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看得见金龙?”

刘凌坐下身,失神地自言自语。

“当年高祖遇仙,举朝举荐,只有张致虚一力支持并且主持修建祭天台,难道不是偶然?张致虚,张守静…”

刘凌反复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突然想起天师道泰山嫡系后裔才姓张,如太玄真人这般及时已经当上了道首,依旧只能用道号,不能冠以张姓。

莫非…

刘凌将自己的猜测按下心底,决定等瑶姬在时召张守静看看。

但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和胡夏通商交好,也不是什么神仙不神仙,而是…

“粮商…”刘凌看着手中捏着的密折,发出一声冷笑。“朕倒不知道,现在的商人已经大胆至此了!”

“来人,召皇商王七入宫!”

***王七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刘凌的召见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王七背后的靠山是皇帝,可如今皇商不止一位,为了避嫌,刘凌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一碗水端平的样子,若非大事,不会招她入宫。

王七现在已经是国内有名的巨贾,她主要经营皇家牧场里的马匹生意,此外粮食、盐铁都有涉及,只是比起马匹的生意,并不算最强的。

皇商中经营粮食最厉害的是湖州黄家,朝中几次需要平抑粮价,都是靠他大量抛售粮食,而且他声誉很好,但凡造桥修路、赈济灾民,从不落于人后,民间都称黄家当家的族长黄本厚为“黄大善人”,不是他声望太高,也不会轻而易举就拿下皇商之位。

但刘凌这时候却不能召他来询问这件事。

王七自从当上皇商,又知道姐姐还在人世之后就常驻京中,家中生意已经渐渐交给底下的管事去打理,只有大事才“出山”,得闻皇帝召见,急忙入宫觐见,一番通传之后,得知了刘凌召他来的来意,王七也是吃了一惊。

“蝗灾不曾一开始就被人扑灭,有粮商在后面指使?”王七仔细想了想,踌躇道:“陛下,但凡经营粮食生意的,对各地粮价和农田情况最为了解。陛下不要以为粮商赚钱只靠囤积居奇,商人要掌握粮价,就必须知道哪里风调雨顺可能会丰收,哪里出了什么天灾**可能会歉收,在丰收之地收购,在歉收之地出售,才是他们寻常赚钱的法门。毕竟我代国这么多年来没有什么大的灾祸,囤积居奇只有乱时才会奏效。”

“那朕想的就没错。”

刘凌寒着脸:“梁州来的密折,当地有青州的流民百姓曾说过,蝗灾未起之时就曾有外面的粮商借着来收粮卖脸的名义在他们的田中四处查探什么,但是他们那时田地遭逢大旱,早已经没有收成,被人翻了个便也没想到什么。”

“之后青州蝗灾突起,立刻就有什么‘无为教’的道人奔走宣扬,说是上天要降厄给世人,所以先是地动,旱灾、战乱,后有天狗食日,如今有蝗灾,这都是上天注定好的,直到上天平息怒火,便会风调雨顺,在此之前,世人需要逆来顺受,接应天意,如果继续抵抗天意,更大的灾厄还会降下,不如现在欣然接受。”

刘凌越说越是气恼。

“他们还声称如果杀死了蝗虫,瘟疫和洪水就会将代国毁灭干净,这话一传扬开来,蝗虫出现时,许多人不敢动那些刚爬出地下的小虫,眼睁睁看着它们长成飞蝗,铺天盖地。”

王七对北方的蝗灾自然再清楚不过,她已经估摸着恐怕要“放血”援助朝廷了,可饶是如此,听到蝗灾一半是天灾一半是**,王七还是战栗不已。

大凡商人,虽然会囤积居奇、或是比别人更加先知先觉,却不会坐视灾祸做大,因为商人囤积居奇的目的是更高价格的卖出东西,如果人都死光了,就算你有东西也没有人能买,最好是大部分人受灾,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是狠毒成这样,就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了,勾结奸、邪之人更是让人齿冷。

“陛下可知是哪些粮商曾去青州卖粮?”

王七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她替刘凌经营皇庄和皇仓,是不必从民间收粮的,倒是每年抛售出不少皇仓的陈粮平抑物价。

“这便是朕不明白的地方。朕听闻你和他家有些交情,所以才召你来问。”

刘凌面色难看。

“当时青州大旱,方家作乱,流民饿死,竟有食、人之事发生。只是因为正在打仗,商人都不愿意去青州,那里几乎没有粮商踏足,朕竟不知道那时候还有粮食入了青州,不知道是资敌,还是另有所谋…”

王七听到刘凌说“和他家有些交钱”时,心中就有些不安。

“可青州流民中有几个遭灾的商人却认得那些人。”

刘凌果真说出了王七最担心之事。

“是湖州黄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全家在杭州旅游,所以更新有时候很晚才出现(⊙o⊙)

第235章 构陷?有鬼?

