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周熠的视线顿住,乱七八糟念头立刻散去。

二楼某个房间,亮着灯。

他看一眼表,凌晨两点。

这是要疯?学霸也不是这么练成的。脑袋还带着伤呢。

周熠大力关上车门,扔了烟头,狠狠踩一脚。

一路“噔噔噔”上了楼梯,推开房门。

一眼看到书桌前的人影,他松了口气。

轻手轻脚走过去,旁边还有一张椅子,他坐下。

嗯,睡相还行,不磨牙,不打呼,不流口水。台灯的光线明亮而不刺眼,一张脸柔和恬静,睫毛投出两道阴影,五官比常人立体,有表情时更生动,闭眼时像精致的雕像,再高超的整容技术都实现不了的效果。

被打量的人忽然皱下眉。

他下意识地去看她头顶,伤处已经结痂。头发披散开,几天不洗也不油。

桌上摊满书本,有一本曼昆的经济学入门教材,正在看的是财务书,用荧光笔花了不少道道,还贴着彩色便利贴,有的画了个大问号。计算器压在草纸上,纸上写了一行字:“每次结果都不一样!哭!”

力透纸背,忿忿不平。

他强忍住笑。

她脚下扔着一只玩偶,看样子是抱在怀里睡着后掉的。他弯腰捡起,是那个小恐龙。那次他霸占她的床,她临睡前走过去,他逗她,我不介意分给你半边。她瞪一眼,伸手指向这个玩偶。

有年头了,肚子上绒毛都磨平了。他忽然想,其实她是个念旧情的人。

就像布丁。一提起来就满脸的泪。

桌上除了书,还有眼药水、咖啡、红茶,看来最近没少熬夜。几袋拆开又夹起的零食,都是坚果类,像个小松鼠。他忽然皱一下眉,这些该不会是姓陈的给买的吧?

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或许根本没多久。

周熠下了个决心般,起来,伸开手臂,一只伸向腋下,一只伸向膝弯,把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相比她的身高,应该是偏轻,她身体很软,抱起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馨香迎面扑来,像是从睡衣领口散发出来。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把人放到床上,摘掉拖鞋,拉起被子。

她像是得到舒展,自然地侧过身子,腿蜷起,形成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秀发铺满枕头。他知道这张床有多舒服,像是躺在梦里。

他转身就走,关了台灯,关了大灯。

不知为何,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推门出去。

十几分钟后,响起汽车引擎声,逐渐远去。

床上的人睁开眼。

她以为他会留宿,毕竟他在这里也有一间房。

刚才他抱她之前就醒了,因为闻到了烟味,下意识皱眉。

她现在比较警觉,但仍是不知他来了多久。

其实也没刻意装睡,像是半梦半醒之间的一种状态。很奇怪,意识到来人是他时,反而有一种放松感……烟味似乎还在,她用力嗅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并没意识到是睡衣上沾染了他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1

第39章 破茧而出

何唯再次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稍微做了下心理建设。

让她站在这里的有两个理由。

一个是昨天,她在医院门口被一个女人拦住。

那人看样子五十多,法令纹深刻,眉眼间带一抹凄苦,细聊之下才知道是妈妈的同龄人。对方不善言辞,带了格外的小心,既怕打扰太久又絮絮说了半天,丈夫因意外而失去劳动能力,婆婆患病卧床多年,还有个读高中的儿子,所以,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她的工作是后勤部的一名保洁员。

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变故来临时,首当其冲。

何唯耐心听完,令她动容的是对方谈起儿子时,这样一个被生活磨灭了几乎全部生气的人,眼里闪着光,语速加快,那是她的骄傲,是她最得意的作品。

何唯推门进去,里面的人正端坐大班台后,等着她。

那天他说的她都记住了,对他有意见,找他谈,可以,提前预约。

只是不知是她享受了特惠待遇,还是胆敢找他谈的实在不多,她才刚预约就得到了觐见的资格。那个女秘书放下电话,通知这个“好消息”时,何唯还没反应过来。她本来正在暗暗评判对方,素雅的衣装,接近素颜的淡妆,也掩盖不住姣好的姿色,只不过微笑时一对梨涡颇有些刺眼。

