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姨娘先后离开,出了出云阁,秦姨娘在花园小径停留,抬起头望着天空,久久不发一语。

戚姨娘好奇地站在她身边,仰头看了一阵,问:“姐姐看什么?”

祝姨娘温柔浅笑:“彩霞满天,景色宜人~”

“天要变了~”秦姨娘眼里阴晴不定,喃喃地道。

原以为她一个刚及笈的女子,虽出身官家,却是个不受疼宠的庶女,嫡母必会用心教导。

她见识既浅,声名又臭,长得只有中人之姿,言谈间神态畏畏缩缩,几次接触未感到特别之处,想着一条小泥鳅,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王爷娶她,只是贪鲜。

果不其然,她进门不过二月,因王爷爱宠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冲撞王爷。

王爷一怒,也便将她扔开,连出云阁的门都不踏,只在归燕阁里歇着。

这与在幽州时的景况并无二至,悄悄观察了大半个月,渐渐放松了心防。

舒沫明显能力不足,进入王府,并未打破内宅固有的格局。

谁能想到,一场暴雨,一出苦情戏码,竟让她咸鱼翻身,一跃升为侧妃!

一想到早上她还义正辞严地教舒沫守规矩,遵礼仪,晚上就被她拿着“规矩”的软刀子,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刀。

她就觉得憋闷不已,心口象塞了团破布,怎么都不舒服!

戚姨娘诧异地再看一眼湛蓝的天幕,点头:“昨夜风狂雨疾,今儿倒是艳阳高照~”

“真是蠢物!”秦姨娘轻蔑地瞥她一眼,扭着腰脚款款离去。“姐姐……”戚姨娘无端被骂,顿时涨得满面通红.

祝姨娘温柔一笑:“秦姐姐情绪不稳,戚姐姐别计较。”

戚姨娘冷笑:“她情绪不好,谁的情绪又好了?她不高兴了便骂我,我受了委屈又该骂谁去?”

总有一天,她所承受的一切屈辱,都要加倍讨回来!

祝姨娘神色尴尬,柔声劝道:“秦姐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你要莫在心上。”

戚姨娘冷冷一笑:“你也莫装好人!按说姓舒的贱人晋了侧妃,最吃味的就是你!这些年,数你最得王爷宠爱,到头来竟让个黄毛丫头抢了到嘴的肥肉!若是我,将她拿去剥皮抽筋的心都有,哪还有闲情在这里安抚别人?”

祝姨娘淡淡地道:“只要王爷心里还想着我,又何必在乎是姨娘还是妃子?”

莫说只是个侧妃,若不得王爷的心,占着王妃之位又如何?

“哼!”戚姨娘冷声讥刺:“莫以为你拴住了王爷的心!不过是东施效颦,偷得王妃三分性情,王爷又是个念旧的,这才让你占了便宜!”

“王爷的心岂是你这种空有姿色的浅薄之人能懂的?”祝姨娘嘴角含着一丝迷离的浅笑,不屑一顾地道。

这句话,正戳中戚姨娘的痛处。

王府里,就数她容貌最美,可不知为何,偏偏夏候烨最不待见的就是她。

记忆里,王爷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进过她的房。

她,在王府早就是可有可无之人。

也因此,秦姨娘从来不把她当成对手,时不时给些小小恩慧,拢着她与祝秋芙抗衡。

“别装出一副王爷的红颜知己样!”戚姨娘蓦地变了脸色,尖着声音嚷:“人是会变的!舒沫在雨里一跪,立马升了慧妃!你若是有本事,也跪一个侧妃之位,我就信王爷真心疼你!”

祝姨娘脸上微微变色,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呸!”戚姨娘冲她窈窕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让你神气!”

转身,扬长而去。

穿衣镜[VIP]

秦姨娘几个前脚刚离开,二门的婆子便过来报信,说陈二掌柜的来了.

