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沫颇有些幸灾乐祝地道:“康亲王现在被你一道圣旨传进了养心殿,纵有通天之能也出不去了,熠公子被你软禁了。唉,左看右看,好象没有人能解眼下之危了哦?啧啧,不知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即墨心下叹息,上前两步,冲舒沫躬身长揖:“覆巢之下无完卵,还望娘娘捐弃前嫌,先解了眼下之危。”

他在朝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如何看不出舒沫是在故意气太子?

他不去求夏侯烨,却来求舒沫,便是看准了夏侯烨的软肋。

舒沫暗骂一声老狐狸,嘴里并不说话,只笑吟吟地望着夏侯玺。

夏侯玺心思百转,面色一变再变。

之前已撕破脸,已无转圜余地,以夏侯烨高傲的性子,真的宁可玉碎,也不能瓦全了。

他,如何求得出口?

天启帝脸色灰败,眼珠缓缓转动,视线从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太妃脸上。

太妃微微瑟缩,不忍之色一闪即逝,随即挺直了腰杆:“皇上,请早做决断~”

夏侯烨看了舒沫一眼,舒沫回以一笑。

他唇角含笑,从太妃手中接过传位诏书,转手却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碳盆之中。

太妃万料不到夏侯烨竟会做出这番举动,一惊之下,就要扑上去抢,被夏侯烨双手抱住了腰。

火舌伸卷,冒出一点青烟,转眼将一份黄绫诏书吞噬得干干净净。

“不,不!”太妃尖叫着软倒在他怀中。

夏侯烨冷冷地望着天启帝,嘴边噙着一抹笑,语气悲凉而沉重:“母妃,到现在你还看不明白?这是一条通往权力顶端的绝路,踏上去后终将成为孤家寡人。而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孩子亦沦落到骨肉相残~”

听着这番剖心之语,太妃如被冰浸火焚,紧紧地扪着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侯玺的眼睛却亮了。

天启帝只觉胸中憋闷,气促难受,挣扎着以最后的力气,艰难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玺儿,你,要做个好皇帝……爱护天下人,却,未必,未必人人能,体会,你的苦心……你,你,好自为之……”

话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声不可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太妃。郑即墨知他大限已至,热泪跪倒在地:“皇上~”

夏侯烨眼眶发红,伸手按住他的后背,一股热力从掌心缓缓输了进去,他放软了声音,低声道:“皇兄,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

天启帝颤颤地伸出手:“素素,朕,后,悔了……”

言未罢,手软软地垂落,一代帝君,溘然长逝。

太妃低呜一声,受不住刺激,软软昏倒在地。

“父皇!”

“皇兄!”

郑即墨爬过去,颤颤地执了天启帝的手,哀声道:“陛下,驾崩了~”

象是为了呼应天启帝的毙逝,远处突然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啸之声,火光冲天而起,耀红了半边天幕,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已迫在眉睫。

陈皇后忽地站起来,对着天边滚滚浓烟,张开双臂哈哈大笑了起来:“火啊,烧得再猛烈些吧,烧光这冷血无情,阴暗腐朽的坟墓吧……“

“皇上!”康亲王夏侯谡,已经等不及,顾不得宫规严谨,从外殿闯入,叩响了大门:“叛军攻入禁宫,老臣恳请皇上早做圣裁……”

吱呀一声殿门开启,郑即墨步出寝殿,一脸悲戚:“皇上,驾崩了~”

“皇上~”康亲王踉跄数步,伏倒在地。

不知哪位妃嫔起的头,哇地一声,哀哭声刹那间盈满了整座宫殿。

郑即墨忍了泪,唤了德公公上前:“先帝遗诏呢,快宣读诏书!”

德公公急忙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早写下的诏书,当众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玺,仁爱睿智,有先祖之风。朕身死之后,将皇位传于太子玺,钦此!”

