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跟我认识是在六年前,那时我才八岁。”舒沫白她一眼。

就算是现在,她也称不上国色天香,当年十四岁正处于情窦初开的林慕云怎么可能对一个八岁的毛孩子动心?

林府诗礼传家,他既然连身边的丫头都不招惹,谨守礼仪,为何出了家门反而表现得如此轻佻?居然对初次谋面的舒淙声称,对她念念不忘?

“林公子慧眼识珠。”立夏嘴甜如蜜。

舒沫拍她一下:“不用拍我马屁!”

“那也不代表林公子居心叵测。”

“我也没这么说。”舒沫的心思飘走。

表面来看,事情确也简单。

自古以来,男人在朝堂上争权夺利,女人在深宅里勾心斗角。

象柳氏利用儿女的婚事在结网一样,太子妃也在为自己的夫君的地位更牢固而结网。

只不过,她这张网更大,更广,从中要获得的利益更多而已。

蹊跷的是,王候之家最重的就是颜面,被拒绝一次已经是耻辱,终身不再来往也不稀奇。太子妃却反其道而行,三番二次托请媒人上门,可见拉拢林家的决心之坚。

但林青山再有名气,也只是个致了仕的文人,太子却是一国之储君,何需这般低声下气?

若林家只是被逼无奈,才匆忙拉了她出来做挡箭牌,用林公子对她情有独钟,来堵有心人的嘴。那么为何别人不挑,单单选了舒家?

她有理由相信,若不是舒沣和舒潼订亲在先,这婚事未必就能落到她身上。

“小姐,小姐~”立夏连唤了二声,也没见回应,只当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丝被,踮着脚尖退了出去。

夜澜人静,舒沫半点睡意也无,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林青山是文人,舒元琛却是武将,二人何时有了交集?他回岭南,竟几次三番拜访舒元琛。

以林青山的孤傲,每回岭南必与舒元琛见面,足见二人交情深厚吧?

既是通家之好,为什么林青山从来不带林慕云来舒府拜访?反之舒元琛亦如是——舒淙甚至是在老太太寿辰才第一次见到林慕云。

当然,如果还想得深一点:林青山为什么突然与断了几十年的长房恢复联系?他每年在那边呆那么长的时间,为的是什么?

但,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不想管,也不关心。

舒元琛在这件婚事上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宽容和热情,更让舒沫隐隐感觉,事情远不是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宋婶只花一天时间便打听到了这些情况,与林府关系密切的舒元琛怎会一无所知?

为什么,他宁愿跟太子做对,也要结林府这门亲事?

是被逼无奈,还是事出有因?

更有趣的是,在舒元琛不惜竖敌太子府的同时,舒元玮却在削尖了脑袋往太子身上靠……

再想想,原来该远在幽州的睿王却悄悄潜入了京师,又秘谋劫走扣在宫中为质的夏候宇。

舒沫的唇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大夏王朝,山雨欲来呀!

不管将发生什么,有一点她可以肯定。

舒林二家联姻,绝不是他们对外宣称的那样是儿女情长,而是一宗交易。

只要是交易,都存在利益输送。找出来,就可以获得自由。

想明白这点,她终于安心地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也不知舒淙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得李氏同意,让他带着舒沫出门。

立夏懵翼懂懂,直到油车出了二门才想起问舒沫:“二少爷带小姐出门做什么呀?”

舒沫看她一眼,淡淡地回了二个字:“私会。”

“小,小姐~”立夏吓得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看着面无人色的立夏,舒沫一直烦闷的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起来,翘着唇角调侃:“怎么,你不是很看好林公子吗?我去见他,你怎么反而不高兴?”

“这,这万一给人发现,怎生是好?”立夏慌得全身都在抖。

“怕什么?”舒沫心情极好:“我们是订了亲的,大不了被骂不知廉耻,不会被抓去浸猪笼。”

是的,她糊涂了。有二少爷在呢,小姐怎么可能私会?.

