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沫把茶杯慢慢地放回桌上,略沉吟了片刻,抬起头看他:“其实,我是为婚事而来。”

“令尊让你来的?”林慕云很是诧异。

问名,纳吉都已完毕,难不成又起波澜?

“不,”舒沫摇头:“今日所说,出我口,入林公子之耳,不希望有第三人得知。”

林慕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想着舒淙特地约了自己在宝丰裕见面,这里却是大夏最著名的银楼,莫非是她想让林家为她打几套头面首饰添妆?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不悦,面上只淡淡地道:“七姑娘请说,在可能的范围里,云某会想办法尽量满足。”

“放心,”舒沫微笑:“此事林公子办来,必不费吹灰之力。”

见她瞬间眸光闪亮,熠熠生辉,林慕云大失所望,勉强按捺脾气:“愿闻其详。”

“我知道,”舒沫定了定神,努力让开场白说得更加的情真意切:“林公子对我其实并无好感,情有独钟云云,不过是赵夫人锦心绣口夸大其辞,为的是全我的脸面。”

林慕云一怔,蹙了眉,语气生硬地道:“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没有感情,倒在其次。

所以,即使他并不喜欢她,这件婚事也已无可更改。

舒沫微笑:“成就一段姻缘虽然全凭父母做主,但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却未必要他们首肯。”

“什么意思?”林慕云愕然。

“很简单,”舒沫神态轻松:“亲照成,婚后各过各的,半年后我们和离。当然,能在一个月内和离更好,但考虑到林舒二家的颜面,还是拖到半年后为佳,你觉得呢?”

“荒谬!”林慕云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还真是大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背着长辈偷偷与男子私会,原就已是逾矩。居然连这种疯话都敢讲!真是骇人听闻!

父亲,究竟为他挑了一个怎样的妻子?

“强扭的瓜不甜,”舒沫不以为然:“你我并无感情,勉强走到一起也不可能会快乐。不如放手,各自追求自己的幸福。”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林慕云蹙起了眉头,轻声驳斥:“哪一对夫妻不是这样走到一起?我们至少还认识,很多人连面都不见,也过了一辈子。”

不能否认,对婚姻他也曾有过美好的憧憬。

希望可以娶得如花美眷,夫妻相敬,举案齐眉,从此谱一段“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千古佳话。

可是,父亲突然让自己娶永安候的庶侄女,瞬间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永安候府的声名在京中并不算极好,却也谈不上坏。与舒府结亲,原就答应得很是勉强。

寿辰那日,亲眼见过舒沫之后,心中更是失望。

这样一位木讷懦弱的少女,即使勉强陪他夜读,又哪有半丝乐趣可言?

不曾想,今天的舒沫却出人意表,接二连三的带给他冲击。

突然之间,他对这段原本并不情愿的婚姻,生出了一丝期待。

或许这个看似娇弱的少女,可以让他梦想成真,得偿夙愿?

“这不可能!”舒沫摇头,语气轻柔,态度却极为坚定:“感情不是读书,只要用功就可以,而且我更相信缘份。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年纪尚轻,过早地走入婚姻,不是明智的选择。”

“芸芸众生里,老天爷独独让你我结为夫妻,你不认为,这也是一种缘份吗?”林慕云忍不住反驳:“至于年龄……”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飞快地瞥过去,看着她略显青涩的身板,立刻垂下眼帘,脸上酡红一片,轻轻地道:“我不认为是什么大的障碍。若是你实在害怕,我……我可以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低到几不可闻,鬓角渗出的细汗,闪着细碎的光芒。

他慌乱地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懦弱,更不木讷。相反,她甚至是有几分犀利和敏锐的!

可是,这份罕见的犀利和敏锐,却无端地让他暗暗地欢喜起来。

他从未想过,会被迫与人在这种“深刻”的问题上进行交流。交流的对象,还是个未及笈的少女!.

这实在是很诡异的一件事。

他不禁生出很深的困惑:面前这个坦然无惧,侃侃而谈的舒沫,真的是他在永安候府见到的七姑娘吗?

舒沫有些无奈,她真的不想对他说这种无情的话,可他出乎意料之外的顽强,让她很是头疼,不得不出狠招,冷冷地凝视着他:“抱歉,你可能搞错了一点。你可以等,但是,我却不愿意浪费时间。”

“你~”可怜林家大公子,在无数怀春少女爱慕的眼光中,众星捧月地长大,几曾受过这样的奚落?

