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但当时那种情况,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后悔了。

他也曾想过,先召集群臣,以天象大变恐有灾厄为由让城南之人离开,但很久就否决了这种想法。

京中一道诏令传达下去,有时候都要好几天的功夫,更别说瑶姬说连蛇鼠都出洞,地动必定已经开始发生,只是没有大动作了。

一旦天地倾覆,哪里有时间和人慢慢解释?城南上万户人家,挨家挨户去传达消息,又要多少时间?

只有用“倒行逆施”一般的手段,才能让人敬畏。

然而明明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万民与水火之中,却被人骂做昏君妖孽,说不生气、不沮丧、不后悔,那一定是假的。

但他毕竟不是父皇。

“名声这种东西…”

刘凌微微扬起脸,笑着说道。

“和那么多条人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第176章 朋友?孩子?

见到这样的刘凌,姚霁的心头浮现了一个大写的“幼稚”。

和无数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人一样,姚霁对古代人也有一些居高临下的傲慢,这种傲慢和教养与性情无关,纯粹就是见的太多听得太多有又了自己成熟价值观的表现。

“想法很好,只是你是皇帝啊。”姚霁叹了口气,随意地席地而坐。“地动之时,事急从权,事情过后,你要做的,是想办法维护自己的统治。”

姚霁知道历史已经出现偏差,这个世界会往哪个方向滑落也未可知,第五次的失败已经注定。

所以…

姚霁惋惜的看向刘凌。

这么帅气的一位少年,又是历史上极为出名的皇帝,以后她就看不到了吗?

听到神仙对他的否定,刘凌并不气氛懊恼,反倒大喜过望。

他还记得幼年时太玄真人和他说过,瑶姬曾向帝王传授治国之策,是愿意辅佐有德帝王的神仙,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内忧外患,虽有大臣辅佐,但总有些使不上力的感觉,如今瑶姬既然开了这个口,是不是就表示她愿意传授他真正的治国之策了?

刘凌看了眼瑶姬,见她很自在的盘膝而坐,想了想后也一拂下摆,在她身边盘膝而坐。

“维护自己的统治?此话何解?愿闻其详。”

刘凌有些羞涩的看了眼两人并肩的肩膀,轻轻说道。

“治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姚霁并不觉得少年贴坐过来有什么不对,在她的脑海里,是没有“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这一观念的。

“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无论是冷宫里的妃子也好,还是你的太傅与臣子们也好,都在想尽办法把你往一位诚实端方、温厚宽仁的帝王方向上诱导,以至于你的治国方向也是如此,我并不是觉得你的治国之策不对,毕竟我也没有治过国,但我见过许多类似的史实…”

姚霁撇了撇嘴。

“你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吗?”

刘凌一怔。

“在我看来,天上降下灾厄,以你们的眼光来看,自然是大大的祸事,甚至是君王失德的象征,但现在又有所不同,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能看见我…”

姚霁顿了顿,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我的存在,明白了各种启示是来自于地震,在一开始要求京兆府和禁卫军调动百姓的时候,就可以用‘受命于天’的理由。如此,京兆府和禁卫军的行动就会顺畅很多,百姓们在经历天灾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苦。”

“我不懂,仙人,我是真的认为是自己失德了…”

刘凌在姚霁的面前彻底卸下了心防,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迷茫:“北方大旱,大臣们告诉我,北方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可朝中所有的官员都告诉我,北方叛军会让我知道有这种惨状看,就是因为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一旦真的对北方赈灾,又或者下令让各地商人放松对北方的封锁,敌人就会将百姓的财物掠为军用,到时候既不能赈济灾民,还资助了敌人,所以反对了赈济…”

“我心中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是每每入夜之后,我的梦里都是北方大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他们都曾是我父皇治下的百姓,因为方党叛乱才从富庶的生活中变成这样,我作为父皇的儿子,有责任还他们一个太平。可现在的我,除了袖手旁观,等着北面所有人,从百姓到叛军全部饿死以外,竟做不了什么。”

他闭了闭眼。

“我确实失德了,一个失德的我,又怎么能得到上天的帮助?”