但是在男人眼里,一定是另一幅光景,无比的养眼。

何唯坐在待客的椅子里,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先举栗子,后上结论,结论就是裁员流程过于短平快,不够人性化。

周熠单手肘撑桌面,似在按揉太阳穴,又或只是无聊小动作。

面前一只圆形大肚玻璃杯,绿意荡漾。她面前也有一杯,是红亮液体。刚才听秘书温柔地问他:“您还是要绿茶吗?”轮到何唯,她说要红茶,随便哪一种。她似乎看到某人嘴角勾起,像是笑她故意唱反调。

周熠抿一口茶说:“她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

何唯等着那个“但是”。

“我可以为你破例,网开一面留下她。但是你要知道,一旦开先例,就会有无数个来找你,找我,我猜他们的故事会一个比一个凄惨。”

何唯皱眉,“这怎么是为我破例?现在他们是你的员工,你对他们善良一点,他们感激的也是你。”

“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我也不认识这些人,对他们的故事更没兴趣。”

何唯心里说,冷血动物。

周熠话锋一转,“如果是你感激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何唯不假思索道:“我为什么要感激你?”

她差点脱口而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但看对方望过来的眼神,一副“我知道你就会这样说”,而下一句是“跟你没关系,那你还来干什么?”

何唯停止脑补,将视线落在茶杯上,尽量平静道:“我简单了解了一下,像她这种情况不在少数,你一次裁掉这么多人,不怕会造成不良影响吗?人心惶惶,都怕自己变成下一个,我听说已经出了几起质量问题,被客户投诉,还要退货。”

周熠接了句:“做好了也不过是白菜价。”

“那你为什么不把所有高炉转炉都拆了呢?”

何唯说的轻飘飘,周熠明显一滞,轻笑一声:“你比我还狠。”

“至少做好安置工作,别让人寒了心,在企业服务多年,一旦不被需要,像垃圾一样踢出去。企业文化,企业如家,不应该只是空喊口号。虽然眼下钢铁是夕阳产业,但瑞和旗下还有别的行业,比如新能源,我听说不少公司来挖人。要想留住人才,不仅靠高薪,还应该有凝聚力和安全感。”

周熠想了想,“行,接受你的建议,不过我有个条件。”

何唯警惕,“什么条件?”

“你的前台工作被人顶了。”

何唯郁闷,她也失业了。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二个理由,为自己讨个说法。凭什么连个通知都没有就剥夺了她的工作权利?

周熠说:“时间虽短,但表现不错,我这人赏罚分明,给你个新工作。”

“做我的秘书。”

何唯咬了下唇,“你需要几个秘书?”

“一个。”

“你来了,她当然得走。”

何唯无语,还喝着人家泡的茶呢。简直比“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还要过分。还一个比一个美,当自己是皇帝选妃呢?

周熠看着她,问:“你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吗?”

简直是,何唯的视线在桌上扫了一圈,那瓶发财竹怎么没了?被他吃了还是被尼古丁毒死了?

她没好气道:“我觉得以我的才华,有更适合的岗位。”

她起身,平静道:“您再考虑一下,毕竟大笔钱压在这,与企业命运绑在一起的不是我。”

她说完就走,转身的瞬间,视线被门边博物架上的一件事物所吸引。

那是一座青铜雕像,一个头发卷曲、连同大胡子如同雄狮鬃毛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但半裸的身躯肌肉健硕,蓄满了力量与激情。他一手持权杖,另一手握住绳索,脚下伏着一只有三个头的大狗。

罗马语叫“普路托”,希腊名为“哈迪斯”,他不仅是冥王,也掌管地下金矿,拥有世间最庞大的财富。

那是她中二时期的作品,送给老爸,放在这相当于供了财神。

上一次来时,它并不在,她无比确定。在哈迪斯旁边,是一只手,野性的、张扬的、不知要抓住什么的手。这样放在一起,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或者说更有故事性,那只手像是从冥界伸出,正被其中一只狗头盯住……

何唯按下心中悸动,转过身正对上那人的视线,他像是来不及收回,闪烁后索性保持对视,她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待在前台了?”

