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沫没有吭声,目光变得幽远。

嘴里说得坚定,她内心其实比他更害怕。

小宇只担心夏侯烨不肯原谅他。而她,则害怕被他遗忘。

她心里十分清楚,以后的路,再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借助,要靠她独自走下去。

这将是个无比漫长而艰苦的过程。

而烨,已近而立之年,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不再年轻。

以前有小宇和她,太妃尚且时不时耳提面命,如今连他们都失去,烨面临的压力更大。

就算烨能坚持,太妃也绝不会坐视睿王府无后……

他,能等她多久?

一连数天,风平浪静,队伍平安穿过察依尔草原,天边卷起漫天的沙尘。

肖青衣命队伍停止前进,分派人手安营扎寨,其余人准备水和粮食。

“这就是乌克拉沙漠了~”银杏走到舒沫身边,低声解说:“穿过它,往西再走五百里,就到了拉木城了。”

舒沫抿着唇,不做声。

“等到了那里,娘娘和少主就可以好好安歇了。”银杏怯生生地道。

“这么说,拉木是我们此行最后的目的地?”舒沫转头,淡淡地问。

银杏犹豫一下,轻轻点头:“嗯~”

“到了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主子是谁了吧?”舒沫冷冷地睨着她。

银杏脸一红,仓惶地垂下眼帘。

“怎么,怕我向夏侯烨告密?”舒沫冷笑:“莫说我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就算侥幸从你们手里逃走,茫茫戈壁,我一个孤身弱女子,怕熬不了三天,就要饿死,冻死在草甸里,被野狼吃得片骨无存~”

“赫连俊骁。”银杏的声音低不可闻。

舒沫本以为是赫连俊驰,不料竟是个陌生的名字,不禁一怔:“谁?”

“西凉国主。”

西行(四)[VIP]

当那座高高矗立于雪域高原的孤城从地平线上跃然而出,进入众人的视线时,整个队伍都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夏侯宇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紧紧地扣住了舒沫的手。

对肖青衣他们而言,目的地抵达,意味着任务结束,能与家人团聚;而他们则面临未知的命运。一切,充满了变数。

他什么都不怕,只担心和舒沫分开。

“既来之,则安之~”舒沫猜知他的心意,安抚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夏侯宇抿着嘴不说话,乌黑的瞳仁里燃着坚定的火苗茆。

肖青衣按辔下马:“银杏,你带少主入宫觐见国主~”

“舒沫呢?”夏侯宇神色紧张,拽着舒沫不松手。

肖青衣恭敬地道:“国主和香妃在昭仁殿等候已久,请少主先行入宫。”

“不,”夏侯宇态度坚决:“我绝不与舒沫分开!”

肖青衣看一眼银杏,淡声道:“还不动手?”

银杏上前,带了夏侯宇离开蚊。

夏侯宇手起掌落,啪地一声脆响,银杏白皙的颊上浮起一只清晰的掌印。

“贱婢!别用你的脏手碰小爷!”夏侯宇双目赤红,指着她怒骂。

银杏涨红了脸,含泪垂手退到一旁。

舒沫叹了口气,轻声劝道:“他若要杀我,路上多的是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夏侯烨与西凉征战十年,杀了无数西凉大将,就算两国如今联姻,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恨他入骨的,仍不在少数。

宇儿是他唯一的儿子,派人潜入大夏国都,劫走小宇,以他为质进行要胁,她完全可以理解。

可,肖青衣不但未对小宇有半点折磨,反而恭敬有加,甚至尊称他为少主,以属下自居。

此事大违常理,匪夷所思。

她琢磨了一路,脑袋都想破,也猜不透西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已深入虎穴,至少也该把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明白,才算不虚此行。

“我不管!”夏侯宇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却拗不过心里这道坎,只倔强地扭过头。

他的任性已经害得她与父王天隔一方;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独自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西凉强盗却什么也不做,他办不到!

他害怕,这一次松手,再见面已是阴阳相隔!