姚霁没想到刘凌的自责心理这么重,不免有些惊讶。

“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事不对的,臣子们告诉我那是对的。我认为是对的,臣子们告诉我不对。地动的事,实在是太难以解释了,如果我是如高祖、恵帝那样有德有为又有经验的帝王,说‘得自天授’一定会得到信服,可换成我,就会变成‘妖言惑众’…”

姚霁听着“少年帝王的烦恼”,脸上的傲慢也渐渐消失.

他虽然没有掉眼泪,但是她却听到了他心中的哭泣。

这个少年,是真心为治下的百姓而痛苦,然而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做一个宽厚的好人的同时,又在劝他做一个为了政治目的而不管百姓死活的人。

长期以来建立的价值观和臣子们以经验为名灌输的治国经验产生了剧烈的碰撞,让这个少年产生无可适从之感,

“北方战事并不顺利,南方的蛮人之乱也才刚刚平定。代国武备荒疏已久,官兵作战能力也不高,全靠朝廷的精兵带领地方上的乌合之众平乱。但无论是禁军也好,还是黑甲卫也好,都不曾和地方军队配合过,情况不是很好。萧将军曾给我写信,说是三万地方将士,及不上三千黑甲卫一轮冲杀杀敌数多,除此以外,地方上的士卒普遍好逸恶劳,贪生怕死,一打仗就当逃兵的极多,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他情愿带领全是精锐的黑甲卫以一敌十,不愿意带着这样一群没有训练、没有士气的拖油瓶上战场…”

刘凌恨不得趁着这机会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倾诉而尽。

“我想早一点平复北方之乱,方顺德自己也知道自己蹦跶不到几天了,将家人和财产都往其他地方转移,殊不知朝廷早已得知,可是仅凭黑甲卫,收复北方四州根本没那么容易,我只恨铁不成钢,大旱地区的百姓也是因为王师来的太慢,才会遭此浩劫。”

“你没有想过,让官府在几州边境的地区赈灾吗?只要有人能逃过来,就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姚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的臣子们顾虑的不无道理,但你可以折中。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君臣的博弈之道极为复杂,你可以漫天要价,他们也可以坐地还钱,赈灾入战区当然不可以,你在边境赈灾,吸纳流民,不用太久,方党的叛军里就会开始大量出现逃兵…”

说到这里,刘凌真是委屈的不能再委屈了。

“我其实也提过,可是却被户部尚书否定了。”他有些羞愧地说道:“国库…国库并不富裕,从各地调粮去赈济,一旦有大的灾荒,就会到捉襟见肘之境。各地动乱,去年一年岁赋已经大不如前,如今又遇见京城地区地动…”

他越想越是痛苦。

“大军需要粮草支持,赈灾也要粮草,没有银钱和粮食,我想做什么都难。”

治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千百年积攒下来的治国智慧,那些所谓的历史,何尝不是这些帝王和臣子们长久以来的困惑,以及面对困惑后不停尝试而产生的或正确或错误的道路?

是她想的太容易了。

“也罢,反正我留都留下来了。”姚霁偏了偏脑袋,看向身边满脸委屈的少年,“我也不懂治国,但我可以帮你想想看前人和后人遇见这种事时是怎么做的。”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中断连接也就是迟早的事,她回去之后,是不可能再来了,项目说不定要重新开始。

亦或者,人心离散,资金断裂,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仅剩的一些时间,她也许可以对他好一点?

神仙就神仙,让他这么认为,或许在他的心理上,也是一种支撑?

至少得到神仙的帮助,比得到女鬼的帮助,听起来要靠谱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姚霁动了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对着身边的少年伸出了手。

“你一直用‘神仙’称呼我,其实我不叫神仙,我叫姚霁,你可以喊我姚霁姐姐,姚姐,或者直呼名字,哪一种都可以。”

她看着刘凌怔愣着看着她的手,突然意识到他不明白这种来自现代人的交往习惯,所以主动向前又伸出了一点,轻轻地虚碰在他手上。

手掌和手掌交叠,刘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触感,但是他还是从内心里感到一阵喜悦。

“您,这是认可我了吗?”

