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一只鹰。两扇翅膀极大,飞扬跋扈状,几乎蔓延到他的肩头甚至上臂,鹰身被绷带挡住。绷带从左肩到右腋下,再横向绕一圈。已经浸湿。

周熠把T恤甩到浴缸边上,一抬眼,在镜中看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看什么?没见过男人?”

何唯忙移开目光,闷声道:“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周熠却没理会,低头去解绷带。

伤口情况不太好。

因为是枪伤,扩创后伤口面积也不小,几天前才做了二期缝合,还带着线,好像有撕裂迹象,不知道几小时里他都经历了什么,发炎后肿起来的样子颇有些恐怖。

周熠简单清洗过伤口周围,此刻坐在何唯床边的贵妃榻上,淡定自如地从药箱里翻找需要的东西。

他身上还有别的伤。旧伤。

胁肋处一道,半尺来长,或许不止,因为末端隐没在裤腰里。应该缝了不少针,现在看仍有几分狰狞。何唯站在一旁,想象着当时应该是何等的惨烈,竟有些莫名的难受。这个人,这个人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周熠用棉签蘸着碘伏溶液仔细清理患处。何唯注意到他额角有汗,想必是很疼,可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让人不知是该心生敬意还是惧意。没多久,就见他收起药水拿过纱布,她脱口问:“里面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凭天由命。”

他说得平静至极,可这四字落入何唯耳中,一颗心随之一颤。接着就听他说:“帮个忙。”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接过他举起的纱布卷,按照他的指示开始包扎,绕到他背后时,她终于有机会看清这只鹰的全貌。青黑色的线条,笔法细致,鹰爪、鹰喙和每一根羽翅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鹰眼,目光炯炯,带着狠劲,如同生日那晚他在车中与她对视时的那一记眼刀。

她定了定神,继续手上动作,缠了个结实后用剪刀剪断,打结。见他又拿出一个药瓶,口服消炎药,她去倒了一杯水。

吃了药,周熠转动了一下脖颈,抬手摸了下颈间的那条银链子。对,他还戴这个。粗犷沉实的那种,如果换成金色,就是暴发户或黑~社~会的标配。

何唯正腹诽他的品味,又听他开口:“再帮个忙。”

“拿套干净衣服。”

拿了衣服回来,周熠接了就往浴室走,何唯正想说为什么不回他自己房间,他忽然转过身,眼睛盯着她的脸,随即往下扫。何唯被他看得发毛,不禁后退,他两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捏得她差点疼出泪。

他甩开,手贴着她的腰往下,迅速伸进运动裤口袋,掌心热度让她陡然一个激灵。他抽出手时掌心多了一样东西,一把折叠水果刀。

何唯脸色发白。

“什么意思,想给我削苹果?”周熠手一扬,刀打开,刃口锋利晃眼,何唯脸往后躲,可他的气势太迫人,越是面无表情越透露着危险信号,她咬了下唇,开口时带了些委屈:“我是自卫。”

周熠重复:“自—卫?”

他有意拖长,尾音轻佻,硬是让何唯面上发热,她别过脸。

周熠拿刀背贴着她的脸颊,“不老实。”顿了顿,像是自语般说:“还是想跟我一起消失?”

何唯眼圈微红,问:“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反问:“离开去哪?”

何唯被问住。

“至少也要搞清楚是谁报的警。”周熠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妈的,最烦跟我玩阴的。”见何唯被他的眼神吓到,他冲她一笑:“我能肯定不是你。”

何唯心里一松,随即嘀咕:“谁让你那么不低调。”她想说那天那么多人看见他半死不活地从车上下来,在场的都有可能。

周熠朝刀刃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谁想到那么背,居然赶上你过生日,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连牛头马面都出来了,大鬼小鬼围一圈。让你推了那么一下,半条命都没了。看我多大度,都没跟你计较。”

他说完折起刀,在手里掂了掂,“要是真想动你,这玩意儿屁用不顶。”

半小时后。

何唯裹着毯子蜷缩在贵妃榻上,抱着她的小恐龙。她的公主床被征用了,黑暗中传来细致绵长的呼吸,像是在示威,她郁闷地翻了个身。

临睡前,那个人伸出手,她没明白。他说:“手机。”

她警惕地问:“干嘛?”

