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不理烟头,他翻身下床,从包里翻出那只小刺猬。不由摇头,它比你差远了,没你好看。但还是亲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放回去,跟那只小猪继续在包里耳鬓厮磨。

他又拿出一样事物。是一个手串。桃核雕刻而成。

何唯说这些桃核来自某个博物馆,还是她不小心闯祸被罚去打扫院子时捡到的。那里的桃树吸收日月精华与国宝祥瑞之气,硕果累累,师兄们都偷吃不过来,有些落到地上,自然风干,被雪覆盖,果核完好如初,被她发现也是一种缘分。

桃核质地硬,有油性,适合雕刻,个头偏小,适合做手串。

她说:“我没事儿时就刻一颗,可以磨练心性,最近刚完工,给你戴着玩。”

他知道,她是故意说得轻松。

虽然他只认出一个是鱼,其他几个都是怪模怪样,但刀工细腻,栩栩如生,任他这种外行也知道下了功夫。

此时他对着灯细看,忽然想到什么。

他拿起手机,搜索“上古神兽”。辨认出一二,有貔貅,麒麟……造型纹路并不繁复,力求简洁却抓住神韵,原本凶悍的面目,多出几分憨态和萌感。每一颗都浑圆而质朴,像一只只小拳头,用红绳穿结。拳拳的心意,浓浓的爱意。

她的确是有天分,理应去学习,去打磨,有朝一日绽放光芒。

他看向窗外,夜色浓稠,仿佛比家乡的更深更暗一些。

这时候,她也快出发了吧。

***

同一时间,何唯也躺在公主床上,看着手机里一张照片。

某人扎条围裙坐在秋千椅上,悠闲地抽着烟,右下角还有酣睡的烟头乱入。比起他那张经得起强光考验的脸,她更喜欢的是他放松的神态,身体自然舒展,微眯眼睛,享受阳光的样子。

他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只是,又要回去。

何唯收起手机,思念之余,还有些不安。她不禁怀疑自己的“懂事”是不是不合时宜?也许她应该撒娇示弱留下他才对。可她也知道,爱上一只雄鹰,不能指望像天鹅一样终日耳鬓厮磨。

她的不安,不全是因为周熠。

回来几天了,老爸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工作需要早出晚归,竟然没和她打过照面,只是通过几次电话,言简意赅,没一句废话。

而妈妈就更奇怪,也忙得见不到面。

对于她要出国留学,妈妈当然赞同,在电话里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她敏感地觉得,那个“如释重负”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跟老爸起码通话正常,跟老妈电话都不畅通。

今天她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打去办公室,秘书说田总监两三天没上班了,请了事假。她忽然想到,也许妈妈是跟那个人在一起。虽然她现在还没准备好面对自己的生父,但也不能带着谜团走。

次日上午,何唯去了趟公寓。

那次田云岚找上门,没能说服女儿跟自己回去,但留了一串钥匙。

从客厅和卧室的整洁程度来看,似乎一两天内主人都没回来过。她又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觉出哪里不对。

桌上太乱了,不像是妈妈的风格,做财务的人心思细,再忙都要井然有序。妈妈常说,书桌的整洁程度反应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何唯走了过去,随手帮整理一下,然后看到一份宣传册。

封面上,赫然写着“肿瘤医院”字样。

上次见妈妈时,她就消瘦许多,以为是最近家庭变故所致。如今联想起种种迹象,何唯一下瘫坐到椅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28

第80章 风再起时

何唯很快见到妈妈,在本地最权威的医院。

肿瘤科病房,田云岚正躺着休息,对女儿的到来颇为意外,随后淡淡笑了下,因为没化妆,脸色苍白,病容明显。

何唯的泪水瞬间涌出,问:“您打算瞒我多久?”

田云岚说:“告诉你,也只是多一个人担心。”

何唯哭出来:“那也多一份力量啊。”

乳腺肿瘤,初步诊断为良性。但也要经过术后病理检查才能最终确定。

田云岚想过保守治疗,看过中医,按中医说法,病因是“七情所伤,所愿不遂。”很符合她的情况。医生开了药,她也遵医嘱服用,但疗程长,这期间拍了片子,结节又长了些。西医建议尽快手术,早一点定性。

作为女性,要做这样的决定,的确是有点难。何况是田云岚这种完美主义者,连眼角出现一条细纹都如临大敌,更无法接受身体上明显的缺憾。

自去年年底,何天奎病倒,母女之间产生隔阂,又随着身世被披露,隔阂加深。但终究是母女连心,如今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密无间。

何唯问:“妈妈,你怕吗?”

