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没说话。

他想起搜房间时,在卧室床头发现的一幅油画。尺寸不大,画面一片深深浅浅的蓝,像是大海。想起何唯说过,最喜欢的两个颜色,其中一个就是蓝。

他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

他问:“他是画油画的?”

“是。”

周熠想起什么,“七年前,在大门口的……”

田云岚接过,“是他。”

“他很有天分,但是风格太超前,在当时不被认可,人又清高,不肯屈从现实。我偷偷帮他联系工作机会,却伤了他的自尊,再加上其他因素,矛盾越来越深,又一次争吵后,他就走了。”

“这一走,再没有音讯,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因为他喜欢的歌手,二十七岁就吞枪自杀,他说过如果到了二十七岁还没个像样作品,不如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死掉……直到十几年后他忽然出现,就是你撞见那次,他说不画了,改作画商,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让我跟他走。”

“他还说,我可以带上女儿,他会视如己出……”田云岚失笑,“当年他离开后,阴差阳错下,我才知道有了小唯。”

真的是阴差阳错。家里除了弟弟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当然知道也会反对,父母更喜欢何天奎这种青年才俊,并极力撮合。她失恋后状态很差,何天奎始终陪在身边,有些事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她当时抱着一种复杂心思,有悲伤,有报复,或者也有感动。事后何天奎说会对她负责,对她好一辈子。她看着床单上的血迹一脸茫然。隔日偷偷去医院,得知已有一个小生命在悄然生长,而且有流产先兆。

她在医院卫生间痛哭一场。几乎没经过思考,就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但她也知道困难重重,父母这一关,孩子父亲不知所踪,她大学还没毕业……她在卫生间里躲了仿佛有半生之久,直到手机响,是何天奎。

一念之差,就是二十年的弥天大谎。

当然,这一切,不需要对任何人说。

田云岚继续道:“我花了十几年心血,提升自己经营家庭,给女儿最好的环境,怎么可能为了他的心血来潮就结束这一切。而且我也明白了,他是那种只适合恋爱,不适合婚姻的男人。重要的是,他对小唯也不会是个好榜样。”

“我当时很害怕会失去这一切,所以做了那样的蠢事。”

“对不起。”

周熠听到这一句道歉时,他有些失神。

因为他撞见她的旧情人上门,她拿出一笔封口费,他表示不会多嘴,可她说,只有你收下它我才会安心。他坚决不收。推搡间,何天奎推门进来。

那张银行卡掉在地上,然后,她又使出另一招,扯开睡袍……何天奎当场黑了脸,他明明没有亏心事,却涨红了脸。

这两人,给他上了一节关于“人心人性”的课。在他还是一张白纸时。

他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都过去了。”

田云岚用手捂住脸,摇头。“不,没有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31

第67章 水落石出

周熠回去时,已是后半夜。家里依然留一盏灯,给人无限的暖意。

他进门后,先帮烟头洗澡,给它吹干长毛,然后自己冲了澡,躺在自己的床垫上,却睡不着。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他起身,上楼,房门一推即开。

床上的人传来绵长呼吸,睡得还不错。他走过去,站在床边,看她的睡颜。

月光下,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原来一切不可思议都有合理缘由。明知道会吵醒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关节轻抚她面颊。

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触感。

她果然醒了,闭着眼,抓住他的手,带着睡意问:“你才回来?”

“嗯。”

她睁开眼,与他对视,黑暗不能阻挡情意绵绵的交流。

她带了一丝扭捏说:“我明天上午有课。”

他愣了下,反应过来,笑:“不纯洁了吧?我就来看看你。”

她哼一声。

“你睡吧,我下去了。”

手指被她勾住,“不许走。”

她往里让了让,他说:“我在这影响你休息。”

她撒娇,“你把我吵醒就走了,我会想你想得睡不着。”

他轻笑,这的确是个难题。他刚才就是想她想得睡不着。于是掀了被子,躺上去,她刚刚睡过的地方,很温暖。

她嫌弃:“你身上好凉。”又问:“要我温暖你吗?”

他说:“还是别了吧,一饱暖我就该思那什么了。”

她笑,打了个哈欠。

他拍拍她的腰间:“睡吧,宝贝儿。”

***

何唯很快再次睡着,周熠闭上眼,回忆着今晚后来的对话。

田云岚提出,“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小唯。”

他问:“你打算一直瞒着她?”