天启帝龙体有恙,一直在养心殿静养,这一年多都由太子监国,处理大部份国事,只要紧的折子送到养心殿来。

因此,众人大都有了心理准备。

虽也有人认为夏侯烨具备夺位实力,此次携重兵入京也是有备而来,必将有一番做为,见他神色平静,心下微觉怪异。

但圣旨已下,便是尘埃落定,无可更改。

众人皆跪倒,口称:“臣,领旨~”三呼万岁。

夏侯玺众望所归,如愿以偿登上了帝位。

然,帝位虽大事抵定,战火却仍然迫在眉睫。

康亲王等几位三朝元老,簇拥着新帝进到养心殿偏殿,开始商议战事。

太妃被宫女扶进内殿休息。

夏侯玺心知此时,唯一的希望,是夏侯烨手里的五万兵马,却怎么也拉不下脸。

夏侯烨被舒沫握住了手,动弹不得,索性大马金刀地坐着,看她想做什么?

“娘娘!”郑即墨无奈,眼巴巴地望向舒沫。

舒沫窝在八仙椅中,低头吹着杯中的浮沫:“此非常时期,引兵入宫,恐师出无名~“

夏侯谡心中暗骂:好狡滑的狐狸!

这会说什么师出无名,当初带兵入京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师出无名了?

夏侯玺百般无奈,只得低声下气地求他:“国家有难,请七皇叔捐弃前嫌,助朕平叛。等局势平定,必将论功行赏。”

“赏?”舒沫小嘴一撇:“不必了,睿王府不差那几两银子。犯不着为阿堵之物,搭上几万条人命。”

花点银子就想把她打发了?想得倒美!

康亲王老奸巨滑,猜到她必是见夏侯烨没争到皇位,要在这件事上讨价还价,找些平衡。

这是天子的家事,外人还是规避的好。

聪明地保持沉默,静待事态发展。

掌兵权的人都不吱声,左督御史和太医院的院正更不会傻得去做出头鸟。

偌大一个宫殿,静得只听到舒沫轻啜茶水之声。

夏侯玺面上阴晴不定,思忖良久,才缓缓道:“七皇叔之意如何?”

夏侯烨只望着舒沫,淡淡一笑:“沫沫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

她想玩,他便陪她玩,纵然把天捅破,也给她兜着就是。

舒沫笑眯眯地瞅着他:“如何?”

夏侯玺无奈:“急切间,朕也想不到赏些什么,不如慧妃给个提示?”

舒沫笑吟吟地睨着他,老实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朝政之事?不过呢,我听说云南风景优美,贤王府更是美伦美奂,想要去开开眼界。”

小子,我家烨大度,龙椅拱手相让,不过你也别想坐得太舒服,定要教你如哽在喉,寝食难安。

夏侯烨眉一扬:乘乘,就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果然给他把天捅破了!

康亲王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意思,是要把贤王的封地全都据为己有了!

睿王已坐拥幽州,控了西北的军政,若再掌了西南军政,则西南西北连成一片,再加上西凉的夏侯宇遥相呼应,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幽州的千里牧场,云南的十万大山,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再想要撼动他,可谓难以登天矣!

夏侯玺内心激烈交战,半晌没有吭声。

有心想要不允,可若不答应,叛军攻入宫中,江山都保不住了,留着云南又有何用?

舒沫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啜着茶。

良久,夏侯玺终于做了决定:“朕答应你,待此次平定叛乱后,原贤王所有封地全划到睿王名下。”

舒沫满意一笑,抢在众大臣反对之前,道:“何以为凭?“

“放肆!“康亲王再忍不住,出言喝叱:“皇上金口玉言,还能诳你不成?”

舒沫笑而不语,眼睛只望着脚下碳盆,仿佛那是天下第一奇景,瞧得目不转睛。

郑即墨苦笑连连,她可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这事他做不得主,只好闭嘴不言,乖乖退到后面。

夏侯玺脸上阵青阵红,半晌,问:“小婶想要如何?”

“要求不高~”舒沫嘿嘿一笑:“皇帝侄子御笔亲题,玉玺辅之,再加上在场几位三朝元老按手印,应该差不多了。”

郑即墨听得直翻白眼,这还叫要求不高?

先帝的传位遗诏都没这么隆重!

