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揣不透陈俨的意图,她只知道,陈俨昨晚不是偷窥了就是偷听了,但放个更难的鲁班锁在这儿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蹙眉,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由是之前已经用过晚饭,这会儿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盘腿坐在蔺草席上的男人听见搁筷子的声音,不由地“哼”了一声,很轻,以至于常台笙这边都听不到。

那么多好吃的居然只吃几口,真是浪费。

常台笙搁下筷子便查看那契书。契书被改得一塌糊涂,有些条件简直离谱。

她耐心看完两张,偏头看常遇时,小丫头已经低头开始拆那只二十四支的鲁班锁。

与此同时,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的男人,也开始拆一只全新的鲁班锁——但不是二十四支,而是……三十三支的鲁班锁。他动作很轻,但速度却飞快。

屋子里只剩下木头碰撞的声音,常台笙仔细听听,似乎察觉到了前面那间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屋门。

常遇这边动作也很麻利,小丫头将那二十四支鲁班锁拆完又开始重新摸索着拼起来。她装到一半时,前面黑屋里的男人已经闭眼享受了最后的“咔嗒”声,手里捧着的是已拼装好的三十三支鲁班锁。

“喔,我赢了。”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喉咙口。

然他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的纸门却瞬间被移开。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沉静男人,声音平静从容:“契书改成那样,你是在玩我么?”

昏昧的光线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清瘦的轮廓,以及……他手上捧着的一只已经拼好的鲁班锁。

陈俨抬起了头,看了看她。

【零三】

常台笙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将契书递给他:“行内没有提前预支全部润笔金的规矩,你提的其他要求我会考虑,新改的契书我明日会让人送来。”她短促停顿,盯住他的眸子:“再会。”

陈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这时候,另一间房里的常遇拿着刚刚装好的鲁班锁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二十四支的鲁班锁递还给他,说:“我能试试那个三十三支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只鲁班锁上。

“很抱歉,不能。”声音仍旧压在喉咙口的样子。

常遇讪讪起身,拽住常台笙的袍子,小声问:“那我们……走了吗?”

常台笙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抿了下唇,回说:“走了。”陈俨不伸手来接,她便将那份被改得乱七八糟的契书放在蔺草席上,带着常遇出了门。

屋中重新回归安静。陈俨丢掉手里的鲁班锁,起身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次日一早,常台笙将重新写好的契书递给宋管事:“送去陈宅。”

宋管事见她如此笃定,遂问:“东家已经谈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里一本刚印好的样书,回他:“还没有。”

“那?”

“看着合适会签的。”常台笙语气谈谈,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模样:“他似乎有些缺钱。”

大约是急等着这笔钱用,不然也不会把契书上关于润笔金的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现实再爱钱,也没几个会干这种赤/裸裸的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当书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陈俨再大的名气,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常台笙对本地同行实在太了解——赚书墨钱的,一个比一个小气,她还算得上是大方的。

宋管事拿着契书便要给陈俨送过去,却又转过身来,对常台笙道:“替西湖书院代刻的志书,版已出了,样书在堂间没有拿过来,您现在要看一看么?”

常台笙今日无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间。她认真翻完样书,确认无误后,宋管事本说要遣人给书院主事送过去,常台笙却道:“不了,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书院的人谈一谈,顺道带过去。”

西湖书院藏书颇丰,常台笙觊觎了很久。但让对方卖肯定是不可取的,况她眼下还没有办法筹这么多钱。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书院掌书聊一聊,故而将样书送去时,她便顺道去见了掌书先生。

时值中午,赵掌书与她谈完,看完样书,约定了印册及交付时间,签完契书,留她在书院吃饭。常台笙却起了身:“不麻烦了,只是——我能否去藏书楼看看?”

赵掌书也不小气,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请罢。”

赵掌书带她去了西湖书院的藏书楼,面宽八间,南北开窗的两层楼,只有楼上有藏书柜。看起来不多,却也有两万册的藏量。

两万册。

常台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赵掌书陪她上了楼,常台笙自那些书柜之中穿行而过,陈旧的书香扑鼻而来,这是读书人也是做书人最钟爱的气味。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些由文字拼凑组合所呈现出来的智慧,让人沉迷。她不知自己这一生是否会与父辈一样短暂,即便那样,她也希望能为后辈们留下些东西。

这些承载历史与每个时代智慧的书籍,无疑是不错的遗物。

她并没有留名青史的雄志,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人世,不愿死前觉得冤枉的话,总得做些什么自己可以认可的事。