“能瞒多久是多久,她应该也不想知道生父是谁。”

周熠想,这个倒是跟他一样。

他也是对周长宁感情更深,哪怕只是相处三年,像样的记忆都没几桩。而另一个人,差不多也是三年,却是懂事后,拥有的记忆更多些。

后来他想明白,孩子对于父亲,不仅是亲情的归属,还有一种认同感。

只是,对另一个人就有些残忍。

他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按理说,对瘾君子绝不会有好感,可对这一位却恨不起来,能感受到他那种因自身冲突而产生的痛苦与挣扎。

而他自己也经历过漫长的躁动不安,如今总算是获得宁静。

田云岚说:“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

“我是个俗气的人,只是有个过得去的皮囊。小唯的性格,才华,灵气,大部分继承自她的父亲。正因如此,我一直很警惕,我知道这一切的另一面是什么。是容易走极端,容易感到虚无,是危险。”

“所以,何天奎对女儿的爱是给予更多自由。而我,最初是限制,后来是积极引导,希望她保留天性的同时,更圆融,更豁达,更容易幸福。”

“所以,当她得知身世真相后,虽然无法接受,但总算能承受。当然,也是因为有你在身边。”

“这时候让她知道,生父是个瘾君子,无疑是雪上加霜。”她顿一顿,“万一戒不掉……我不能让她暴露在危险中。”

她凄然一笑,“我是个自私的母亲。”

周熠感慨道:“我妈当初也能自私一点、强悍一点就好了。”

田云岚忽然说:“其实,他们父女已经见过了。”

“那次小唯求人办事,对方有意刁难,让她鉴别一幅油画。那幅画就是出自他的画廊。本来是赝品,为此他还赔了不少钱,那批画也全部销毁,这一幅经过他的二次创作才得以留下。后来何天奎知道我们的事,匿名举报了画廊,还是那个买主帮忙作证,才躲过一劫。”

“至少,她见过了自己父亲的作品。”

***

尽管辞去了瑞和的职务,周熠依然是个忙人,忙着自己的小生意,瑞和的动向也要积极关注,几个买家里还剩一个半,锲而不舍地谈着。

如今还多一桩,起早做饭,送人上学。至于家务活,何唯也积极分担,做得好不好另说,但精神可嘉。

这天午后,周熠买了一堆小杂鱼,准备大干一场时,接到一通电话。

来自何天奎。

有事要谈,他说今天没空。

挂了电话后,周熠点了一支烟。

天气晴朗,地面被太阳晒热,烟头这个会享受的,正睡得四仰八叉。此情此景,时光仿佛都变慢了,周熠也在一边的秋千椅上坐了下来。

何唯回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

某人穿着浅蓝条纹衬衣牛仔裤,扎条黑色半身围裙,坐在秋千椅上,大长腿肆意舒展,戴着黄色胶皮手套的手里夹着烟,微仰着脸,接受阳光普照。偶尔把烟送到嘴边吸一口,眯着眼轻轻吐出烟雾。

他听到动静看过来,也没有什么表示,又抽一口,但吐烟时嘴角泄露了一点笑意。她觉得,那笑意是溢出来的,因为心里在笑。

长得帅就是没辙,连这么一副打扮,都透着一股子风流倜傥。抽烟这个不健康举动,于他,已经是行为艺术。

何唯掏出手机,角度都不用找,抓拍了一张。

完美。

她小跑着过去,双肩包里“啪嗒啪嗒”响。周熠挪开一点位置给她,她在他脸颊啄一下,又嫌弃:“一身鱼腥味。”

她挨着他坐下,“一身鱼腥味,都这么性感。我是不是病了?”

周熠掐了烟,伸手揽住她,手张开避免碰脏衣服,在她脸颊回吻。

然后皱眉:“一身泥巴味。”

何唯瞪眼,“哪有?”

“一身泥巴味,还是觉得香,我也病了。”

他说完自己笑了,刚才是风流倜傥,现在是颠倒众生。

何唯双手捂脸。

他问,“怎么了?”