周熠看着她,不说话。

何唯垂眸,咬了下唇:“如果你不希望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声音很低,也没说完,转身推门离去。

***

人在低谷期,逆境时,容易变得唯心。

比如这一晚,何唯就在反思,冥王手下两名大将,死神和睡神,会不会是因为办公室里摆了个冥王,所以爸爸才会昏迷不醒。就像她那个奇幻荒诞的生日派对,装神弄鬼群魔乱舞,有的还弄一脸血,真的召唤出一个嗜血的大魔王。

这样反思时,她人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店。

桌上一堆书。刚上完课,还要上一会自习。

近九点时,陈嘉扬过来,也不多说,掏出笔记本,处理未完成的工作。

他还点了吃的,何唯却没什么胃口。

他看出她心不在焉,不到十点就提议回去休息,何唯点头。一路上,陈嘉扬沉默开车,时不时从后视镜看一眼身边的人。

到了家门口,何唯解开安全带,说:“嘉扬哥,不用再来陪我了。”

陈嘉扬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何唯摇摇头,“你也很忙,我知道。”

“你不肯去非洲,也是因为我。”

陈嘉扬忙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光是为了你,别有心理负担。”

“如果不希望我有负罪感,你现在就去吧。”

陈嘉扬笑了下,像是笑她孩子话,“就算是想也不能去,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嘉皓在那边已经适应了,说要坚持到底。”

何唯想到他家里那一番权力争斗,以及陈母的那番话,想到那个找自己求情的女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为人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她也不想再循序渐进,直接道:“就算做再多,也不会破镜重圆。”

陈嘉扬一愣,皱了下眉道:“在你眼里,我来陪你就是为了这个?”他顿一顿,“当然这也是我希望的,但现在对你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何唯声音平静无波:“的确,我需要成长,需要独立,真正的独立。”

“我妨碍你了么?”

“是。”

陈嘉扬没说话,似乎憋着一口气,隔了会儿,他问:“因为周熠?”

何唯心跳一停,反问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陈嘉扬说:“小刺猬,是他起的吧?”

何唯没想到他居然提起这个,一时无语,她不想骗他,也骗不了。

陈嘉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缓和了语气,“小唯,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大,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是。”何唯打断他,“小刺猬是他起的。”

“他还吻过我。”她顿了一下,“不止一次。”

余光里,看见他随意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不是自发的动,是震动,修长的手指瞬间灌注了情绪,像是要握拳又不自觉地克制。

何唯不忍,扭过头,看见车窗映出的脸,分外的冷漠。

“你们……”陈嘉扬声音压抑,问不出来。

何唯说:“暂时还没有。”

车窗上多出一张脸,担忧而焦灼的看着她,“小唯,你在玩火。”

何唯无意识地笑了下,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说完这句,推开车门,下了车,没再回头。

陈嘉扬没下车,一直坐在车里,大概还在消化,还在克制。

何唯进了大门,却没再往前走,靠在门背后,浑身无力。

很难过。

同时又有些畅快。

她不喜欢藏着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发动。

安静的夜里,那引擎声如同一声怒吼,余韵久久不散。

陈嘉扬是脾气好,但不是没脾气,他也是被一路被宠着捧着的公子哥,只是涵养比较好,对她,总是展现出最好的一面,像春天的风,夏天的雨。

所以出现林曦那件事后,她难以接受,也反应激烈,但还是无法割舍,无法否定他这个人,抹杀他们之间的八年。只是默默撕掉一个标签,他之于她,还有其他的角色,最重要的朋友,甚至亲人。

何唯想,这下她真的一个人了。

家还是那个家,客厅却似乎越来越大,每次进来时,脚步的回声越来越空旷,何唯放下书包时心想,要不以后换成地毯?走在上面就可以像一只猫。

她拖着无力的步子上楼梯,听到一声哼唧时,吓了一跳。

再一看,房间门口有一团什么东西,毛茸茸,像是小动物。

小动物身上棕白相间,戴一副深色“眼罩”,正一脸呆萌地望过来。

何唯呆住。

第一反应是看向那间客房,狗狗站起朝她走来,她却更快地走向那扇门,一推即开,开灯,里面空无一人。

也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再一回头,狗狗已到近前,也不认生,用鼻子试探地碰她的鞋尖。

何唯果断抬脚,回自己房间,狗狗亦步亦趋跟着,被她先一步甩上门。然后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无情了,这一晚上,一直在拒绝。

门后响起呜咽声,伴随着挠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