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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进白衣巷,在巷子中间停下,一边是丞相府,另一边是国师府。裴铮扶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我腿一软,幸亏他眼疾手快在我腰间扶了一下。

“陛下,不如到微臣府上休息片刻?”苏昀站在我背后关切地说,我回过头看他,才见他的目光缓缓从我腰上移到我面上。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裴铮就淡淡开口道:“苏御史有心了,陛下与本官有事要谈,自然是去丞相府。”

我与他有什么事要谈!

握在我腰上的手不动声色移开,另一只手又在我掌心捏了一下,饱含威胁啊……

我含泪对苏昀道:“寡人与裴相确实有要事要商……”

苏昀离去时那眼神分明是说“微臣就在对面,有事陛下就大喊”……

我悲愤地仰头看裴铮,后者微眯的凤眸明显是说“你喊吧,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一进府,我就想起他那私生子,想起他那私生子,我就觉得自己轻薄了一个非良家子很是掉价,于是冷哼一声,推开他。

裴铮手一空,缓缓打量我的脸色,唇畔笑意三分,意味深长。

“你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微臣想让陛下见一个人。”

“谁?”我警惕地后退一步,随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瞪他,“你想让我看你的私生子?”

裴铮眼角抽了一下,笑眯眯地点点头,看上去就像给黄鼠狼拜年的鸡……不对,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也不对……总归就是不怀好意。

“寡人不想看,那是你的秘密。只要你不将寡人轻薄你的事说出去,寡人也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觉得自己很是心善,跟他的秘密比起来,我的秘密都不算秘密了。

裴铮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轻薄啊……”

我面上一热,抚了抚衣袖强装镇定,微抬起下巴用眼角藐视他。“你也别觉得吃亏什么的,寡人是皇帝……咳咳……三宫六院是很正常的,你一个有私生子的男人,又不是良家子,寡人不会对你负责的。”

裴铮一脸纠结,握着玉骨扇的手用力得直接发白,我怀疑自己打击他过甚了,可他应该没那么纯情吧……他又不是清白之身了……

他深呼吸着,说不出话来,我想到他如今这般处境我也不无责任,心下一软,便柔声对他说:“你我之间的事,莲姑都已对我说了,其实那不过是我母亲他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却拖了你这么多年,让你们父子不得相见,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件事我会同母亲说清楚的,你把他们母子接来吧。”

或许这奸臣有了家庭,有了后顾之忧,以后就不敢对寡人这么肆无忌惮了。他要是敢再冒犯寡人,寡人就抄他全家!

我忽略心头酸涩的感觉,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放心吧,寡人会护着你,不会让母亲怪罪于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当个裴世美。”

他眼神微动,凤眸中闪过异光,而后趋于柔和,逼近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倾与我平视。“豆豆,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更关心我……”

看着渐渐逼近的俊美容颜,近在咫尺的凤眸里闪烁着熟悉的火花,我呼吸一滞,僵硬地向后仰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像一道惊雷直直劈来,我吓得一个反弹,撞到裴铮面上,又急忙退开向后望去。

在看到那个“小公子”之前,我心里想的是“我不想当他后娘”,回头一看——

今天真他娘之刺激啊……

那小公子一身锦衣华服,头上左右扎了两团包子,细软的发丝垂到肩下两寸,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巴略尖,两腮圆润粉嫩,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掐一把,只可惜面上无一丝表情,细长的眸子已有了凤眸雏形,冷冰冰地望着我,然后大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两步站定,仰头看着我,秀气的鼻子抽了抽,皱眉道:“你喝酒了?”

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点头。

“听说,你还去小秦宫嫖、娼了!”秀眉一扬,勃然大怒,“阿姐,你太不像话了!”

我嗷呜一声,看到他那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戒尺一扬,我闪身就往裴铮身后躲去,嘴里连声求饶:“阿绪,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戒尺毫不留情地啪啪拍下,都被裴铮含笑一一接下来了。

阿绪打得过瘾了,这才停手仰头看裴铮。

“奸臣,你挡着我干嘛?她难道不该打吗?”

