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或光滑或粗糙或柔软或硬质的材料,是她的人生中的每一道坎坷。

背叛她的孔雀曾像粗糙的纹理磨破她,而不离不弃的宋宋就是始终保护她的光滑内衬。

伤透了她心的父亲若像划破皮肤的硬质棱角,那么几十年如一日抚养她成人的母亲便是柔软温暖的襁褓。

而顾成殊,他则和全世界铺天盖地来袭的冰雪一样,带给她最美丽最纯净的颜色,也带给她最寒冷最难耐的感受。

这就是她的人生。她无法掌控的,只能迎接它、承受它的命运。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个雪夜之中,仰望着天空倾泻而下的风雪,仰望着深邃而难以触摸的墨蓝夜空,也仰望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仰望着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一朵雪花都是她杂乱无序的灵感,在这暗夜之中不成章法地坠落。

是她散落在各处的零星设计,令人惊叹的,却也令人叹息的,不成系统的设计人生。

美丽,精巧,每一朵都令人眼前一亮,却永远没有薇拉那种暴风骤雨式的攫人力度,没有冲击式的爆发力。

那么,最终她的道路在哪里呢?她该如何走这条路,走出一条前人从不曾走过、后人也永远无法复制的道路呢?

这世间只有一个薇拉,但也只有一个叶深深。

和她一样出色的设计师里,没有人像她一样曲折地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曾体验过摆地摊、开网店的艰难人生。所以,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叶深深。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产生一样的灵感、画下同样的图纸、创造出同样的设计。

所以,即使表面上不成系统,可内里,却全都是属于她的。地球上70亿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迸发的灵感。

在那开满睡莲的荷塘边,努曼先生曾说,每一片叶子和每一片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是毫不相干而独立的,但最终它们其实都扎根于同一片水域之中,从同样的根基上生长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隐藏在水下创造这些花与叶子的伟大造物主。不曾露面,却始终自如地掌控着你手中诞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气韵与风格,只要你没有变,那么,你所创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灭,无人可侵犯。

“深深,你已经是顶尖的设计师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内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将它挖掘出来,并掌控自如,你将来所能到达的境界,将令我都为你仰望赞叹。”

那时努曼先生所说的一切,她懵懵懂懂,并未领悟。

而在这一刻,她看着所有一模一样却又绝不相同的雪花,终于明白了他对自己所说的话。

就像所有迥异的花叶都从同样的荷塘生长,呈现出不同的炫目花朵叶片。

就像所有的雪花都自同样的天空坠落,每一片的构造都各不相同,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结晶。

就像她所有的设计,不同的线条与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廓形与不同的细节。然而,与国外讲求的系统性一致的,她拥有着中国人所说的气韵。贯穿于她长远的一生,流通于她所有的作品,构造出整个属于她的世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与世界上其他所有人迥异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拥有的世界。

这是她的风格,在不动声色的点与线之下,涌动着她血脉里积淀的二十多年人生。

这是她的道路,在似乎无序的各系列设计中,潜藏着别人隐约可以窥见的,她一路走来的艰辛。

她看见了自己未来要走的每一步。

在这个寒夜,失去了顾成殊之后,她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任由积雪覆盖自己全身,也任由自己呵出来的气息白雾渐渐变淡,任由意识逐渐模糊,任由身体从僵硬的颤抖到无知无觉的松弛。

第208章 创世者 2

在这一刻,她终于从长期控制了她的情绪、让她恐惧,让她惶惑,让她绝望如玻璃瓶内苍蝇的那些东西中挣脱。她击退了茫然不知前路的恐惧,扼杀了无所适从的惶惑,将围困自己的看不见的玻璃天花板击得粉碎。

即使没有了顾成殊,即使人生种种不如意,即使现实血肉模糊,但她依然带着满身的伤痛,爬过锋利的阻碍端口,进入了全新的,自己曾竭力碰撞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境界。

外界所有都不复存在,路微,郁霏,甚至薇拉,都已经不再是她所畏惧的对象。她知道她已经超越所有阻挡在自己面前的,曾经以为高不可攀、曾经击溃过自己自信心、曾经让她绝望死心的所有人。

她会成为顶级设计师,会走出一条别人从未走过的道路,会成为顾成殊所期望的,永恒之星。

因为她站在自己成长的家门口,站在这寒彻骨髓的风雪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

摆脱了艾戈的魔爪,跑到国内想松一口气的沈暨,却发现局势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失踪?手机关机?联系不上?”沈暨简直都要疯了,“深深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任性啊?她现在可是Element.c的总裁了,居然说跑就跑啊?!”