“少主,请恕属下无礼!”肖青衣说着,冲手下使了个眼色。

上来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夏侯宇夹在中间。

“放开,放开小爷!”夏侯宇奋力挣扎,拳打脚踢,不许两人靠近。

无奈他人小力微,任他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阻止,反而激出两人怒火。

“听话,我在这里等你~”舒沫生恐他受伤,急得直冒冷汗。

“带少主走~”肖青衣脸一沉,冷声下令。

两侍卫上前,拎起夏侯宇就走。

“你们敢,小爷揭了你们的皮……”夏侯宇的骂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银杏低了头,急急跟着前行。

“慧妃娘娘,咱们是不是也该起程了?”肖青衣转头,挑恤地望着舒沫。

“肖统领,请~”舒沫微微一笑,神色淡定。

“不愧是睿王的女人,果然有几分胆色~”肖青衣眼中露出几分赞许,轻轻击掌。

一辆马车悄然驶出,停在舒沫身前。

舒沫冷笑一声,弯腰钻进了马车。

“驾~”肖青衣翻身上了马背,轻夹马腹,蹄声笃笃,驰离了闹市。

一小时后,马车驶入一幢金顶圆形的华丽的宫殿。

一抹修长的身影站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魁梧伟岸,剑眉星目,英气勃发。

“参见南院大王~”肖青衣翻身落马,单膝跪地。

“肖统领辛苦了~”赫连俊驰呵呵而笑,缓步踱过来,双手扶起肖青衣,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车帘。

“幸不辱命~”肖青衣起身,顺着他的目光朝车中望了过去,眼中浮起一丝得意。

穿异族服饰的侍女上前,掀起了车帘。

舒沫端坐在车中,巍然不动,气势凛然。

赫连俊驰看到她,缓缓勾起唇角,浅笑不改,狂妄依旧:“一年未见,你越发漂亮了。”

“而你,”舒沫微微一笑,反唇相讥:“无耻的功夫,更上层楼了~”

“大胆!”肖青衣惊出一身冷汗,大声喝叱。

“不碍~”赫连俊驰脸色微变,随即恢复自然:“你一路奔波,旅途辛苦;手下人粗鲁,多有怠慢;对我有诸多怨言和不谅解,我完全能理解。些许言语上的无理,我不计……”

“废话少说,”舒沫打断他,喝道:“你费尽周折把我劫到这里,目的何在?”

赫连俊驰看一眼肖青衣,肖青衣识趣地躬身告退。

“你我久别重逢,喝杯茶,叙叙旧总不过份吧?”赫连俊驰示意舒沫随他入内,侍女奉上茶点,退了下去。

走了这许久,舒沫也的确有些渴了,老实不客气地端了茶杯,一饮而尽。

赫连俊驰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调侃:“你倒放心,就不怕我在茶里下药?”

“哼!”舒沫冷笑一声,不客气地抢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的命捏在你的手心,要杀要剐要切要剁都由你,即已是烂命一条,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哈哈~”赫连俊驰抚掌大笑:“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如能一起共事,则更妙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舒沫冷冷地瞧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绝与小人共事。”

“舒沫~”赫连俊驰的笑凝在脸上:“别太过份!”

斗争(一)[VIP]

舒沫针锋相对:“你在西凉呼风唤雨,我在大夏偷安逍遥,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现在倒打一耙,倒变成我太过份!赫连俊驰,厚颜也该有个度!”

赫连俊驰两手一摊,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误会了,这件事并不是我策划的。”

“别告诉我,你完全不知情?”舒沫冷笑。

“等我得到消息,”赫连俊驰笑得人畜无害:“已经是五天之后,那时你和少主早已离京都千里之遥,阻止已是不及。只能尽我所能,让你在路途上过得舒服些。凭良心说,这一路上,肖统领可有为难过你?”

舒沫冷哼一声:“在你眼里,被人当成麻袋,扛了几千公里,算不算优待?”

