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城门,路边素棚高搭,绵延出数里,俱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设的路祭。

康亲王府,廉王府,左相府,右相府,镇国将军府,沐国公府,陈国公府……

每到一处,少不得要停下来,夏侯烨去应酬一番刻。

如此走走停停,及至快午时才到达碧云庵,庵中僧尼早列了队等候在此,把福妃的灵枢请到偏殿之中。

因福妃膝下空虚,舒沫便请示太妃,挑了如兰和如芹这两个近身服侍的丫头,守在灵前。

略歇得片刻,庵里摆出斋饭来,一众送殡亲友官员扰过斋饭,便开始陆续辞行。

外面的事有夏侯烨支应,内眷女客,却得赖舒沫接待,待到五点多,才算走得七七八八。

“小姐,都走得差不多了~”立夏贴心地拿了个靠垫给舒沫:“躺一会吧~”

“外边再没人了?”舒沫精神一松,趴在垫上再不肯动一根手指头噱。

“累坏了吧?”立夏抿唇一笑,拿了捶背的小木捶在她背上轻轻敲打。

舒沫舒服地直哼哼:“我睡了,天塌下来也别来扰~”

“不多会师傅罢了功课,就要上晚饭了,小歇一会,也别睡沉了~”绿柳在一边叮嘱。

“不管~”舒沫闭着眼睛,含糊地咕哝:“莫说只是斋饭,这会就是龙肉吃在嘴里也不香。”

“我的好小姐,”立夏忙停了手,道:“即是如此,不如我们扶着你到禅房里正经歇着,这里不是歇息的地~”

半晌未见舒沫回话,再偏了头一瞧,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立夏和绿柳面面相觑,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可怎么办?”

“左右这会也无事了,且让她睡去。”绿柳想了想,道:“等到了晚上若还不醒,再叫起来,挪到禅房去也不迟。”

立夏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便命银杏到马车上取了锦被给她盖上,再命人守住了前后两进院子,不许闲人靠近。

舒沫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窗外鸟鸣啾啾,伴着阵阵梵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

她慌忙掀了被起身,扬了声音喊:“立夏!”

立夏听得唤,推门进来,见她手忙脚乱,含笑道:“王爷说了,今日没有外客,佛殿之事自有他去打理,让小姐放心睡。”

舒沫一听有理,也便从容了下来,这时才有余暇四顾,轻“咦”一声:“谁把我搬到这来了?”

绿柳端了热水进来,听了这话咧着嘴直乐:“除了王爷,谁有这个胆子?”

舒沫啐道:“死蹄子,在庵堂说些混话,不怕烂了舌头!”

“我可没混说,本来就是王爷抱你进来的。”绿柳噘了嘴:“你若不信,只管问立夏。”

舒沫便去看立夏。

立夏含笑点头:“我本来要叫醒小姐的,可王爷不让。又说偏殿里太敞了夜里凉,不如禅房暖和,就……”

舒沫脸一热,急急转了话题:“我饿了,摆饭吧~”

梳洗毕,单传了几样精致的斋饭,并配了几碟庵里特制的咸菜。

舒沫吃着只觉酥脆爽口,齿颊留香,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两碗粥。

把立夏看得呆住,直笑她是大蝗虫。

舒沫吃饱喝足,从禅房里走出来,不想去听僧尼唱经,便想悄悄绕过正殿,从角门溜出庵堂,到庵子后面的林子里去逛逛。

刚走到角门,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轻唤:“施主请留步。”

舒沫停步回头。

一名身着淄衣的年轻比丘尼匆匆走到身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了~”

“小师傅请了~”舒沫回了一礼。

“敢问女施主,可是睿王府的慧妃娘娘?”女尼问道。

“正是~”舒沫打量她一眼。

“这里有一封信,是交予施主的。”女尼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

“谁给你的?”舒沫接了信,见信上只书着“慧妃亲启”再无别字,将信掂了掂,问。

“贫尼不知~”女尼道:“是方才在山门外,一位施主托我带来的。”