皇商之制曾一度被废掉过,而且没有皇商在的几十年间,民间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刘未不相信商人,商人的地位也就一直不是很高。

到了刘凌之时,商人们终于看到了出头的希望,几乎是倾家荡产的赔本赚吆喝,但凡平抑物价、经营皇产、资助粮草,从不落于人后,刘凌的内库几乎从没有操心过,可上次盘点内帑,比起成帝之时,已经翻了三倍。

这湖州黄家,是南方地区最大的粮商,平日里声誉极好,刘凌也见过黄家那位当家人黄本厚,长得老实巴交,个子也不高,看起来像是农人多过商人。据当地官员所述,这位黄家的当家人也确实最爱泡在田地里,当地有不少农具,都是他改进后送给当地农民使用的。

即使在那么多商贾之中,他也算是特别出众的,青州兵祸,黄家一人就出了八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这八万石粮食顶的上周围几州开仓之粮的总数,刘凌那时候甚至想赐个虚职给他,若不是戴勇和庄骏两位宰相都不同意,恐怕黄家现在已经入了官身了。

所以湖州黄家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刘凌的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皇商之制是他顶着压力好不容易重新恢复的,这时候出了错,罚重了,全天下的商人不免又要灰心,日后再有赈济百姓、劳军抚民的事情,怕是没有多少商人敢再伸这个头;

可要罚轻了,又如何对得起那么多可能因为蝗灾家破人亡的百姓?

王七也是和刘凌想到同样的事情才心中不安。

“黄家曾派人去看过地里的情况,不见得就是和那无为教有关。”她斟酌了一会儿,“青州那地界那么乱,流民里混入几个方家余孽也未可知,说不定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的奸计,想要让陛下自乱阵脚,搅起内斗。”

“即便不是方家余孽,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的构陷之举。”

王七中肯地劝谏。

刘凌一怔。

“陛下可能不知道,商人和商人之间也有同行相忌一说,黄家四代经营粮行,又都从未劣迹,湖州、钱塘一代,农户皆以身为黄家佃户为荣,像这样的商人,一旦领了皇商,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粮商能够抗衡。而黄家钱多势大,黄本厚一心想要将家人抬入官身,已经不吝惜钱财了,但凡有灾祸出现,何处粮价暴涨,他一抛出家中存粮,那处粮商就要跟着一起降价,否则日后就不要做这门生意了…”

得罪了最大的粮商,还想做粮食生意,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家粮多,这么做是为了得到圣眷,自是无所谓自身的损失,可很多粮商是要养家糊口做生意的,他们心中也惧怕黄家不管不顾只为名声和功劳,却断了他们的财路,时日一久,黄本厚已经挡了不少人的路,结了不少同行的仇。”

“商人之间的争斗,大多是不见血的,而且由于商人地位低微、能动用的只有钱财,大部分时候用的都是借刀杀人的借势之道。这样行事,既扫清了障碍,手上又干干净净。只是被斗倒的人家,无一不是家破人亡,连根都不剩,概因站得高的跌的就狠,富贾一旦出事,人人都想分杯羹,自是墙倒众人推,没罪也要硬定个罪名。”

王七苦笑。

“所以但凡能用‘巨贾’来形容的商人,必定不敢为恶,就算为恶,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谁都知道他们落了个把柄出去会怎样。”

刘凌也曾听王姬说过不少“生意经”,可她会的大多是如何计算做账,真正的“商战”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些商人的明刀暗箭更是从未和刘凌说过,此时乍闻王七说起商人之间不见血的争斗,渐渐就陷入了深思之中。

恵帝之时,朝廷就已经见识到了商人一旦利用好了的作用,商人虽趋利,可利益积累到一定地步,就会明白比起钱来,有一种东西更加重要。

金钱是花不尽的流水,可权利才是永远不倒的基石。

恵帝之时,皇商一任四年,四年之中也有考核,但总数总是十七位或十八位,采办宫中朝中所需的只有八位,不会再多,是以天下商人为了得到皇商之位改变出身,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想来当年商人之间的内斗,比如今王七说的更加残酷。

正因为恵帝的制度有例可循,所以先帝复用皇商之制时启用的也是恵帝时期的那一套办法,只不过他知道皇商不用已经久矣,所以前几年只是委任,有三年的“考核期”,其中所交的“保金”更是数额巨大。

后来刘凌即位,委任再延,如今算来,最初的一批“委任皇商”已经到了“委任”期满的时候,若不是如此,黄家也不会下这大血本,直接捐给朝廷八万石粮食。

这可不比以前,现在到处都是缺粮的时候,八万石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你觉得是构陷?”