他阴险一笑:“有点人质的自觉。”

“……”

何唯在黑暗中看了眼房门,放弃了夺门而出的念头,还是别激怒一个持刀歹徒了。她轻轻叹口气,抱紧小恐龙,只能和它相依为命了。

这是爸爸在她三岁时送的礼物,因为要开始独自睡,她害怕,爸爸就送了个会唱歌的小伙伴,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这座大房子里都会响起“夜半歌声”。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布丁。算一算,她和它的缘分还真浅,前前后后,也就一年。如果它还活着,现在已经是个老人家了,不知是否也被“三高”问题困扰。

还想起陈嘉扬,不知道他是否睡下了。以前她失眠时,会发个骚扰信息,有时他回得很快,因为在加班。但无论多忙,他都会跟她聊上几句。

***

一定是感冒药的作用,何唯只是打了个盹儿,再一睁开眼,天色已亮。

比起黑夜,白天会给人带来安全感。何唯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也许昨晚的一切只是个梦,可她看看自己醒来的地方,再看一眼大床,就认命地叹了口气。

周熠还在睡,而且睡相安宁。

何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眼皮掀开,吓了她一跳,可他看一眼她,立即合眼不算,又有点厌烦似的翻了个身,结果这一动好像是牵动伤口,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低声骂了句脏话。

何唯在心里说:能不能有点绑匪的自觉?

好在今天上午没课,不然别说没法上,连请个假都没有手机……

田云岚一早就去了公司,周一有例会,女强人的日程就是雷打不动,只有青姨在厨房餐厅来回忙碌。何唯趁她不注意,用保温桶装了小米粥,又装两样清淡的小菜,做贼心虚手不利索,或许该向那位专业人士请教一二。

青姨多看她两眼:“脸怎么红彤彤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感冒了?”

何唯一怔,抬手摸摸脑门,是有点热,随即又想到什么。她没胃口,草草吃了点,上楼回房直奔床边,果然周熠的脸颊也有些红晕,因为这人肤色比较深,所以刚才她就没发现。

她把保温桶放到床头,喊了声“喂”,没反应。

她用食指戳他的额头,他眉头一皱,她急忙收回来,是有点烫。

何唯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还是去浴室浸湿一条毛巾,覆在他额头。大概是嫌凉,周熠再次拧眉,接着含糊出声:“妈……”

何唯心中一动,感觉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一刻,脆弱而依赖。随即又想,我要是有这么个混蛋儿子,得一天抽八遍,不对,我怎么会生出这么混蛋的儿子。

然后,“混蛋”眼睛睁开了。

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何唯以为他听到自己的心里话,不乐意了,就见他皱着眉,一把扯掉额头上搭着的湿毛巾,看也不看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差点把保温桶刮倒。

何唯连忙伸手稳住,气道:“你干嘛?”

“我还想问你干嘛,毛巾也不拧拧,水都进我耳朵了。”周熠黑着脸起身,歪着头,用手指头掏耳朵。

何唯辩解:“我拧了。”

“没拧净。”周熠说完,鼻子动了动,看向床头:“有饭?”

他伸手抓过保温桶,打开盖子,拿出上面盛菜的小碗,软糯的粥香,配上腌黄瓜条的清爽,闻着就有食欲,他满意道:“算你有心。”又补了句:“就是手艺差了点儿,缺乏经验,还得练练。”

练你个头。

何唯没好气道:“我是怕你死在我这里,说不清楚。”

他抬眼瞪她,刚要开口,响起敲门声。

两人同时望过去。

何唯一阵紧张,随即庆幸自己反锁了门。

然后听到青姨的声音:“小唯,小陈来了,在楼下等你。”

何唯回过头,周熠已经埋头喝粥,吃相很豪放,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

何唯下楼,陈嘉扬从沙发站起,一脸关切,开门见山:“昨晚吓坏了吧?”

何唯有些吃惊,还有几分戒备,“你知道了?”

“当然,毕竟这么大的事。”

“都知道了吗?”何唯一呆,该不会是上本地新闻了吧。

她仿佛看到了下一则新闻的标题,“嫌犯现已落网,被捕地点曝光,系某H姓千金的香闺……”这下真比他死在她床上还说不清了。

“那倒不至于,我家在公安系统有熟人嘛,所以消息比较灵通……”

“那你能查到是谁报的警吗?”

陈嘉扬一愣,随即答:“匿名举报,即使能查出也是要保密的,”他顿了顿,“比起这个,难道你不该更关心周熠这个人吗?”

何唯看向他。

“我最近也是事多,听说他回来后也没多想,更不知道他身上有枪伤,如果早点找人查清楚,就不会出现昨晚的事了。”

何唯低声说:“谁说他身上有枪伤的?”

陈嘉扬反问:“难道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又不怎么熟。”

何唯视线有些飘忽,陈嘉扬看在眼中,说:“如果没问题,他干嘛要躲呢?人在外面呆久了,什么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他想到另一层,忙说:“你放心,就算查出问题,也不会牵连到你们一家,主要是有个心理准备。以他和你家的关系,有些事,你爸也不方便出面,刚好我有这便利条件。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听到这个消息,一想到他回来这么多天,一直跟你在一个屋檐下,我就后怕。”

最后一句,让何唯心里一暖。

她想到周熠的纹身,还有身上旧伤,无一不暗示着他不寻常的过往。她从一开始就直觉他有问题,可是渐渐的,却有所动摇,是因为他提到布丁?又或者,她发现有问题的不只是他,比如那个“当年”?

