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一块和田玉,白里泛一点淡青,温润的质地,握在手心,仿佛心也被熨帖。何唯心里说,这哪里是俗气物件。

陈嘉扬这才道明来意:“这次真要远赴非洲了,明天的航班。”

何唯抬眼,明显惊讶。

他拿出钱包,从透明夹层里抽出一样,那个四叶草,她折叠的。上面还有她写的“自由”。他说:“小唯,记得我说过羡慕你,有很多自由。”

“你现在依然有。”

“我最近有点不在状态,换个环境,找回自己的自由。”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想带你走。远离这一切纷争,你应该过更纯净的生活。可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家人和责任。”

他的手微微一顿,“我想说,让你等我。”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漆黑清澈一如往昔,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说:“记住,为你自己而活。”

何唯眼圈泛红,再也抑制不住,扑到他怀里,他伸开手臂,紧紧拥抱。

他轻声说:“小唯,我爱你。”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门之隔,二楼一扇窗,没开灯,有一点火光。

忽明忽灭。

***

这一晚,何唯失眠了。

最初是难过。

渐渐平静。

像是手中那一枚貔貅给予的力量,软玉的质感,温柔而坚定,她轻轻摩挲着它的轮廓、细致的雕琢纹路,回想了很多往事,也想通了一些事。

结果是睡意彻底告罄。

她推开门时,烟头立即起来,它最近习惯在她门口睡。她于是给它买了个造型可爱的小软床。

何唯还瞥了眼那间客房门。

他今天居然回来得很早,然而又出去,果然是夜行动物。

何唯找来备用钥匙,来到储物间。

以前,她是对别人的事没兴趣。近来,她倒是想了解一个人,去窥探他的过去,差点就要打开这扇门,但被一件小事改变了想法。

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她撞见青姨看一张老照片。

是一张合影。

两个年轻女人,还有个小孩。

一个是青姨,另一个是她口中的“仙女”。

没夸张,不厚道地说,正值青春好年华的青姨被显得又黑又土,青姨自己都笑:“看我那会儿,傻不拉唧黑不溜秋像个土豆。”

但青姨最大优点是心态好,没有女性常见的攀比心理,照片上笑得一脸坦荡。

那女人,她还记得是叫小茜。

无需衬托,美得出尘。

无论看画还是照片,何唯习惯第一时间去看眼睛。这一双眼,仿佛会说话,眼里有星光,或者水光。让人想到那句“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她的确是偏娇柔,甚至带一点病态的美,就是常说的“我见犹怜”。

也难怪有人一见倾心,有人动了凡心,甚至晚节不保。

两人中间那个小男孩,三四岁的光景,穿白毛衣,红色运动裤,怀抱一个红色消防车。看得出,他妈妈品味不错,自己白衬衣配蓝色半裙,清新自然,现在看依然不过时。给儿子打扮得更是简单帅气,发型很潮,还有桃心刘海,不像小孩,像个帅小伙的Q版。

