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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被惊得晕过去,那原本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方向疾速冲刷的激流中间有一个区域居然平静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有一个气泡,带着奇异的光芒,仔细看上去,中间竟有一个人。

就这样,水护着他一直到了平缓的地方后,才温柔地把那人卷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样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终于放任自己意识离开,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现在正在申请寝室开网,哇咔咔咔咔,幸福的明天就在眼前啦

五十七 风波

郑越一只手撑着头,闭目养神,指尖夹着根笔,笔尖悬着。

内侍匆匆进来,见主子似乎已经睡着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该进该退。

郑越却在他接近的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也没有睁眼,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什么事?”

“王爷,莫将军的加急战报。”

郑越眉间一跳:“呈上来!”为什么不是他亲自上的战报?出了什么事?

内侍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子急急忙忙地翻看战报,一开始紧皱的双眉逐渐放开,心里知道是好消息,谁知道忽然,郑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居然晃了一下,没有站稳。

内侍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爷,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偏偏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战报,像是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一条手臂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透过宽大的袖子仍然能看到他不停的颤抖,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能拿住那张薄薄的纸。

内侍察言观色,忽然心里一凉,那位爷出事了。

“相爷亲自诱敌深入,摔入悬崖,行踪不明……”

摔入悬崖,行踪不明……行踪不明……

一个响雷在脑子里炸开,郑越只觉五官六感都被这声惊雷震麻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太阳穴处的脉搏一声一声如击鼓。

冉清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

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郑越恍惚听到内侍的惊呼,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整个白缎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王爷!”

“住口!”郑越低低地喝道,他堵在胸口的血呕出来以后,神志反而清醒了很多,“不得声张。”

“是,王爷……”

“去给孤拿一身换洗衣服来,习武之人,难免一时走火入魔,有什么稀奇的?!”

内侍偶然对上了郑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居然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深邃得不知放了多少东西在里面,射向胆敢探究者不绝的寒意,有种波澜不惊的空洞,而嘴角却兀自挂着如平素一般笃定的笑意……

“再传孤令,让李野余彻来见我。”

而这个时候,远在锦阳的王宫,九太妃额角微微冒了一点汗,怀里抱着的小世子圣祁不停地哭闹,小家伙小脸皱成一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九太妃自己没有子嗣,对付孩子不是很在行,颇有些手忙脚乱,又舍不得交给宫女。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不安地朝着王妃寝宫里张望,都说是母子连心——王妃可不要有什么好歹……

忽然,寝宫大门打开,几个老太医神色沉痛地走出来,相互看了一眼,在她面前跪了一排。

九太妃的心刷的一下就凉了。

来不及让太医们平身,她难得慌乱地几步抢到内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几个宫女压抑的小声啜泣隐隐传来,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无力地悬在床边的手,曾经那水葱一般的柔荑隐约泛起黯淡的死气,骨瘦如柴——九太妃眼睛一酸,用力闭了闭眼,生生把泪水给压了回去。

榻上人呼吸极其微弱,红颜凋落、憔悴不堪,见了她仍然想要撑起身体,九太妃一面按住她,一面轻轻地把小圣祁放到戚雪韵枕边,小家伙神奇地不哭了,往戚雪韵怀里拱去。

“太医都跟我说了,没什么大事,这么年轻的人,伤风着凉也是难免,日后要好好保重,孩子还指望着你呢。”九太妃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其实一直不是特别欣赏这个花瓶王妃,可几年相处下来,竟不禁深深为这女子隐而不露的坚韧和善良动容,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还有这么一个女子固守着洁净的灵魂,默默地支撑着这些心事太复杂的人,苦痛自知。

“妾身,恐怕是不能再服侍王爷和太妃了,”戚雪韵淡淡地笑了,才一开口,两行泪水却顺着双颊淌下来,滴到失却了光泽的散乱的长发上,“妾身的身体自己知道,太妃以后还请珍重,多多帮衬王爷,还有孩子……”

“别胡说,才多大的人,整天净是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九太妃一只藏在宽袖里的手握紧了拳,有些长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戚雪韵摇摇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恐怕是熬不过去了……”极轻极幽的一声叹息,里面有说不出的疲惫,“父兄的罪过,妾身替他们担了,今生不吝,只求来世投生好在好人家,莫要顶着那劳什子的王侯将相的虚名……”

此时戚闊宇兵败乌桕陇的消息尚未传到锦阳,然而她似乎已经像是预见了结局一般,吐露了决绝的命运,夹杂在政治婚姻中的可悲女子,到死,仍然念着那深深负过她的亲人、爱人……

她笑着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就像是个笑话,如今总算到头了。”

九太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来,十多年前那人舍弃了她而选择了国家的时候她不曾哭过,那深宫中勾心斗角日日惊心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而今,只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声累极了的叹息,心头竟然涌上万般感伤,痛哭失声,将那清冷沉静的面具,剥落了干净。

