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钧顿了顿,问:“那你呢?”

“我自有对策。”

“什么对策?溢价退出?”

周熠笑笑:“消息都挺灵通嘛。”

顾远钧脸上没有笑意,只说:“买家是国内的?”

“都有,还在谈着。”

“如果我没猜错,可能性最大的,是那个靠收购发家的跨国钢铁巨头。”

“谁有实力是谁的。如果是他家胜出,就能实现规模效应,加入他们的全球采购系统,以后铁矿石进口价格有优势。”

“如果是他家,只会做控股股东,瑞和不仅不姓何,也不姓周,还落在外国人手里。”

周熠挑了下眉,“国家政策都放开了,不限制外资控股,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顾远钧掏出烟,“我只是没想到,连我也被你瞒住了,以为你真会接手好好改造它。”

周熠看着他,“我从来没骗过你。”

“对,你只是没说实话,没说全部。”

周熠道:“知道得太多没什么好处。”

他又问:“如果早知道,你就不帮我了?”

顾远钧愣了愣,点上烟,抽了一口,“即便是知道,也只是一个空泛的概念,没有真正开始、深入其中,就不知道从情感上能否承受。”

周熠平静道:“我当初就说了,要不要跟我赌一次。”

顾远钧当然没忘,说这句话时,他们站在大桥上,桥下是铁轨,身边的人问:“玩过猜火车吗?”

那时天地黑成一片,火车从远方行驶过来,车身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看到一格一格亮着的车窗,由远及近,然后轰隆隆从脚下经过。地面战栗,整个人都在战栗的感觉,仍记忆犹新。

他搭乘过无数次夜间列车,红眼航班,却第一次站在黑暗中看火车,有点奇幻的感觉,仿佛那列车里并没有乘客,即便有也与自己是两个世界。

有一部电影叫《猜火车》,很有争议的片子,一群颓废青年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终日沉迷于毒~品寻找虚妄的快感,主角从“选择’不选择‘”到最后背弃朋友,带着钱远走高飞,“选择生活”。

他说:“我就是那种’选择生活‘的,大电视,三件套,五险一金,朝九晚五,人人羡慕,可有时候会发自内心地讨厌工作,鄙视自己。”

“……可这他妈就是生活的真相啊。”

他似有所指道:“人人都可以重新选择。”

身边那位沉默良久,这时才说:“现在就有一个机会重新选,你愿意帮我吗?”

“或者说,要不要和我一起赌一次?”

从回忆中抽离,顾远钧问:“何唯知道吗?”

周熠眼神变了变,“应该知道了吧。”

“她会很受伤。”

“那就让她恨我好了。”

顾远钧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千语辞职了吧?”

周熠嗯一声。

“年后回来没多久就辞了,住址也换了,我以为她回了老家,”顾远钧迟疑了下,“前几天在街上看见她了。”

周熠果然看过来。

“开一辆玛莎拉蒂。”

顾远钧没再说下去。

周熠拧了下眉头,说:“我最近一直没顾得上联络她。”

顾远钧感慨道:“她入局,也有我一份’功劳‘,我一直没跟你说具体过程吧,有一天半夜,她忽然打给我,问你还活着吗?说做了个梦,梦见你受了重伤。那会儿你刚好带着伤回到何家,我当时以为这是心灵感应,我以为你对她……”

他苦笑,“好心办错事。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会很过意不去。”

周熠看向窗外,没回应,下颚绷紧。

顾远钧又道:“如果不是何唯,我以为你对所有女人都如此——绝情。”

周熠不说话。

顾远钧点破:“不承认也没用,旁观者清,你分明是陷进去了。她呢?”

周熠带了些情绪:“她倒是分得清主次。”

顾远钧低声说:“倒也不是坏事。”

他似乎犹豫了下,但还是说出来:“陈嘉扬出国前,找过我。”

这次是陈嘉扬请客,开门见山:“你不是想得到我的原谅吗?现在我有一事相求,如果你能做到,就恢复邦交。”

顾远钧还以为上次豁出去喝个半死,已经搞定了呢,果然是生意人,一旦脑子清醒小算盘也打得半点不含糊。他问是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陈嘉扬说:“我这次离开,一时半会回不来,最放心不下一个人,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她……”

顾远钧就算没听过他上次的醉话,也能猜到指的是谁,他自认跟那位大小姐的交情还没到能“照顾”的程度,显然是另有所指。他半开玩笑说:“我这个人可是名声在外,你放心把人托付给我?”