“请问师傅法号?”舒沫又问。

“贫尼智清。”

“多谢智清师傅。”舒沫说着,从她手里接过信。

立夏忙摸出一个银锞子塞了过去:“辛苦师傅了~”

“多谢施主~”智能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谁的信?”绿柳好奇地探过头来问。

舒沫未答,依旧从角门出来,顺着那条铺满碎石的小道一口气走到山顶,见路旁有一石亭,亭内石桌石凳一应俱全。

立夏先进去,掏了帕子把凳子抹了一遍,这才请舒沫坐了。

舒沫从怀里拿出信,展开一瞧,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小字:今夜三更,七里亭,不见不散,知名不具。

舒沫微微一怔,随即笑出声来。

有意思,跟她来这手,玩起知名不具的把戏来了,是吧?

绿柳早就是百爪挠心,这时哪里还忍得住:“写什么,给我瞧瞧~”

立夏骇了一跳,赶紧撞她一肘,叱道:“胡说!小姐的信,岂是你随便瞧的?”

绿柳自知失言,讪讪地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要瞧~”

舒沫微微一笑,把信折了贴身藏着:“没事,有人跟我开玩笑呢。”

半夜私会[VIP]

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闪烁,夜风袭来,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潮湿,朦胧的星光勾勒出山林灰黑的轮廊,更凭添了几许庄严和神秘。

夜澜人静,寺门紧闭,万簌俱寂。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立夏偷偷从禅房里探出头来。

她四下张望了片刻,朝身后招了招手,从禅房里走出一个身披连帽雪氅的贵妇。

两个人直奔角门,立夏在前,轻轻打开虚掩的门扉,探身到外面瞧了一遍,缩回身来悄声道:“快走,外面没人。刻”

舒沫一声没吭,翻起帽子连头一起遮住,侧了身子,鬼鬼祟祟从角门溜了出去。

立夏随即跟出,反手掩上角门,手中灯笼一晃,将她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出了庵堂,悄没声息地行进在幽静的山间小路上。

很快到了七里亭,借着朦胧的星光,见亭中隐隐绰绰立着一条人影。

立夏的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来了~”

舒沫从立夏手里接过灯笼,轻声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噱”

“小心些~”立夏不放心地嘱道。

“嗯~”舒沫点了点头,顺着山道往上又走了十数丈,拿了灯笼一照,亭中竟是空无一人。

“咦,怎么没人?”她轻声嘀咕一句,提灯照路,跨进亭中。

随手把灯笼往地上一放,自袖中摸出一条手帕,弯身拂拭石凳。

“小美人,等死我了~”忽见一人自黑黝黝的林子里摸了过来,嘴里胡乱嚷着,不由分说冲上来,双手做势搂抱,伸长了猪嘴就要乱亲。

“舒沫”回身,手中绣帕一扬,咯咯一笑:“倒也~”

那人只觉香风扑面,还未回过神,脚下一软,咕咚栽倒在地。

但见火光一闪,几人提着灯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夏侯烨。

“真没用,这就着了道,余下的招都没用上~”“舒沫”轻笑着,揭了盖在头顶的锦兜,赦然却是红锦。

下面弯道处,立夏提了一盏灯,陪着舒沫急匆匆地走了上来。

“都别动他,让我先看看,是个什么货色?”舒沫人未到,声先至。

“人都捉住了,还怕跑了不成?”夏侯烨捉了她的胳膊,不许她走快:“天黑路生,着急上火的仔细崴了脚!”

几个人一齐进到亭中,数盏灯笼提了一照,却是个市井打扮的男子,满身酒气,尖嘴猴腮,长相极为猥亵。

舒沫冷笑一声:“即便要栽赃嫁祸,也该找个似模象样的,这种货色找来,岂不是自露马脚?”