“王妃,燕祁对不住你……”

戚雪韵伸出手,仿佛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手举到半空中,看到了那黯淡的肤色,便再也举不起来,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发着呆:“真难看。”

“谁说的?”九太妃孩子气地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就像她才是那个溺水而绝望的人,“谁说难看的,本宫帮你涂最好的粉,我们上妆,好好打扮,谁敢说我们燕祁的王妃难看?!我们燕祁的王妃是天下第一美人……本宫……”

“妾身都知道。”

戚雪韵忽然低低地说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却像是炸在九太妃耳畔的一声雷,后者呆呆地看着她,讷讷说道:“你……知道什么?”

戚雪韵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出了神一样地望望窗外:“是不是玉簪花开了?太妃,扶妾身看看吧。”

九太妃愣愣,叫人接过已经睡着的小世子,亲手搀起她,一边宫女忙替她披上衣服,九太妃审视着她的脸色说道:“出去就不必了,打开窗看看罢了,着了凉可不得了。”

戚雪韵笑笑,没有反驳。

玉簪大团大团地开在窗下,雪白一片,繁盛非常。

可是啊,玉簪花开了,天气也就凉下来了。

她说:“真美,可是往后就见不着了……王爷,怕也见不着了。”

“不许胡说!本宫已经叫人传出信去了,王爷知道你病着定会……”

戚雪韵眼睛不离那花,闻言轻轻摇摇头:“他心里又没有我,知道了也是装着不知道,行军途中,又不是军情紧急,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说没接到信推脱过去。”她为人谦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指红心,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听得九太妃心头一跳。

“你是他唯一的王妃,他心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太妃说不下去了,那人的心思她看得真真切切的,此时虽是善意的谎言也觉得说不出口。

“太妃不用安慰妾身了,妾身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罢了——再者相爷那样一个人,说句不守妇道的话,若是有机会相处久了,便连妾身自己恐怕都不免会动了心。”

“你知道?!”九太妃呆住了。

“妾身论见识,是浅了一些,”戚雪韵虽说在笑着,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心里抽痛不已,“可是还分得清真情和假意,他看别人的眼神何曾那么温柔过?这几年来,唯一见他笑意到了眼睛里,是相爷打从西戎归来的那一次,他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有那么神采飞扬的一面……”蓄在眼睛里的眼泪划落到她尖削的下巴上,“但凡那样的心思,能有一点用在我身上,就是死一千一万遍,下辈子再不得超生,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对不住你,王妃,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旁的所有人都是多余的,那么和谐,叫人好生羡慕……”戚雪韵竟似乎是痴了,泪落连珠,“这一辈子,能找到这般天造地设的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在想,必定是我前尘心意不诚,让老天这辈子乏做此不堪境地,必是如此的,否则我今生又做错了什么?”

她声音哽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色更加苍白,吓得九太妃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戚雪韵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却下得更快:“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恨,我……”

“雪韵!”

戚雪韵一震,许久才喃喃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九太妃咬咬牙:“你放心,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给你绑回来。”她把戚雪韵交到宫女手上:“来人,给本宫备好车马!”

戚雪韵凝泪看着她的背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九太妃呢,算了……:“太妃留步,有一句话替妾身告诉王爷。”

“什么?”

“相爷他,会平安的。”

九太妃愕然,戚雪韵却不想再说了,摇摇手,命人将自己扶到内室——郑越郑越,你既无心我便休,只是看在我为了那个人舍命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

情深,不寿。

而此时,在那片不知名的森林里,一个身影足下无声地靠近那失去知觉的人。

这是一匹罕见的巨大的银狼,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因而嘴角微微上挑,就像是笑着一样,狼近距离地打量着冉清桓,许久,忽然口吐人言:“总算是找到你了。”

它小心地叼起冉清桓的衣领,似乎轻易便把人甩到自己背上:“绝世名将,冉清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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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慧小心翼翼地给躺在床上的人擦着汗,这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得非常好看,甚至有一些文弱,但是牛大夫说他是被“忘川”冲过来的。

忘川的水势湍急无比,牛大夫说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被忘川一路冲过来还有气的,最奇的是,这人竟是被笑面狼王拖进来的,银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村子里最强壮的武士也奈何它不得,偏偏这条巨狼安静得就像是一条大狗,若不是一双幽绿的眸子里时常闪过森冷的光,几乎便让人忘了它的危险。

这人来的时候,周身的衣服全被水冲得破破烂烂,很难看出是什么身份,牛大夫只是翻开他的手掌,便沉默了。

阿慧后来听说,是因为这人手上有一些细微的茧子,有些明显是握刀留下的,有些甚为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牛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这个人真是坚强啊,全身的骨头断的断,脱开的脱开,牛大夫整整忙了一天才把该接的都接上。老大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怕还是个习武的人物,老夫就怕他这么一来,将来腿脚落下什么不灵便,狠心下的全都是猛药,发作起来那个疼法……”

就比如现在,阿慧知道他肯定是疼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虽然人还没有意识,但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阿慧有些心疼,便用湿手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

这年轻人似乎喜凉,她发现冰凉的手巾放上去的时候,他紧皱的眉头总会放松一些。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子。”牛大夫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吓得阿慧手一哆嗦。

阿慧用手拍着胸口:“哎呦,阿公,你可吓死我了!”