刘凌皱起眉头。

“小人不能肯定,但事关重大,多查一查也是好的。商人难为,尤其黄本厚名声不坏,若中了奸人的计策寒了忠良之心,岂不是憾事?”

王七回答的很是慎重。

“也许并非构陷,只是恰巧揭了出来。”

但凡世人,总觉得为富必定不仁,就算是施了些恩惠,也是假仁假义,或是另有所图,恵帝、刘未、刘凌会用皇商,已经算是开明的君王,可若说对商人的印象有什么改变,却是不然。

可王七不同,王七从小生活在巨贾之家,见过家人当年富甲天下却战战兢兢度日,即便是送姐姐入宫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带东西进去,反倒是费尽心思打造了一堆可以隐匿财帛的物件,就是怕家中的金钱让姐姐招祸。

商人赚得多,跌的也快,黄本厚家能富四代,必定不会比王家眼界差多少,所以王七直觉才觉得有可能是构陷。

可能做粮草生意的,必定背后有强有力的靠山,黄家这么多年来顺风顺水,若说曾经有方家在背后撑腰也不是没有可能,王七不敢将话说的太死。

刘凌又问了王七几个关于黄家的问题,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便和她说道:“朕之前已经请了王太妃到前面来,你去小书房等会儿,见见王太妃吧。她很是想念家人,应当是想要出宫去了,你和她聊聊,若是你那可去,便给她一个准信,免得她患得患失…”

王七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说这个,顿时愣住,之后陷入狂喜。

“陛下,陛下厚德!”她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可依旧激动地跪倒在地,给刘凌磕了好几个响头。

“家姐一生命运多舛,小人蒙陛下深恩,在外面也算挣的诺大家产,可却没让家姐享过福,如今陛下愿意放家姐出宫,王家必铭记陛下的大恩大德,日后为国效力…”

“好了好了,朕不是要听你这些才让你去见王太妃的。”刘凌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一番话。

“朕小时候才是受了王太妃的深恩,如不是她散尽家底让朕吃饱穿暖,朕现在恐怕都已经饿死了。你毕竟是男人打扮,去后宫不方便,也不宜在宫中久留,速去速回,别把时间浪费在朕这吧!”

“是,小人这就去!”

王七爬起身,抹了抹眼泪,退身出殿,很快就没了脚步之声。

刘凌立在殿中,一声长叹。

“是另有隐情,还是真的有谋反之心?”

***

梁州府。

“是另有隐情,还是真的有谋反之心?”

戴执看着手中青州所谓的“受灾商人”所录的“证词”,不由得喃喃自语。

照理来说,他是奉命灭蝗的官员,这种事情归不得他管,可如今这“无为教”似乎发展的很快,如果不断了其背后扶持的根本,任由他们这么发展下去,怕是到处都是阻力,灭蝗之路更加艰难。

他是“御使”,有“便宜行事”之权,若置之不理,在陛下面前也难留下什么好印象了。

只是如今田匡一心一意去采买鸭鹅,试验陛下所说的“以物灭物”之法,其余的官员大多是年轻精干的官员,干劲有余,城府经验不足,真要拿来用,戴执自己也不放心。

他想了一会儿,命人去将此地的主簿江令召来。

说起江令,居然还是他那亲家、已故江相的远房族人,若轮起辈分,和他儿子刚定下亲事的江家女乃是同辈,只是不同支罢了。

这江令也是得过功名的正儿八经读书人,原本得了家中族叔的照拂谋个县令并不为过,只是他寡母性子执拗,不愿意儿子仰人鼻息得人恩惠,只让他自己凭本事去谋官,可他出仕的时候正是吏部权柄最盛之时,一没走门路二没有财帛动人,江令能谋到什么好缺可想而知。