田云岚迟疑了下,点头,“很怕。最近经常梦见你外公外婆,然后就胡思乱想,也许是……”要和他们会合了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都是反的。”何唯抱住妈妈,“现在不要怕了,我会保护你。”

田云岚感动之余,委屈也冒头,独自撑着的确是很辛苦。

母女之间说着体己话儿,自然绕不开一个人。

田云岚问女儿:“真的很爱他吗?”

何唯点头,眼角眉梢都是爱意。

“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何唯重重点头。

田云岚感慨:“这样也好,人这一生看似很长,长到让人三心二意,但其实也很短,短到只够爱一个人。”

“周熠他看起来像浪子,但不是。跟那个人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话题引到此,她留意女儿神色。

何唯睫毛忽闪,显然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搭腔。

田云岚心里叹息。

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妈妈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他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如果知道,他也许就不会走。这段时间她经常想这个,卓然也许会是个不错的父亲,天马行空的那种,跟孩子一块疯一起追逐艺术梦……

何唯摇头,“我不怨,反倒是很感激,因为他给了我一半生命。”

田云岚知道在女儿心里,爱是有排序的。现在排第一的或许是周熠,然后是父母,如果只认一个父亲,无疑是何天奎。眼下,父女间的坚冰尚未融化,只提供了基因的生父根本排不上队。她觉得这也不错,那个人现在也的确没法面对。

她最近没去探视,因为会被他发现异样。但她一直跟机构保持联络,知道他的进展,也听说周熠去过,不知聊了什么,但显然对他产生了积极影响。

周熠这个人,或许还存有疑点,但也算是值得托付。她不能再自以为是地决定任何人的命运了。

***

何天奎也知道了田云岚的病情。

倒不是何唯说的,而是出国日期到了,何唯却提出延期。他知道没法强求,就像当初何唯不曾抛下昏迷的他,她也不可能离开即将手术的妈妈。

他只能搬出周熠,“他知道了恐怕会反对。”

何唯说:“那就不要告诉他,免得他分心。”

何天奎叹气。

情之一字。

他在经历了命运的嘲弄后,连听说即将拥有另一个孩子,见到了B超照片,他也只是短暂地激动了一下,过后就是茫然,甚至觉得荒唐。

***

回到黑水市。

周熠没等到罗毅,却等来他出车祸的消息。

罗毅从西南赶回来,途中与一辆违章驾驶的货车相撞,头部受伤,仍在昏迷中。周熠却觉得可疑,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事?

但是老豁的能量未必那么大。罗毅毕竟不像他,身边是有队友的。除非警方内部有鬼,所谓黑警。也许是西南那边的,被毒贩收买,趁他来东北时下手。

周熠被自己这一想象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隐秘身份,长期以来只有两个人知道,罗毅以及他的上司。但是一年多前,那位刚退休的上司就因病去世。一旦罗毅再有个不测,他将成为断了线的风筝,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是罗毅的现任上司。

听声音四十多岁,中气十足,带一点官腔。叫他“小周”,简单介绍了罗毅的情况后,说:“小罗跟我说过你的事。你那边现在怎么个情况?”

周熠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任。

他当即挂了电话,拔出手机卡。

他冷静了一下,也许自己太敏感。一回到这里就如临深渊,草木皆兵,看什么都是假丑恶。何唯白亲过他的眼睛了。

他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然后去找老四,让他弄张新卡,以作备用,让他再通知玫瑰一声。

老四说:“这个玫瑰人如其名,带刺儿,据说跟客人那啥时都不肯亲嘴儿,倒是肯买你的账,最近正积极为你奔忙呢。”

他带了些猥琐,“果然小白脸到哪都吃得开啊。”