刘凌微微张大了嘴。

“相信我,刘凌,你的帝命来自于天授。”

姚霁微微笑着,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误的。

在历史上,他就是一位明君,毫无疑问的,他和众多才能出众的君王一般,天生就具有治国的天赋。

“所以不是我认可你了,而是上天都认可你了。”姚霁看着露出惊喜表情的刘凌,“我会在你们这里留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做个朋友。”

权当休假吧。

“聊天?做朋友?”

刘凌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云里雾里,好似在做梦一般。

这么容易,这位神女就认可他了?

还夸奖他?

“你别想太多,我虽然是神仙,却是个什么用都没得神仙,既不会长生不老的办法,也不能渡你成仙。我现在因为一些失误逗留于此地,回不了自己的地方,更施展不了什么仙术,要等待我的同伴来接我离开…”

姚霁看着刘凌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笑的更加和煦。

“不管你放心,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以你们的话来说,我在我那边,属于‘史官’之流,看的多了,背得多了,知道的也多,帮不了你,找到相应的例子给你做参考,还是可以的。”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又怎会嫌弃其他呢?”

刘凌兴奋地一跃而起,对着姚霁深深一躬。

“瑶姬仙子,既然如此,我要向您求欢!”

“等等等等,我叫姚霁,不是瑶姬仙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和楚国王室不可不说的那个瑶姬不是同一个人…”

姚霁先是愕然,后来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名字让这位少年君主起了什么误会。

“更何况,我不喜欢小孩子。”

原来神仙也会同名…

刘凌脑中想着。

“不喜欢小孩子?”

刘凌也愣了愣,“我只是向您求欢,希望能和您一辈子交好,并没有想生小孩子啊。”

想求欢,想一辈子好,但是不想要小孩子。

姚霁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宽厚老实的少年居然能说出这么不知耻的话。

“我还以为你是被臣子们教木了的老实人,想不到…”

姚霁露出失望的表情。

“罢了,让我再想想吧。”

说完,她失望地看了刘凌一眼,掉头就走。

呃?

欸?

刘凌看着姚霁怒气冲冲地走了,一片懵逼的表情。

她为什么一脸嫌弃的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萧将军:(哦霍霍)不知道宫中哪个女人能有幸听到陛下“求欢”的心声呢?陛下愿意交朋友的女孩子,一定是很美丽吧…

刘凌:(元气脸)仙子,我向你求欢!

姚霁:哈?(掉下巴)这么小就是流氓了?(怒!)

第177章 士气?民心?

陆凡如今也是一头包。

国子监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地动的时候,国子监监生的住区镇塌一片,当场就死了十几个学子。

好在国子监的学生都是青壮,跑的快,又你搬我抬,倒还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可是楼阁坍塌了大半,已经没有办法在正常使用。

如今寒冬腊月,许多儿郎逃出来的时候不着寸缕,而且国子监除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还肩负着为全国所有官办学馆刻书的职责,所以最让陆凡心疼的就是印书和存书的屋宇全塌了,一间未存。

这天气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下雨,但也难说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万一没有救出那么多孤本古籍,突然来场雨,这些书就全毁了。

偏偏如今全城到处都是难民,国子监也死了不少人,陆凡试探着向京兆尹请求人手救书,给出的答案却是“救书?书会死吗?还有不少人压在下面呢”,一句话就把陆凡顶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这种情况下,陆凡听说当朝两位宰相都来了,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越发焦头烂额。

他这两日吃住都在国子监,消息来的比别人都慢,竟不知道皇帝在地震之前就派人把城南的百姓赶走了,所以当他听到戴勇和庄骏说完此事之后,面色沉重了起来。

“陛下给的理由是?”