顾成殊看看时间,说:“快到24小时了,我要去派出所报一下寻人,看看她是不是去哪个酒店,或是离开这边了。”

沈暨把行李一丢,赶紧跟着他出门去了。

到了派出所查询,却发现叶深深24小时内没有用过身份证,也就是说,没有买票离开,也没有入住哪家酒店。

无奈之下,顾成殊和沈暨又出了派出所,站在下雪的街道上,一时两人都沉默。

沈暨喃喃:“这么大的雪,深深现在会在哪里呢?她带了足够多的衣服吗?吃过了吗…”

顾成殊没说话,只看着面前不停坠落的雪花,抿紧下唇。

他们打的车到了,顾成殊开门坐了进去,示意沈暨先回去。

沈暨迟疑地看看周围的雪,拍着自己身上的雪,问顾成殊:“你不回酒店?去哪儿?”

车外从风雪间隙照进来的路灯光,照亮了顾成殊平静看着前方的面容:“深深的家。”

顾成殊到达的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下了车抬头向上看去,叶深深家的窗户明亮,里面点着灯。

顾成殊毫不犹豫,上楼敲了敲她家门,停了五秒钟,又敲了三下。

过了好一会,里面终于传来叶深深迟疑喑哑的声音,略带模糊滞涩:“谁?”

顾成殊一字一顿地说:“开门。”

叶深深呆了片刻,嗫嚅着,艰难地说:“顾先生,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顾成殊清楚无比,不容置疑地再度重复了那两个字:“开门。”

叶深深停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办法,用颤抖的手按下了门锁。

刚打开一条缝,顾成殊已经将门一把拉开,大步闯了进来。

他身上是半融的雪花,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寒意,但他的脸色比将融未融的雪更寒冷。

叶深深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畏惧和疼痛,眼睛一瞬间痛得灼热。

他将门一把带上,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门背后,俯头死死盯着她。

他厉声问:“结束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单方面宣告和我分手,然后躲在这里不敢见人,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红血丝,当中写满了愤恨与恐慌,让她一瞬间就看见了这不眠不休等待的二十四小时,他是怎么过来的。

叶深深胸口急剧起伏,连口中的话语也不成句,只虚弱地叫他:“成殊…”

没等她再说一个字,他已经低头吻住她微张的双唇,肆意而狂暴地亲吻了下去。

叶深深在震惊之下,下意识地推开顾成殊的肩膀,企图挣脱他的怀抱。然而他紧紧抓住她的右手按在了她的耳畔,用另一只手插入她的发间,托起她的头让自己亲吻得更加深入,对于她的挣扎丝毫不予理会。

叶深深的喉间发出无措的呜咽声,还未出口,便已经消失在两人的唇舌纠缠中。

外间的雪,里面的灯,全都消失在了他们的周身。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线,甚至连全身的感觉也只剩下肌体接触的那种奇异触感,难以抑制,无从脱身。

在眼前昏黑之中,叶深深紧闭上眼,全身颤抖着,身体灼热不已。

快要晕厥之时,大脑却似乎放大了所有感受,让她如同溺水的人一样,被这个吻拖拽着,一直一直往下沉去,直到最终没顶的一刻,放任自己全身脱力,所有意识消失在快感之中。

直到顾成殊终于放开了她,两人都是喘息凌乱,略带狼狈。

顾成殊抱紧她的身体,本想继续质问她,可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脸颊异样的红晕,再想着刚刚那灼热的触感,终究感觉到不对劲,俯头迟疑着贴了贴她的额头。

滚烫的体温,她在发高烧。

顾成殊皱眉将叶深深抱起,小心翼翼地拢在怀中,用自己的脸颊贴着怀中她的脸,勉强帮她冷却一下。

“我带你去医院。”

叶深深蜷缩在他怀中,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眼神迷茫地盯着他,连焦距都似乎对不准。