赫连俊驰双手抱拳,一揖到地:“不管怎样,做为老乡未能尽到照顾之责,令你饱受惊吓,身心受累,是我的错,给你赔个礼。”

舒沫淡淡地道:“若果然心存歉意,不如直接送我和小宇回家,岂不更有诚意?”

赫连俊驰摇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舒沫眼里浮起讥诮:“不过年余时间,你已摇身一变,成为西凉炙手可热的南院大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点小事,怎难得倒你?茆”

赫连俊驰神色自若:“国主费一年之功,布下这个局,好容易把他带了回来,岂有放回之理?”

“他什么身份?”舒沫狐疑地瞄着他。

赫连俊驰勾起唇,悠然一笑:“西凉国少主。”

虽已隐隐预感到夏侯宇的身份并不简单,舒沫仍然被这个答案震赦了,脱口反驳:“这,怎么可能?”

“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不信。”赫连俊驰幸灾乐祸地笑:“夏侯烨自负聪明,竟然被个女人摆了一道,绿油油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几年,当真可悲可叹!”

“睿王妃已故,”舒沫气红了脸:“你怎能信口雌黄,污她清白,颠倒黑白!蚊”

“啧啧啧~”赫连俊驰一脸同情地看着她:“枉你对他一片痴心,夏侯烨对你,未必是真心呢!”

“他对我怎样,我心里有数,不必挑拨离间。”舒沫神色淡然,不为所动。

“然则,”赫连俊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缘何连睿王妃的生死大事,都瞒得你密不透风?”

“什么意思?”舒沫忍住了气。

“你可知,我国国主最宠爱的妃子是谁?”

舒沫心一紧:“香妃?”

“那你可知,香妃的闺名唤做什么?”赫连俊驰再问。

舒沫抿住了唇,不吭声。

“你没猜错,”赫连俊驰呵呵地轻笑起来:“她就是夏侯烨的原配,镇国将军的掌珠,薛凝香。也是小公爷夏侯宇的生母。啊,不对,现在称他为少主,赫连宇了~”

舒沫的心忽然痛得拧了起来。

为小宇,更为夏侯烨。

他是那么爱她,对与她只几分相似的祝秋芙都享了十年的专宠。

若他知道一开始,她就背叛了他,小宇并非他的亲生,并且诈死离他开,回到敌人的怀抱,将情何以堪?

可,夏侯烨对此,果然是一无所知吗?

舒沫的心别地一跳,忽然想起未嫁入睿王府之前,曾向他提议,先嫁入王府助他查出幕后黑手,功成后诈死身退……

那时,夏侯烨突然间情绪失控,若不是她机灵,拿簪子戳了他的手背,差一点被他失手扼断咽喉……

赫连俊驰见她沉默,以为她不信:“十一年前,国主尚未承继大统,尚是西凉少主。有次私服到帝都游玩,与香妃邂逅,两人一见钟情。春风一度后少主返国,香妃珠胎暗结,无奈下嫁夏侯烨……”

“这些陈年往事,我没兴趣。”舒沫忽然开口,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宇?”

她当然知道,对方既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她劫到西凉,自然不可能凭三言两语,就放她离开。

小宇心高气傲,乍然受到身世的冲击,一时间未必接受得了。

当务之急,是先见到小宇,以后的事,再做打算。

“急什么?”赫连俊驰神态悠闲地打起了太极:“好容易来一趟,总该让我尽尽地主之宜吧?”

如今人在他手里,能不能见,什么时候见,全凭他一句话。

但,她也要拿出点诚意来,对吧?