没想到陈嘉扬说:“那也未必是坏事。”

不过这话顾远钧可不敢原样儿说出来。

眼前这位,轻易不动情,一但动了,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的友谊小船,要翻也别翻在这事儿上。

好在周熠很会抓重点,只问:“你们和解了?”

“算是吧。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我说句话你别介意,他比你适合她。”

顾远钧说完,寻思这话是不是有点重了。

周熠苦笑一下,“我有什么可介意的,连你都比我适合。”

顾远钧呆了呆,觉得有必要申明一下,“我还是更喜欢简单一点的,真清纯或假清纯都行,像何大小姐这种,我还真是消受不起。”

周熠问:“她这种是哪种?”

“……天马行空?”

周熠笑了笑。

顾远钧心里说,她是天马,你是脱缰野马,倒是挺配。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既然不能帮忙悬崖勒马,也别推波助澜。

***

其实“何大小姐”最近乖得不得了,每天规规矩矩,寸步不离老爸,像个小尾巴。比如此刻老爸在做康复训练,她就坐在外面等。

只是思绪早已飘远,想起那个“坏小子”。

她回忆着那个晚上,他平静的眼神。

他们之间,经常是无声胜有声,越是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千头万绪。

她知道,她的做法有点伤人。那个迟疑的瞬间,她想跑回去跟他说句话。哪怕可以安抚一下他,无论出于哪方面。

可又不想敷衍他。

何唯看着手机,拨出一串号码,又一个个删除。

想要编辑信息,比如,这几天麻烦你照顾一下烟头……

烟头。

一瞬间就联想到无数,它出现的时机,习惯睡在她门口,叫醒在浴缸里睡着的她,再聪明的狗狗,也不能了解她内心深处的需求,人却可以。

它闯祸留下的梅花图,背后有他的心思,她能练射击画宣泄情绪,也是因为他教过打枪……他开了几百公里,只为跟她在夜色中走一走,黄河边的拥抱,他的冲动与克制……他答应拍宣传片,到后来镜头几乎删光,给她一种错觉,只是想让她看见他摘下面罩那一刻,或者如他所说,只想一起做一件事。

还有那句轻易击溃她心防的“到过了黄河还是不死心”……

她编辑了几条,都逐一删掉。

都太轻了。

手机黑屏,又被按亮,反反复复。

想起他以前按打火机,是不是也是同样心情?

她忽然有点生气,为什么他不先打来?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死傲娇。

手机忽然响了,反倒吓得何唯一抖。

是个陌生号码。

她看了眼康复室,走开一点,接听。

一个陌生的男声,刻意压低:“听说你找我?”

何唯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谁?”

他报了个名字,说了个地点,“今晚九点,你一个人来,带五万块钱。”

何唯愣了下,怒从心头起,“你哪里来的自信?跟我发号施令。”

那边也愣一下,然后说:“你不是想知道车祸真相吗?你雇人找我也不少花,我知道的东西不是更值钱?”

不给何唯再开口的机会,他急促道:“记住,只能一个人,我认得你,如果你带了人,或者报警,我就不会出现,以后再也不会联络你。”

那人说完就挂了电话。何唯握着手机站了片刻,走回去。

隔着玻璃门,看到爸爸额头有汗水。

***

苦等几个月,这人终于冒头,尽管要求无理,何唯还是赴约。

只能一个人,于是她带了烟头。

电话里指定的那个公园,她不熟,下午时她乔装打扮过来踩点。

说是公园,连围墙都没有,只有树林和一些陈旧的娱乐设施,空地上,一伙大妈正在跳广场舞,因为离周围的住宅区都有一段距离。

晚上过来时,这里的确如意料中的僻静,只有一两个夜跑者一晃而过。

何唯头戴鸭舌帽,背双肩书包,一手拿了杯奶茶,啜饮着,一手牵着遛狗绳,烟头乖巧地走在一边。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由远及近,何唯没急着回头。

能感觉出那脚步声很谨慎,像是东躲西藏久了的人。

她转过头。

那人也戴了帽子,还戴了口罩,黑色的。

个头不低,身板也算魁梧,毕竟瑞和选拔保安是有形象要求的。但相由心生,如今驼着背端着肩,帽檐压低,眼神鬼祟。

他先是瞪了眼烟头,确定这是个没什么攻击性的宠物狗,再看何唯,自上而下打量了两遍,才摘掉口罩,第一句是:“钱呢,带了吧?”