“小姐~”立夏哭丧着脸,抚着扑扑乱跳的心脏:“不带这么玩的~”

小姐的胆子愈发地大了,这种玩笑也敢开。

“我可没开玩笑,”舒沫脸一凝,淡淡地道:“咱们真的要去见林公子。”

立夏撇嘴:“是哦,信你才有鬼。”

舒沫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把车帘掀起一条缝,向外面看。

做个深闺的小姐,最大的烦恼就是整天关在家中,耳目闭塞。

偶尔有个出门的机会,最多也就是走走亲戚,吃吃酒,或陪夫人,老太太去上香。

上街,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因此,倒也新鲜。

舒淙竟似懂得她的心思,命车夫放慢了车速,自己骑了马伴到车窗边上,不时低了身子过来跟她说一句:“这是福瑞楼,做的杭州点心很精致。”

“这是瑞香居,烧鹅很有名。”

走着走着,竟忽然停在一间铺子前,笑:“这是云裳,里面的衣服式样很时新,开了不到三年,名气却是极响。”

舒沫和立夏听到这熟悉的名字,相视一笑。

立夏把帘子挑得更开些,舒沫探了半个头去打量这个由她一手策划,精心设计,却一次也不曾亲眼目睹的店铺。

舒淙见她似乎兴趣很浓,讨好地弯了腰问:“要不要停了马车,下去买一套衣裳带回去?”

“不用了~”舒沫摇头:“不是约了林公子吗?赶紧走吧,太晚了就不好了。”

舒淙立刻促狭地笑了:“原来你怕妹夫等久了!这有什么,让他等,还怕他抱怨不成?”

“二哥~”舒沫娇嗔地低嚷。

“害臊了,害臊了!”舒淙乐不可吱,瞅着她哈哈大笑。

“懒得理你!”舒沫重重地放下帘子。

这放肆的笑声,倒把端坐在对街二楼上饮茶的二名男子的目光引了过来。

看到舒府的马车,眼中掠过一抹冷色。

待看到马车停住,从车里跳下来的那个眼熟的丫头,目光一凝。

舒沫搭着立夏的手,踩着马蹬下了车。

她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半条街外的云裳。

风轻扬,掀起薄薄的面纱,秀丽的面容,宁静而优雅地静静闯入某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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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沫抬头,“宝丰裕”的金字招牌乍一入眼,竟恍惚觉得有些耳熟.

她低头,正凝眉思索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忽听舒淙拨高了声音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舒澜拿着刚打好的镂空穿枝菊花簪,兴冲冲地从宝丰裕出来,没想到迎面碰到舒淙,下意识地把簪子往身一藏:“真,真巧呀?”

“你到这里干嘛?”舒淙竖起眉毛,狐疑地瞄着他背在身后的手,眼里是不过错辩的轻蔑和鄙夷:“又打首饰哄哪个丫头呢?”

“二哥这话说的……”舒澜正要解释,忽地瞧见立夏,脸上的表情变了:“哟,这不是立夏吗,几日不见,越长越标致了~累”

“三弟!”舒淙又气又怒,低声叱喝。

舒澜眼中浮起讥诮之色,伸手去摸立夏的脸:“二哥何必假正经?这是七妹贴身的吧,你也下得去手!啧,也对,你是二婶的心头肉,漫说只是一个丫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摘呀!”

他好歹是自个过来买,老二倒好,索性把人都拐过来了,有什么资格教训他檬?

立夏涨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三少爷,请自重~”

她这退,把站在她身后的舒沫露了出来。

舒沫神色淡然,侧身福了一礼:“三哥~”

“七妹妹,你怎么也来了?”舒澜看到她,想到刚才那番孟浪的话,面皮不由紫涨。

他这一问,立刻点醒了舒淙。

糟糕!

若是给他发现自己带了舒沫偷偷来见林慕云,一状告到舒元琛面前,自己必是一顿好打!

得想个法子,把这个魔星弄走!

他脑子里风车似的想着主意,脸上却带着亲切温和的笑:“七妹订了亲,我也不知该送她些什么。想了许久,决定打几样首饰给她添妆。”

“二哥倒是体贴~”舒澜自是不信的。

哪里听过嫁妹子,兄长帮她打首饰添妆的?