“依属下看来,这是要坏娘娘名节,倒不是想栽赃嫁祸这么简单~”巴图看着那男子,顺口反驳。

夏侯烨脸黑如墨,不自觉地握紧了舒沫的手。

“拿水来,把他泼醒了问问,谁要他来的?”舒沫抬了脚尖,踢了踢那男子。

鞋尖将要触及他的一瞬间,腰上一紧,被夏侯烨拉了开去。

立夏乖巧地道:“这等腌臜之物,没的污了小姐的鞋~”

那边巴图果然找了一桶水来,哗啦一下兜头泼下去。

“哎呀~”男子一个机灵,猛地坐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大爷,谁泼老子水?”

“直娘贼!”巴图两眼圆睁,一脚踏在他胸口,声若洪钟:“老子在此,有本事你来**!”

男子只觉胸口剧痛,如挨了巨锤一般,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双手抱头,嘴里大嚷:“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舒沫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不到平日看似笑口常开,没有脾气的巴图,竟也有如此粗鲁的一面。

立夏更是满面绯红,低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吭。

“咳~”夏侯烨轻咳一声,冷眼扫过去。

巴图意识到失言,尴尬地搔了搔头皮,嘿嘿一笑:“末将是个粗人,慧妃莫怪。”

言罢,掉过头去,对着男子厉声喝道:“说,半夜三更到亭里做甚?”

“好汉爷……”男子抖抖擞擞地分辩,才一开口就被巴图骂了回去:“狗东西,老子又不是杀人越货的盗贼,叫什么好汉爷?”

“是是是,”男子忙不迭地改口:“这位官爷,是一位小姐给小人二两银子,许我半夜来亭中相会,小人这才冒死前来……”

“放屁!”巴图脚下微一用力,轻蔑地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副怂样,谁家小姐会瞧得上你?”

“啊~~~~官爷饶命!”男子痛得杀猪样的嚎起来:“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真是小姐约我,银子小人买了酒吃,但包银子的香帕却还在身上,官爷若不信,只管来搜。”

舒沫使了个眼色。

巴图会意,脚下松了力道,弯了腰在他怀里一顿乱摸,果然摸出一条丝帕来。

质地柔软,绣功精致,微风拂来,隐隐还能嗅到一丝幽香。

显然,这条丝帕绝非市井村姑所有。

可,昨日睿王府出殡,来送灵的何止百家?

又不能一家一家去问,只凭一条丝帕,要从数千人里找出那位小姐,虽谈不上大海捞针,却也绝非易事。

“你且说说,那小姐多大年纪,穿什么衣裳,大概什么模样?”舒沫想了想,问。

男子听得舒沫声音清润,如月照清泉,说不出的好听。

不知长得如何的美艳,心中痒痒的,忍不住抬了头去看。

“大胆!”巴图一脚将他踹飞:“我家娘娘问话,你只管回就是,贼眉鼠眼,乱瞧什么?”

东窗事发[VIP]

东窗事发文/一溪明月

亭中狭窄,男子被巴图得蹬蹬连退数步,正到了立夏身边.

“啊!”立夏惊叫着,退了两步,手中灯笼落地,“怦”地一声,烛火点燃了绢纱,燃起的火光将亭子内外照得透亮。

“是她~”男子一眼看到立夏,惊喜万分地指着她嚷:“就是她约的小人~”

“你放屁!”立夏气红了脸,脱口骂道:“老娘一直陪着小姐,几时见过你这小畜牲?”

舒沫“哧”地笑出声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怪她,平日里只要惹急了,就一口一个“老娘”的,挂在嘴边,倒让这丫头偷了师去。

夏侯烨瞥她一眼,舒沫忙敛了笑。

“瞎了你的狗眼!”巴图上去揪了他的衣服喝道:“看清楚了再说,别发了疯的狗似的乱咬人!”

男子指天划地,赌咒发誓:“的的确确是这位小姐约的小人,但有半句虚词,便教这位官爷戳瞎了小人的狗眼,割了小人的狗舌头!刻”

巴图提起拳头就要打:“还敢胡说?”