夏侯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提笔拟诏,一挥而就,盖上玉玺。

康亲王等三位顾命大臣长叹一声,依次上前按了手印。舒沫这才满意,将封地诏书仔细看了几遍,吹干了,揣在怀中。再从袖子里掏出一枝蛇焰箭,递给站在一旁的德公公。

德公公捧着箭,疾步走到殿外,对空一甩。只得哧地一声响,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长空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

“皇叔~”夏侯玺见夏侯烨依旧巍然不动,不由怒气上冲。

“皇上稍安勿躁,”舒沫转过头来,冲他龇牙一乐:“再有一个小时,应该就能结束战斗了。”

“这么简单?“郑即墨失声惊嚷。

舒沫冷笑不语:为了这一刻,这几日她几乎就没合过眼!

夏侯烨有备而来,五万精兵陈兵郊外。

各路探子早就打入贤王和廉王内部,摸清敌情,做到知己知彼。

夏侯熠被软禁,亦要分了人手去营救。

目的,就是把负责守卫京畿的康亲王所辖兵力调集过来,拦截贤王兵马,切断他跟廉王的联系,混淆视听;

收集了大量火药,于深夜埋入城门之下,只等时机一到,炸开城门,冲入京城;

昨夜,五万薛家军已在臂上绑上白布,混进廉王的部队,一起攻打皇宫;

当然,他们的任务主要是炸毁宫墙,虚张声势,从侧面进攻,目的是给养心殿的皇帝太子造成压力;

待和谈达成,放出蛇焰箭,薛家军立刻撕去臂上白布,露出底下的红巾,反过来与御林军联手,围剿廉王残部……

当然,她袖中的蛇焰箭其实有两色,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为确保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她连夜赶做了九枚定时炸弹,即要保证炸开大门,又要最大可能地不波及城楼,岂是容易的?

桩桩件件看似简单,实则殚精竭虑,无一不耗费了心神。

康亲王却若有所思,深深地瞥了一眼夏侯烨。

看来,贤王和廉王起兵造反,他早有准备,带五万精兵入京,目的本就是要平叛的。事前一定有周密的计划,否则,一场浩劫岂会如此轻易化解?

他不怀疑夏侯烨能得到最终的胜利——他生平大小战役不下百次,手底强将精兵云集,岂是贤王和廉王的那群乌合之众可比?

怪不得他们夫妻二人,大军兵临城下,泰山崩于前依然侃侃而谈!

夏侯玺瞠目:敢情,这西南三省的封地,是白送了?

随即哑然失笑,睿王即无反意,纵是再多土地和兵权握在他手中,又何惧之有?

“这几天赶路赶得太急,悃了。”舒沫懒洋洋地往夏侯烨身上一靠,放心地沉入黑暗:“我先眯会,等会完事了,你再叫我~”

“沫沫~”夏侯烨张臂将她抱在怀中。

夏侯玺额上滴下一滴冷汗:“七皇叔,殿中还有寝宫,不妨送小婶到那里休息。”

战斗持续到午后,才终于宣告结束,贤王当场伏诛;城中的败军溃退至城外,康亲王宝刀未老,亲自上阵。

半个月后,廉王在杜家坟自刎,从而结束了这场叛乱。

这一役,死伤无数,堆尸成山,血流成河。

夏侯烨携舒沫回到睿王府,发现祝姨娘自缢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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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沫再睁开眼时,天已全黑。

她刚一翻身,夏侯烨立刻倾身过来,小心翼翼地抄起她:“你醒了?”

舒沫懒洋洋地偎着他的臂:“劳驾,先赏口水。”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疾驰,抓心挠肝的牵挂,殚精竭虑地谋划,到最后只身闯入虎穴,与虎谋皮,寸土必争……

数天之内,跌宕起伏,已历尽了别人一生的风波,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若不是林景回再三保证,只是极度疲倦,身体自动转入休眠状态,过几日自然会醒,他早冲去左相府,把罪魁祸首拎出来,痛揍一顿!

温热的水递到唇边,她如获至宝,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再来一杯?”

“嗯~”夏侯烨轻应。

舒沫喝完后,蹙起秀眉。

“怎么了?”夏侯烨垂首,柔声低问。

“这么喝不过瘾,可不可以换大碗?”舒沫撇撇嘴:“或者,直接用壶灌?”