裴铮笑而不语。

阿绪,你是我弟弟……给阿姐一点尊严好不?我悲愤地从裴铮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那粉面团捏成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绪!”我仗着有裴铮当盾牌,脊梁顿时挺直不少,“你自己也去了青楼,还敢说我!”

阿绪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能一样吗?”

我一噎……

阿绪,你才十岁……

我们家阿绪啊,跟老学究似的,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对待旁人从不手软,那仙童似的外貌都是骗人的,其实他长得很有草菅人命的气质。

阿绪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刷地抬头看向裴铮,冷冷道:“奸臣,你,跟我来!”

“阿绪,你想干什么?”我一惊,忙拉住了裴铮的袖口。

阿绪戒尺朝我的手拍下来,幸亏我躲得快,那一下落在裴铮手背上——他皮粗肉厚不怕打,面不改色笑容自若,我听得那啪的一声骨头都麻了。

阿绪收起戒尺,眯着小凤眸说:“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少过问!”

我悲伤地转过身去,蹲在墙角画圈圈……

于是他们两个男人去说话了,小路子过来安抚我。

“陛下……”小路子面露疑惑,“小、小王爷回来了?”

我一脸惨痛地点点头。“他来祸害帝都百姓了……”我长叹一声,“来祸害寡人了……”

这世间能管住我的人不多……好吧,挺多的……但我最怕的不是别人,是阿绪。我心里清楚得很,自从阿绪出生后,爹娘就不大疼我了,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那时我也快八岁了,不好意思跟弟弟争宠,更何况阿绪确实长得很可爱,小小的,肉肉的,粉扑扑的,最喜欢抓着我的手不放。那时候的阿绪多可爱啊……后来他一点点长大,性子越来越古怪,冷冰冰像个雪娃娃,也不知那性子是随谁,他天不怕地不怕,为非作歹不遗余力,母亲维护他也不遗余力,后来母亲搬去云雾别宫也一并带走了阿绪,我登基后只有每年自己生辰、母亲生辰,还有过年会去云雾别宫见阿绪。

这年纪的孩子长得快,才三四个月不见,他好像又拔高了一点,少了些婴儿肥,渐渐有了少年青涩的俊俏,声音也与上次见他时有了些微不同,那声音不再像过去那般糯甜稚嫩,反而微微有了些沙哑的质感。我的阿绪要长大了啊……

但是对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啊!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不稳定……

迟到了,道歉则个~~o(>_<)o ~~

轻薄

阿绪同裴铮回来的时候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但看到我的时候又板了起来。

“阿姐,你过来!”

我灰溜溜地蹭过去。裴铮不给面子地轻笑一声。

“阿绪啊……”我讨好地捏捏他的肩膀,却看到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我忽地想起今天莫大夫来过,忙问道:“阿绪,你是不是伤了病了?”

“没事。”阿绪不在乎地摆摆手,粉嘟嘟的小脸一抬,“男人受点伤算什么。”

哦,阿绪,你小小年纪太有男子气概了!

“是谁伤了你,你跟阿姐说,阿姐帮你报仇。”我气愤地握拳。

“奸臣已经把那几个犯上的家伙抓起来了。”

我眼睛一转,愕然道:“光禄寺的人?”

阿绪点了点头。“那些人违反法令,在大街上策马疾驰,喝令不止,我就让表舅动手了。”

我抹了把冷汗,“你还不如直接让表舅找块豆腐撞死。”

我那个表舅,本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但是这些年在舅母的淫威下苦苦挣扎求生存,已经变得越来越小男人了。

裴铮善意地把事情经过告诉我。

阿绪一个人偷偷从云雾别宫溜出来,顺路经过表舅的封地,就押着表舅当护卫直奔帝都来了。表舅乐得拿阿绪当借口逃出来,自然殷勤陪伴,结果一进帝都就被光禄寺的几个二世祖给冲撞了,还来不及表露身份就被追着打,阿绪肩膀上挨了一下,表舅倒是无事,把阿绪送来裴铮这里,他自己就去小秦宫放松了。

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一脸心虚,看样子让他背我的黑锅都算是对他照顾不周的从轻发落了。

我很是心疼摸摸阿绪的小脸,“阿绪啊,疼不疼啊。”

阿绪受用地眯了眯眼,“小意思。”又顿了一下,转眼看我,“阿姐,听说你要选姐夫了。”

我缩了下脖子,低声道:“你就是为这事来帝都?”