许久,她才闭了眼睛,虚弱地说:“顾先生,我们已经分手了…”

顾成殊听着她气若游丝地坚持着,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她按在沙发上,再来一场狂暴的亲吻来发泄自己的郁闷。

但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抿唇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叶深深想要挣扎,可虚弱的她气息急促,只能恍惚揪着顾成殊的衣袖,喃喃地叫了一声“顾先生”,便垂下了手,失去了意识。

低头看着高烧晕倒在自己怀中的叶深深,顾成殊只能叹了一口气,将虚脱的她往自己肩头再靠了靠,艰难地反手去开了门。

在出门时,他踩到了地上的一张纸。

迟疑了一下,顾成殊终于回头看向自己进门后便没有看过的屋子。

一室全都是凌乱散落的图纸,在尘埃与夜色中,一片片雪白的纸张,显得格外显眼刺目。

在他没来之前,她一直扑在尘埃之中,将自己投入淹没在这些设计图之中。

沈暨赶到医院时,叶深深已经在医院输液。

不过虽然她气息微弱,脸色也很苍白,但医生认为只是过度疲劳悲伤加上下雪天冻了太久,所以一时昏过去了。送过来时虽然发烧到近四十度,但现在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休息几天后,应该并无大碍。

顾成殊坐在病床前,静静凝视着昏迷中的叶深深。

沈暨走到他身边叫他时,他也只“嗯”了一声,并未回头,似乎片刻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叶深深的身上移开。

沈暨在他身旁坐下,问:“深深没事吧?”

“没事,待会儿就会醒了。”顾成殊说着,抬手轻轻理了理深深散落在枕畔的头发,免得她被发尾扎到。

沈暨看着他柔缓的动作,心里升起异样的感伤,因为,他从不知道顾成殊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对了沈暨,你看看这个。”顾成殊从包里拿出一叠设计图,递给沈暨,“从深深的家里找到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应该就在画这组设计图。”

沈暨的目光落在顾成殊手中的设计图上,只觉得心口微震,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推动,他不由得一把抓过顾成殊手中的设计图,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看着。

依然是叶深深代表性的绚烂线条和绮丽图形,但却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好看而存在。在这组设计中,她不假思索地摒弃了自己过往的虚华,不带丝毫留恋地捐华弃虚,唯有属于某个特定世界的共同辉光被结合在一起,才能闪烁出不同的光芒。

这是她的世界,原本斑驳繁杂万花迷眼的幻象,如今砍掉了所有横生蔓长的枝丫,只剩下一气呵成的气韵在整件服饰上流动——即使只是一个领口、一个袖子、一个裙摆的独特设计,也全部能以不可思议的气质联系在一起。

漫天散落的星辰,至此终于凝聚成贯穿长空的银河,寰宇初开的光芒,颖耀天际。

叶深深的世界,彻底构建补完。

沈暨的目光从手中的设计图缓缓移开,捏着设计图的手缓缓垂下,伫立在灯下,沉默许久。

怕惊动叶深深,顾成殊示意沈暨和他一起出了病房,然后才将他手中的设计图接过整理好,问:“你觉得如何?”

第209章 创世者 3

沈暨怔怔站着,想了许久许久,才低低地说:“之前,我去过阿代加海湾,当地出产一种坚实无比的树木,需要几代人才能培养成材。每一代的养树人,都会定期将树木新长出的分叉枝条削掉,只留下向上长的主枝。于是,我去树林中看到的,便是一棵棵高得不可思议的参天大树上,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他说到这里,又低下目光,凝视着叶深深那全新的设计图,声音也因为激动与敬畏,而有些微的嘶哑:“而现在,我仿佛又看到了满是节疤却依然竭尽全力向着云霄生长的那些树。不同的是,这些伤痕,是深深自己举起世间最锋利的利斧,削掉了自己的枝蔓,将所有一切纠葛、华美又浪费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删除,为的,只是保留自己无可取代的主干,长成巨树之中,最大的那一棵。”

“是,她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顾成殊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设计图,评价说:“气韵流动,轻灵优雅,我喜欢她现在的,这样一气贯通的风格。”

“是的,这是世间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仿制的作品。它们会永难磨灭,就算时间过去了千年万年,也依然是独特闪耀的,那一颗星辰。”沈暨声音略带颤抖,甚至因为激动而眼睛都发出了异样明亮的光芒,“深深现在,终于可以捕捉自己那些抽象而不可捉摸的意象,并且完美地创造再现出来。她已经不再是灵感型的设计师了,我想她应该已经突破了自己,足以掌控自己所要的一切,即使无中生有,也能创建出伟大的构想,令人敬畏!”