他心中震惊不已。

说到这里,庄骏和戴勇就要苦笑。

“…高祖托梦。”

陆凡愣了愣,突然大笑:“陛下还是这么有趣,给理由都不给的上点心…”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找你想辙来了。”戴勇叹了口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民心肯定不稳,恐怕陛下也正不安和自责,这时候但凡有个好消息,都能让他好受些。您是陛下的太傅,应当知道他的性格…”

陆凡哪里不知道皇帝的性格,思忖了一会儿,“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只是现在国子监里也是人心惶惶。”

他将国子监的情况略微提了提,引得戴勇和庄骏也是眉头深皱。

连国子监都是如此,陛下如果不是即使将城南的百姓移了出去,后果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三人突然面面相觑,对刘凌升起了一层敬畏。

“其实也容易。”戴勇见多识广,又有急智。“国子监现在这种情况,去找京兆府要人是不可能的,京兆府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更别说下面的人,你只有另辟蹊径…”

他摸了摸下巴。

“从外面找人吧,朝中给你批银子。”

他理清了思绪之后,越说越是顺畅:“现在城南大批灾民无处容身,空地虽多,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们需要的是有屋顶可以遮蔽,有食物可以温饱的地方,国子监虽然震塌了不少房子,但学宫和孔庙等几座大殿都没有倒,陆祭酒可以派人去城南雇佣一批壮丁,清理书库和刻书坊、舍馆等地,开放学宫和未塌的地方收容做工者的家人居住。”

庄骏听到戴勇的想法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让百姓们住进来?现在国子监也一片狼藉,监生们恐怕也只能暂时在几座大殿里留宿…”

“正是要他们在一起。”陆凡渐渐明白了戴勇的意思:“普通百姓对‘读书人’有敬畏之心,如果是街头巷尾的风闻,不见得会相信,可如果从‘潜相’们嘴里说出来,又不一样。百姓和监生们朝夕相处,由他们传达陛下乃是天授的帝王,所以提前对天地之间的灾祸有所预感的讯息,更容易被百姓接受。”

“这便是儒家所宣扬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了。”庄骏也反应过来,捻着胡须笑道:“如此甚好,士林这边,也可以用这个来解释。”

“既然国子监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辟谣,索性内城所有受损的官衙都雇佣灾民修缮吧,内城不能让他们居住,但内城外几座空下来的仓库可以容纳一些百姓,到时候找几个能说会道的,也住进去。”

戴勇一拍掌:“回头我去跑跑几个同僚家中,问他们要不要招募人手修房子,从‘大官’和‘读书人’口中传出来的消息,站得住脚。”

“这主意甚好,有工可做,一来防止灾民无所事事闹事,二来全靠散米施粥赈济怕是常平仓开完都不够用,也该让六部和这些‘大人们’为百姓做些事情,分些预算或家财修理房子。”

陆凡很是赞同这个想法。

“主意虽好…”庄骏叹了口气,“怕是国库空虚啊。”

他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如今到处都要用钱,现在京城及其周边全部地动,修缮房屋也好,散米赈灾也好,都是要用银钱的。明天一开春又要春种,百姓受灾,田地一定也损毁不少,少不得还要减赋、发放种子或开仓贷银给百姓渡过最苦难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无底洞的底在哪儿。

他们不是财神爷,也许能借助国子监祭酒或宰辅的权利行不少方便,却变不出钱来。

“向商人借,向官员借!户部打欠条!”戴勇也非常人,一咬牙,“陛下不是说还有许多房子要售出去吗?先把银子拿回来,就用地契和房契做抵押,他们肯定争着借钱…”

“你,你真是…”陆凡哭笑不得,“这样下去,你的名声就没了。”

“我的名声没了算什么,陛下的名声要没了,天下才真要大乱了。”

戴勇突然说了一句让陆凡和庄骏肃然起敬的话。

“陛下养着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吗?天狗食日的时候,我和庄相本就该下野了,能还站在这里商议后事,原本就是陛下牺牲名声下罪己诏替我们兜回来的,既然陛下愿意为臣子背负恶名,做臣子的,为何不能为君主承担骂名?更别说,还不见得一定是骂名。”

戴勇看了看陆凡,又看了看庄相。

“论能说会道,锦绣文章,安抚民心,我没有陆太傅的本事,论调度六部、指挥若定,我没庄相的本事,但怎么让别人乖乖听话,两位却不如我。”

戴勇龇了龇牙。

“灾民一旦乱起,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人’,饿了肚子,为了能活下来,铤而走险也是有的,就算保家宅安宁,这时候也不能袖手不管。”

他对两人拱了拱手。

“这恶人,戴某做了!”