“当然!”阿绪细眉挑了起来,小凤眸瞪着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要自作主张吗?”

“啊?”我怔怔看着他,“可是母亲说让我自己挑,看哪个好就哪个……”

“那你看上哪个了?”阿绪拧着眉眯起眼,“你眼光不行,我来帮你把关。”

“我……”我叹了口气,“还没想好。”

阿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说着背起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来回走了两圈,“幸亏我来了!”

这真是让我又喜又忧又怕啊……

裴铮挥手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让我和阿绪在丞相府用过饭再回宫。

阿绪饭前先给伤处换了次药,小男人说男女有别,不让我看……我跟裴铮先到厅里坐下了,我拿眼角瞟他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隐约看到了几道红印子,阿绪打人从来不留余地,尤其是对我——不过我一次也没挨到就是了。

想到日间误会阿绪是裴铮的私生子,心里理亏,我就微微地囧了,不大敢抬头看裴铮的眼神,想来那双凤眸里一定含着三分戏谑的笑意。

“你的手……要上点药不?”我干咳两声,低着头问他。

置于膝上的手微动了一下,五指微拢,修长有力。

“小事。”裴铮淡淡笑道,“阿绪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啊……

我徐徐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正对上他投来的秋波,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脸皮也是老的厚。我抚着袖口慢条斯理道:“其实那个什么嘛……我没打算感谢你帮我挡了那几下。”

裴铮微笑点头。“自然,那本来就与你无关。”

我怔了一下,倏地瞪向他:“你知道了?”

裴铮笑得意味深长。“难得你终于也明白了。”

我脸上一热,干咳着别过脸去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阿绪像是随身带着一把戒尺,那戒尺也随着他身高的增长而增长,每每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不快,他便抽出戒尺来追打我,结果却都是落在裴铮身上。

原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当是裴铮护着我,这两天听莲姑说了内幕,我终于明白谁才是阿绪的目标。敢情他们一个两个都知道爹娘的良苦用心,却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连阿绪都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早有了个童养夫,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裴铮,不好意思明着揍他,就借着打我的名义指东打西。

阿绪,阿姐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你心理真的太扭曲了……

裴铮堂堂一品奸臣,估计我二爹在演武场上训练他都没真打过他一下,却要每年定期挨阿绪那么几顿戒尺。他倒是能忍呐……

一开始以为他舍身相护,我对他心存感激。现在发现本来就不是要打我,我又心安理得了。但再一想,他也是因为我而被阿绪盯上,我又有些心怀愧疚……

“在想什么,表情这么纠结?”裴铮忽地开口,吓得我抖了一下,扫了他一眼迅速道,“没什么……莲姑来找过你了吗?”

裴铮眼神一动,垂下眸来,声音略微有些沉重,“她说的话,我都明白。”

我有些过意不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男儿何患无妻?我知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都是母亲他们束缚了你。你如今官居一品,相貌堂堂,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尽管放手去找吧。”我真诚地望着他漆黑沉静的双眸,“包办婚姻是可耻的,我支持你追求真爱!”

我没有对他自称寡人,表明此时此刻我当他是自己人,不是臣子了。显然他也很配合,完全没将我当皇帝供着,直接拉下我的手握在掌中,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薄的茧子,覆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

“豆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手上传递来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四肢酸软,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茫然望着他笑意浅浅的双眸,啊了一声。

“我承诺你母亲,绝不逼你,不表露心迹,不影响你做任何决定。”

呃……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感觉和焕卿的好像,让人酥麻酥麻的……

可是会不会靠太近了?我盯着他挺直的鼻梁想。

“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他惋惜地叹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他不怎么认真地叹了口气,唇畔微扬。“因为,陛下你轻薄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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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眨了眨眼,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姓裴的,年纪一大把就别装纯情了!”我恼怒地瞪着他,“不就是亲了你一下,难道还要寡人对你负责?”