“太阳刺眼。”

“那就回屋,别晒坏了。”周熠起身,伸了个懒腰,“继续干活。”

他顺便踢一脚烟头,烟头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

何唯也放下书包,去洗了手。周熠的电话又响,他让何唯帮着看一眼。何唯故意问,“万一是女人怎么办?”

“随你处置。”

何唯“切”一声,拿起手机,走过来时表情有点怪,“我妈。”

周熠内心吐槽,这两口子,能不能换个时间,知不知道他正给谁做鱼吃呢?

还是得接。

他看了何唯一眼,走到外面去接。

田云岚这两日过得诚惶诚恐,好在并没有不良反应。周熠说那就没事了。问起另一位的情况,她说去探视过了,那人情绪还算稳定,只是有点消沉。她买了一套画具送过去,希望他能重新捡起。

周熠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能治愈内心、对抗虚无的,唯有美。美食,美景,等等。如果能亲手创造出美,就更有意义。他说:“一个因为空虚无望而碰这个的人,的确需要一点具体的希望。”

周熠现在对烹饪也有一番领悟,这也是个创造“美”的过程。先煎后炖,鱼刺会变酥,鱼肉也更紧实。顺便煎几片五花肉,猪油炸出来,与花生油一起浸润着鱼肉。

何唯喊着“好香”,又嫌弃太油腻。

周熠说,“这个我吃,男人要多吃肉。”

何唯斜睨他,仿佛在说你吃的还少吗?

周熠还买了玉米面,像模像样地和面,准备贴一圈小饼子,他捏了个丑巴巴的,何唯看不下去,“这个我来,我最擅长。”

出自她手的饼子,同样大小,圆溜溜,中间厚边缘薄。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她对刚才那通电话很好奇,却忍着不问。

他也忍着不说,只说些别的,“我发现,味道能唤起久远的记忆。等你七老八十,某天吃鱼,还能想起今天这顿。”

何唯问:“为什么要唤起?你老得不能下厨了吗?”

“……只要你想吃,就是拄拐棍儿也得下。”

“我八十岁,也要做一个风姿绰约的老太太,你这么爱运动,肯定也是个健硕有型的大叔。”她吐舌头,“不对,是老爷爷。”

周熠想了想那画面,点头说:“行,说好了,你做艺术家,我做美食家。你的作品给所有人看,我的作品只给你一个人吃。”

***

鱼做得很成功,或者只要是自己做的,没有大瑕疵就是成功。成就感,满足感,也是味道的一部分。两人还喝了一点酒,饭后双双瘫在沙发上。

周熠坐着,脚搭在茶几上,何唯枕着他的腿躺着。他帮她揉了会儿肚子,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对待烟头一样,然而人和动物很多感受都是相通的,她觉得舒服又安心。

何唯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他不知道,他更觉得这是在对自己好。

她感慨了一句,“我不该再贪心了。”

她打扫房间时看到了那座雕塑,哈迪斯。周熠说是他“顺来”的。就算不顺走,那里也没有它的位置了。何唯想到大门口那一幕,穿白裙开陆巡的女人。

他们会结婚吧。在那之前,要先离婚。

她说:“我也有相册,好几本,因为这一场梦做了二十年。”

“但我最难过的时候,还有你。你那时候只有自己。”

她默默流泪,悄悄用他的衣摆擦拭。

周熠呆了呆,问:“你一直不愿意聊,是因为顾及我?”

“不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很难形容的感觉……好像是不说出来,就可以假装没发生,骗自己一切都没变。”

周熠轻轻叹息,这种情况下,什么话都是废话,只能轻拍她的背。她果然有所回应,蜷起腿,额头贴在他腹部,像胎儿在母体里的姿势,又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缩成一团的刺猬。他伸手揽住她的膝弯,也很想把她揣在胸口,不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

何唯吸了下鼻子说:“我都二十了,还是不能接受,你当时一定更难受吧?”

周熠回忆了下说:“还好,其实小也有小的好处,没那么多情绪。”

“怎么会?”何唯想起他那箱拆得零碎的玩具,那个早慧而又倔强的小男孩……她带着鼻音说:“我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抱抱你。”

“……现在抱也不迟。”

她果真坐起来,拥抱他,用尽全力。

***

第二天,周熠见了何天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