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令人意外,上次只字不提,这次开门见山。

周熠想了想,“真实。”

何天奎微微一笑,随即收起。

“明明心存芥蒂,还要装作没有,她能感觉出来。比起冷漠,欺骗更伤人。”

周熠听了,若有所思。

同时也意识到,上次何天奎见他时,仍带着心理障碍,言行都略生硬。这一次,显然有所突破,或者是改变策略,看那端坐的姿态,吹着茶水,小口抿着,似乎又掌握了主动权。

何天奎不需要回应,不紧不慢继续:“二十年的亲情,当然不能轻易抹杀。但在这半年里,小唯的一些做法,着实令我失望。”

他看向周熠:“因为她选择了你。”

“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封匿名信,她为了保住你,跟我谈条件。她还趁我昏迷期间,拦截了私家侦探的消息。明知道你们的关系近乎丑闻,一旦传出去,对瑞和,对这个家,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就是你的出现,让我的女儿跟我离心离德。二十年的亲情,抵不过所谓的爱情。”

周熠皱了下眉,什么叫“所谓的爱情”?

不过,虽然听了何唯说出收到匿名信的时间,他似有所悟,但听到确凿消息,还是心中震动。

何天奎继续:“从小到大,我对她没有过任何要求,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她却用任性妄为来回报我,不仅辜负了我,也辜负了她自己。”

周熠接过:“她的确是任性。”

他顿了顿说:“所以才会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孤身赴险。”

“那个保安,根本不是我遇到的,是何唯雇人找他,那人打电话约她见面,还要一笔钱,约在荒郊野外,她就这么傻傻地带钱赴约。”

果然见何天奎表情一滞。

“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就中了别人的圈套。那个姓张的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何天奎眉心拧紧。

周熠讥讽一笑,“当初我拿到停车场监控录像,给你看时,你明知道被人栽赃,却无力自证清白,也未极力辩解。为什么?”

“因为就算这件事你是清白的,其他的事也是洗不清,我列举出来的那些罪状,至少有一件是真的。所以为了顾全大局,你还是忍痛割肉,息事宁人。”

“为了瑞和你是能屈能伸,究竟会不会为了它杀人,连你妻子都怀疑,只有一个人相信你不会,或者说,相信你还有几分做人的底线。我可以告诉你,她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做过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我能理解你说’二十年亲情抵不过所谓爱情‘时的那种心情,不平衡,其实我也不平衡。”

他想到两人从湖畔到他住处,从情不自禁到意乱情迷,接了一通电话,她就果断抛弃他,他那时的郁闷。坐在车子里,眼前掠过无数想法,各种荒诞念头,比如冲进医院把人掐死,看你还怎么选,根本不用选。

“在我看来,你这样虚伪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可是她心里有杆秤,就像她说的,她是独立的,有自己立场,自己情感,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2

第69章 以眼还眼

何天奎沉默许久,然后端起茶杯。

他喝了一口,缓缓继续:“我对瑞和是有执念。”

“小时候,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经常数日见不到人,母亲说他在做一件大事,了不起的事,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帮他。”

“后来我长大了,瑞和也稳定发展,家里条件也更好,可对我来说,更盼望的是一家人可以过正常日子,谁知道,父亲人回来了,心却留在外头。我母亲那么坚强的人,再苦再累都没掉过一滴泪,可是为这个……”

他叹一口气。

周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悄然涌起。

何天奎继续:“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是我的榜样,瑞和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我从初中起,假期就在车间度过。那时候条件有限,很苦,但是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一颗心是滚烫的。我深受触动。后来开始接触管理,我下决心,把瑞和建成国内最强的民营钢企。”

“我早就有这个觉悟,做一个成功的人,不做所谓的好人。但也会把真心留给一两个人。”他随即轻笑,带了些自嘲。

“当初你寄来那些照片,我让人查了那个男人,只查到他名下生意。后来知道被欺骗了二十年,恨不得杀了那个男的,可是我依然没有彻查。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我不想知道。”

“因为一旦了解,就会留在心里,从影子变成实体。从心存芥蒂到根深蒂固。那种恨会变成毒素,在身体里日积月累,经久不息。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何天奎看向房间四周,“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约在这里吗?”