何唯冷笑。

“真相呢?我得先看值不值?”

“五万块不多,要不是我最近手头紧……”

何唯平静道:“我说过了,先听真相,五万就不是钱了么?”

那人像是没想到她还挺能讲条件,挠了挠头,“我只知道那个人姓胡,跟我接触的是他手下,先给定金,让我在姓周的车上做手脚。”

何唯皱眉:“说具体点,什么手脚?见过的,体貌特征,打过电话的,声音特点,你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我就当你是真凶。”

接下来,这个叫张武的男人说出前因后果。

他因为失恋情绪低落,被朋友拉去打牌散心,不想沉迷其中。事发前一段时间手气不顺,输了不少,熟人中没处可借,牌桌上认识的一个人给他一张名片,是个财务公司。这种所谓公司他听说过,不敢轻易招惹,但还是抱着几分侥幸打过去咨询,借钱利息不低,见他犹豫,那边说正好手头有个单子。

如果他能做,一口价三十万。

只需要弄坏个刹车油管。

他当然知道这事的利害,要出人命的,几经犹豫,还是铤而走险,毕竟还不了债也是要出人命的。先拿了定金,“事成”后对方付了余款,并让他出去躲个一年半载。他去了外地,每天足不出户,打游戏度日。

直到有一天,半夜有人撬门,开始以为是毛贼,交上手后发现不对,他反应过来,这是要灭口。拼尽全力逃出来,财物都没来得及带走,很快又发现有人跟踪,他穷途末路,抱着要死也抓个垫背的心态拼了,对方招架不住,老实交代自己只是个私家侦探,有人要找他。

何唯边听边分析,如果是周熠在别处的仇家,不一定非要在瑞和停车场下手,分明是嫁祸。而这人分明是被设了局。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男人伸手,她往旁一躲,“我建议你去自首,那次车祸虽然严重,好在没出人命,主动认罪还可以争取从轻。”

“那就不用你操心,知道你老子是清白的不就够了。”男人一把夺过钱袋,扯开抽带低头看,生怕少了他的。

何唯厌恶地皱了下眉,带了烟头就要走。

那人忽然说了句:“等等,好像少了点。”

何唯转身的同时,意识到不对,那人两步上前,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尖锋利,明晃晃地指向她。

何唯心中大骇,尽量镇定道:“五万一分不少。”

对方嘿嘿一笑,“我是说,五万少了点,把你身上首饰都拿出来。”

何唯淡定道:“我没戴首饰的习惯。”

“是吗,那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只是个不值钱的东西。”

对方狞笑,“别糊弄人了,拿出来。”

他一改刚才的谨小慎微,眼神变得直白,还多了几分下流,“你不主动交出来,我就要搜身了,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何唯忍住恶心,左手往下拉外套拉链,右手往里探,那人盯着她的手,目光专注而贪婪,她低声喊了句,“烟头,上。”

烟头猛然往前蹿去,栓绳环套一挣即开,那人下意识后躲,何唯右手拿出来,手中握一个小瓶,按下的同时,喷出一道强力烟雾,情急之下有点偏,但男人还是惨叫一声,匕首也差一点就脱手。

烟头抓住机会,一口咬住他的小腿,男人刚骂咧“臭婊~子”,又哎呦一声,大骂“小畜生”,手中匕首往下扎去。

何唯怕烟头受伤,冲他后腰就是一脚。

男人被踹了一个趔趄,何唯又踢出一脚,想要踹掉匕首,想象与现实果然有差距,这回人家有防备,躲过了。男人只伤了右眼,慌乱过后也镇定下来,一手死死攥着钱袋,一手挥舞匕首,招招狠毒。

烟头一次次跳跃,咬住钱袋又被他挣脱。

何唯见势,喊了声:“烟头,撤。”

她拔腿就跑,烟头放弃对钱袋的执着,默契地跟上。

何唯几个月来每天跑五千米,腿力矫健,自信能以冲刺速度跑回停车处,可她没跑上十米就戛然而止,烟头也汪汪大叫,叫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也更加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