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一下,忽然端起女孩的下巴,弯起眼睛,“要不然就当我的女儿吧?”

女孩看着他,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模样,原来凶悍和野蛮都是保护色,这孩子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不安,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急切地寻求某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却戒备而忐忑地担心不被接受:“我是你女儿么?”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冉清桓拍拍她的头,“你叫……你叫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笑道:“今年的春意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还没有爽约,院子里新翻出嫩芽的小草好看得紧,你就叫做茵茵可好,芳草茵茵的茵茵。”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孩子,不论经过了什么,到底都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然而他们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大人呢?

纵然心知刚过易折,也要宁折不弯么?

孩子的名字,似乎永远都寄托着成年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某种深深的愿望。

如芳草茵茵。

女孩重复道:“嘤嘤?”

“是茵茵。”冉清桓把她的小手举起来,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茵”字,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手指的动向,虽然被眼皮上狰狞的疤痕破坏了面相,却掩盖不住纯真孩子的眼神的美,看的冉清桓忍不住亲亲她的头发,又在她手上写了个“冉”,嘴上说道,“我姓冉,以后茵茵也要姓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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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华的阳春要比南地的锦阳要来得迟一些,总是有些料峭的混杂在干燥的空气里面,人们还久久不肯换下厚衣棉服,然而柳树却等不及了的发开了绒绒的、几乎看不清楚的芽,远远望去像是一阵青雾,早晚依旧是冷,而正午却明畅得多了,能叫人从中嗅到一丝回暖的生机,就这样熏熏然地期盼起来。

这样翻天覆地的换季变化,在锦阳是没有那么明显的,仿佛是北地特有的风景一般。

用不了多久,上华花一开,踏春游湖的人便会多起来,走在路上随处可见年轻美好的男女,锦衣玉带,言笑嫣然,还有湖里此起彼伏的画船,莺莺燕燕地热闹开。

可是不管怎么美好的季节,长亭总是凄凉地,留不住历历柳的影子。

酒家的名字便叫做长亭,地处上华的最西边,从阁楼往下看,一边是繁华热闹的京都,一边是不近人情的城墙,对比和反差格外强烈,时人送别至此,却总是千言万语,黯然销 魂。

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冉清桓到的时候,莫舜华、李野和余彻已经在了,方若蓠和樱飔皇命在身,此刻都不在京城,这次聚会,竟成了清一色的男子。

李野站起来见礼,莫舜华推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示意他暖暖身子。

余彻却草草地点了个头,便一直望向窗外。冉清桓注意到他的胡茬不规则地在脸上冒出来,显得器宇轩昂的将军格外憔悴,杯不停盏,如同存了心地想要醉。

大景最传奇的几位名将就坐在这样一家规模不算小,但也没有任何不凡之处的酒家里面,都是行伍出身,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然而此时坐在一起,竟意外的安静,喝酒的喝酒,品茶的品茶,发呆的发呆,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约莫过了片刻,要等的人终于来了,细窄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尹玉英拉着身后的人快步走上来。余彻这时才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宁,仿佛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日后纵然鲜血淋漓也绝对不会忘记。

江宁却愣了一下,脸色登时有些发白,不动声色地甩脱尹玉英的手,勉强一笑:“走便走了,哪用得这般劳师动众?”他的目光故意似的跳过余彻,停在冉清桓身上,“连相爷也惊动了,听说相爷前两天卧病在床,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

冉清桓自然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尴尬,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帮着打了个圆场:“什么卧病在床,我就是早晨早朝没起来——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和混蛋李野一样说话打官腔了?”

“咳,大人……”李野干咳了一声。

冉清桓瞪他:“我说什么来着,老李你一句不官腔就不会说话。”

江宁嘴角微挑,越过余彻坐到冉清桓身边:“倒也是,今天又没有什么外人,原不该这么拘礼的,李兄,你这毛病当改改。”

冉清桓凉凉地说道:“我看用不着,将来这家伙洞房花烛的时候没准也是上来一个作揖,‘娘子大人,久闻令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有礼了’”他拿腔拿调地学起李野的动作声音,促狭和刻薄在陆笑音的锻炼之下,比之以前更胜一筹,学完做恭敬状,“那时候可真是我大景一大佳话了。”

尹玉英哈哈一笑,不理李野窘状,追问道:“那还洞房不?”