舒淙心中一凛,一改之前的轻视,上去亲热地挽着他的肩:“三弟,我瞧着头面首饰之类的便觉得晕,也懒得陪她细细地挑。不如,咱哥俩找个地方喝一杯?”

“二哥请客?”舒澜斜着眼睛看他。

“哪能让三弟破费,自然是我请。”舒淙这时只想把这祖宗弄走,应得十分爽快。

“那好,”舒澜瞧出他必有隐情,但反正是二房的事,他也懒得管,有现成的酒菜吃就成:“即是二哥请客,小弟便不客气了!”

“自家兄弟,本该如何,何需客气!”舒淙揽着他的肩,一边往外走,一边冲舒沫直挤眼睛:“七妹妹,对不住,你自个挑吧,二哥过会来接你回去。”

“两位兄长请慢走。”舒沫正愁有个舒淙杵在边上碍事,盘算着怎样把他支开,他主动求去,自然求之不得。

立夏憋红了脸,忿忿地抱怨:“三少爷越来越无赖了!”

居然当着二少爷的面,在大庭广众下轻薄于她!

舒沫未置可否,看她一眼:“进去吧~”

她其实,是很同情这个三哥的。

他小时极聪明,老师教过的课业,听说只听一遍便记得,又肯下功夫,舒元玮对他的喜爱一度超过了舒涛。

柳氏又怎会容一个庶子骑到自己儿子头上?

只是,她是个厉害的,并不似寻常的嫡母一般只会苛刻打骂。

相反,她对舒澜十分宠爱,惯得他无法无天。到他十四岁上,又主动从外面买了二个美艳的丫头,送给他做通房。成日里勾他做些香—艳浮华之事,哪里还有心思向学?

身边的小厮,也专门挑那奸滑刁钻的,不教他走正途,一味地唆使他吃喝嫖赌,斗鸡溜狗。

舒澜自然越来越放浪形骸,学业更荒废得一塌糊涂。

舒元玮打也打了,骂也骂过,他再也不能改,最后死心绝望,索性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可惜好好一个天才少年,生生折在深宅妇人的妒忌心中。

立夏没有得到舒沫的支持,心中很是委屈,板了脸进到店堂,却见里面并无柜台,只站着几个蓝衣的小厮和几名蓝裙的妇人。

见立夏进门,便有着蓝色裙装的妇人,满面堆笑地过来接待:“姑娘请随我来~”

说着话,便将二人引到屋子左边推开一扇门,里面却是一个极宽敞的庭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布置得很是清雅。

不似是店铺,倒象是住家。

舒沫饶有兴致地跟着她穿过庭院,进了一个月洞门。

里面倒又有穿青色绣缠枝褙子,着绿裙的妇人负责接待,先引二人到一间僻静的厢房坐了,这才客客气气地问:“不知姑娘要买些什么样的头面首饰?”

舒沫忙着打量房中设施,感叹不愧是大夏最有名的银楼,服务竟丝毫也不比现代最顶级的珠宝店差。

在这样的环境中购物,倒确实是种享受。

立夏头一次出门,倒不知如何应付,有些忐忑地看一眼舒沫,红着脸,吱吱唔唔地道:“我,我们,来,来,找人……”

本以为进来就可以看到林公子,哪里晓得七弯八拐乱走一通,竟是这样雅致的地方。

若是不买东西,只找人,怕是会遭人白眼。万一被人轰出去,丢人就丢大了!

“你们是永安候府的吧?”哪知道这妇人一听,倒是立刻接了话头。

“是是是~”立夏见她居然知道,高兴之极,忙不迭地点头。

“请二位稍候片刻。”妇人望着舒沫,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离去。

立夏知道她是去请林慕云,乘着这点功夫,赶紧警告舒沫:“小姐,待会林公子来了,可不许胡说八道。”

舒沫笑了笑,低头啜了一口茶。

心道,倒是真大方,泡的是上等的龙井。

不到半盏茶功夫“笃笃”,敲门声起。

“来了!”立夏原本坐着,骇得唬地站了起来。

“林慕云求见。”清浅的男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立夏瞅一眼舒沫,见她八风吹不动地端坐着,只好上前开了门,曲膝蹲了一礼:“林公子~”

林慕云抬眼一扫,不见舒淙在旁,不禁一怔,本已跨过门槛的那只脚便缩了回去,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又是吃惊又是意外地道:“怎么是你?”舒沫看他的表情,竟完全不知要见的是自己,不觉微笑:“抱歉,二哥可能没说清楚,今日是我要见林公子。”.