“你走进这个院子时,有什么感觉?”

“你本来有机会生活在这里。我父亲,他曾经打算娶你母亲。他想给深爱的女人一个名分,可我受不了他把流言蜚语变成确凿的丑闻……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婚,将来百年之后,我不会善待你们母子。”

何天奎说着的同时,看着周熠。

看他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情绪。

“后来父亲就退而求其次,至少带你们母子搬出大宅,刚好瑞和那时建了第一批房子,这里风景宜人,适合休养。可惜,他的病情忽然恶化。”

“周熠,你恨我毁了你的家,可你母亲、甚至也包括你,又何尝不是毁了我的家?”

“你出生后,我母亲去医院探望,回来就病了一场。在我追问下,她翻出一张老照片,我父亲的百日照……你的百日照,被我父亲藏在书里,时常拿起来摩挲。我发现后偷出来撕掉,扔了。父亲就时常对着那本书发呆。”

“如果周叔叔能早点带你们走,眼不见为净,或许我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所以我下决心,一定要让你们离开。可我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对父亲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想把你们推远,你们却越来越近,搬进我的家。父亲带你去钓鱼,放风筝,做一些从来没有陪我做过的事,和我的关系日益疏远,我连父亲都要失去了。”

何天奎说得情绪激动,去拿茶杯,早就空了,拿起茶壶,也空了。

他的秘书就在外面,一招手即可,可他没有。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继续道:“父亲葬礼那天,你母亲跑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原来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导致车祸的这封信的存在。”

“我说,你还是尽快收拾一下。”

***

何天奎的记忆飘远,回到那个阴沉的日子。

他正值青年,不休不眠操办丧事,悲恸化作无穷力量。

那个比他没大多少的女人面色苍白,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宛如一缕幽魂。她反应过来后,呢喃道:“你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小熠。”

“我答应照顾他,不包括你。”

虞茜垂泪,“但凡有其他去处,我们当初也不会搬来这里……”

何天奎打断,“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儿子离开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要么签一份股份转让协议。”

“如果签了协议,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环境好,适合休养。周熠留在何家,以我父亲义子的身份,我会供养他到成年。我的意思很明确,不在乎小钱,只是无法容忍何家事业落到外姓人手里。”

“你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如果继续恶化,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话,监护权,投票权,都是问题。”

这一句,威胁意味明显。

虞茜垂眸片刻,抬起泪眼:“天奎,记住你刚才的话,无论从哪一层关系,小熠他都是你的兄弟,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为数不多的亲人。”

虞茜考虑一晚,留下一份签字的协议书。她没收拾东西、等着住进那套为她打造的别墅,而是选择了另一种离开……

确认了她的死讯后,何天奎也呆住,回房拿起那份协议,揉成团。

***

如今,何天奎从抽屉拿出一份协议,推到周熠面前。

依然可见皱痕。

“你不是想知道这10%是如何转让给我的吗?”

周熠盯着那协议,只觉得青筋暴起,血液沸腾,下一秒,他像头豹子般冲过来,揪起何天奎衣领,咬牙道:“是你逼死了她。”

“她有再多的错,一码归一码,如果不是因为病到不能自理,也不会赖到你家。她的罪,我可以替她还。可是你不该做绝。”

何天奎看他表情,别说动手,杀人的心都有。

可他明显也在克制,僵持数秒后,只是用力一推。

力道太大,何天奎连人带椅子摔倒,他为了不让头着地,用手支撑。

下一秒,一直关注屋内情况的秘书冲进来,扶起自家老板,看向周熠,有怒气又不好发作,只是低声问:“要报……叫人来吗?”

何天奎摆摆手,“你出去。”

秘书哪里肯。

何天奎命令,“你出去。这是我的家事。”

他坐好,整理下衣襟,“我的确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我以为,她是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

“别说了。”周熠开口,“你今天说这些,无非是想激怒我,我不会上当。”

何天奎看他,眼里跃动着意义不明的光。

“你知道我为了保住瑞和,做了多少过分的事。如果它真要被夺走,我倒宁愿是你,至少你也是个何家的人。”

周熠反唇相讥,“谁他妈稀罕当你们何家的人?”

