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老爸做钢铁,女儿也爱好古怪,喜欢泥巴和石头。”

他说起女儿时,神情放松,眼底含笑,有宠溺,又有些自豪。让谢千语放下戒心的同时,也想起自己父亲那总是严苛的脸,认为她初中还喜欢布娃娃是玩物丧志,从不在外人面前夸她半句,觉得那是谦逊,也是怕她骄傲、膨胀。

她想起何家大门外那短暂一面,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如今想来,她身上的独特气质,不仅源自物质的娇养,那份坦率甚至霸道,更是来自精神世界的包容和宠爱。

何天奎三句话又回到本行,说看过不少日本企业家的书籍,尤其是钢铁行业,新日铁、神钢,这些钢铁巨人以及巨人的掌舵者,都是他的榜样,遗憾早早参加工作,放弃了赴日留学的机会。

谢千语保持礼节性的微笑和倾听姿态,实际上有点走神。

她的母校是一所理工类重点大学,她上学期间就经常帮人翻译专业性材料,背过冶金机械等词典,协助过老师编书,所以也能胜任何天奎提供的兼职机会。

因为工作关系,她接触过很多大佬,要么土豪做派十足,张口闭口不离钱,要么喜欢充当人生导师,大讲特讲个人奋斗史。眼前这位则不同,平易近人,言之有物,表达自己的同时,又不自说自话。出去时开车门,拉椅子,细节上够绅士,偶尔还会带一点大男子主义。

这让她想起周熠,第一次请他吃饭时,就被他抢着结了账,还说吃软饭的男人才会让女人掏钱。他当时态度很粗鲁,可是她却异常受用,也许是见惯了殷勤讨好,这种反而让她觉出真诚。

如果他们真是兄弟,倒是会有一些相似之处。

当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寻找相似之处时,不禁心头一跳。

所以她趁着何天奎接电话,出去调整情绪。所以看到周熠时,有一肚子话想说,却无法宣之于口。

这一刻,她拉开门的瞬间,听到一声熟悉的乐音。

何天奎的面前,放着一把古筝,他右手正在拨弄琴弦,一副门外汉的架势。听到开门声,他抬头,脸上有尴尬之色一闪而逝。

像是做坏事被发现的顽童。

这表情换作别人还好,出现在他这张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就很怪异,还有点好笑。谢千语善意地笑了下,随即升起警觉。

她从小就学古筝,过了业余十级……当然,他调查过她也不意外。

何天奎又笨拙地拨弄两下,语气随意地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手机铃声就是古筝吧?旋律有点熟,但不知是什么名字。”

谢千语略微释然,答:“在水中央。”

“诗经的那个?很形象。”何天奎起身,“还是你来吧。”

谢千语没推拒,很久不弹,还真有几分手痒,她坐下,信手拂过,一串琴音流淌出来,清澈悦耳,浑然天成。

她略一沉吟,正式开始。

这是一把挖筝,一看便知不凡,试过更是绝佳,手感不硬不绵,音色清晰干净,弹得出颗粒感,与她的纯熟技巧相得益彰,把常见的曲目弹出连她自己都惊艳的效果。

何天奎听了会儿,问:“高山流水?”

谢千语点头,他目光落在琴弦间,自语般说了句:“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曲完毕,谢千语的微笑已从礼节性变成发自内心的满足,仿佛从前参加比赛,技惊四座后,矜持之下的小小雀跃。

何天奎很配合地鼓掌,然后问:“喜欢吗?”

谢千语表情一滞,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又似乎立刻明白。

何天奎说:“这间屋子就叫‘茶味一禅’,也有同名的古筝曲子,所以一直放一把古筝应景,据说是老板的私人藏品,不过我跟他讨了个面子,说我们这里有个寿星……”

谢千语明显吃惊,何天奎笑着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14

第22章 面具之下

当晚,何天奎回到家,上楼直奔书房,可是一进门,就看见田云岚端坐在沙发上。她脸上挂着一抹怪异的笑,开门见山:“今天去过忆江南了?”

是那家会所的名字。

何天奎没否认,“怎么?”

“小峯看到你了,”她顿了下,“和一个女人。”

何天奎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沙发都不肯坐了,就这么想离她远一点么,田云岚不由蹙了下眉,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何天奎端坐桌后,低声说了句,“我想怎么样?”然后拉开抽屉,从里掏出一个文件袋,“啪”地摔在桌上:“你说我在看过这个东西后,还能怎么样?”

田云岚眉心一跳:“那是什么?”