冉清桓厌恶似的一摆手:“洞屁,你个粗人,就知道洞房,明白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跟你说话真是有辱斯文。”

一句话出去,整个桌子的人,除了余彻外,就连被奚落得惨兮兮的李野都笑开了。

尹玉英不满地嚷嚷道:“我有辱斯文?!我有辱斯文?!老子就是个老粗,不像有的人,牛皮哄哄地顶着个文官的名头,一天到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私底下张嘴就是屁啊屁的,你不粗人,你不粗人,书都读到狗熊它奶奶的肚子里去了吧?”

冉清桓皱皱眉:“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粗话、文雅点不行?”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莫舜华笑倒在了桌子上,李野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尹玉英先是长大了嘴,继而用力捶起桌子,江宁拍拍冉清桓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来,脸色多少好看了些,就连余彻也应景似的收回黏在江宁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弯弯嘴角。

冉清桓无辜似的耸耸肩:“你们这些人也太不禁逗了吧,有那么好笑么?”

他的目光却飞快地在余彻身上划过,好像明白了什么。

余彻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事情,早在锦阳的时候冉清桓便有所耳闻,如今看来,那个人便是江宁了。

到现在他仍记得京州之战时候的江宁,优雅、笃定,在大帐里凝神执笔,一语道破他来意。算而今七八年过去了,岁月沉淀在他身上有了某种特有的从容,这样的人,本应早就成家立业,却一直孤身至今——原来是为了余彻。

叹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

冉清桓举手为江宁斟了杯酒,又拿过一个酒杯,替自己满上:“我酒品不佳,本是不愿喝酒的,但是今日还是敬你一杯,老江——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自己多保重。”

江宁起盏与他一碰,一口气饮尽了,双颊露出一抹极淡的红:“小冉,这江山从始至终不是你一个人在守着的,西北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冉清桓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杯中辛辣之物一饮而尽,这才沉声道:“老江你记着我一句话,无论你有什么打算,什么计划——将来一旦和晇於开战,我们不能没有斥候,更不能没有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以身犯险。”

江宁的目光闪了闪,笑意却不变,淡淡地点头道:“我省得。”

“你……”冉清桓还想说什么,被尹玉英打断:“老江,余彻今天我也叫来了,有什么话就是希望你们说清楚。”他不管不顾地一句出去,冉清桓特意改造得轻松了一些的氛围顿时一点不剩,后者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覆上额头,江宁的脸却白了。

尹玉英继续道:“在坐的没有外人……”冉清桓拉拉他的袖子,被甩了出去,“你们两个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清楚的?哥哥虽然……”冉清桓只得干咳一声试图打断他,尹玉英瞪了他一眼,顿时转移了攻击目标,“小冉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掺和什么?!”

这人的神经果然比大殿的柱子还粗……

第九章 一杯愁绪生离索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余彻打断尹玉英耍宝一样的咆哮,手指握在一起,攥得发白,身体颤抖起来,“我……”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江宁轻轻地打断他,笑了笑,从冉清桓手上把酒壶拿过来,替自己满上,“余将军,你我各有各的前程,都到了现在的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好没意思。”

余彻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迸出血丝来,只听江宁接着道:“如若我是余老夫人,也定不会容得余家长子,当朝一等功将军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何况这个男人与你同朝为官。”

“几年前余老夫人闹过一通,当时我也在场,”冉清桓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是皇上摆平了?”

江宁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老夫人担心的是子嗣,我是不知道皇上承诺了她什么,但是看上去这问题解决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今,老夫人担心的东西变成了余家的声明和将军的前程。”他仿佛不在意似的说道,“究竟不是在府上养几个小倌男宠,这样大的家业,传出去也不成体统。而且——老夫人大概认为,反正也长久不了,到时候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真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可就麻烦了。”

“放屁!”尹玉英冲着余彻骂道,“你老娘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真是认错你了!”

