱,国中大臣另立新君更上表请降,这一趟功劳必定是举世瞩目,到时候有人揪出镇东侯夫人特意到镜园来的消息,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而且,萧朗曾经于她有救命之恩,江南一行又是彼此多有扶助,这么大的事情撂开手不管怎么也说不过去。可说到底,却是圣意如何最重要。

“还请叶妈妈回复镇东侯夫人,这事情我心里有数了。”

尽管陈澜没有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但这样的表示就已经让叶妈妈大喜过望了。她慌忙站起身来俯身磕了三个响头,继而才站起身来:“杨夫人如今正是调养安胎的时候,原本不该拿这些事情来搅扰,实在是我家夫人在京城并无多少人脉,此前也不好和人交往,所以……”

“叶妈妈不用多说,我明白。”陈澜打断了叶妈妈的话,见其没了起初的镇定自若,站在那里有些讪讪的,便笑道,“萧世子曾经说过,镇东侯夫人从前在奴儿干都司,真真正正是镇东侯的臂膀,如今人在京城养病,镇东侯和将士亲朋都不在身边,有些难处自也难免。”

“多谢杨夫人体恤,多谢杨夫人体恤!”

留着叶妈妈又说了一阵子话,陈澜随即又叫了云姑姑进来,将礼单子递了过去,示意预备一份回礼。等人一走,陈澜坐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想来如镇东侯夫人那般精明强干,甚至为此忽视了儿子的人物,如今不得不到京城养病,而且连儿子的婚事都没法自主,那种惶然等闲决计是不足为外人道。可镇东侯夫人却为了此事来求她这个晚辈,足可见事情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关键时刻,她也知道太子那边指望不上……”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顿住了,停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苦笑了一声,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虽说东宫已定,可还真是少有这样的太子。说是亲近人不少,势力也不小,但真正却是个空壳子。而且坐上了那样的高位,就更不能结党争权,否则便是下头的活靶子——也许,晋王及其党羽在立储时隐忍退缩,想的不外乎是把人捧高了再摔下来。

戌时许,之前睡了过去的江氏终于是醒了,精神也比早晨大有起色。陈澜在旁边亲眼看着庄妈妈喂食,又去亲自看过药方,还想尝药的时候却被江氏一力阻止,甚至没能再呆上一会就被轰回了房。于是,她只得在怡情馆中派人时时打听,待得知江氏再次睡下,她就吩咐人去请了庄妈妈过来。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这位江氏多年的心腹撂出了义母安国长公主的怀疑。果然,庄妈妈立时脸色变了。她几乎是霍地站起身,眉头紧锁了一会儿就愧疚地跪了下去:“夫人,是我疏忽。前两天有从前服侍过老太太,后来嫁出去的一个丫头来磕头,老太太一时高兴就留着人多说了一会话,还留了饭。她那会儿咳嗽过好几次,我也没太留心。那次之后,老太太似乎就有些恹恹的。”

“去查,但切记不要惊动,就连那个丫头也是一样!”陈澜吩咐了一声,见庄妈妈连连点头,又额外补充道,“只需探明她平日多半和什么人来往,是如何起意来见老太太,那时候是否得了病,什么病,如今怎么样了,一样一样都得打探明白!”

夜色笼罩下,镜园各处甬道上的明瓦灯都渐渐点亮了,但前院却因为主人不在,大多数地方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因而,当二门上的人突然看到不远处几盏灯笼直奔这儿来,全都既是诧异又是好奇,待到认出了那几盏灯笼中间的人,一帮人全都高兴了起来。

“是老爷!”

“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