“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田云岚咬唇沉吟两秒,起身走过去,拿起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叠照片。

看清画面时,她身子僵住。

抬头,对上何天奎讥讽的眼神,“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这样笑,笑得那么肆意,那么的……”他顿了顿,“发自肺腑。”

照片里的田云岚穿着休闲衣衫,坐在阳伞下的桌边,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她仰头,男人低头,自然地亲吻……其他几张都是两个人,各种亲密姿态,牵手,拥抱,她脸上的笑容跟当地的阳光一样灿烂,其中一张还有一只考拉出镜。

何天奎凉凉地说:“原来所谓的闺蜜婚礼,是你跟别人的蜜月。”

田云岚捏着照片,久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依然冷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看向自己的丈夫,“所以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伪装?”

何天奎冷笑:“你管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再伪装也不及你,谁知道你是装了多少年?”

田云岚把照片放回袋里,也不打算还给他,只说:“你想怎么样,离婚吗?”

“离婚?让你带着我一半家产跟野男人双宿双飞?”

何天奎起身,走近两步,低头看着她,压迫感十足地警告道:“你给我好好扮演何太太的角色,无论在外人面前,还是小唯面前,我不希望她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母亲。”

他说完就往外走,田云岚深呼吸两下,转身问:“那你呢,你在外面也有别的女人,就不怕她知道自己有个这样的父亲?”

何天奎立即转过身,眼神阴鸷:“你给我闭嘴!你不配评判我,从今以后,你没资格管我的事。”

门狠狠摔上,田云岚眨了下眼。

然后仰头,眼底一阵酸涩。

她走了几步,无力地坐进沙发。手一直紧紧抓着那个文件袋,指甲几乎把边缘抠破。

夫妻二十载,田云岚了解枕边人的性情,不发作则已,一旦爆发,就不是发脾气那么简单。可向来条理清晰的她,却迟迟抓不住重点。一时想,前几天还替闺蜜鸣不平,如今自己的婚姻也要分崩离析,一时又想,怪不得那晚她说起这个,他反应那么不自然……所以他在半年前就知道了?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就接到弟弟田云峯的电话,他开了间贸易公司,完全就是依附瑞和生存,如今瑞和一方突然宣布解约。还有其他与瑞和的合作,也都被踢出局。

很快又有噩耗传来,她入股的一间画廊因涉嫌出售赝品而被查封,这种行业最怕的就是信誉出问题,马上就会有合作的艺术家打来电话要求解约,那人苦心经营了数年打造的品牌,或许就毁于一旦。

***

家中这一番暗流涌动,何唯也感受到了。

从小到大,她几乎未见过父母吵架,至于一哭二闹三上吊、摔东西、大打出手这种别人家常见的戏码,对她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后来知道,这是他们对她的保护方式,有冲突都会避开她。

如今的她更是懂得,冷战比争吵还要有杀伤力,当事人不愿沟通,拉不下脸,或有其他成年人的顾虑,那就让她来。

她给谢千语打了个电话。

“感谢”林曦横插一脚,让她有了一点实战经验。她准备了一套说辞,自认还算有力度,可是一句都没用上。

因为除了电话是谢千语接的,下一刻就换到另一人手里,熟悉的声音说:“小唯,有什么话等回去说。”

她难以置信:“你们在一起?”

那边又说了句什么,她听不进去,直接按了结束键。

***

何天奎的确和谢千语在一起。

还是那家会所,那间“茶味一禅”。

那把古筝,材质和工艺都属顶级,目测百万以上,谢千语不能收,也不敢收。但也因为这拒绝而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歉意。尤其今天接到电话,听见对方声音里明显的疲惫,以及似有若无的恳求,她还是答应赴约。

尽管昨晚收到周熠发来的信息:不用再理。

还是何天奎先到,但茶水是侍者沏的,龙井。他靠着椅背,像是没睡好,眼里有血丝,开门见山说:“弹一段吧,随便弹点什么。”

窗外有竹林,微风吹过,飒飒作响。

谢千语弹了《紫竹调》。

何天奎始终一语未发。

茶水摆在手边,动也没动一下。他起先眼望窗外,手指随着节奏在沙发扶手叩击,渐渐地合了眼,呼吸放平缓。

一曲结束后,谢千语换了个更为平缓的,《云水禅心》。

她弹得并不专心,上次一直在交谈,虽然有说有笑,却很自然,这一次,一个小憩一个抚琴,像是有一种默契、甚至暧昧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结束后,她正四下环视,那人用梦呓般的语气说:“歇会儿吧。”

明明是体谅,却引起她的逆反心理。或者说,比起静默,有一点声音能让人更自在一点。她看到面前的茶杯,汤色翠绿,茶香宜人,再想到这家会所的名字,于是弹了一曲《江南》。

何天奎自认没什么音乐细胞,年轻时陪人听交响乐,在慷慨激昂的旋律里睡得一塌糊涂,那会儿的确也是太忙,把自己当铁人连轴转。随着年岁增长,应酬越来越多,比起声~色~场所,他宁愿喝喝茶听听民乐,修身养性。听得多了,对乐器和曲目略知一二,偶尔也引起共鸣。

