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厅时,洗手间里动静不小。

何唯本想忽略,被人发现,喊了句:“快过来帮忙。”

走到门口,只见某人袖子撸过肘,额角有汗,狗狗被按在地上,极力挣扎,地上全是水,饶是如此,它身上还是那幅斑斓样,又变成落水狗,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熠皱眉:“洗不掉了。”

何唯也皱眉:“我不是让你尽快洗吗?这种颜料干得特别快。”

“它不配合,跟磕了药似的,满院子疯跑。”

何唯走过去,半蹲下,也有些紧张,“它没吃进去吧?”

“吃进去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有劲折腾了吧。”

何唯瞪了他一眼,太不负责了,太草菅狗命了。

周熠提议:“要不把毛剃了?”

何唯敏感地想起,她头上受伤那次。这人是不是解决问题就都得这样简单粗暴?不过一想他刚回来时头发短得不像话,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她不想顺着他,故意道:“可以剥下来的。”

想一想补充:“听说猫狗被剪掉毛发,有可能会留下心理阴影。”

她有个朋友,小时候好奇,把家里狗的胡子剪了,狗狗钻到沙发后不肯出来,被强行弄出来还绝食……能干出这种事的都不是一般的熊孩子,就是那个长尾猴。

周熠道:“那就照你说的,你得帮忙,我可做不了这细致活儿。”

他还得继续体力活。

这个过程不好受,狗狗被逼急了,显出野性的一面,张口就咬。何唯看得惊呼,幸好某人反应更快,不仅躲开,还迅速握住它的嘴巴,又是一通恐吓教育。

他的表情比狗刚才更凶,更野性,看得何唯都心有余悸。

周熠教训完毕,解释道:“它是听不懂人话的,动物都没有语言中枢,它是靠感受人的语气形成条件反射,所以你要表达的意思必须得和态度相一致。千万别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讲什么鼓励式教育,更别摸头,它只会再接再厉地犯错。”

何唯手捏一簇狗毛,心里说,就算是小孩子,你肯定也是个暴躁的爹。

狗狗向她这边靠近,还翻个身四仰八叉地撒娇求安慰,何唯伸手抚了抚它的肚皮,它似乎很受用,然后大咧咧露出某个部位。

何唯的手僵住。

周熠咳一声,“我们烟头是男孩子。”

何唯翻白眼,我又不瞎。

周熠还没眼色地继续:“现在还是个小屁孩,不出一年就能做爸爸了。”

何唯凉凉地接:“也可以做太监。”

感觉到一人一狗同时抖了下。

“你太狠了。”

“谁让你话这么多。”

周熠把烟头翻过去,它也折腾累了,趴着乖乖不动。

俩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剥离颜料结块,没一会儿,周熠又开口:“外科医生手术时嘴巴也不停,缓解病人紧张情绪,缓解医护人员的疲劳感,不光说话,还讲荤段子呢。尬聊也是一种必备技能。”

“面对你喜欢却不搭理你的人……”他稍作停顿,何唯手下也不由一顿。

“或者是你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打交道的人,都可以用这一招。忽略对方的身份,也暂时放下要达成的目的,专注于自己要表达的内容,这样单纯一点会更好受些。”他顿一下,问:“你听过’五秒法则‘吗?”

何唯刚想开口,立即反应过来,不能上当。

周熠自己说下去,“意思是说,一则广告,如果不能在五秒钟让消费者产生兴趣,那就完了。还有一层含义,是针对拖延症的。”

“人是先有需求,才有行动,但二者之间还有个感受,感受放大,就会阻碍行动。所以要尽量屏蔽掉感受,方法就是心中默数五秒,数完立即行动。比如烟头,它越害怕越挣扎,这个过程就越慢越痛苦,我用五秒时间吼它一顿,让它彻底老实,咱们的动作也能快点。”

何唯看了眼烟头那可怜的小模样,岂止是没有了感受,简直是生无可恋。她不服气地想,你也就能欺负小动物。

但事实是,的确很快搞定最后一缕狗毛。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周熠说:“你歇会儿,我来给它洗个澡。”旁边一个大水盆,他重新加了水,用手试了下水温,把烟头抱进去。

烟头终于等到这一刻,猛地一窜,甩了他一脸水。

也溅到何唯身上一些。

周熠说了声“好啊,在这等着我呢。”作势惩罚它,大手高高举起,落下时却只是揉搓它的毛,又扔个球给它咬着。

何唯觉得气氛正在发生微妙变化,于是脚往外走。

周熠说:“等会儿给你看样东西。”