平日里才思敏捷,机敏善辩,这时竟被她一句话,噎得半个字也迸不出来。

白净斯文的脸宠上,阵红阵白又阵青,瞬息万变,煞是精彩。

“当然,”舒沫看着他,语气委婉,竭力想体现诚意:“基于公平原则,我不会白得这份和离书,在可能的范围里,我很乐意满足你一些条件。对了,说这些话,并没有污辱或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多想。”

“荒唐!”林慕云反应很大,满面通红地嚷起来:“我林家,又岂会贪图你们舒家的银两!”

“若你不喜欢银子,”舒沫显然早有准备,立刻提出另一套方案:“也可以用别的换。比如,满足你一个愿望,替你办一件事……”

她略停了一下,看看他的脸色,一咬牙,下了狠心:“或者,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偿还。”

所谓金钱债好还,人情债难偿。

她生平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为一旦欠下,很可能永远还不清。

林慕云只是摇头:“荒唐,太荒唐!”

舒沫见他斯斯文文,又带着读书人的清傲,本来抱了很大的希望而来,这时见他油盐不进,很是失望,叹口气:“算了,我不逼你。还有时间,你慢慢想,想通了再给我答复。”

“不必再想,”林慕云起身,斩钉截铁地回:“除非舒家退婚,和离免谈。”

说罢,竟不再理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林公子~”立夏叫了他一声,他竟不理,于是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小姐,你跟他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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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沫安静地坐着,看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姐,没事吧?”立夏怔了怔,声音立刻低了八度。

舒沫似乎刚回过神,抬起头,冲她平稳一笑:“没什么,这样的结果本也在意料之中。”

开放如现代,也不是人人能接受闪离,何况是在古代。

他们的婚姻,讲的是从一而终,一旦走在一起,便是到死方休累。

女人是无可奈何,男人反正可以娶妾,大不了把妻子束之高阁,谁又愿意背个宠妾灭妻之名呢?

“你,”立夏心中一惊,仍不敢信,抱着万一的希望问:“不会真跟林公子谈和离吧?”

“嗯~”对话看样子行不通,难道真闹得两败俱伤,大家撕破脸才可以达成目的吗檬?

“哎呀!”立夏急得不行,用力跺脚,声音象爆豆一样,又快又急:“我的好姑娘,平时那么聪明,这会怎么傻了呢?这话可是随便乱说的?万一他羞恼成怒,四处传扬,小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到时别说自由,搞得不好,被夫人一怒之下剃光了头,送到庵子里去做姑子!

舒沫对此倒并不担心:“他不会的。”

“你倒又晓得了?”立夏白她一眼。

“去看看,二哥的马车来了没有。”舒沫笑了笑,岔开话题。

“是~”

立夏刚一出门,舒淙已在蓝裙妇人的引领下往这边来。

进门一瞧,不见林慕云,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懊恼,随即换了讨好的笑:“抱歉,二哥来晚了,倒教七妹妹久等。”

“来了便好,咱们回去吧~”舒沫起身。

“哪能让七妹白跑一趟!”舒淙挡着她,回过头吩咐那蓝裙妇人:“去,把京里最时新的头面首饰拿几套过来,给我妹子挑选。”

“不用了~”舒沫神色局促,捏着衣角不安地道:“我只跟林公子略提了提,能不能成还得看林伯父的意思,他做不了主。事没办成……”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舒淙把脸一拉,斜眼瞪她:“二哥是那种势力之人吗?给妹子买几样首饰,难不成还要讲条件?”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舒沫飞红了脸,羞窘地垂下头。

“这才对啦!”舒淙这才满意,兴致勃勃地陪着她挑首饰。

舒沫推却不得,只好胡乱挑了几件,样子都很时新,却都是纯银打造。

舒淙看在眼里,越发满意,嘴里只抱怨:“你这丫头,怎么尽挑些便宜的,帮二哥省钱呢?”

舒沫便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细声细气地答:“我见识少,看着这些款式已觉耀花了眼,哪里还分得清是金的还是银的?”