银杏进来回话,舒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陈二掌柜是谁。

立夏抿着嘴笑:“是二牛。”

“瞧我这精神劲!”舒沫一拍脑袋,笑道:“快去领他进来。”

“小姐是太高兴了~”许妈在一旁打趣:“连陈家兄弟都忘了~砍”

立夏道:“二牛能进来,倒是不容易。上回宋婶还被挡在大门外呢~”

绿柳撇着嘴道:“这就晋了位份的好处了!府里的侍卫,个个带眼识人。慧妃娘娘的陪嫁铺子掌柜来了,哪有不放行的!”

春红当日自以为得计,将她撇在千树庄,自己回了候府。若是知道小姐有这样的造化,怕是肠子都要悔青玩。

舒沫听得眉心微蹙。

许妈急忙道:“绿柳,这话只在这里说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万不可如此招摇。”

“怕啥?”绿柳很不服气:“睿王府如今没有王妃,小姐这个侧妃,不就是王府的女主?谁还敢说个不字!”

“树大招风,才高招嫉!”许妈语重心长地道:“小姐独得了王爷宠爱,早不晓得招了多少人嫉恨!这会子,背地里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小姐。往后行事说话,需得比之前更小心十倍,免得给小姐招来祸患。”

立夏笑道:“再者说,小姐还没得到太妃的认同,府里的一众下人,也还未能降服……”

“得~”绿柳噘了嘴:“合着小姐这娘娘竟是白升,非但不能张扬,还多担了许多干系!”

“娘娘,陈二掌柜来了。”银杏在帘外禀道。

“陈二牛给慧妃娘娘请安~”陈二牛隔着竹帘,在外间跪地叩头:“恭喜娘娘晋位~”

舒沫问:“二牛,大家都还好吧?”

“好~”陈二牛恭敬地道:“来时,爹和大哥还有宋婶,并千树庄的乡亲都托我向娘娘问安。他们若知道娘娘晋了位,指不定高兴成啥样。”

“不过多了个虚名,有啥好欢喜的?”舒沫不以为然。

“铺子后天开张大吉,大哥让我把咱们作坊制的第一面镜子,给娘娘送过来。没成想赶了个巧,正碰上娘娘大喜,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哟~”舒沫抿着嘴直笑:“到底是做掌柜的人了,何时变得这般能说会道了?”

她还记得,初见二牛时,这孩子羞得连头都抬不起,傻得可爱。

二牛的脸红得象一块布,两只手交握,十指绞成麻花:“托娘娘的福,让小人在大舅老爷的铺子里学了一个多月,这才勉强能上柜待客了~”

银杏在外面瞧着,憋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二牛越发窘迫,涨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

“镜子做成啥样了,给我瞧瞧?”舒沫不再逗他,转了话题。

立夏掀了帘子出去,见桌上搁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匣,怕是有半人多高,吓了一跳:“这是镜子吗,怎么这么大?”

“这叫穿衣镜,可以照见全身呢~”二牛红着脸,一边比划,一边解释:“是咱们作坊最大的一面,比铜镜清楚十倍都不止。”

银瓶几个听着新鲜,都围过来瞧。

二牛把木匣子打开,里面垫着一层丝绒的衬里,镜子上裹着一面红绸。

“还是让小姐揭吧~”立夏原想揭那绸子,手触到的一瞬,又改了主意。

“谁揭不是一样?”舒沫在里面听见,笑道。

立夏已叫上银瓶,银杏,银兰,四个人连镜子带匣子抬了进去。

见了这架式,连许妈都按捺不住,凑到前面来瞧热闹。

舒沫轻轻把绸子一拉,立刻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镜子谁没见过?

可这么大的尺寸,这么清雅的外观,这么清晰的镜子,还真是生平仅见!

清澈透亮,照得人纤毫毕露,外面镶着银白色的雕花镜框,清雅大方,让人眼前一亮。

绿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镜面,啧啧啧称奇:“真好看,就连脸上的毛孔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小姐,”立夏已经瞧得呆了:“你脑子是咋长的?竟想得出用玻璃制镜子的主意!”

“不知娘娘对镜子的质量,可还满意?”二牛在帘外,恭敬地问。

舒沫左右打量了几眼,感觉不如记忆中的清晰,略有些遗憾地道:“不算顶好,倒也勉强可以一用。”

“这还算勉强?”绿柳指着镜子惊叫:“起码比铜镜清楚十倍!我敢用脑袋打赌,只要把货铺开,指定会卖疯了!”