男子吓得缩起肩,顺势往地上一躺:“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贱骨头!”巴图哭笑不得,一把将他拎了起来:“衣裳都没挨着,嚎什么丧?”

“红锦,你来~”舒沫沉吟片刻,唤了红锦过来,附耳低语几句。

红锦会意,领命而去,不多会换过了丫环的服饰,同绿柳,红绫一块过来,与立夏站在一排。

舒沫又命人提了灯笼照着四人:“你看仔细了,方才递信给你的,可在其中?噱”

那男子睁大了眼睛,在四个人里瞧来瞧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衣裳是这样式错不了。可是样貌,小人,小人记不大清了~”

舒沫心中已经有数:“人认不清了,是在何时何地约的你总记得牢吧?”

这几人都是睿王府的一等丫头,穿着打扮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尊重,乡下人没有见识,误把丫头认做小姐,也是有的。

“记得~”男子忙不迭地点头,不假思索地道:“昨日傍晚,约摸交酉时时分。”

“想清了再答!”巴图喝道:“敢有一字不实,让你识得老子拳头的厉害!”

“不敢~”男子忙道:“小人昨日输个精光,从赌坊里出来,恰是这个时间,绝不会错。官爷若不信,只派人去天香赌坊一问便知。”

出殡的队伍是在昨日午前抵达碧云庵,酉时还在镇上逗留的,屈指可数。

夏侯烨面沉如水:“将他绑了,关在柴房里,明日待审。”

舒沫慢慢落在人后,似是自言自语:“还有那封信,也可以找到点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约这无赖的是丫头,但写给她的那封信上的字迹,笔力劲逸,显非女子所写。

写信的纸,又是寻常的毛边纸,极为便宜。

这种纸,睿王府里,是不常见的,倒是街边替人代写书信的,常用。

夏侯烨淡淡地睨她一眼:“又跟我玩心眼呢?”

舒沫脸上一红:“人家哪有?”

夏侯烨弯了腰,曲指弹了她脑门一下:“还狡辩?”

“嘿嘿~”舒沫干笑两声:“我只是怕你忘了,提个醒而已~”

第二日早上用过斋饭,夏侯烨打发人请舒沫到偏殿。

舒沫一进院门,就见初雪,初晴,如萱,漱玉四个一字排开站在阶前。

四个人一大早被叫来问话,都是心中惴惴。

舒沫心中雪亮,脚下并不停留,直接进了大殿。

“过来~”夏侯烨招呼她到身边坐了,巴朗上了茶。

“有眉目了?”舒沫问。

夏侯烨眼睛望着窗外,漫应一声:“巴图一早下山,若无意外,该要回来复命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得外面脚步声起,从敞开的窗户里,见巴图带了一名青衣中年文生走了进来:“王爷,人带到了。”

“草民李信,见过王爷!”中年文生跪在地上。

“起来回话~”

“多谢王爷。”

“末将奉命去镇上寻找代笔之人,”巴图朗声道:“碧云镇上,共有二人。末将命二人各写一张字条,李信的笔迹与信上笔迹一致。”

夏侯烨从怀里摸出信封,在他眼前一亮:“李信,这是否为你亲笔所写?”

李信颤颤地趋前一步,迅速扫了一眼,额上冷汗滴下来。

那封信是他亲笔所写,收信之人,信中内容自然一清二楚,如今东窗事发,哪里还站得稳?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小人该死,王爷饶命!小人该死,王爷饶命!”

“大胆刁民!”巴图呛地一声拨出腰间宝刀,喝道:“竟敢伙同奸佞,勾陷诰命,真正死有余辜!”

李信体似筛糠:“小人只是猪油蒙了心,贪那一两银子的润笔费……。”

夏侯烨不耐烦了,把脸一沉,指着阶前立着的四个丫头,道:“昨日傍晚请你代笔之人,可在这里?”

李信颤颤地转过身,走到殿外,在四人脸上扫了一遍,指着如萱:“是这位姑娘~”

如萱昨晚偷窥到舒沫主仆溜出庵堂自以为得计,心中早已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