她怕逗留太久会影响赵掌书用午饭,遂走回来道了声谢,说打算回去了。赵掌书却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气笑笑:“无妨,你接着看罢,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这里的主事即可。”

既然对方态度真诚,且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会儿。

没料这“一会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她自觉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楼与藏书楼的主事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然她走到书院集会堂时,却见有许多学生已在那儿候着。今日难不成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讲学?西湖书院专设集会堂,经常会请一些外边的学者墨客前来讲学,是个极好的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为书院搭过桥,目的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新稿刚付梓,到这里来做讲学,也会有不少书院的学生买账。但也有讲得不行、实在不讨喜的人过来讲学,便会遭到西湖书院学生的一致冷遇,往后在本地的风评都会差到极点,想再混开也很难。

西湖书院算得上是年轻文化人中分量很重的地方,经常也会有外地来的求学者,常台笙多次曾以书商的身份在这里驻足,却从未体会过在书院做学生是何种滋味。一心追求学问,当真是十分理想的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负家里的担子,又怎可能到这里来求学?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面容,思绪万千。

正当她走神时,忽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集会堂。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眼看着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会堂的最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声充斥的堂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着刚刚到来的讲学人发表高论。

男子扫了一眼堂间,目光里不带一丝温度,但也不能说倨傲,只是……好没有人情味儿,又有一些懒得与你们计较的……客套与疏离?又或许他根本察觉不到那是疏离?

本都打算离开的常台笙,此刻看好戏般地站在堂外,微微蹙起了细巧的眉头。

他那样待客奇怪的人……会将这种事情搞砸罢?只是常台笙没有料到,陈俨这样的人,竟也会过来给人……讲学?

想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当真是太缺钱了么?

陈俨站在原地许久未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位陈待诏以前是神童罢?哑巴神童?”

“呵……神童长大了优势也渐渐没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高论罢?”

“我可是冲着他十四岁便入选弘文馆待诏的名头来的,总不该一无所获罢?”

“十四岁入选弘文馆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声不绝于耳,陈俨似乎充耳不闻。他四周看了看,这集会堂似乎还与当年一样,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他轻蹙蹙眉头,院长这个老抠门啊,恐是连修缮费也不愿出。

底下越发吵闹起来,西湖书院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叽叽喳喳表达着不满。

这时,忽有一少年站起来,底气十足地高声道:“我等花费时间到这里集会,是希望长知识的,你这么干站着不说话,岂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呵……毛头小子。

陈俨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懒懒看着底下这些热血年轻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站起来的少年身上,终于开了口:“现在请你记下一句话。”

声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懒,没有攻击性,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少年回盯着他。

陈俨声音缓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你离开这书院时,还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俨说罢转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讲的我已经写好贴在外面了,各位若有兴趣便去看看,若浪费了各位时间,还请海涵。以及——我辈分很高,所以下次见面用敬语。”

站在门外看好戏的常台笙这时候陡然回神——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将要刊刻他稿本的。

他自己不爱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书院的这些年轻人列进黑名单,将来刊刻的稿本销量简直危矣!

在他走到门口时,常台笙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挡住了门,随后立即扭头对堂间的学生们解释道:“方才陈待诏的意思,是说——学海无涯,察觉到自己无知才能继续保持求知的热情,请各位儒生万不要误会……”

她语声从容镇静,贸一听倒也算得上是合理的解释,然她转回头来恰对上陈俨略是不满的目光。

陈俨用那一贯的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欢乱作补注的人,看来你有这个习惯,若哪一日我将稿子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乱动。”

语声淡到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常台笙反应了一下,立时偏过头看堂间学生们的反应。不过似乎——学生们被这情形弄得暂时有些懵?

她正头疼着考虑接下来该怎么挽回时,陈俨抬手轻按了按她平举着拦在门口的手臂:“放松。”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紧绷,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跟他说:“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

【零四】

但时光倒流是现世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书上,也不过只盖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来,单单芥堂的印信反倒没什么效力,唬人更好使罢了。

常台笙压着声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书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没用的,在我加盖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废纸,所以我可以随时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头望向他的脸:“就算我们的契书有效,记得终审权在我手里,我不满意,就会让你改稿到我满意为止。噢对了,契书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内,你的稿子若是因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请偿还我预支的润笔金,十倍。”

陈俨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最终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脸上是胜利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份契书。”

呃……还没收到?常台笙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废话。自以为沉着淡定,事实上却是用诸多废话掩盖了着急的情绪?