“铺子后天开张了,”二牛顺势道:“小人正要请娘娘示下,镜子的价格怎么订才好?”

立夏虽送了信出来,说让他自己做主。

但这么大的事,他又是第一次当掌柜,哪里敢当家?

尤其是镜子一出来,比预想中的漂亮了何止十倍?

爷三个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关起门来盯着镜子瞧了三天,最终决定,还是要请舒沫定夺。

舒沫微笑:“绿柳既说比铜镜亮十倍,那便先以成本价的十倍开张。若是卖得好呢,下一批咱们再往上涨也不迟。”

陈二牛惊讶地张大了嘴:“十,十倍!会不会太狠了?”

玻璃的价格原就不菲,再加上舒沫坚持要走高端路线,镜框的用料和做工,全部请的名师制做,每件的花色都不相同。

以保证每一个客人购买的镜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因此成本已是不低,他本想着赚个对半,已经发了大财。

不想,舒沫竟要翻十倍!而且,以后还打算往上涨!这,这也太……吓人了吧?

舒沫不以为然:“狠什么呀!没听说一本万利吗?咱们离万利,还远着呢!就这么定了!”

“是~”陈二牛哆嗦着两条腿,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出云阁的丫环婆子,听说慧妃娘娘房里得了个新鲜玩意,都找了借口跑到外面探头探脑。

舒沫索性让立夏挑起帘子,让她们排着队,一个个进来照了一遍。

立夏和绿柳在房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圈,总算找了个满意的位置,指挥着丫头们在房里钉了钉子,把镜子挂了上去。

许妈静立在一边,望着镜子若有所思,忽地上前向歪在迎枕上歇息的舒沫施了一礼:“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

“小姐把镜子,给太妃送过去吧。”

“呃?”舒沫愣住。

这是建议她贿赂太妃呢?

立夏和绿柳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好主意!”

拿人手软,太妃得了小姐这份大礼,往后总不好意思太过刁难。

“不好吧?”舒沫心生犹豫。

送面镜子倒是没什么,就怕夏候烨想偏,以为她在讨好他。

这人本来就骄傲得要死,她可不想让他更嚣张。

“就这么定了!”立夏和绿柳不等舒沫吩咐,已经七手八脚地把镜子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匣子里装。

许妈见舒沫不吭声,劝道:“镜子即是咱们作坊里的,小姐要什么样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把这献了给太妃,既尽了孝心,又让她见识到小姐的聪慧,更不怕别人挑了理去。”

女人爱美是天性,何况这玻璃镜是天底下独一份。

纵是皇宫大内里,也找不到的稀罕玩意,是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的体面。

就算论起身份的尊贵,天底下的女人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就连陈皇后,也得尊她一声太妃。

再者说,舒沫身为晚辈,有了好东西,自个藏着,不孝敬给长辈,不是拿着把柄往别人手里送吗?

舒沫苦笑:“得,我若再不同意,倒显着小气又不明事理了!”

“今天才知道,自个不明事理?”略带讥讽的男声,蓦然响起。

立夏几个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迎上去:“王爷~”

见银杏挑着竹帘,偷偷瞪了她一眼:王爷来了,怎么也不知通报一声?

幸亏没说王爷和太妃的坏话,这要是给人听去,还了得?

银杏面色通红,局促地咬着唇。

夏候烨见舒沫歪在炕上,半点来迎接的意思都没有,深感不悦:“才晋了位,便翘了尾巴,连迎都不迎了?”

舒沫懒洋洋地靠着迎枕,反唇相讥:“你当我傻呢?这摆明了就是把我竖起来当靶子,什么破慧妃,晦气还差不多!”

那是你的专长[VIP]

夏候烨不语,扫了立夏一眼,那几个马上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这才慢吞吞地在桌边坐下:“晋了位,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心生怨怼的,你是第一人。”

舒沫从百宝架上把合约拿出来,啪一掌拍在桌上:“你违反合约第二条,彼此必需坦诚。不得在背后耍心眼,玩诡计,故意陷害对方。”

夏候烨把合约往旁边一推,不紧不慢地道:“我看不出哪里有违约?”