那蓝裙妇人每天在宝丰裕里站着,看到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早就练就一双毒眼。

舒沫的服饰并不华丽,言谈举止间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明显是个不得宠的庶女。

这样的客人,是买不起什么贵重的首饰的,因此送来给舒沫过目的,本就是那些价格低廉的东西。

这时听得舒沫这样说,便堆了笑:“小姐好眼力,这都是京里最流行的样式。金饰打造不易,花样翻新难免要慢上几分,反不如银饰精致。真正适合小姐这样的年纪,样貌。”

“你倒是会说话~”舒淙斜觑她一眼,顺手挑了枝点翠嵌珠赤金簪子扔到盘子里:“好,这些都给爷包上。”

蓝裙妇人行了一礼,把挑剩下的头面撤走,拿着盘子自去算帐。

“让二哥破费了~”舒沫讷讷地道谢。

“这算什么,等下次有机会,二哥给你买更多更好的。”

这边兄妹二人说着话,相携离去。

隔壁房间的门悄没声息地开了一条缝,先是走出一个精瘦的青衣男子。

他贴在墙边机警地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无人后,反手轻轻在门上叩了二下,压低了声音禀道:“爷,可以出来了。”

不多会,房里出来个着宝蓝杭绸衫,扎墨绿腰带的男子。身量极高,长手长脚,五官如雕刻般深遂,肤色黎黑。

他站在廊下,并不急着离开,遥望着舒沫离去的身影,微微上挑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青衣男子亦不催促,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立在他身后。

“走吧~”良久,蓝衫男子总算收回视线,迈开大步从右廊离开。

出了宝丰裕,青衣人牵了两匹坐骑过来,将其中一副缰绳递到他手里:“爷,追风来了。”

蓝衫男子翻身上马,下意识地往左扫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舒府的马车还停在宝丰裕门前。

他微微一怔,也不知怎地,就勒住了缰绳,若有所思地凝着那边。

他人本就生得极高大,跨下又是一匹来自西域的良驹,顿时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立夏站在车旁,舒沫正搭了她的手上车,忽觉脊背一阵冰凉,竟有一种被子弹穿透的感觉。

她心中一紧,摒住了呼吸,装着若无其事地缓缓转过身去,迎面撞到蓝衫男子正打量着她。

被舒沫捉个正着,蓝衫男子非但没有丝毫局促,反而在马上欠了欠身,冲她露齿而笑。

舒沫不禁一头雾水,迅速在四周打量了一遍,匆忙转过身来,心中疑云陡起。

这巨人是谁?身量如此之高,在古代倒真是罕见。五官这么深刻,象是外番之人?

这一幕,都落在大马金刀,端坐在宝丰裕对街茶楼二楼饮茶的黑衣男子眼中。

他冷哼一声,静默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瞬间隐去。

尽管如此,马上的蓝衫男子已立刻若有所觉,警觉地抬头朝对面搜寻。

黑衣男子低头,轻啜一口茶水,刚好避过。

“小姐,看什么呢?”立夏见她站在马车上,也不弯腰,却左顾右盼,不觉好奇。

“没什么~”舒沫压住疑惑,头一低进了马车。

立夏也便随之进了马车。

两人刚坐稳,舒淙从店堂出来,撩开车帘,递了个红漆匣子进去:“呶,拿着~”

“小姐,坐稳了~”车夫呦喝一声,车轮缓缓滚动,驶离宝丰裕。

“驾!”蓝衫男子轻抖缰绳,策骑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目送双方散场,茶楼中的黑衣男子,眸中寒光大盛,忽地将手中茶杯重重一顿,青花细瓷的茶杯竟齐口没入了坚硬的桌面,怒叱:“好大的胆子!”.

巴图见主子动怒,当即噤若寒蝉,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去,把徐锦程给我找来!”夏候烨强抑着怒火,冷着脸吩咐。

“是!”巴图如蒙大赦,领了命悄无声息地离去。

不到一刻钟,徐锦程匆匆赶到。

也不知是走得急累的,还是吓的,薄薄的丝绸长衫浸满了汗,胖胖的脸上亮晃晃一片,不象是淌着汗倒象是流着油,活象一颗超大的红烧狮子头。

“王……”见了夏候烨,刚一开口,被巴图一瞪,到嘴的“爷”字咽了回去,双膝发软,嗵地跪倒在地:“小的徐锦程,给老爷请安~”

“哼~”夏候烨端坐在椅子中,也不叫起,只冷冷地瞧着他。

徐锦程被他盯得心里发寒,汗水流得更急,只好偷偷拿眼睛去看巴图。

巴图见夏候烨不发话,只好轻咳一声:“永安候府的人去做什么?”

