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

“放了一大勺盐,一大勺糖,还有一大勺胡椒面。”

“怪不得那么刺激,伤口都感染了。”

何唯想到当时他衣襟上的汤水淋漓,问:“严重吗?”

“还行,还活着。”

何唯呆了呆,又有些不甘地反驳:“那你还抽烟?抽烟对肺的伤害最大了。”

“习惯了,不抽难受。”

“……”

“你小时候还把蜗牛放我作业本上。”

“哪有?”何唯反驳,但底气不是很足。

他轻声笑了一下。

气氛忽然有点变味,他没再开口,何唯也不知说什么好,捱了一会儿,她把脚放地上,站起身:“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坐姿懒散,两条腿直直地伸出去,黑灯瞎火,险些把何唯绊倒,她顺势用鞋尖踢他小腿一下,示意他让一让。却不想被他一伸手捉住手腕,力道很大,她刚要惊呼,他“嘘”一声,压低声音:“有人。”

手腕一用力,何唯就着这力道又跌坐回去,差点坐他大腿上。

周熠一手按着何唯,另一只手将燃着的烟头按在身侧石板上,掐灭。紧接着就听到高跟鞋落地声,是田云岚,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讲电话。

何唯很快又反应过来,她在自己家里,干嘛要躲?

手还被这人攥着,想要挣脱,被他狠狠一捏,带着点警告意味。紧接着有一个数字传进耳朵,她立即安静下来。

田云岚一改往日的温婉,语速飞快:“……我早就说过,这个不靠谱,哪有那么多真迹?就算真的也不值这个价,现在赔钱事小,毁了信誉才要命。”

“看走眼?要我说,你就是太任性,根本不适合做生意。”

这电话内容……何唯去看另一人的反应,这一看,才发现两人离得这样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呼吸间带出烟草味,而她的腿紧挨着他的,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她心神一晃,随即往后躲了躲,却忘了把手抽回去。

讲电话的人也闻到到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烟味,脚步声往这边走来。

何唯立即低下头,而那烟味儿就更近了,还夹杂着男人独有的体味。自己这动作好像是往他怀里钻一样,她耳朵忽然发烫,心跳加快,一时想这下是真的不能让妈妈看到了。一时又想,这个味道和陈嘉扬的不一样。

好在田云岚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有些疲惫地冲电话里说:“好了,这么大的事,我要跟你姐夫商量一下,就这样吧,等我电话。”

脚步声走远,何唯立即抽出手,站起来:“我回去了。”

周熠不紧不慢地提醒:“你妈现在肯定在门口守着,刚才白躲了半天。”

“都怪你。害得我也跟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的。”

周熠抬眼看她,低声接一句:“没错,我就是贼。”

何唯一愣,异样感一瞬即过,脱口问了句:“那你偷什么?”

周熠不说话,手里烟盒抖一抖,举到面前,娴熟地咬出一根,另一只手握着打火机,刚要打火,何唯手比脑子快,一把抢过来,“还抽,抽死你。”

她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太唐突,这一晚上不知怎么了,有种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再看那个人,坐在那里,整个人几乎被阴影覆盖,只能看出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该死的黑亮的眼睛。就像是寥寥几笔画出的肖像,越是简单,越意味深长。

何唯跺下脚,也不管许多,转身就跑。

脚步声咚咚跑远,周熠嘴里还叼着那根烟,不能抽,这样咬着似乎也不赖。他闭了眼,两手撑在长凳上,头往后仰去。

夜风微凉,拂面而过,藤蔓上挂着的叶子沙沙作响。

这样的感觉,像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0.30

第6章 初见端倪

人的记忆很微妙。

为了忘记布丁,准确说是忘记布丁被自己害死的惨痛事实,顺带着把某人那一部分都给忘了。对于本就少有交集的两个人来说,这是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啊。如今一旦想起来,何唯自然生出些歉意。

再看此人时,觉得他身上的坏人光环似乎也淡了些。

当晚临睡前,何唯福至心灵,立即打开速写本,几笔就勾画出一只手,男人的手。很早就注意到了,直到昨晚亲自感受了一下,的确很有力量。还有别的东西随之闯进脑海,被她挥开,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笔端,去回忆那肌理线条。

第二天早饭过后,她就进了家里的画室,扎起围裙,备泥,搭骨架,上泥,堆形……忙活半天,完成了泥塑小稿,还算满意。

傍晚出关,何唯觉得有机会还要观察一下,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又走到昨晚的地方,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还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她正惦记着的那只手的主人,女的……

何唯脚步收住,往树丛里隐了隐。

周熠跟昨晚一样,吊儿郎当地坐着,嘴里叼根烟。田云岚站在花架外头,两人间隔着几根枝条,她穿着米白色套裙和细高跟鞋,看样子刚从外面进来,还未来得及换装,站得笔直,表情严肃。

“……即使听到,对你们的破事儿也没兴趣。”周熠吐口烟,语气懒洋洋。

田云岚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脸上带了歉意,他接道:“当年什么事?我记性不好,早忘了。”

何唯心里咯噔一下,当年?他们居然还有“当年”?