“你事先没有告诉我!”舒沫冷冷地道。

“这上面,只说坦诚,可没说必需提前告知!”他慢条斯理地反驳。

“推我上位,让我成众矢之的,还不算是陷害?”舒沫反问。

“是你说要在一年内完成任务,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了你一把。”他答得理直气壮:“既然迟早成众矢之的,早和晚有什么区别?”

舒沫一窒:“耍心眼,玩诡计,你总承认吧?砍”

“不是针对你。”

舒沫恨恨地道:“狡辩!”

夏候烨淡淡地道:“那是你的专长。”

舒沫看了他许久,他并无丝毫不自在,坦然回望。

“好,这次算你有理~”舒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抄起合约,胡乱卷成筒,塞回百宝架上。

“这就是你捣鼓了一个多月的新鲜玩意?”夏候烨这才指了指,斜靠在墙上的那面堪称巨大的穿衣镜,转了话题玩。

她要弄镜子作坊的事,他是知道的。

本以为迟早无疾而终,没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

“是,”舒沫板着脸:“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听从劝告,把它敬献给太妃,以博取她老人家的些许欢心。”

她着重强调了“敬献”和“欢心”两词,以表达极度的不情愿和十二万分的勉强。

她,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带给他惊喜。

夏候烨被她的语气逗乐,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可以肯定,这份礼物母妃一定会喜欢。不能肯定的是,你能否靠它博得母妃的欢心。因为,她老人家的欢心,比一般人的要贵上那么一点点。”

他学她的语气,把“老人家”三个字的读音咬得特别重。

“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舒沫白他一眼。

鹦鹉学舌样的重复别人的话,并以此为乐,那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才做的事!

夏候烨哧地笑出声来:“一面镜子而已,用不用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给我看?若实在委屈得紧,我还你一份情便是。”

舒沫不屑地撇嘴:“轻了可不成,我这镜子价值几千两银子!”

“我倒不知,你如此喜欢银子。”夏候烨轻哼一声。

“你视钱财如粪土,也不见开仓放粮,做个散财童子?”舒沫反唇相讥。

他是否果如传言中的骁勇善战,她不知道。

但是王府的奢华却是处处可见,显然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清官。

“你孝顺母妃,替我争了脸面。”夏候烨不理她的挑恤:“我便还你一份体面,让你在娘家人面前也风光一回,如何?”

“什么意思?”舒沫疑惑了。

“早几日,我接管吏部和兵部。”夏候烨弯唇一笑:“今日在书房,看到一份公文,是九门提督属下,城门领舒元琛申请迁调的折子。”

舒沫沉住了气,不吭声。

“可巧,武选清吏司刚好有个郎中的空缺。”夏候烨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请柬,轻轻弹了弹:“更巧的是,昆山伯喜得千金,明日弄幛之喜,给我送了贴子。”

舒沫淡淡地道:“我与舒家,早已恩断义绝。”

“当真断了?”夏候烨颇为玩味地反问。

舒沫不语。

心中微微刺痛,五指在袖中悄然紧握成拳。

“要不要这份人情,由你自己决定。”夏候烨也不多说,拿起请柬往桌上一放。

舒沫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浮起的,是孙姨娘那张谦卑恭顺的脸。

记忆里,孙姨娘在李氏面前,从未扬眉吐气过,总是卑躬屈膝,小意奉迎。

夏候烨一睡起来,桌上的请柬已然不见了踪迹。

他抿唇一笑,穿戴齐整,临出门时扔下一句:“我去上朝,十一点,派马车来接你赴宴。”

“等一等~”舒沫叫住他。

夏候烨回头看她:“这么快改主意了?”

“你,”舒沫略略迟疑一下,话到嘴边忽然变了:“为什么不再称本王了?”

习惯了这厮飞扬跋扈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平易近人,非但感觉不到亲切,反而令人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夏候烨看她一眼,淡淡地道:“记住,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