何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还能听到洗手间传来的声音,他在跟狗尬聊,明明说狗没有语言中枢,那是说给谁听的?接着是吹风机的嗡嗡声,伴随着狗狗发出的几声汪汪叫,以及他低沉的笑。

何唯忽然想,虽然不能语言交流,但动物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情绪和情感都是相通的,所以才能彼此陪伴。

周熠要给她看的是一张白纸。

A4大小,上面印了数朵梅花,红的,黄的,紫的。

是烟头闯祸留下的实证,还签字画押。

何唯有些吃惊,但没显露,只是想象着它不知如何做到,几只脚踩了不同颜色,还在纸上乱转,大概是像它平时捉自己尾巴玩的蠢萌样子吧,于是呈现出这么一幅“姹紫嫣红”。

周熠问:“是不是挺艺术?像大师作品?”

“不觉得。”

他轻笑,似乎看破她的口是心非。“留个纪念吧。”

何唯一脸嫌弃,只想把它扔了,看着就闹心,她伸手去拿,某人先她一步,她怒目而视,他微笑道:“我先拿去做个画框。”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5

第43章 破茧而出

有些感受可以屏蔽,但有一些还是需要宣泄。

所以周熠这一天回来时,看到奇怪的一幕。

何唯居然在画室里,但没画画,也没做雕塑,而是在射击。

端起一杆猎~枪,近距离射击,但靶纸不寻常,是一张画板。

每打出一枪,画板上流淌出颜料,不同颜色,肆意流淌,晕染开去,有点类似泼墨画……她端枪姿势依然冷艳,酷劲十足。比起头两次,这一次多了几分专注与笃定,特别的稳。不是装装样子,而是发自内心,人枪合一。

周熠知道,这是时间和阅历所赋予的。

他在窗外看了会儿,渐渐摸出门道。

颜料藏在石膏里,子弹打进去,颜料流淌出来,喷射到画布上。

这显然比传统作画要难上很多,显然她还是新手,打哪指哪,即兴发挥。但已经俘获一名铁杆粉丝,每打一枪,就狂吠一声,特别激动。可能是狩猎犬的天性使然,面对枪声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他忽而一笑,当然,也有可能是艺术青年之间的共鸣。

何唯创作了一幅名为“不知所云”的作品。

很畅快。那人说过,枪是杀伤性武器,具有破坏性,所以适合宣泄情绪。其实当把它的破坏性与创造性结合起来,既可以宣泄,也可以创造,更有建设性。或者说,这本身即是一种表达,表达愤怒,或表达自由。

这一番心得让她有些得意。

人与人,果然境界不同。

当然这玩法不是她原创。

上世纪的一名女艺术家,也是个传奇女性,“文”可上时尚大刊封面,“武”可持枪射击作画,创造了这种“射击绘画”,既治愈了她自己,也启迪了后人。

***

何唯回房后拿起手机,在微信上找到“江直树”。

她问:“师兄,你那个美人菩萨做好了么?”

就是在博物馆被她看中的那座菩萨残像,他声称要做一个有头的版本,还原美人风貌。原作是汉白玉,他要做的是黄铜版。

好一会儿才回复:“还差一点。”

“做好了能卖给我吗?”

这次秒回:“你自己不会做一个?”又追加一条:“干嘛用?”

“送给人做寿礼。”

这次没回信,直接打过来。

“我可以卖给你,送给你都行,但有个条件。”

“啊?”

“你回来。”

他曾有个奇怪言论:你不能抛弃艺术,只能艺术抛弃你。就是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必须尝试过很久,证明自己没艺术天分,才能放弃。

何唯暗暗叹口气,“我还是买吧,你开个价,我保证不还价。”

“哈,你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我只怕他们配不上你的作品。”

那边也停顿片刻:“……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只是个练手的。”

“只要我不放弃,以后的会越来越好。”

放下手机后,何唯窝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

昨晚收到一条信息,陌生号码,言简意赅:彩衣娱亲。

署名只有一个字,林。

何唯反应了几秒,立即让人去做了个背景调查,很快得到反馈,那位常局的老母亲即将九十大寿,而他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孝顺到什么程度呢,不给老母亲办寿宴,自己广厦豪宅却让老母亲蹲在乡下小院自己种菜吃……