能得个官职,都是吏部看在他姓江的面子上,不愿做的太过。

他混了这么多年爬到主簿之位,辅佐梁州刺史参机要、领府事,也有一部分是占了姓“江”的好处,毕竟梁州周边的豫州、雍州都有江家子弟任地方官员,来往也多有方便。

后来江家大员因江公之死齐齐丁忧,这江令并非直系,不在五服之内,倒没有丁忧回去,只是没了种种关系,梁州刺史没了忌惮,用起他来几乎像是在用管家,所以他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年纪,两鬓竟因操心有了斑白,皮肤也晒得漆黑粗糙,没有当年“少年得意”时的神采。

可也因为如此,说起梁州地方上的事情,江令劳心劳力最是了解,这消息又是江令探来,自然问他最是方便。

听到戴执问起此时,江令也不敢怠慢,小心回答:“这件事,若真论起来,还真不是下官查到的,而是刺史身边另一位主簿余主簿无意中所说,只是下官当时记在了心上,事后又去探了那几个青州的流民,得知他们的身份确实是青州的粮商无误,才让他们录了口供,以免日后又有抵赖。”

“那时,青州大量灾民涌入,余主簿负责安置灾民,下官负责筹措赈灾之物,但凡在梁州有关系或自身有些家底的,都不愿意被安置在城外…”

他仔细回想了:“那几个青州商人便是自身还有些家底的,也不知怎么寻上了余主簿的关系,入了城被安置,有一日余主簿和下官吃酒,说起那几个流民说,当时曾有打着粮商名号的人来青州收粮卖粮,在田地里绕了许久,怕是那时候已经看出地底有虫卵或是跳蝻,只是没提,如果那时候提了,也许没有这么大的灾祸。”

戴执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委,点了点头,心中更有了其他想法。

“余主簿说起这事只是当个新鲜,毕竟蝗灾都已经发生了,青州也早就被蝗虫啃得不成样,下官心里却总放不下此事,后来又借‘赈灾’的事情立了立威,和他们搭上了话…”

江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戴执也笑笑。

这种官场上的手段,无非就是敲诈和示好并行,大家都心照不宣。

“他们自己便是做粮商生意的,那时候青州赤地千里,他们有意走别地粮商的路子离开青州,还特意去拜访过,结果一看,这家粮商派来的管事不是别人,竟是鼎鼎有名的黄家粮行在外的一位小管事,当年他们在湖州拜见黄本厚时,曾有一面之缘。”

江令叹了口气。

“下官对黄家也有所耳闻,心中实在不相信这事,便慢慢去查黄家历年来在青州、梁州收粮的情况,才发现黄家在青州从来只售粮,极少收粮,在梁州也是如此。”

“售粮价格也是极低,似是平抑物价,可有近半,却进了几个固定的粮行里。这几家固定粮行的掌柜…”

“如今是无为教最有势力的信徒。”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回家了!

第236章 算计?圈套?

湖州,黄宅。

黄本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原以为安全了,毕竟方家早已经垮台,却没想到这位居然还在,依旧阴魂不散。

“你到底要什么?钱?人?”

黄本厚依旧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个被恶地主讨债的可怜佃户一般搓着手。

“咳咳,我不要钱,咳咳,也不要粮,我要你黄家皇商的资格。”坐在阴影之处的男人一直在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听到那男人的话,黄本厚立刻变了脸色,不过他毕竟不是愣头青,很是能沉得住气,依旧好声好气地说着:“方大公子,这皇商的资格给您,您也是要了没用,更何况皇商的资格给谁,也不是鄙人能说的算的啊…”

被称作“方大公子”的,正是当时和其父意见有所分歧愤而出走的方家长子方嘉。

“我方家虽已落败,但好歹也是仕宦人家,咳咳,怎会去经商?”方嘉似笑非笑,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

黄本厚活了大半辈子,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了,听完后脸皮子都没动一下,只是心中如何想,却没人知道。

而方嘉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举族皆灭,性情已经和之前大为不同。

他是方家可谓看的最明白的人,方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经是早有预料,可以说其父开始生出私心的时候,方嘉就已经开始为家人寻找退路。

如今方家已败,他又拖着个破败的身子四处奔走布置,越发显得不足一提,他手中捏着黄家的把柄,却要一改往日温和的性子,否则就要被人看清了去,他知道自己对商人的鄙夷可能会引起黄本厚的不快,但他若是客气了,这时候就要被当做软弱可欺了。

方嘉果然将黄本厚的性格猜的一清二楚,见方家公子依旧持着世家子弟的高傲,而且一副留有后手的样子,黄本厚却越发“通情达理”起来:“方大公子既然看不上区区的皇商之位,又何来要资格一说?”

“我要你黄家推荐子弟入国子监的监生资格。”方嘉笑着说,“日后皇帝如果再选妃,皇商之女应可入选,这资格,我也要了。”

“你!”

