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低沉地说:“我现在宁愿他们全都死光!”

没有理会到这一向自持得恐怖的人突然癫狂不可理喻的反应,周可晴仿佛被一棒子砸到:“你说什么……清桓怎么了?”

郑越冷冷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温润仁爱的王爷千岁:“孤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只是收到战报,说他在乌桕陇坠崖,目前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孤已经派了人在崖底查访,暂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这样的话,也说明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郑越木然说道,那好听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这时候一阵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周可晴一个机灵,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戚雪韵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相爷会平安”,她知道了什么?

周可晴抬起头:“事不宜迟,立刻跟我回锦阳!”

冉清桓是被生生疼醒的,身体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承受不起最轻的动作,过了几秒,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乌桕陇做出的一系列矬事以及最后的人品爆发,不由苦笑。

看样子是被什么人救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老天保佑。

忽然,耳边传来小小一声惊呼,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喊道:“阿公!阿公快来,他醒了!”

这分贝……冉清桓暗中瘪瘪嘴,对于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来说可真是有点高,怪不得医院老显得那么肃穆不尽人情。

谁知道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哭笑不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子秉承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德光荣传统,对他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番足以造成再一次跌打损伤的检查,然后还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恢复得不错么,果然是年轻人啊。”

冉清桓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岌岌可危地震了震,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他过分活跃的思想只能化成怨毒的眼神,向老头子飞去。

谁知道这兽医老头子居然鄙视地说道:“得了得了,忘川水都冲不死你,别在这装娇弱,啧啧,属蚯蚓的不成,这么看来,说不定切成几节也能活过来。”

你爷爷的!

冉清桓从一开始就跟这“救命恩人”不对付。

然后是灌水,灌药,兵荒马乱地被那大大咧咧的女孩折腾了一番——好吧,就算是照顾,如果那水不是接近开水的高温,也如果那药没有能苦死黄牛的味道的话。

冉清桓怀疑是这贼老天怕他死得不够快。

就在他经受女孩非人的折——“照顾”以及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就快要再一次睡过去时,忽然有种压迫感的接近让他立刻惊醒,睁眼所见竟然是一头巨大的银狼,静静地站在女孩身边,一双幽绿的眼睛打量着他。

女孩明显有些忌惮,尽量理巨狼远了些,笑容有点僵硬:“这是笑面狼大哥,可通灵性了,它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公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狼背着人进村的呢。”

冉清桓没有理她,一人一狼诡异地对视,阿慧心惊胆战地发现,这清秀无害的年轻人忽然一扫略带揶揄懒散的神色,眼神竟与那巨狼有些相似。

阿慧噤了声:“那什么,我看看阿公的药捣好了没有……”

这史上最失败的护士,像是后边有什么在追一样地逃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狼,冉清桓忽然开口,嗓子虽然被开水“润”了一下,但总算勉强能发声了:“你既然已经入土,又何必执迷留恋人间,阴魂不散,反害它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新学期的recruitment结束了,我终于又活过来啦~~~~

一个月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五十八 三生有幸

巨狼不动,依然是无声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点危险。

冉清桓轻轻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学艺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占着活物身体的死灵,阁下高姓大名?”

沉默了好一会,巨狼终于缓缓地开口道:“无怪活得这般风生水起,果然是有一双好厉的眼睛。”

“我眼神其实不怎么样,”冉清桓难得地沉声说,“不过就算银狼的毛稍微长了些,我总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对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说话?”

“这是事实。”冉清桓审视着它,“至于阁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执屠刀业的将军居然还这般悲天悯人。”巨狼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男声,有种显而易见的嘲讽在里面,“吾名陆笑音,承将军大恩,曾受过你三滴血,因而与你有三十年的主仆缘,将军不必过意不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仆缘有什么关系他就不清楚了,皱皱眉,他迷茫地看着这个明显不鸟他这个所谓主人的便宜仆从。

果然,陆笑音嗤笑一声:“久闻将军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学无术,连这种人尽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为将军还是多多修身养性,莫要继续留在人家祸害苍生比较好。”

陆笑音陆笑音……冉清桓决定忽略它(他?)夹枪带棒的口气,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陆笑音?!