夏侯烨没吭声,抄起茶壶递到唇边。

“喂~”舒沫看着微微颤抖的壶嘴,一脸狐疑地瞪着他:“我睡了几天?”

“沫沫~”夏侯烨猝然红了眼眶,猛地将头伏在她肩上,茶壶跌落地面,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几乎是立刻,房门被人推开,立夏箭似地蹿了进来:“小姐!“

“滚!“夏侯烨低叱,嗓音粗嘎,如砂粒划过桌面,刺耳之极。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立夏眼含热泪,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舒沫伸手推他:“你几天没睡了?去洗洗,睡。”

夏侯烨抱着她不动,更不肯松手。

“喂,“舒沫腹中传出一声响,低头笑看着他:“你不动,你儿子可饿了~”

“好,我让他们立刻摆饭~”夏侯烨说着,抬腿下了床,传人进来伺候。

舒沫梳洗完毕,饭菜也摆上了桌,刚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吃一口,银簪神情紧张地跑了进来:“王爷,太妃来了。”

舒沫怔住,下意识抬头看窗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嫁进睿王府到现在已有三年多,从来只有她去怡清殿给太妃请安,太妃几曾纡尊降贵来看望过她?

不,别说是亲自来探望,从她嘴里听一句好话都难。

“傻丫头~”夏侯烨轻推她一把,笑骂:“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接?”

说话间,帘子一掀,太妃已在丫头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不用了,她身子虚,就坐着吧。”

舒沫哪敢坐着,站起来,把太妃往炕上让:“太妃请上坐。”

太妃瞄一眼桌上的菜,眉心微蹙:“大病初愈,吃清淡些为宜。“

舒沫也跟着扫一眼饭桌:菜不清淡吗?不见一滴油腥,都快淡出鸟来了,还要怎么淡?

“儿臣一时考虑不周,只上了些她平日喜欢的菜式。“夏侯烨一边解释,嘴角一边向上翘,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得分外好看。

太妃看他一眼,想训他几句终是忍住,叹了一口气:“慕青,你做道山药鸡汤吧。”“哎~”傅嬷嬷笑眯眯地应了,掉头就走:“这里没有趁手的家什,我回头做得了,让丫头送过来。“

静萍眼神一变,随即垂眸掩去,一双手在袖中不停地颤抖。

夏侯烨咧开嘴大笑:“沫沫,你有口福了,傅嬷嬷起码有十年没有下过厨了~她的密制鸡汤,哇,想起来就咽口水~”

舒沫彻底呆住。

这人,居然还有这样顽皮的一面。嗯,应该可以用顽皮来形容吧?

太妃站了一会,又道:“既是没什么事,就好生休养。没几日要过年了,病歪歪的不吉利。”

“放心吧,娘!”夏侯烨笑得见眼不见牙:“包在我身上,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

太妃哂然,摇着头离去。

她前脚刚走,舒沫立刻腿软,伸手扶了炕沿:“这是唱的哪一出?”

夏侯烨龙心大悦,不由分说,拉过来捧着她的她,吧唧先亲了一口:“这都看不出来?母妃接受你了,终于把你咱家的媳妇了~”

舒沫毫无防备,被他偷袭得手,瞬间羞红了脸:“要死了,当着人面呢!”

“怕什么?”夏侯烨得意忘形,不管不顾抱着她就要缠上去吻,一边在身后胡乱一挥衣袖:“谁敢瞧,本王剜了她们的眼睛!”

立夏几个面红心跳,想笑又不敢笑,垂眉敛目,僵着手脚,退了出去。

舒沫喘息着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是炕沿,再无处可退。

“沫沫~”夏侯烨缠上来,好温柔地吻住了那一抹渴盼了许久的红唇……

怡清殿的小厨房,烟雾腾腾,香气缭绕。

傅慕青挽起袖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脚麻利地准备着各式材料。

炉灶上,几口汤锅烧得滚热,正冒着欢乐的白泡。

别看只是一道鸡汤,共用掉七只老母鸡,有十几道工序,二十几种食材。

初雪踏进厨房,傅嬷嬷百忙中抬眼望她:“娘娘等不急了?“

“太妃让奴婢来催催~”初雪陪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