此刻,柔和轻灵的旋律如山泉般流淌至心畔,在半睡半醒间,像是唤醒了一段年代久远的记忆。又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抹白色的窈窕身影,做自我介绍。

他以为是空谷幽兰的兰,人如其名。

原来不是,她用食指在桌上写,纤细的手指轻易改变了他心跳的频率。

“岚,山间的雾气。”她解释。

他立即接:“这名字好,有意境。”

“怎么就有意境了?”她歪着头问,带点小小揶揄。

“有山,有云,有雾,简直是人间仙境。”

再见时,他喝得微醺,她坐在不远处,周身像是弥漫了一层雾气,看得清眉眼,却看不清神情,凭直觉,她不开心。

他冲她举杯,脱口而出,“云想衣裳花想容。”她表情一呆。他又低语一句:“如水木之清华,云岚之秀润……”

那是上次见面后,他特意翻了字典时记住的。

她嫣然一笑,如雨后初霁。

他那时就知道,这一生,都走不出这一团云雾之气。

又一段旋律突兀地加进来,何天奎猛地睁开眼。

是《在水中央》,谢千语也停下弹奏,从包里拿出手机,愣了愣,接听,那边大概自报家门,她重复道:“何唯?”

她下意识地看过来,何天奎朝她伸手,接过手机,话没说完,就被挂断。

谢千语还站在一边,虽然没听清那边的话,但也猜到大意,不免尴尬。

何天奎却没有难堪或别的情绪,握着手机,像是忘了还给她。

出了这么一个插曲,气氛截然不同。

他看了她一眼,经过短暂休憩,倦色一扫而空,眼里已恢复清明,谢千语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听他问:“你认识周熠多久了?”

她顿了顿,“四年。”

“四年?”他说:“不短了,那是谈过又分了,还是一直没开始?”

谢千语不觉皱眉,这是盘问语气,而且有冒犯之意,她不答反问:“这个跟您有什么关系?”

何天奎轻笑一声:“跟我没有关系?你接近我,”他看向她,“或者由着我接近你,难道不是带着目的?”

明明他还坐着,微微仰头看她,谢千语还是感觉到压倒性的气势。

她装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继续:“我问你,周熠这次回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清楚。”

“哦,那他要你做什么?”

谢千语咬唇,“能把手机还给我吗?”

何天奎低头看手机,按亮屏幕,自语般说:“也许这里面会有答案?”

谢千语倒不担心,因为偶尔的信息往来,都是“阅后即焚”。即便是恢复数据,也是只言片语,没指名道姓。只是,她后悔没听周熠的话。

何天奎继续:“这两个问题,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最后一个,周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锐利如鹰隼,不放过她一丝表情变化。谢千语觉得此前对这人所有评判都被推翻。她想了想说:“我虽然认识他很久,但见面次数并不多,所以,我并不了解他。”

何天奎指出:“但不妨碍你爱上他。”

谢千语戚然一笑。

她看向自己的包,手机不要也罢。

何天奎却说了声“好。”把手机放到沙发上。

她心头划过一丝疑虑,但没多想,弯腰去捡,随即惊叫一声,右手腕被死死抓住,力道大得出乎她想象。

耳边是略带戏谑的语气:“我看起来像傻子?”

“那就说出你知道的,见过几次,每次他都在做什么……”

何天奎的声音忽然顿住,视线停留在半空中,谢千语今天穿的是粗针织的白毛衣,套头款,蝙蝠袖,在他力道之下,领口滑下来,露出一弯深邃的锁骨,以及黑色肩带,黑白分明,极具视觉冲击力。

谢千语被他捏痛,几乎要流泪,慌乱过后,也看向自己肩头。

她心里一惊,本能挣扎,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何天奎喉结微动一下,将目光移向她的脸,近距离下,毛孔细致,唇瓣红润,长长的睫毛快速煽动,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

他从那黑亮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冷静地说:“给你两个选择,说出你知道的,然后走出去。或者不想说……”

他没说完,但含义再明显不过。

谢千语只想到一句:“……连朋友都没得做,我会恨你。”

***

次日傍晚,周熠驾车行驶在通往邻省的高速上。

他要出个短差,是个临时任务,本来是老胡的事,可老胡下午又被总部叫去开会,就由他代替。途中电话响,是田云岚。

他戴上耳机,不慌不忙地按了接听。

那边不知他存过号,自报家门,然后问:“你在哪?方便出来谈谈吗?”

“不方便。”

对方被他噎得没了动静,他解释:“在路上,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

田云岚也不兜圈子,“你要动瑞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