顾成殊低低地说:“所以,她会成为我们期望的,永恒闪耀的星辰。”

“或许,她已经是了。”沈暨望着病房内的叶深深,收紧了自己的十指,紧握成拳,“深深现在拿出来的,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组设计,而是一组理念的实体,一组风潮的凝固,足以主导一季风向。她会使得所有设计师纷纷靠拢,汇聚在她的身边,她会引领所有人专注研究并融汇这种风格,改变其他设计师,甚至改变整个设计界,改变全球的服饰发展方向!”

“是的,她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足以辉耀后人的世界。”顾成殊点了点头。而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为她创造一个足以容纳她这个辉煌世界的,拥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空间,让她可以不必浪费一丝灵感,也不必受到一寸拘束,将她心中想要的世界,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创造出来。

即使,这需要他驾驭这巨大的风暴,去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战,也在所不惜。

顾成殊转过身,隔着虚掩的门缝,看着病床上的叶深深。

这个创造出了如此宏大世界的女孩子,仿佛竭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虚弱沉浸在昏沉的梦境之中,难以醒来。

她是被他逼成这样的。如今她终于如他所愿,造就成了足以令这个世界惊叹的设计师,或者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设计师,她是一个可以自由营造所有匪夷所思光怪陆离世界的,伟大的创世者。

谁也不知道,这个静静沉睡的女孩子,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

顾成殊忽然低下头,微微笑了出来。

他说:“沈暨,你好好照顾深深。”

沈暨应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诧异地问:“你呢?”

“我要回顾家去。”顾成殊缓缓说道,“深深已经不需要我了。”

沈暨大为惊愕,看看昏沉的叶深深,又看看顾成殊,不敢置信地问:“你胡说什么!你不是经常说,要做深深背后的力量,让深深走上时尚巅峰吗?你不是说深深就是你的梦想和你的目标吗?”

“我是说过,但那是上一阶段的事情了。”顾成殊说道。

“无论哪一阶段,深深都需要你!”沈暨怕惊醒叶深深,努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他怒吼的语调,“成殊,别突然做这样不负责任的决定!深深没有了你会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现在,我非走不可。我在那边,还有事情。”顾成殊说着,态度坚决,神情冷硬,不曾为沈暨的话动摇半分。

“可当初你也是为了深深,离开顾家,来到她身边的!”

“是,可形势比人强,我现在需要回去。”

因为他无法容忍躲在暗处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发动对他们的阴谋。他可以顺利化解这一次自己与深深的危机,也可以有把握对付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但他不能坐视自己最亲的人一直针对自己最爱的人,再三纠缠。

他要替深深铲除前进道路上的所有荆棘,从根本上彻底解决所有阻碍,让她更快地前进,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任何无谓的地方。尤其是,在深深已经拥有这么深远的可能,足以开创一个自己的世纪之时。他绝不容许任何会让她分心、让她受影响的事情再发生。

所以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了叶深深最后一刻。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切。他知道别离是长久的,所以,他珍惜地将这一刻她的模样深刻铭记在自己的心头,直到永远不会被抹去。

在离开的时候,他对沈暨说了最后一句话:“深深醒来后,你只要告诉她一句话…她之前对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意见。”

叶深深从沉睡之中醒来,眼前是跳跃闪烁的晨光,在她的睫毛上如水波般动荡不定。

叶深深倦怠地抬起手,却不是捂住自己的眼睛,而是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双唇上,然后才虚弱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世界。

她还记得自己在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顾成殊亲吻她的感觉。

那令她难以承受的激狂拥吻,使本来就虚弱发烧的她陷入了昏迷。

然而现在,顾成殊在哪里呢?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雪白的病房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手轻轻地滑落,无力地跌在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