他微扬着脸,笑得天真无邪,很有感染力。

有一点陌生。

那天,青姨拿着照片,打开话匣子,可何唯却找了个由头离开。

只听了两桩小事。

一个是,他那会儿说长大要当消防员,因为开消防车很酷,还可以救小猫。

还有,每次去理发都像打仗,他妈妈只好买了工具自己给他剪。

曾经,周熠母子各有一间房。

周熠那间一直保留,哪怕在他离家出走后。而他母亲那间,去世后不久就被改造了,原来的物品,如无意外,都在这里。

何唯走过一些旧式家具,以及她的三轮车,找到目标区域。几只大纸箱,被胶带五花大绑。要打开尘封往事,就得花费些时间与力气。

何唯踟蹰了片刻。

烟头也跟进来,打了个喷嚏,的确空气不太好,有灰尘和潮湿味道。但这毫不影响它的搜索欲,挨个试探,钻来钻去,最后在一个纸盒边打转。

何唯心里说,正好不知从哪开始,就听你的吧。

她找了裁纸刀,小心拆开胶带。

装的是玩具,变形金刚,各种游戏机,不过大多被肢解,一动哗啦啦零件掉在箱底。终于知道灭霸是怎样炼成的了。

又拆开一个,里面都是书,码得整齐,有三联版的金庸全集。

她有一点印象,他那时经常捧一本武侠。男孩子都有这时候,陈嘉扬也有很多漫画书,日漫美漫,很多人借,常常有去无回,他也不在意,再买一套就是了。

这些经典武侠故事,何唯只看过一些电视剧。

她抽出一本《倚天屠龙记》。

随手翻开,不觉笑了下,书保持得还算干净,但有的折角,也有用笔划线,都是武功名称,如“玄冥神掌”,“乾坤大挪移”,还有具体招式……

好傻。

烟头来捣乱,她拿一个奥特曼给它。随便咬,以告慰小斑马的在天之灵。

有几页有皱痕,像是被弄湿过,这几页划线的不是武功,而是人名,何太冲,空闻,崆峒派,峨眉派……她看到这一章的标题:百岁寿宴摧肝肠。

在这一章,小张无忌先后失去父母,沦为孤儿。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10

第48章 滔滔不绝

时隔半年,何唯又要参加一场派对。

她选了条绿色晚礼服,头发盘起,显得成熟一点,又不能太隆重。用手指代替梳子,让长发聚集在发旋儿位置,用一根皮筋盘成丸子头,蓬松,俏皮,“睡不醒”发型的一种。擦一点稍带些粉色的润唇膏,不戴任何首饰,连可以跟裙子呼应的祖母绿耳坠都不要。

何唯在镜前转了个圈。

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选择这个,是为了配合派对场地,湖畔酒店。有山,有树,有草坪,湖水也映得碧波荡漾,她才是去呼应湖光山色的那一个。丝绸材质具有流动性,适合水边游走,灯光反射在裙子上,慵懒又不失奢华感。

礼服是露背款,她又加了件开衫。

这个酒店也是瑞和的产业,今晚是庆功会,庆祝新车上市销量突破。

犒劳全体,鼓舞士气,是那个人的提议。

比起半年前那次,这次可谓毫无新意,好在环境够诗意。

酒店是中式建筑,亭台水榭,仿古门窗,有丰盛的自助餐,有靡靡之乐,人们端着酒杯,或倚栏欣赏夜景,或三五成群嬉笑,或沿着深入湖心的栈道漫步,还有小船可以乘兴泛舟。

也有人选择独来独往,锦衣夜行。

何唯只是露了一下脸。

李董非让她致辞,说她现在是瑞和代言人,大明星,这次的大功臣。她提着裙摆走上台,从李董手中接过香槟瓶,注入杯中,淡金色酒水流过一层层水晶杯,注满整座香槟塔,灯光下,流光溢彩。众人鼓掌欢呼。

摄影师记录下这一刻,照片会出现最新的内部报刊上。

何唯脸上笑容是发自内心,这一刻,充满成就感。她举杯,“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今晚尽兴,明天继续努力。”

何唯不怕被人瞩目,但也不喜长时间作为焦点。

比如今晚,认识不认识的都跟她打招呼,她的回应既要端庄得体,又要平易近人,无形之中就在拿捏尺度。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表情多持续一分钟,就有一部分自己悄然离去。只有在少数人面前,她才能流露真实情绪,比如一起吃过食堂的徐经理,但现在对方也多了几分客套,不会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分享八卦。

没办法,有得就有失,凡事都有代价。

何唯端着酒杯走出人群,沿着湖边小路漫步。裙摆后片略长,做成自然的波浪形,步履间轻盈地掠过地面。

湖里睡莲刚刚绽放,或白或粉,此刻都合上花瓣,像娇羞的少女,不胜凉风,或被人群惊扰,藏起娇美的脸庞。莲叶层层叠叠,漂浮在水面,不时动一动,冒出泡泡,湖水清澈,能看见鱼儿游弋的身影。

何唯不禁遐想,如果她会凌波微步,就可以一跃到莲叶上,或翩然起舞,或者像“一苇渡江”里的达摩,采撷一片绿叶穿越湖面。

多么自由。

前面走着的是一对情侣,而且像是在热恋中,转往黑灯瞎火地方走。男的还不时吓一吓女友,惹来娇嗔和捶打。

水面又有响声,女的惊呼:“锦鲤!”