“不了,”舒沫摇头,淡淡地道:“西行路上,已经饱览了大漠风光。乍一看确实新奇。看得多了,着实无趣得很,没什么意思。”

赫连俊驰碰了个软钉子,却并不介意,笑了笑道:“那一群莽夫,懂得什么叫风景?我让你领略领略什么才是真正的塞外风光。”

“没兴趣。”舒沫半点面子也不给,直接回绝。

“是我糊涂,”赫连俊驰倒也不恼,始终保持微笑:“这二个月,你千里奔波,旅途劳顿,是该好好休息。”

说罢,也不等她说话,双掌一击:“来人,带舒姑娘到迎宾苑休息~”

两名异族少女,应声推门而入,合十为礼:“舒姑娘,请~”

舒沫转念一想,他既有意回避,她再坚持也无用。

倒不如休息够了,再思对策。

眼前的情形已摆明了,是个长期的斗争,没有足够的体力,万万支撑不下。

“告辞~”舒沫打定主意,便不再坚持,冲赫连俊驰点了点头,转身随着两名侍女走了出去。

赫连俊驰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暗暗佩服她的处变不惊的同时,越发坚定了要拉她入伙的信念!

斗争(二)[VIP]

舒沫在迎宾苑一住就是半个月。

赫连俊驰隔三岔五过来,有时喝杯茶,有时吃顿饭,偶尔也陪她骑着马在喀尔达周边逛上一圈,却绝口不提夏侯宇的消息。

舒沫沉住了气,一个字也不问。

夏侯宇的性命无碍,短时间里也无法回大夏,既是如此,索性抛开了所有的负担,放心地吃喝玩乐,不把自己当成人质,只当是一次休假。

她要跟赫连俊驰比耐心,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失了主动权。

赫连俊驰向上爬的***那么强烈,想要夺取更大的权力的野心那么明显。

她就不信,他比她更有耐心茆?

果然,赫连俊驰开始旁敲侧击:“少主似乎不适应咯尔达的风水,病倒了~”

“哦~”舒沫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赫连俊驰狐疑地眯起眼睛。

“反正见不着,担心有什么用?”舒沫耸耸肩:“再说了,他不是西凉少主吗?服侍伺候的人一堆,也轮不到我担心。”

“若你坚持要见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赫连俊驰看她一眼,试探。

“可是,有条件,是吗?”舒沫微笑,直接戳破窗户纸蚊。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得到的同时,总要失去一些东西。

“这对你而言,并不难。”赫连俊驰微感狼狈地红了脸。

“我这人有个毛病,”舒沫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不喜欢被人威胁。一旦感觉被威胁,原本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绝不是威胁,是合作!”赫连俊驰急切地道:“你看,我待你为上宾,你依旧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我甚至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千里大漠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牢笼,难道非得弄个栅栏围着,才算囚禁?”舒沫哧之以鼻。

喀尔达与幽州,隔着茫茫草原,千里大漠,还有无数的沼泽。

就算给她马匹,充足的粮食和水,没有向导,她照样寸步难行。

“象你这种聪明而独立的女人,”赫连俊驰绕开雷点,继续游说:“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被高墙大院束手缚脚,跟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与其如此委曲求全,何不放开了手脚大干一场,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没你那么大的野心。”舒沫处之泰然,淡淡地道:“我的梦想,是有一个幸福安稳的家。”

“你好糊涂!”赫连俊驰驳斥:“拥有一身傲人的才学,不用来造福社会,却任其埋没!知道吗?这是一种浪费,是社会的倒退!”

舒沫笑了:“你所谓的造福社会,就是不顾百姓的死活,不停地发动战争,为自己谋取更多的权益。至于这个社会是进步还是倒退,责任太大,我背负不起~”

“你不觉得,上帝把我们送到这里,又让我们相遇,定然有极深的意义?”

舒沫气定神闲,浅笑反驳:“上帝博爱世人,一定不希望发动战争。”

赫连俊驰终于失去耐心,将脸一沉:“舒沫,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怜惜你是女子,一直以礼相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我什么酒都不喝呢?”舒沫依旧淡若清风。

“那可由不得你!”赫连俊驰微眯起眼睛,眸光冰冷,让人直打哆嗦。

舒沫垂着眸,默然不语。

良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杯盖与杯沿相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赫连俊驰盯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