饶是黄本厚城府极深,这一下却动了真怒,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这么商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往皇帝身边凑,为的就是改换门楣,能够从“商”这一阶层跨到“仕”这个阶层。而现在毕竟已经不是恵帝时期了,商人得到赐爵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他们挤破头要的,无非也就是一个国子监入仕的资格,和一个可以参加宫中选妃的资格。

挑选家中优秀的子弟,享受家中所有的资源,进入国子监读书,广结人脉,直入殿试,继而出仕,在宦海中沉浮扎扎实实的进入登云路,这是上策。

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换血。

除此之外,将家中教养良好、谈吐相貌俱佳的嫡女送入宫中参加选妃,哪怕只是个份位低的妃嫔,一旦入了宫,商家便能变“国戚”,即便没有功名,那些官家也不敢招惹,也算是一步登天。

如果恰巧诞下龙嗣,这脚步就更是踩稳了。

这方嘉上嘴唇下嘴唇一搭,就要将他们黄家经营了这么久所谋求的东西拿去,任谁也不能忍。

“方大公子,当初我们虽然和贵府交情不浅,但那时候方老大人乃是吏部尚书,鄙人作为区区一介商人,时时孝敬也是寻常,就算做的有哪里不对,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方大公子这样步步紧逼,怕是不大好吧?”

黄本厚尽力克制,可身子还是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方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摩挲着,笑着道:“黄大善人说的没错,昔年我家还在京中时,如您这样的商人来孝敬的也不知有多少,可如您这样年年以官仓之粮倒买倒卖的,又有几人呢?如您这样以粮放贷的,又有几人?”

“我黄家在恵帝之时,本就是经营官仓的!”黄本厚声音渐高,“鄙人从未让官仓亏空过一斗一升,向来是超数奉还,方大公子的话,实在是言重了!”

“唔,就是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在下的话也是严重了。听说方祥的人都已经被俘押解进京了,要是有一两个方家的心腹没受住严刑逼供,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可真是难办…呼,呼…”

方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破败的身子让他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如此艰难,他还强忍着理顺了自己的气息,继续说着。

“更何况青州旱灾,黄家出面售粮,明明已经探知将有蝗灾,却隐瞒不报,其后更是暗地里资助无为教的教徒妖言惑众,咳咳,咳咳,如今蝗灾四起,粮食紧缺,皇帝已经下了几次罪己诏了,这次恐怕也要找几个人做那替罪羊,再下罪己诏必定民心惶惶…”

方嘉每说一句,黄本厚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阁下觉得黄家这肥肉,够不够解一次蝗灾之围的?”

方家重重地结束了自己的威胁。

“什么青州蝗灾隐瞒不报,什么无为教教徒,简直是一派…”

黄本厚正准备痛斥这无稽之谈,脑子里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一下子顿住,失声道:

“老十三!去青州卖粮,回程路上遭遇山匪而死的老十三,是你们做的!”

“我从不杀人,也不指使谁杀人。”

方嘉摇了摇头。

“我只是散出消息,那商队里有粮食,很多很多的粮食而已。”

杀人灭口,是为了什么?

黄本厚脸上冷汗淋漓。

青州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又遇见兵祸连连,男丁或被方党抓去当叛军,或是拖家带口逃命,田地直接废弃毫无出产,许多老幼妇孺饿死,甚至还传出青州已经有将老弱妇孺的人肉用来充饥的事情。

那时候黄本厚只是本着“善事反正是要做,再多做点也没什么”的想法,接了朝中的劝善本,派了手下在北方买卖的黄十三去散米,因怕灾民哄抢,故用了“售米”的名头,其实米价甚贱。

但那趟实在不太顺利,青州在北方,本来就容易出彪悍之人,那边又是灾又是乱的,除了十三谁也不愿意去,黄本厚已经让他带足了人马,可回来时候还是出了事,那一趟只回来几个护送粮队的趟子手,其余人等早已经被土匪给杀了。

他命人厚葬了黄十三,后来哪怕朝中许诺再多的好处,他也不再往北方运粮,黄十三还是他爹时候就给他培养的心腹,谁能想到死的如此憋屈。

可现在看来…

黄十三又不是傻子,那边乱的如同地狱一般,他为何要自动请缨?