“你吓什么?”牛大夫瞥了她一眼,“看上人家俊哥儿了不成?”

“你乱讲!”阿慧红了脸,把手巾摔到牛大夫身上,“我告诉婶子去,看她不骂你!”

牛大夫嘴角往下弯了弯:“阿公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指搭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捻着山羊胡子诊了诊,摇头叹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

“他可快好了?”阿慧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这都躺了小一个月了,也不睁眼……”

“憨丫头,哪那么就容易好了?”牛大夫弹了她一下,“我活了六十年……”

“你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有人被忘川冲过来还有气的。”阿慧不耐烦地接口道,“阿公,你都说过一百遍了!”

牛大夫瞪眼:“死丫头!”他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如今这人昏迷不醒,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优雅的贵气,门口还有一只笑面狼守着……小村子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先全歼洪州精锐,再锉北蜀大军,潇湘自尽在华阳城上,戚经纬身死战场,戚闊宇勉强逃回,悲愤交加,竟就一病不起。

此后,锦阳王郑越出离冷静地接过了大陆的版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或者说是太出色了,简直是严丝合缝地进行着。

没有一丝笑容,没有半点喘息时间,每日只有累极了才坐下调息片刻,就像一只忙碌的陀螺,恨不能三头六臂,恨不能忘却所有,恨不能忽视事实。

他就像是在逃避。

这期间,樱飔带着一身伤回来,郑越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她下去养伤,没有责备,没有问询,那样子,就像是唯恐多看她一眼——直到九太妃銮驾亲临,传信的是郑越的亲卫米四儿,看见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有了片刻的波动。

“请九太妃……”郑越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一阵吵嚷,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直接闯了进来,亲兵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郑越微微皱皱眉,站起身来:“太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锦阳出了什么事?”

好一个不徐不急!周可晴压住火气,表情不善地看着郑越:“王爷,你但凡要是还有一点良心,还念及半分夫妻的情分,就和本宫回锦阳去见她一面!”

“谁?”郑越讶然挑眉,“王妃?她怎么了——来人,给太妃看茶……”

“王、爷!”周可晴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有一点脏了的绣鞋,缓和了语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王妃的生死么?”

郑越的表情没有一丝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太妃这是说的哪里话?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四儿,怎么还愣着,还不替太妃张罗着……”

“够了!”周可晴断喝一声,她高贵典雅,而今几次三番打断郑越的话,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她抬起头看着米四儿:“你下去,叫外面的人都回避,本宫有话跟王爷说。”

米四儿迟疑地看看郑越,见主子也点了头,这才施礼下去。

方圆数十米之内转眼只剩下九太妃周可晴和郑越两个人。

“太妃的话可以说了么?”郑越揉揉眉心,他最近的耐心特别的差劲,几乎有点撑不下去了……十天了,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周可晴一字一顿地说,“郑越,但是你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又喜不喜欢男人?我久已开始察颜观色,清桓他对你根本只有亲人兄弟之情,你又何苦疯魔至此?!你至这家国于何地?至天下于何地?至你那结发的妻子何地?一日夫妻尚且有白日恩,你们燕祁男人就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么?!”

郑越收敛了虚伪的笑容,危险地盯住她:“太妃,你管的事情可太多了。”

“清桓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周可晴却惨淡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他从不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偶尔只言片语也是马上就刹住,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愿提起的必然是有伤心缘由,这人有什么都藏着掖着,独自一人惯了的,才会对你的亲近有种特别的依赖,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你要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郑越的眼神越来越暗。

“越儿,”周可晴叹了口气,“为着这样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你值得么?”

“我不想说他的事情。”郑越甩手背过身去,心乱如麻——我用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回来,他从不曾失约于人——你又为何非要让我不能自欺欺人!

“好,我们不说他。”周可晴顿了顿,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哀痛,“算我求你了,越儿,雪韵好歹服侍了你这几年,如今还有了圣祁,你就算完全不念夫妻之情,至少也看在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的圣祁份上……”

“我什么都能放弃,”郑越夸大的袍袖微微有些颤抖,一直以来挺直得像杆枪一样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让人听出当中蕴含的某种惊心的复杂情绪,“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你说戚雪韵性命垂危,让我回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