前朝名臣陆笑音?!

那个传说中挽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几乎将大律的衰亡推迟了近五十年的男人?

他微微有点心虚,怪不得不待见自己……干咳一声:“前、前辈,晚辈不知道……”

“前辈?”陆笑音冷哼一声,“当不起,若将军没别的吩咐,容吾告退。”

一头狼诡异地、拒人千里之外地颔首退下,冉清桓揉揉额角,发现人品问题是他面临的最严峻挑战。

冉清桓躺在不那么舒服的床上,费力地抬起他几近废掉的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的一刻,不错,在那封印解开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忆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属于谁的。

锦阳王妃,戚雪韵,那个风华绝代,从不高声说话的女子……或者说,间接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子。

当年,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地撺掇着郑越和北蜀联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让郑越居然鬼迷了心窍一样地喜欢上同为男人的自己,如果不是……她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虔诚地祷告着,究竟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呢?

她说愿吾王、国相、诸将平安,冉清桓此次亲自挂帅出征,无论敌我都称呼他一声将军,为什么她会把他从“诸将”里单单提出来?

还是说,这个看似寡淡的王妃,早就已经在自己还都无知无觉得时候就洞悉了一切?

孽缘啊,孽债!

当郑越和周可晴一路狂奔地重回锦阳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的黑纱与一地的阴郁。

斯人已逝。

任你是追思,是疑问,以什么样的缘由想要再见她一面,都不得不面对这阴阳两隔。

无情也好,多情也罢,这一生情仇都烟消云散,从此,人世繁芜,再不相扰。

郑越面色平和地以国母之礼下葬了戚雪韵,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僭越,亦未有不当,周可晴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就看不透这一直被她当成孩子的人了。

国丧没有打击到燕祁铁军日行千里的速度,就在寒冬降临的时候,泠州王交付了自己守不住了的江山和国土,婉言回绝了郑越封侯的厚待,自贬为布衣,决然而去,将统治的权柄留给最合适的人。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除了边塞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的蛮荒之地和海外诸省,整个江山都已经收入燕祁的版图。

上华的皇族识时务地让了位,天下再一次展开一统的盛世。

国号更为景,年号广泽。

而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圣朝初定,压在郑越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年轻的帝王越来越繁忙,饶是他一身的武功,也不免慢慢憔悴下来。

而与此同时的,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温和而平稳,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而心中唯一的惦念几乎越来越渺茫。只有米四儿知道,主子几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片刻都不让自己闲着——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就死心了。

冉清桓是在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能勉强下床走路的,天命师有着特殊的体制,与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和亲和力,牛大夫看到他从雪地里走了一圈之后不但没有着凉,反而精神了一点之后,也就不再禁他的足。

可是冬天毕竟是不好过的,冉清桓虽然是天性喜凉,可老牛这个兽医下的猛料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每天晚上的时候即使恨不得钻进炉火里,身上仍然是疼得厉害,每一块骨头都随着他的动作嘎啦作响,好像那些惨遭蹂躏的零件马上就要一个个从身体里掉出来。

兽医气哼哼地说:“你小子浑身的骨头都摔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一下,寒气早就入髓了!还敢嫌东嫌西?!要是没有我老头子那么一剂药,你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疼得呲牙咧嘴的冉清桓冲着他的后背无比不优雅地比了个中指。

在他终于丢开第三条腿的时候,冉清桓点了怀里一直留着的信号弹,这个时候小半年已经过去了,小村子闭塞如世外桃源,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若不是季节温度一点一点变动,他差点算不出现在是什么日子。

一道红光钻入天际,冉清桓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仰视夜空。

不招人待见的老兽医干咳一声站在他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要走了?”