徐锦程低了头,恭敬地答:“舒府二少爷给七姑娘添妆,买了几件首饰。”

“买了些什么?”夏候烨冷笑,忽然发问。

“呃?”徐锦程愣住。

“进的哪一个雅间,见了些什么人,谈了些什么,说了多长时间,隔壁房里当时又有谁?”夏候烨淡淡地问。

徐锦程张口结舌,一个也答不上来,一张胖脸紫涨成猪肝色,不停地抬袖抹汗。

宝丰裕是大夏最高档的银楼,进出的顾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舒淙只是小小五品官家子弟,哪里有资格劳动宝丰裕的大掌柜徐锦程亲自接待?

他急着来见夏候烨,只找负责接待的妇人粗略问一个大概,细节问题却是答不上来。

“徐锦程,胆上长毛了啊?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来见我,嗯?”夏候烨望着他,口吻竟是格外的轻柔,漆黑若星的眸子里,甚至还含了一丝笑,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阴冷。

徐锦程伏在地上,再不敢说半个字,只不停地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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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锦程体似筛糠,伏在地上,再不敢说半个字,只不停地叩头.

巴图瞧了不落忍:“爷,服侍七姑娘的仆妇就在外面。要不,属下传她进来问话吧?”

夏候烨带笑,含着讥嘲地笑:“你倒是好心。”

巴图追随他多年,一听这语气便知是允了。

他急忙快步走向门外,忽听夏候烨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让她在门外回话。累”

“是~”巴图在门外,把夏候烨提的那几个问题细细向那蓝裙妇人盘问一番,嘱她依旧等在门外,自己进来回话。

“七小姐是早上十一点进的海棠阁,林公子是后面到的,两人谈了约一个多小时,舒淙便来了。挑了几套银饰,加一枝点翠嵌珠赤金簪子,总计二十两银子。银饰和装首饰的匣子都是铺子里的,应该不至弄什么手段。至于七小姐和林公子的谈话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这里,巴图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夏候烨檬。

“哪个林公子?”夏候烨不动声色。

“林青山的长公子,林慕云。”巴图再看他一眼,瞧不出喜怒,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解释:“听说,前几天林舒两家刚刚结了儿女亲家。”

舒七小姐的胆也未免忒大了些!竟敢瞒着父母兄长,偷偷与未婚夫见面。

只是,她若胆不大,当日在普济寺也不敢出手救王爷。

“嗯~”夏候烨点了点头,淡声嘲讽:“舒元琛这些日子倒是好事连连,又是给老母做寿,又要嫁女儿,还要娶姨娘,忙得脚不点地呀~”

巴图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敢接话。

“赫连俊驰在哪?”夏候烨忽然转了话题。

巴图又去问那妇人,回来答:“他在海桐阁,与海棠阁比邻。早上九点便来了,一直与侍从在房里挑首饰,并未与任何人接触。”

“与海桐相邻的房里,是什么客人,什么时候来的,呆了多久?”夏候烨又问。

“西院除了海棠和海桐有客,其余都是空的。”这个,徐锦程却是晓得的,不等巴图出门,立刻抢着答了。

巴图心咚咚狂跳,猛地抬头看向夏候烨,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

王爷不会怀疑舒沫与番邦勾结吧?

她只是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哪里与远在关外的赫连俊驰扯上关系了?

她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定然只是巧合。

“可有可疑人员出入或是试图接近这二间雅室?”夏候烨抬手,阻断他,继续发问。

“这个,”徐锦程抬起袖子,又开始淌汗,深悔不该搭话,倒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小人倒是未曾注意……”

夏候烨凝着他胖胖的油脸,从眸色到声音,瞬间冷下来,冻得让人发寒。

“你把今日宝丰裕所有客人,以及负责接引的仆妇小厮,院中洒扫的婆子,挑水做饭的杂役通通造入名册,查明这段时间所有人的去向,写成案卷。若漏掉一个,或是明天日落前还未办妥,不必来见我,可自行了断。”

“是~”徐锦程颤着嗓子答。

“滚!”

徐锦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倒退着出了茶楼。

“爷~”巴图欲言又止。

夏候烨却并不理他,径自沉吟未觉,脸色阴沉得吓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嵌在桌面内的茶杯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向下一按,嵌在桌面的杯子倏地跳了出来。

夏候烨却头也不回地出了茶楼。

“爷~”巴图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