他不羞不恼地认真回道:“按大陈律例,轻薄良家子,确实该负责的。”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当时……有些自暴自弃……心里模糊地想……反正他也不是良家子了,亲一口是会怎样……

裴铮垂着眸,左手缓缓擦过右手背上的红印,淡淡道:“本来,微臣愿为陛下担下这‘轻薄’的罪名,奈何陛下有担当,自认了这二字。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微臣执法如山,不避亲,不畏权。”

我咬牙道:“寡人的好爱卿,你脸皮真够厚的……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抬起眼来看我,煞是严肃道:“微臣可是清官、良臣!”

“那寡人还是明君呢!”我冷哼一声,“寡人当时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裴铮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微微笑道:“陛下,你可还记得当时微臣问了什么,陛下又答了什么?”

他问我……我皱眉回想,忽地听到耳畔暖风拂过,一声低语:“豆豆,我是谁?”

“裴铮,你这个……”我捂着耳朵转头怒瞪他,他得意一笑,“对,就是这句。陛下记得很清楚嘛……”

奸臣!佞臣!乱臣贼子!

他竟然在那种时候都想要设计寡人!

我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难道真的要和他……

“你你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良家子!”我垂死挣扎,不相信他一把年纪当真纯情。

他眉梢微挑,笑容很深很暧昧。“陛下可以亲自检验。”说着凑到我面前,低不可闻一声轻叹,“陛下,微臣信守对明德陛下的承诺,二十六年洁身自好,也不怕说出去会被天下人取笑,这番心意,陛下可懂?”

我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

这到底是信守承诺多一些,还是洁身自好多一些?

“那……”我咬着下唇,艰难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如果他敢说要当凤君,我就把他交给阿绪办理了!

谁知他态度甚好,两手一摊,一副任君采摘的柔弱模样,淡淡道:“微臣人微言轻,陛下想怎样便怎样。”

“那个……”好无赖,把这个难题推给我!难道还想让我自己开口让他当凤君?

无耻啊无耻!裴无耻你去死一死吧死一死吧!

我咬碎一口银牙,如见救星般地看向姗姗来迟的阿绪,迅速回了裴铮一句:“此事来日再议!”

小阿绪板着张冷峭的小脸,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故作老成,审视的目光在我和裴铮之间来回扫了几圈,方才缓缓在我二人中间坐下。

府上厨子做的竟然刚好都是我们两人喜欢的菜色,裴铮大献殷勤,帮阿绪乘了一碗汤,阿绪看都不看,小脸一扬看我,说:“阿姐,我要喝汤。”

我同情地瞥了裴铮一眼,不敢假手他人,亲自伺候阿绪。

如果说母亲是太上皇,我们家阿绪就是那祖宗,下人伺候他都不乐意,偏爱折腾我这个长姐……

你到底是恨我呀,还是恨我呀……

我叹气帮他乘汤、剥虾、撕小油鸡,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又指着自己的肩膀,说:“阿姐,喂我……”

我抽了抽眼角,看他挑着眉哼哼冷笑斜睨裴铮,裴铮默默地别过脸,我分明看到他忍笑抽搐的嘴角……

阿绪真孩子气,这有什么好气裴铮的。

用过饭,天刚擦黑,裴铮府上那超奢华马车亮了出来,他亲自送我们回了宫,小路子一早回宫里帮阿绪安排住所了,裴铮送我们姐弟二人走了一小段路,分别之时极快地对我耳语一句:“陛下可要尽快给微臣一个答复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耳垂好像擦过什么,触感温凉,却腾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咽了咽口水,拉着阿绪赶紧跑路。

至于吗至于吗?

寡人好歹一国之君,被逼成这样不至于吧!

怎么着也得是……

对!应该是把他纳进宫来,以后他就是寡人的男人了,寡人要这样这样他就不能那样那样,寡人还要玩弄他的感情,把他打入冷宫,让他变成怨男!

“阿姐,你笑得真像娘……”阿绪一脸纠结地看着我,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来扯我的脸皮,“别像娘,像娘就不好看了。”

阿绪,家乡的娘亲听到会哭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