“还得些日子,”冉清桓说,“他们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兽医摸出烟斗点上,吧嗒着抽了一口,斜着眼睛瞥了冉清桓一眼,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我不认得路。”后者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一星半点的羞耻之心。

老头子撇撇嘴,难得没有挖苦他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两个为老不尊为小不敬的已经把互损当成相处模式了:“出去吧出去吧,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装不下你们这些人哪。”

“老狐狸精。”冉清桓轻轻地说,“就会找好地方窝着。”

普通的一个乡村赤脚大夫又是用什么才能打通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七经八脉?这老人的眼神有时候深邃的就像是这片清朗的夜空:“我是老的不想动喽,你们还有放不下的事呢,这怎么相提并论?”老头笑得很欠扁,“等你也老成我这样子,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还得债也都还完了的时候,也不妨回来,接我老头子的班,当个赤脚医生……”

冉清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对草菅人命没兴趣。”

“臭小子。”老头子拿烟斗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敲了一下,骂道,“白眼狼。”

冉清桓缩了下脖子,随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笑音阴阳怪气地从旁边慢悠悠地走过去,老头子不小心让烟给呛着了。

是该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如今手脚都还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对,面对那被他大水冲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搅和得哀鸿遍野的天下……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原来凤瑾早就把他和这个世界锁在了一起,什么十年之内结束了战争统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么一朝恢复了法力就能三界无所羁绊?

事实是,早就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代了。

前几年为了报恩,为了誓言,而今后,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忧虑地看着一脸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时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困住他的枷锁。

那么爱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总有那么多要背负的东西。

最先收到他信号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当年在锦阳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开光放晴的感觉。

那个人还活着!

樱飔终于能从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燕祁大营的主心骨又回来了,更不用说此时在上华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折子到京,而自己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开始往信号弹方向地毯一样地搜寻。

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热泪盈眶”,众将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稳重的将军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跳着脚骂人的时候,那个失踪都不会捡个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烦人物终于有了影子。

众人也因此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做火烧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军一样地狂奔出去以后,又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驾到了——郑越几乎是红着眼睛闯进来的,从上华到这边……大概只有当初冉清桓单枪匹马地赶到泾阳的“神迹”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继位的九五至尊形象尽毁,什么情况还都没听完,就抓起李野亲兵的脖子领子扔到马上,循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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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野赶到的时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边“钓鱼”,冰冻的小河上打了个不怎么规则的洞,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窝着一头巨狼,几个半大孩子帮这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的人盯着鱼漂。

一排笔挺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孩子们吓得蹦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杀气腾腾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凑在唇边,眼睛没有睁开,却愉快地弯起嘴角:“别一惊一乍,惊了我的鱼。”

“属下来迟。”

李野按捺着额角上爆出的青筋,脸色却有像锅底进化的趋势。冉清桓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差不多晌午了,你们几个小的也回家吃饭去吧,等我万一有一天钓上鱼来再烤给你们吃。”打发了几个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将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不大结实的份上,你就别难为我了,什么时候燕祁大营有这么大的规矩了?起来吧,等着我搀你?”

李野这时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时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体,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朗,带着一点无辜又促狭的笑意:“相爷,你……”

“还剩口气。”冉清桓不爽他一脸惊骇,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来的李野的肩头,“怎么这么慢……咦?换行头了?”

“相爷,”李野鼻子有点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

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这么有效率,值得喝一壶,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旧茅屋,李野简单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手捧着一杯热水,有些出神:“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这么,呃,千载难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个他度过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静的、家常的、偶尔有些小麻烦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一直都在奔波,现在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居然还是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外来务工人员的尴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这么,结束了?

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平静。

“所以……”冉清桓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不大结实的门扉被人一脚踢开,门轴显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惨烈地牺牲在来人的佛山无影脚下,整扇门在地上弹了两下,尘土飞扬。

屋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那个传说中应该在上华坐龙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几乎都忘了跪下行礼,许久,冉清桓才小声地哀号了一声:“要赔的……”

李野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点不适应这个阵势。

郑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会儿,拳头收在袖子里,他竭力抑制着什么,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