她迅速算了一下两个人的年龄差,觉得不大可能。

可是再看周熠那张脸,以前对他有成见,此刻,在黄昏的滤镜下,那侧脸的线条,鼻梁、眉骨、唇形、下颌角……刚柔都恰到好处,再配上他那漫不经心的招牌表情,不得不说,这是张有资格成为祸水的脸。

这年头,“祸水”一词早已不是女人的专利。

自己亲妈就更不用说,标准鹅蛋脸,虽过四十,脸颊依然饱满圆润,古典婉约和现代职业女性的优雅干练,这两种看似相悖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倪佳佳见过真人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原来照片也不都是骗人的。第二句,你妈生你时成年了么……

这样对异性极具杀伤力的两人,又有什么不可能?

何唯这稍微一走神,那边谈话已结束。

田云岚转身离去,周熠坐姿不变,很快抽完一支,烟头随手扔地上,用鞋底碾灭,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又放下,而是玩起打火机。火苗一次次燃起,又熄灭。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空地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唯却想起他还有一只打火机在她那里,黑色Zippo,被她随手放进抽屉。又想起以前爸爸抽烟时,她就是这样抢过来,那时年纪小,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事后被妈妈批评不懂事,爸爸却笑笑说,那就戒了吧。

何唯自嘲地笑笑,自己在画室泡久了,脑洞全方位打开,想象力过于丰富。

头顶忽然一暗,她回过神,原来是云朵投下的影子。

抬头看,才发现灰暗云层朝着东南方向极快地涌动着,同时乌沉沉压下来,间隙处透出一线刺眼的亮光,空气里多了些呛人的灰尘味儿。

她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

入夜时分,果然下起了雨。

窗口没关严,雨丝和湿气随风潜入,何唯特意保留这意境,开了落地灯,裹了毯子坐沙发上看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这书是妈妈送的,还有另外两本,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妈妈说,这是自己受益最深三本书,“任何一本,都能为你打开一个新世界,或者把你熟悉的世界凿开新的深度……”

何唯打开书,却迟迟没有翻页。

她从傍晚那一幕,联想到自己和陈嘉扬的事。

一些以前觉得明明白白、理所当然的人和事,忽然之间都变得模糊,不确定。这种困惑,大概就是人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吧……直到连打两个喷嚏,她才反应过来好像把自己冻着了,赶紧去关了窗,去浴室放了一缸水。

出来时听到楼下传来陌生男声。她推门出去,从二楼的围栏往下看,看到三四个穿着警服的人。

何天奎去外地跟人谈项目,要后天才能回来,田云岚和青姨挡在门口,和他们在交涉着什么。何唯只隐约听到几句:“接到举报,住在你们家的客人,身上有枪伤……”

“邻省一家金店被打劫……保安中枪,嫌犯带伤潜逃……”

田云岚问:“你们有手续吗,这是私闯民宅……”

其中一个男人出示了一份文件,田云岚接过。

何唯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

“没错,我就是贼。”

“那你偷什么?”

整个搜查过程中,何唯脑子里始终回响着这句话。

她后悔当时没追问。当然问了他也未必肯答。她又想到一周前他来到家里时的情形,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反面,哪个身上有见不得人伤口的能如此高调出场?如果不是医生说他当时脑子烧坏了,她绝对相信他脑子坏了。好在及时联系上老爸,先是电话指挥,很快赶回家亲自处理。

虽然现场大部分人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戏,一场血淋淋的恶搞,地主家的傻闺女砸钱买开心。何天奎还是给出一个正常人能接受的“官方说法”,那就是,离家多年的世交叔叔,特意赶回为世侄女庆生。喝了酒又急着赶路,不慎出了事故。大家都目睹了这人往何唯身上扑的情形,是挺急。而何唯反应激烈,是因多年未见且受了吓坏,确实如此。至于周熠身上的伤,则顺理成章地变成车祸所致,车子当夜就找人做了处理。

所以今晚,包括何唯在内的何宅所有人,都是这般说辞。

这个时候,周熠当然是不在的。

而傍晚还见过的人,这会儿去了哪里,大概只有老天和他自己才知道。

警方仔细搜查了周熠那间客房,提取了指纹和毛发等证物。其他房间也被例行搜查,窗外不时有强光晃过,何唯走到窗前,看到警务人员搜寻的身影,居然还牵着警犬。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何唯看到警犬忽然朝花园后门冲去……

一切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两辆警车离开何家别墅,前后大门都上了锁。何天奎的电话也打回来,询问过情况,安抚了家人一番又做了些后续交代。田云岚神色疲惫,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通完电话就让大家回房休息。

倒是青姨见何唯脸色发白,关切地问是否被吓到,她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青姨自己脸色也不好,有明显的担忧,却是什么也没说。今晚每个人都被单独问询,做笔录,那阵势,一般人是真有些吃不消。