林慕云红了脸,神色局促:“这,只怕于理不合……”

舒沫将眉一扬:“二哥不在,林公子怕被我欺侮了去?”

林慕云一呆,脸上的红晕越发深了:“七姑娘说笑了……”

“进来吧,站在门边怎么说话?”舒沫暗笑,淡淡地道。

“林公子,请喝茶。”立夏机灵地给他一个台阶。

“七姑娘安好~”林慕云迟疑一下,迈步走了进来,躬身向她行了一礼拣了离她最远的椅子坐了。

她一个妙龄女子尚且落落大方,自己七尺男儿,莫非反不如她?

舒沫给立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到走廊上去。

立夏眨了眨眼,却不肯挪步。

两人私自见面已是不妥,若再把贴身丫头支开,传出去还有何脸面?

“立夏,”舒沫无奈,只好直接下逐客令:“我有话跟林公子说,你且先出去。”

林慕云正好喝茶掩饰不安,冷不丁听了这话,一口水呛到喉咙里,咳得一张脸通红。

“小姐,你~”立夏又羞又气,一扭身,蹬蹬蹬冲到门外。

“门不要关,就这样敞着~”舒沫又吩咐。

立夏摸到门框的手缩回来,恨恨地瞪一眼舒沫。

谁料,舒沫冲林慕云微微一笑:“林公子,你且坐过来些,免得隔墙有耳。”

说这话的时候,还刻意看一眼立夏。

立夏气得牙痒痒,便又拿她没有办法,恨恨地偏过头去。

完了,小姐是铁了心要把婚事搅黄了。

林慕云勉强顺过气,这时才得暇看一眼舒沫,难掩新奇和讶异。

舒沫也不着急,睁着一双又清又亮的水眸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知为何,触到她的目光,林慕云只觉胸中一悸,不由自主就软了心肠,默默地起身向她告了声罪,挨着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一张小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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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落坐,林慕云才发现,舒沫挑的那个位置极好.

既可清楚地看到院中的动静,又能借着窗外的花木和桌上的摆饰,将自己隐藏起来。

他不禁暗自纳罕。

都说永安候府七小姐木讷胆小,怯懦卑微。

今日一见,却是难得一见的磊落大气,冷静聪慧,心思慎密累。

再联想到她庶女的身份,想着她小小年纪,是如何掩了本性,小心谨慎地在深宅内院的夹缝里求生存,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丝恻隐之意。

“不知七姑娘见我,所为何事?”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猜测着她的来意。

舒沫并不拐弯抹角,非常坦然地道:“舒沫今日来,有二件事。檬”

林慕云来赴这场约,对舒淙的目的心中大抵也是有谱的,但笑不语。

结这门亲,本是不得已而为之。

舒淙读书并不算很有天份,这且算了,他拜林青山为师,明显带有功利性质,林青山绝不会为他坏了自己的声誉。

舒沫见他不搭话,并不尴尬:“这头一件,是受二哥请托;第二件却是我的不情之请。”

林慕云诧异地抬头:“七姑娘有事求我?”

他一直以为,舒沫不过是舒淙强拖来的一个幌子,现在看起来似乎竟是舒淙被她利用?

舒沫很肯定地点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哥想要拜在林大学士门下,请林公子代为转答,方便的话,请尽量成全。”

“我一定会转告家父。”林慕云含糊共词:“可是,家父性子执拗,收学生自有一套标准,能不能成要看舒兄的造化,就算我身为人子,亦不可强求。”

舒沫早料到答案,倒也干脆:“师徒也讲缘份,若不成只能怪二哥没有福气。”

“方才七姑娘说有二件事?”林慕云见她说完话后,只顾低头喝茶,似乎把自己的来意给忘了,忍不住提醒。

若是没有猜错,替舒淙求情不过是个借口,接下来要谈的话才是她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