冷不防的,听见一句问话:“小唯,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何唯猛一抬眼,对上陈嘉扬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她莫名微恼,迟疑几秒,再开口时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生日那天,你去帮忙的那个受伤的同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1

第8章 初见端倪

陈嘉扬没料到她忽然换话题,怔了一下答道:“郭旭。我大学宿舍的,你见过。还有……”

“还有别人么?”

“还有林曦,当时她也在场。”

“也在场?”

“这个,说来话有点长。”

陈嘉扬坐回沙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娓娓道来:“林曦在银行工作,有存款任务,郭旭就帮忙引荐自家老板,好说歹说,终于同意在会所面谈。他不放心林曦一个人,也去了,看到老板秘书在大厅喝咖啡,就找了个由头去包间,正好撞到老板动手动脚,林曦要急哭了,他脑袋一热就动了手。”

“三个人都挂了彩,林曦拉架受了点轻伤,郭旭后脑勺被砸,他老板伤在脸上,面子挂不住,他要告的也是郭旭,还认定他俩联手摆他一道,什么仙人跳,说得很难听。平时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是个无赖。”他说到最后带了些鄙夷。

何唯却没有同仇敌忾。

如果是这样,那林曦就是故意误导她,那个CT结果可能也不是她的,诚如皮皮佳所言,是个心机美人。她看着手中茶杯,碧绿清澈,微微荡漾,有一枚漏网的茶叶在水面漂浮,她问:“你是故意漏掉她的?”

陈嘉扬抓了抓头发,老实承认:“我是怕你误会。”

何唯没吭声。

他立即反省:“答应你一定来结果还失约,如果提到她,担心会火上浇油,所以就耍了个小聪明。”

何唯问:“郭旭喜欢林曦?”

“大概是吧,但是没明确追过。”

“那你呢?”

陈嘉扬赶紧表明立场:“如果我要跟她有什么,大学几年有的是机会。现在不过是同在一个城市,能帮就帮一下。”

“为什么不试试呢,人漂亮,还优秀,不拼爹也能混得不错。”

何唯说得一本正经,陈嘉扬被逗笑,“更漂亮更优秀的我也见过不少,比如……”他说了个人名,何唯觉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

但确定那是个女生名字,她心里涌起一丢丢酸。

“还记得那天,是她的婚礼,都说女人穿婚纱时最美,大家都说她像仙女下凡,我却觉得还好吧,因为就在婚宴现场,还有个小仙女。”

陈嘉扬顿一顿,“穿绿裙子的。”

何唯恍然大悟,不由有点脸热。

“我那天穿了套西装,冒充大人,跟我爸学社交,叔叔伯伯都夸我帅,青出于蓝,我嘴上谦虚,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后来又有一位叔叔,夸我一表人才,跟我爸说‘咱们都老了’,我听见身后有人笑,一回头,看见一张吐舌头的侧脸。”

何唯接道:“我当时是笑我爸,他一点都不老,非说得老气横秋。”

陈嘉扬也笑,“是啊,长辈都喜欢这样。当时何叔叔招手,让女儿过来,还说要向哥哥学习。然后你说,‘学什么?一表人才?还是少年老成?’”

他模仿小女生的语气和神态,有点搞笑,何唯也忍不住笑:“记得这么清楚,我就当你是记仇。”

“我还记得,你裙子领口有一圈荷叶边,头发很长,头顶编了一条小辫儿绕过前额。大家都笑,你爸象征性训了你一句,你也歪着头笑,眼睛里有星光。”

“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

何唯单手托腮,努力回想,对于他说的细节,没什么印象了。

但她记得那天后来的情形。

婚宴上有甜点,尤其受孩子们青睐,她也不甘示弱,抢到一碟芒果牛奶冻。然后就坐在酒店后门台阶上,也不吃,就呆呆地看着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问:“不好吃?”

她摇头。

“那为什么不吃?”

“……舍不得。”

那人没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回来,把两份芒果牛奶冻放到她身侧台阶上,她呆住,这才抬头正眼看人,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哥哥。

他脱了外套,只穿衬衣西裤,笑得像春风般,和煦温暖。

她张了张嘴,“你从别人那抢来的?”

他笑:“我让后厨做的,请你吃个够。”

奶冻很好吃,好吃得让她落泪,他递过来一块手帕,浅蓝色,和那天的天空一样,带着淡淡的清香。他说那是茶树香皂的味道。

……

陈嘉扬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八年了。”

何唯想到那份磅礴大气的生日礼物,八张图。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把你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