除非…

“十三被你们买通了?”黄本厚咬着牙,“你们实在是好手段,黄十三跟了我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家老小都是家生子,居然也能投靠你们。”

看到这位“黄大善人”变了脸色,方嘉心中才算是一块大石落了地,如果他一直好声好气,该变脸色的就是他了。

“我方家行的是什么路,你也是知道的。在下也是没有办法,唯不择手段尔。”方嘉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接着说:

“但在下对黄家的资格,是势在必得!”

“方大公子,你这是把黄家往死路上逼啊!”黄本厚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跌坐在椅中满脸悲苦:“资格给你了你,就算我黄家能够保得一时安宁,可顶着我黄家名号去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只要一个行事不对,我黄家还是举族皆有危险。”

谁知道方嘉送进去的那个假货是做什么的?这方家干的是夷灭九族的勾当,皇帝是不可能留方家人活口的,万一那监生混到御前,突然想要“报仇雪恨”,又或是做了什么傻事,黄家人还能活?

那选妃入宫的女子也是同理。

更何况有了这么个“隐患”在国子监,就像是将自己的把柄送了上去,到时候那人要钱黄家就得给钱,要铺路黄家就得铺路,一步一步陷得更深。

早死晚死都是要死,黄本厚越想越是心焦,根本无法再行开口。

方嘉明白他在想什么,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黄本厚的面前。

黄本厚看着这位大公子,心中又恨又惊,杀意倒是散了大半。

方嘉从小就有心疾,操不得心,所以即便是长子也没有一官半职,如今面色蜡黄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可谁也不敢小觑这个男人。

“在下从青州出来,原本就是为了不搅入那浑水之中的,对黄家下的套,也全是为了自保…”

他说。

“在下绝无鱼死网破之意,也没想过要行什么报仇之事,只是在下的家人富贵罢了,在下毕竟要为家人日后的生活算计一番。”

方嘉笑了笑:“只要你的皇商资格还在,监生资格总会有的,入宫的机会也不少,咳咳,那皇帝可还才十七而已,这一生,也不知要选多少次妃嫔,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用帕子擦了擦嘴,继续说:“在下只要一次监生和一次入宫的资格,也可立誓此次之后再不会威胁你什么。”

黄本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你说的什么无为教、青州蝗灾…”

“至于青州之计,在下另有打算,但要把黄家摘出来,也不是那么难。”方嘉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世上眼红黄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构陷诬赖黄家也是有的,黄伯父,您说呢?”

黄本厚脸上又青又红,半晌之后,才颓然地抹了把脸:“方大公子动动嘴,却要黄家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平帝时王家之祸就是前车之鉴,鄙人要考虑几天,方大公子,可否…”

“自然可以,咳咳。”方嘉咳着说,“在下会在黄家多留几日。不过黄伯父,在下这破身子,随时都可能去了,黄伯父还是不要考虑太长时间,万一小子好巧不巧在黄家去了…”

他眯了眯眼,意有所指地看了突然僵住的黄本厚一眼。

“那在下的家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样可不好,您说呢?”

“呵呵,方大公子说笑了!”

黄本厚笑的憨厚,“我黄家别的没有,百年的人参上好的灵芝却是不缺的,等会儿就让下人送到您房里去补补身子,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

一边笑,一边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人怎能如此敏锐,自己方才不过是露出一点杀意,却已经被他察觉,如今却敲打起他来了。

还好这方嘉和他父亲不是一条心,否则…

黄本厚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命了黄三将方嘉小心送到隐秘的偏院客房去,自己却坐在偏厅里,半天都站不起身来。

刚刚他还算说话硬朗,其实他的腿已经软了。

他们黄家会攀附上方家这棵大树,实在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方家把持官吏选拔委任那么多年,他们家做的是粮食买卖,田地是不会走的,自然要交好来流水一般来去的地方官,时日长了,与其一各个打点,还不如直接和最上面的打交道,虽然每次耗费颇巨,可细细算下来,比一层一层打点还实际些,行事也更加方便。

有方家的庇护,他们黄家商行无论是收粮还是放贷,甚至到后来经营官仓所需,都不怕有人横生枝节,而方孝庭也怕别人说他勾结粮商,毕竟涉及到粮草和兵甲都不是小事,两家的关系也就这么半遮半掩的存在了下来。

在外人看,他们黄家和其他想走方家门路的商人一样,年节该有的孝敬都不少,但也没有太出格,该上门的时候上门,可也和其他商人一样进不了二门,谁又能知道方家那家大势大的资产里,有一半倒是黄家替他们经营的?

有方党掩着,那些年里,官仓丰裕,每一年陈粮换新粮的所得就足够黄家经营数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