何唯回到房间,又打了一个喷嚏。

怕是真的要感冒了。

房间里凉飕飕,冷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她去关窗,记得刚才好像关过了,又不太确定,脑袋有点晕。她找药倒水吃了,然后去浴室。恒温浴缸里的水还是温热的,但泡澡的心思也早没了,她脱了衣服,开了淋浴。

温热水流冲刷着身体,浸润着每一寸肌肤,周身毛孔舒张开,莫名的压力得以释放。她闭着眼,熟练地往头发上抹着洗发水,轻轻揉搓,又忍不住想,周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什么抢劫犯。

如果他不是,那么……她叹一口气,他也一定是有问题的。

冲去泡沫,关了淋浴,扯过浴巾裹住身体,何唯走到洗手盆前,对着镜子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然后捧了凉水洗脸。

再抬头时,瞳孔紧缩,镜子里多出一个人。

那一瞬间,她不知该先尖叫,还是转身……而她本~能的反应是用手抓住胸口的浴巾。没出声,嘴唇却微微发颤。

身后的人一身黑,目光乌沉沉,在镜子里与她四目相对。

何唯定了定神,缓缓转过身,他不做声,她也不开口。沉默对峙数十秒,还是何唯先沉不住气,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答。

何唯也没奢望他能回答,然后发现他浑身都是湿的,短发也是湿成一簇簇,越发黑亮。比这更幽深黑亮的,是他的双眼。他不仅是从雨夜走来,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何唯心中一震,裸露的肩膀感觉到冷,她忍着不让自己打冷战,让声音听起来镇定:“我第一次说这么大的谎,还是对警察。”

周熠一直没表情的脸终于松动一下,嗤笑一声说:“真幸运。我这辈子可是说了数不清的谎话。”

“你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他不答反问:“抢金店?金价都跌了,我傻逼么?”

何唯忽略掉粗俗字眼,继续问:“你说你是贼,那你偷什么?”

他怔了怔,看着她答:“偷人。”

她皱眉。他一挑眉:“怎么,不满意?”

“你跟我妈什么关系?”

这回轮到周熠皱眉,有些不耐道:“没关系。我对老女人没兴趣。”

“……刚才你藏在哪了?”

连警察上门搜查的缘由他都知道,显然并未走远。连警犬都没发现他的踪迹,甚至被误导,这又是如何做到的?这样一想,何唯心中恐惧感陡然上升。

周熠却说:“问题真多,稍后再说,先帮我一个忙。”

他看着她,“把衣服穿上。”

那目光直白得像是要穿透浴巾,何唯羞恼交加,又听到后半句:“然后去我房间,把药箱拿来。”

她随即瞄向他胸前,衣服颜色太深,什么都看不出。她也不多问,抬脚就往门口走,经过他身边时,他手臂一伸。

何唯脚下没收住,直接撞上,并感觉到那手臂坚实得跟钢筋铁骨一般,她胸前一疼,心里惊惧,脸上戒备明显,一直挡在胸前的手不由抓得更紧。

周熠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语气里带了些嫌弃:“不用那副表情,我对你这种还没长开的也没兴趣,奶太小。”他视线往下,补充了句:“腿还行。”

如果不是形势太严峻,何唯真想踢他一脚,而且是朝他两腿间。

你全家都小。

“出去时安静点儿,别打歪主意。既然知道我连狗鼻子都能瞒得过,想要动这里个把人,应该很容易。”

这番话被他用波澜不兴的语气说出来,更让人心惊肉跳,何唯抬头看他,“如果我出去就报警,是不是等警察来了你又不在了?”

他眼里浮现出笑意,声音却低沉得发冷:“没错。而且,一起消失的还有你。”

见她眼里露出一丝惊恐,他满意一笑,手臂收回。

何唯夺门而逃。

周熠这才闭一下眼,抬手捂住胸口,再看向镜子里那张脸,疲态尽显。

第7章 初见端倪

何唯先将窗帘拉严实,然后才开了壁灯,昏黄光线中,房间有点乱,被人翻的。看着空荡荡的床,她回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时,周熠靠着床头看电视,她把鸡汤泼了他一身。那会儿还真是无知无畏,都不知道自己招惹的是什么样的人。

何唯拎着药箱回到自己房间,房间里没人。她愣了一下,看向浴室。

里面亮着灯,玻璃拉门半开,像是她推开时的样子。

正想着是在这里等还是过去看看,有低沉的声音传出:“过来。”

何唯深吸了一口气,拎着药箱走了过去。

一看到人,脚下不由一滞。

周熠站在洗手盆前,正在脱衣服。

黑色夹克随意搭在浴缸边缘,他正在脱里面的深色套头T恤,两手胸前交叉,抓着下摆往上一扯。何唯的心跳随着他的动作不由一紧。他身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闪射着微湿的光泽,腰身是那种年轻男人的精瘦,肩膀却极宽,肱二头肌随着动作而跳跃,有点吓人。

而让她真正感到惊骇的,是他后背上的大片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