***

地震后的第三天,朝中已经极快的在各地设立了粥厂,雇佣了不少厂役散米施粥,但依旧杯水车薪,救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灾民。

更可怕的是,由于冬至渐渐到来,气温越来越低,城中缺少炭火和木柴,炭火的价格已经比平日里高出一倍,百姓们只能靠互相依偎在未震倒的屋檐下取暖,京兆府早上巡逻,发现一夜过去,竟出现了不少冻死的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修缮房屋和赈济灾民已经不是燃眉之急,如何能让这些灾民不在寒风中冻死,安然活过这个冬天,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国子监第一个做出了“表率”,祭酒陆凡带领着十几个博士亲自去了城南,在京兆府的帮助下,在城南雇佣了几百个壮汉帮忙清理国子监的书库和学馆等处,允许做工之人带着家属在国子监空余的房屋内度日,且提供早晚两餐的粥食.

一时间,报名做工的百姓挤破了头,有些甚至一家子都愿意帮助国子监清理废墟、熬制粥食,打扫杂役,连再请人的功夫都省了。

陆凡领着工人并工匠们的家属近千人回到了国子监,将学宫和孔庙等宽阔的殿堂安置灾民,允许他们夜晚在期间留宿,但不许在这些地方生火、排泄,白天这些雇工去做工时,国子监会派无事的学子帮忙看管他们的孩子,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读书,算是做个启蒙。

这个消息传出去,一下子让全城的人沸腾了,有些人为了能让孩子们在国子监接受几天“熏陶”,频频问国子监还需不需要人手,甚至不需要提供食宿,无奈国子监现在废墟一片,能容纳的人不多,也只能敬谢不敏。

国子监的监生们和这些百姓同处一个屋檐下,又老有人偷偷去听孩子们上课,慢慢就从国子监中传出去一个传闻,并且越传越广…

原来自古明君英主都是和上天之间有所感应的,所以高祖能在临仙见仙人而筑城,如今也有少帝感应到天地之间将有巨变而提前安置百姓,救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天人感应之下,不但天子能够逢凶化吉,在天子治理下的百姓也能遇难成祥,虽说现在房子没了,但人还在,有什么事情会比人命更珍贵吗?

许多工人本来就是从城南来的,对那日地动之前差役凶神恶煞地赶他们离开城南还心有余悸,地动之后,百姓们倒感激起一定要拖着他们离开的差吏,不少人还为京兆府尹冯登青立了长生牌位,却很少有人想起皇帝。

因为离得太远,反倒无法感激。

在国子监的带领下,六部和京中所有受到地动影响的受损房屋都开始雇佣灾民修缮房屋、清理杂物、修补城墙等等,朝中银两不够,无法提供酬劳,就将各处库房和空房开放给工匠们及其家属居住,算是“以房代酬”,官员们的“活人饭”这段时间也全都给了灾民。

所有朝中的官员都不愿意天下大乱,民心离散,自然也是在宣扬皇帝“天命所归,逢凶化吉”,略有一两个百姓心中生疑,也被其他人狂热的氛围所带动,竟觉得自己没死,全是靠皇帝和“天地”之间玄妙的感应了。

局势突然开始向天子这边倾斜,加上刘凌赈灾及时,太医院又举院出动义诊施药,防止时疫发生,刘凌的声望又进一步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戴勇每日穿着官服,开始在京中巨贾和朝中官员的住处来回奔波,一家家的去打秋风。

“什么?您说您家房子也倒了?掉了几块瓦也算倒了?您看看,陛下都拿出内库里的积蓄散粮了,您这积善之家,就不捐些银粮出来?”