男的说:“快转发。”

两人一起笑,隔会儿又讨论起能不能吃,要不偷两条带回去。

何唯想象着如果忽然出声,两人会是什么反应。下一刻却听到自己名字,女的带了点酸,说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男的附和“就是。”女的戳穿:“你也看了。”男的咳一声,又道:“看两眼怎么了,猴子没事儿还捞个月亮呢,到了动真格时候不还得找母猴子?”惹来女友一顿捶。

何唯无声笑了笑,又想,这两位一定是真爱,因为眼里心里只有彼此,才能做到真正的“旁若无人”。

她不由放慢脚步,打算换个路线,免得惊扰了他们。

忽然有点想烟头,要是把它带来一定乐疯。不过以它那强大的社交能力,她估计也别指望清静了。

周熠没露面,看得出大家都对他的出场很期待,当李董说他公务繁忙并转达了他的歉意和祝愿——无非一些场面话后,场下一阵惋惜声。

有人嘀咕,还想跟他合个影呢。

岂止是合影,在这种轻松氛围下,可以敬酒,灌酒,甚至调戏一番。

小古猫。听这外号就带一点戏弄的味道。

但何唯知道他也来了。

因为看见他了。

酒店是“背山面水”的格局,后面有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个人。灯光照不到那里,只有月光撒下一抹清辉,却也只映出一道剪影。

可她知道是他。

因为手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举起放下。

她随意捡的这条小路,正好朝他走近,又走了片刻,似乎看清他的脸。

面无表情,俯视着下面的一派欢腾。

那里欢声笑语,华灯璀璨,更显得他那一处黑暗寂静。

何唯忽然想到盖茨比。那个男人也曾如此,站在高楼上,俯视着自己一手制造的纸醉金迷、奢华无度。

这联想,让她有些不安。

也让她更加困惑。

她始终还是不了解他。

哪怕刚翻阅了他的过去,像是窥探到了一点隐秘,破解了一点密码。可这个男人的心像一座迷宫,就算走进去,也看不到全貌。

她又想起那张抱着消防车的照片。他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了。

当然,也不会有那样的萌脸。

不过,如果他以后有个儿子,或许会继承这一张脸。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微微刺痛。

何唯手里也有一只香槟杯,已经没有酒了,像是个道具。可她忽然有点渴。前方草地上有个临时搭建的棚子,有灯,有酒,刚好没人。

她径直走过去,倒了一杯红酒。

一仰而尽,杯子太小。还有别的酒,她又倒了一杯,坐下喝,这一次劲大,辣得她嘘气,用手徒劳地扇风,看到有冰块,夹起一颗放进杯里。

没多久,有人走过来,说了句:“混着喝容易醉。”

何唯头也不回,问:“喝醉了你会给我拿酸奶吗?”

他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里酒瓶,换了刚才的红酒,给她倒上,拿了个空杯给自己倒了,然后举起:“何主席劳苦功高,我敬你。”

何唯差点被他这称呼逗笑。

她小声说:“我可不想叫你周董。”

跟他碰下杯,喝了酒。

听他说:“叫名字也行。”

她歪着头看他,带了点挑衅,“也不想叫。”

他也看她,轻声问:“那你想叫什么?”

何唯闭了下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居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她不要跟他说话。

她单手托腮,转过身,去看湖面。忘了穿着露背装,整个儿给人看了去。

周熠看着那一片雪白脊背,弧度自然的脊柱沟,纤巧的肩胛骨,纤细的后颈,比天鹅的更优雅,有点散乱的发髻,更是让人想入非非。他移开视线,可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像是注视强光源后的“视觉后象”。

他闭了下眼,想起刚才她那个同样动作,有一点慵懒,一点妩媚,分外撩人。

他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喝下去。

一阵风吹过,后背微凉,何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僵直坐好,把外套往身上披。

周熠放下杯子,说:“走吧。”

何唯诧异,“去哪?”

“去拿酸奶。”

“我不要,”她强调,“我没醉,不需要。”

“那就再喝点。”周熠从桌上拎起一瓶酒。

又拿一瓶,塞给她。

何唯这会儿反射弧有点长,懵懂地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