周熠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想提他跟玫瑰的交易。

***

老豁迟迟不见音信,周熠有耐心等,罗毅出事,也勉强能忍。听说何唯还在国内,周熠是彻底爆发了。

他只是按捺不住思念和不安,拨了个电话。结果,通了。

何唯解释:“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我会小心的,我爸也安排了保镖……”

他忍住怒火,“那你应该跟我说一声。”

“对不起,我怕让你分心。”

他想说现在才让我更分心,但总算忍住,吵架无济于事。

挂了电话后,周熠狠狠踹墙,踹了三下才停住。

他生气,气何唯自作主张。气何天奎,敷衍了事。气田云岚,病得不是时候。

转念一想,人一家三口本来和和美美,是他回来后搅得天翻地覆。如果说两个大人是罪有应得,何唯呢……她比他更无辜。

这样一来,他又从怨怼转为自责。

他知道这样不好,对自己说,“冷静,冷静。”

可事关她的安危,他就无法冷静。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她身边。可是罪魁祸首却在这一边……

他放眼看周围,想找一处美好事物,能让人平静下来,可是他见过的所有美好都与她有关,没有她在,一切都面目可憎……

最后还是摸着手腕上的桃核手串,一颗一颗,闭上眼,想象着她一刀一锉时的专注,躁动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

田云岚的手术很顺利。只等着进一步检查结果。切片病理化验,需要十天左右。

手术时,何天奎也来了,带了鲜花,她喜欢的类型。

也许只是做给外人看,但田云岚很惊喜。何唯也是一样。她感觉得到,妈妈对爸爸是有爱的。至于程度,比她曾经以为的要少,比她后来以为的要多。

至于爸爸这边是否还有爱,她却看不透。他本来就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人,真实情绪流露只限于家人面前,如今,他也戴上了面具。

何天奎的另一来意,是催促何唯出国。

他说:“这边有我。”

见何唯不做声,何天奎皱了下眉,“医生也说了应该没问题。真有问题,你留在这也帮不上忙。”他使出杀手锏,“想想周熠,你在国内一天,他就不安心。”

何唯咬下唇,说:“那我走,我听您的。”

何天奎没走电梯,何唯送他下楼,昔日无话不谈的父女二人,一前一后,一言不发,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

下了一层后,他说:“回去吧。”

何唯像是没听见,还跟着。

又下了一层,他回头,只见她表情倔强,嘴角紧抿,眼里有泪花闪烁。

他叹息一声,伸开手臂。何唯扑到他怀里,立即呜咽,仿佛几个月来的委屈瞬间奔涌而出。他轻拍她后背,说:“不哭了。”

何唯哽咽道:“爸,我很想你。”

何天奎心里说,爸爸也想你。

比起那枚抽象的胚胎,二十年的点滴历历在目。人,终究是骗不了自己。

何唯哭了个痛快,才意识到不好意思。

何天奎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她接过擦脸。

他注意到她右手腕戴了条链子,是那条钻石手链。

***

何天奎离开医院,还是回公司。最近事务繁重,他大多时候都是眉头紧锁。此刻却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微笑。

司机老李从后视镜瞥了一眼,怀疑自己看错,又看了一眼。

何天奎浑然不觉被偷窥。说起来,还是小唯迈开第一步,想想她刚才倔强的表情。真是个执着的孩子。这一点,还真像他。

即便不是他的唯一,她也始终是他的孩子。

像是迎合他心中所想,手机响了,他拿起,屏幕上显示“孟教授”。

他接听,语气轻松地问:“这两天怎么样?”

那天只说了一句,他立即拧眉,对老李说:“去医院。”

孟教授怀孕后停止一切高强度运动,但仍坚持每天慢跑,今天晨跑后冲澡时,地面湿滑,虽然稳住下盘没摔倒,但这会儿觉出不适,且见红……医生检查后称动了胎气,需要卧床静养,留院观察。

何天奎回去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有休息室,这几日他就在这里凑合。虽然今日份的工作还没处理完,但他还是决定洗漱休息,明天早起继续。

他躺到床上,调整呼吸,刚迷糊入睡,手机又响。

是个生产负责人,这个时间段打来,让人预感不妙,何天奎立即接听,对方语气焦急,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但何天奎听明白了,他沉声问:“打120了吗?”

“已经来不及了,您要不要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