“李大人,您想想看,您家在西城,这走几步就全是灾民,如果灾民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却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好喝好,您家做饭的香气一散,会不会有吃不上饭的多想?到时候爬墙的、翻院子的、铤而走险的…什么,您说您捐三千石?太好了,本官替全城的百姓谢谢您!”

“王大人,上次那房子,陛下让我替他问问,还要是不要?现在朝中太缺银子,哪里都要用钱,能不能先把那房子的钱先结了,等事了了,再交割?您说什么,现在就要房子?哎呀,这不到处都震了吗,房子也要修啊,您要房子也行,那这修缮的费用您自己出,过几日在就让户部把地契和房契给您…哈哈,我就知道您是聪明人,这样,我明日就让户部来个文书和您将文书签好,先付钱,唔,干脆就写以房子为抵押借钱,半年之后交房…放心,不会一房抵给好几家(才怪)…”

戴勇不要脸面跑遍全城为朝中借银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觉得他有如官身的有之,觉得他不拘小节的有之,也有如同王七这般,接到消息后捐出钱粮的各地大户。

朝中官员或是为了名声,或是为了不落于人后,或是为了自身家宅的安宁,几乎都捐出了银子或粮食,朝中雇佣的灾民越来越多,已经开始修补受损的城墙了,工地是最好的消息传播的地方,皇帝“君权天授”的传闻也传的越发神乎,茶余饭后,甚至还有“高祖升仙记子孙,下凡托梦报天劫”的话本,有鼻子有眼。

这一切,避居宫中道观斋戒减膳的刘凌一开始自然是不会知晓,可有戴良和薛棣这两人在,刘凌总是不会缺少消息的。

当知道朝臣们为了他随口一句“高祖托梦”的托词,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补救之后,刘凌静静立在简陋的卧房之中,久久不能言语。

“为君者,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只要方向不错,自然会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你奔波效劳,替你查遗补缺…”

终于搞明白刘凌说的“求欢”大概是误会了什么的姚霁,由衷的为这位少年高兴。

“就像我说的,救人和竖立你‘天命所归’的地位并不冲突。”

她看着嘴角一点点扬起的少年,笑着说道。

“接下来,就是该你发挥的时候了。”

第178章 真人?真话?

地震后的第四天,天师道太玄真人进京。

太玄真人来往于泰山与京城之前无数次,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面色凝重。他从北方而来,一路看尽房倒人散,家破人亡,在满目疮痍之后心中也不免升起这样的想法——难道今上终于失道,引起上天不悦了?

可按照张守静的说法,这一代的帝王明明是有道的明君,所以他们当年才会下山入宫寻找机会为天师道谋取从龙的机会。

“小师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这天下还有救吗?听说北方连续三年大旱,叛军已经开始吃人了…”

太玄真人看着已经远远能看见的护城河,问起马车里闭眼假寐的张守静。

“天狗食日,不过是太阳和月亮的轨迹在天空重合而已,祖师爷已经在‘天行论’里说过。至于临仙地动,倒确实是少见,不过非要扯到失道上去,就是言过其实了。”

张守静慢慢睁开眼睛。

几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黑瘦精干的孩子长成了性格越发沉稳的少年,就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因为那双深黑到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而变得格外与其他人不同。

有王家商行的帮助,泰山宗的山门和道观在地动后得以重新修建,山下官府因为泰山丢失的都是御赐之器,东西很快都被找了回来,香火也越见鼎盛。

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他又长的像是神仙一般,还有先帝御封的“国师”身份,自然是常人难得一见的“高人”,就连刘凌如今想要请他,也要派出鸿胪寺的官员亲自领旨去宣。

但没几个人知道,太玄真人的精力其实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除了一些重要的法会和法事以外,山上的杂务都是由其弟子们完成的,而教授学问、接待道友,都是张守静在做。

他如今已经是泰山上下有实无名的“影子道首”,只是在外界名声不显而已,和太玄真人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执弟子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