何天奎正色道:“这不是稀罕不稀罕,这是血缘。是宿命。是你的责任。”

周熠端起自己的茶杯,早已冷,一口灌下去,凉意直冲肺腑,却也让人更冷静。忍下那些意气之争,口舌之快。

他平静道:“就算你不说这些,姓张的我也会料理。”

“因为他对何唯动了心思。”

“其他的,你用不着试探,我没兴趣跟你合作。还有,我手里的股份,不打算转让了。因为我要让瑞和实业第一大股东的名字,永远是个外姓人。”

他勾唇一笑,“不知道对你来说,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周熠说完就走。

路过假山,他忽然想起,妈妈很喜欢这种花,或者说喜欢它们绽放的时间——清晨,小喇叭上缀着晨露,有种朝气蓬勃的美。这种花随处可见,颜色也很俗气,但生命力顽强,甚至带有侵略性,稍不留神,能缠住一切。

最平凡的草木,也能诠释最质朴的道理,求生欲。

可是她却不懂。或者是懂了,却做不到。

这世间的病千万种,不是每一种都能找到良药。

***

天色阴沉,空气里有灰尘味道。

何唯坐在二楼书桌前,看着窗外。

周熠在打电话,来回走着,眉头紧锁,脸色也跟这天色一样阴沉。

何唯又往远处眺望了片刻,低头继续手里活计。她在雕刻一枚桃核,一整套工具一字排开。旁边还有一张素描稿,画的是一只貔貅。

晚饭时下起了雨,周熠没空下厨,叫的外卖,饭后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各自修炼。何唯的小貔貅到了收尾阶段,雨声如同白噪音,本来让人心静。可间或响起一声闷雷,无端的让人心烦。

何唯一不留神,锉刀落到手指上,顿时疼得吸气。

她收起工具,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下楼。

走到楼梯中间,脚步不由顿住。

周熠坐沙发上,腿上搁着笔记本,只开一盏落地灯,照亮一隅,映出他的侧脸,嘴角紧抿,有一点狠色。

那是他的另一面。

何唯去厨房鼓捣一会儿,手捧杯子走过来。周熠合上笔记本,看过来时脸色柔和,拉她坐到自己腿上。

明明有座位,可他喜欢这样,她也喜欢。

周熠一眼看出杯子很特别。

矮矮胖胖的瓷杯,黑色背景上有一只白猫的轮廓,还是个胖猫,一只后爪着地,两只前爪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抓什么,长长的猫尾则化作手柄。

嗯?怎么缺了个爪子?

她嗯哼:“因为你是个三脚猫啊。”

他把杯子转过去,另一面是一条胖鱼,同样是白色。

她问:“好玩吗?”

他点头。

“我做的。做了两个。”

她起身去拿自己的,马尾在身后轻盈甩动,身上是件宽松T恤,背后也是一只猫。她的杯子是白底黑图,也是一猫一鱼,也是个三脚猫。

周熠说:“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她嗔怪,“什么耗子,好恶心。”

她把两只杯子相对摆好,两只猫头对头。另一边,两条小鱼嘴对嘴,像是要亲上。他想到一个说法,杯子,一辈子。还是一个女同学告诉他的。

杯中液体轻轻荡漾,浅黄中隐隐渗透一抹浅绿。

他问:“这是什么茶?”

“代茶饮,有荷叶,可以去火。”

周熠笑:“我有火吗?”

“也可以去暑热。”

“我的确很热。”

他看她的眼神更热,她让他尝尝看。

周熠说:“你先喝。”

何唯捧起自己杯子喝了一口,还没等咽下去,唇上一热,他吻了上来,撬开唇齿,勾走津液……周熠放开她,点点头,“不错,甜丝丝。”

何唯嘴唇红润,脸上也飞起红晕:“……流氓。”

某人像是得到嘉奖,得意地笑。

何唯歪头问:“你知道什么是秋香色吗?”

周熠答:“我不知道,但有个人肯定知道。”

“谁?”

“唐伯虎。”

“……”

何唯指着杯子说,“秋香色差不多就是这个颜色。”

周熠单手托腮,专注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什么是荷香色。”

“哪有这个颜色?”

周熠只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