再看那位老母亲的简介,有一条是“信佛”。

何唯多次被人评价为“有佛缘”。

虽然她觉得自己只是对佛像感兴趣,因为中国雕塑发展史中,佛像雕塑占了很大比重。提起佛像,何唯立即想到那一尊风情万种的菩萨造像。

或许有更适合的礼物,比如,开光的佛珠,一座金身佛像,或者找一块好玉请著名老师傅雕个应景的形状……即使不正中下怀,也能感受到“诚意满满”。

可她更信自己的直觉。

而且也觉得这样一位安居陋室的老人,颇有些风骨,至少不会太无趣。

可她还是有点转不过弯,她不会把自己作为礼物送人,别说还没到那一步,就算到了也不会。但她还是把最珍视的事物当了礼物。

也许这就是某人说的“放大了感受”吧。

她不想用他教的方法,而是打给皮皮佳。

对方听完她的小纠结,说:“假如有一天你身无分文,只能在街头给人画像换面包,好不容易过来一个人让你画,你还要先问问他是好是坏是君子是恶棍吗?”她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问题就是,吃苦太少,想得太多。”

好吧,这才是真朋友该有的态度。

何唯自我检讨,她的确有点“何不食肉糜”。

想到此,她问好友:“你对江直树发起攻势了么?”

皮皮佳回:“发了。”

“铩羽而归。”

“理由是,我是你的朋友,不想因为这个闹得不愉快。我说如果我不是何唯朋友,你就可以试一试了?他问,你能不是吗?我说不能。他说那不就得了,还浪费时间和感情干嘛呀,然后请我吃了顿烧烤,还喝了不少,于是就借着酒劲……”

“拜了把子。”

何唯感慨:“你们俩,真是艺术界的一股清流。”

皮皮佳叹息:“周男神那样的大妖孽,我降不住,江直男这种清流,又不给我机会染指,是时候考虑一下庸俗之辈了。”

***

老寿星并不容易接近。

据说不少“前辈”带了挖空心思准备的礼物和说辞上门,要么吃了闭门羹,要么差点被她养的两只恶犬吃了,留下的礼物甭管是吃的用的贵的贱的,人家一律送出门外,要么放坏了,要么被人偷走。

所以真要好好动动脑子。

何唯找了长尾猴的妈妈,因为她跟寿星的儿媳妇有着一起打牌的交情,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侯妈妈也是看着何唯长大,毕竟她那个宝贝儿子在幼儿园时,就挨过她的小拳拳,小学时,被她秀亲情的作文刺激得掉了不少金豆子……

之所以说,侯妈妈还“算”是这圈子里的人,是因为这个太太团的成员身份异常尊贵,坐拥几家大酒楼和若干小商铺的侯妈妈,只是有点小钱的暴发户而已,而她之所以被接纳,主要是人缘好擅长吃喝玩乐。

去之前,何唯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从小到大,只要她愿意,还是能博得长辈欢心的。

去了后,发现阵仗有点大,人数大大超出预期。

侯妈妈介绍说这是她侄女,跟着过来长长见识,其实就是个托辞,谁都不傻,瑞和近来戏剧性~事件频发,不知成了多少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好在大家都自持身份,有着八卦的心也要忍着,只不过偶尔扫来一个眼神,流露出或探究或怜悯或单纯看戏的意味。

老寿星的儿媳妇,也就是今天的女主人,有点像高冷版的王熙凤,礼数周到,又很矜持,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侯妈妈几次暗示了单独聊聊,都被她轻描淡写地绕过去。

时间一分分流逝,牌桌上哗啦啦响,何唯有点急。此外,她还意识到一个事实,在这里,她不仅是个小辈,还是同性,虽然她衣着妆容都尽量朴实,可却有着满脸令人嫉妒的胶原蛋白……想到此,她在与人尬聊的间隙,也在心中默数了几轮五四三二一。

直到女主人终于开了金口,指了客厅的一幅画,请她点评。

何唯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是一幅风景画,出自某位十八世纪欧洲画家,右下角有签名。她如实地说出自己的观感。

女主人问:“那你觉得这个是真迹吗?”

何唯走过去,仔细打量。

然后有些犯难,她问能否借一步说话,女主人却道:“这屋子里都不是外人,随便说说,又不用负法律责任。”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过来,何唯没忽略掉侯妈妈的眼色,也记得她来时路上特意提醒,这位很好面子。她没多迟疑,直接道:“这是仿品。”

所有人都一愣,有人发出吸气声,像是惊奇,也像是替她惋惜,候妈妈使眼色不管用,正要打圆场,女主人问:“你确定?这幅画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何唯说:“我确定。”

“怎么看出来的?”

何唯指了画中某处,“这个时期,用的都是天然颜料,这种紫色,取自地中海一种贝类的分泌物,中医里说’十斤药一两膏‘,这种颜料要十万只贝类才能提炼出一克,所以一度成为战争的战利品,被当做皇家专用色。这位画家的作品在他去世后才被认可,生前一直清贫,所以尽量少用这类昂贵颜料,至少不会这样大面积使用,而且从构图上看,这部分也比较多余。”

女主人笑了,“没错,这的确是后来填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