余彻低下头,牙关咬得紧紧的,指甲扣到肉里,手背上青青白白的爆出的全是筋,却不说话。

“我听说,”好长时间只坐在一边听的莫舜华低声问道,“余老夫人为余兄你订了一门婚事,你……没有拒绝?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余彻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摇头,仿佛拨动了千斤的重量,江宁却惨淡地笑了。

尹玉英还想说什么,却被冉清桓一只横在他眼前的手打断了,除了在军中,他很少用这样有明显控制倾向的强势手势,尹玉英不禁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下。

然而冉清桓轻轻地说道:“既然有缘无分,那便罢了吧。”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章台故柳,墙头马上,却都抵不过世间风雨。

冉清桓清秀而常年显得苍白的脸上分明是了然,江宁一震,投过去却是感激的目光,余彻用力闭上眼睛,举杯向他相敬,而后一饮而尽,到底有人是什么都明白的,到底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知己知事。

尹玉英难以置信地望着冉清桓,好像他说出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张张嘴,却为这三个人之间奇异的互动迷惑了,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坐中沉静下来,所有人寂寂无语,牵扯出各自心事。

尹玉英久在边关,对于朝中的事情,多少是有些陌生的,就算知道眼下滚滚翻涌的明争暗斗,恐怕以他的性子,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冉清桓却是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收在眼皮底下,三言两语,便已经明白了余老夫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大景初定,朝中两方面的势力开始隐隐对峙起来。

一派以太子太傅兰子羽为首,另一派则是大司徒罗广宇执牛耳,后者在战争的年月里并不显山露水,却因为当年西戎混战的时候,刚好被还是锦阳王的郑越指派负责在科举,在这些贫寒学子出身的新派官员里面人员极广,说起来算得上是门生倾朝。

罗广宇一直力求改革,废除过去种种弊端政策,这在冉清桓这个始终能跳出当时圈子的“后人”来看是很有进步意义的,然而问题是,到底这样的改革有没有条件和能力进行下去,又会给社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他许多本意自然是好的,却并不一定真的符合实际。

这些年科举盛行,寒门子弟们建立起自己的圈子势力,然而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世家们仍然是一块毒瘤。这些人游手好闲,压榨百姓,偏偏官当勾结,势力又大得很。

九州最后混战的时候,冉清桓一场大水冲垮了九州的粮仓,无数人流离失所,死伤的百姓甚至要比战场上的军人还多,被打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世家势力,则选择了最有风险也收益最大的时机,兼并土地,暗地的结盟和交易——等到冉清桓从伤痕累累中回复过来的时候,局面多少变得有些无力回天了。

罗广宇主张对地主们征收重税,可是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对田亩征税,这个钱归根到底是谁交的?你以这种名义向世家们征收税费,然后他们在通过田地的租金克扣到农户身上。若是赶上灾荒年景,都能想象得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上吊!

余彻的弟弟余明,早在当初冉清桓把他带到西戎战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过于光明磊落,不是从政的料子,余家这一代的家主毕竟还是要落到余彻头上的,上百口的性命生计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他不可能想那些言情小说的“伟大”的男主角一样,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而江宁原本只是个普通士卒,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凭借的,完全是其人的才华,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总是和余彻……不,是和余家相左的,除非就像他现在的决定——远走边疆,再不理会这些纷乱人事。

何况,这些家族眼里,婚姻是个永远的交易话题,可是,从来和感情无关。

冉清桓可以想象,就算余彻不愿意,余老夫人自然也有百十种法子来算计到他和某个女子建立他所抵制的那种联系和责任关系,这些余彻不说,不是怕伤害什么人或者上演一出狗血的伦理爱情剧,而是没有必要——以江宁的骄傲,就算千般万般的理由,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这种窝心至极的骄傲,别人或者无所适从,冉清桓却是感同身受的……他再次偏头去看江宁,刚好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千言万语,原来全是无谓。

后者举盏饮尽一愁绪,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多谢各位今日赏脸前来相送,还有些琐事,江宁要告退了。”言罢不待尹玉英出言挽留,便径直转身离去,干净利落,没有余地。

莫舜华沉默了一会,和李野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也告辞了。

冉清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别巷寂寥人散后的感伤,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然后放下酒盅,看看余彻,后者先开口道:“相爷也要告辞?”

冉清桓点点头,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

余彻勉强一笑:“不知道皇上遇到相爷这般通透的人,究竟是福是祸了。”

冉清桓愣了一下,摇摇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一边的尹玉英却在听到了这句话以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着冉清桓:“你……”

流言蜚语或是种种暧昧的兆头,都不足为信,然而这一问一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他一直以来心头如鲠在喉的臆测,尹玉英猛然想起那被自己忽略了的,当天闯了相府后感觉的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小冉你和皇上……是确有其事?!”

冉清桓挑挑眉毛,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犹豫了一下才仿佛浑不在意似的说道:“就算吧。”

“你疯了?!”尹玉英忍不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