她怎会这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头过干咳一声,倏地放下手,打算转身匆匆离开,手臂上却忽地感受到一阵力气,隔着八月末还算单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温度传过来。

陈俨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松开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常台笙转过头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静候下文。

陈俨转过头郑重其事地与堂间的学生们说道:“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将要刊刻我的书稿,届时请有兴趣的各位有空去买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么?

常台笙与之对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气的情绪。陈俨忽然低头:“好了,他们会买的,转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气虽算不得特别好,但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感到有一丝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转过了身,遥遥看见西湖书院的山长急急忙忙赶过来,身后跟着的是赵掌书。

山长一言不发,走过去带着陈俨就走。赵掌书则进堂间解释了几句,让大家都散了之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被院长带走的陈俨:“认得?”

常台笙淡声回:“算不上。”算起来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说过的话也许连十句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请他来讲学?”

赵掌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讲:“山长与他有些旧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请他过来露个面。怎么说呢?若论脾气,也算得上温和;论学识天资,也确实是难得的佼佼者;只是——”

赵掌书摇摇头:“看着似乎还算客气,但客气得当真很难走近。”

客气?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种所谓的客气。是语声平和沉静,看着无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气?

她看他微笑的时候,都散漫懒怠。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东西,但没有要给人看的意思。

赵掌书语声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长有意请他来长期讲课,但教导学生要循循善诱,且能让学生感到亲近,他兴许不适合这行当。”

常台笙趁这当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集会堂外陈俨贴东西的那堵墙,墙前已挤满了学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写了什么。

这般好奇,也许将来的书,会很好卖。学生们的敌意,大约来自于——内心的嫉妒罢。

差不多的年纪,讲堂上的人已历经读书人的诸多荣耀,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可就算嫉妒着,也还是默默地将对方当成了目标一样的存在,暗暗与之较劲,关注他的一切动向。

文人之间,这实在太寻常不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书院门口,常台笙作别赵掌书,打算一路走回去,也当是散散心,但才走几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旁的主道上。

那马车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后却忽有一个少年飞奔了过去。那少年跑到马车前将其拦住,大步走到车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这才发觉他是先前在集会堂里站起来指责陈俨浪费时间的那位。

所以马车里的人……难道是陈俨?

少年挑衅般地敲了半天,车窗帘子这才拉开一角。少年看看隐在昏昧车厢里的男人侧脸,鼓足了气问道:“都说你博闻强识,但我不服气,想与你比一比。”

无聊。陈俨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继续拍窗框,陈俨复掀开帘子一角,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旧底气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会进弘文馆做待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顿了顿:“这月的十五日午时我在藏书楼等你!”

陈俨沉默良久,微微偏过头,脸上还是老样子,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谢你的挑战,不过,若怕出丑被人瞧见,请千万勿带上你的小同窗们。还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声音低沉:“你记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说过,再见面时请用敬语。”

他偏过头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没有长辈教你这些吗?”真是可怜的孩子。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低缓到客气,的确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当真……有些让人说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轻叩车板,车夫便挥鞭驾车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会赢的,会的……”

在不远处站着的常台笙大约猜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毕竟方才那少年的语声实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当真答应了这比试。

真是热爱较劲。

常台笙原本对这场较劲没什么兴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书要送去书院,她陡然想起那场约定好的比试,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亲自将书送了过去。

见完赵掌书,路过藏书楼,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学生。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么?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其中一个学生与身边人道:“陈俨这是怕输不敢来罢?温琼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过目不忘,这是真杠上了啊。”

“温琼也傻,何必跟那种沽名钓誉的家伙比试。”

“呵,年纪小,总爱现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楼堂间中央站着的那位少年,叫温琼么?大约也是很聪明的家伙。

午时将近,藏书楼一层的人越聚越多,却迟迟不见陈俨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间中央的台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离正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啊,若那胆小鬼还不来就当认输了啊!”

一阵哄笑声。

常台笙却只盯着那炷香,静静站着旁观。香还剩一节指头那么长的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且自动让成两路。陈俨一身宽松青袍,穿过预留给他的走道,不急不缓地行至堂间中央。

恰在这时,那炷香燃尽了。

叫温琼的少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今日的比试,说白了是比记忆力及阅读量。同样一部经典,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之评注,版本之多数不胜数。比试分两轮,共两部经典,每部经典选了若干个版本。

第一轮,每个版本抽一句评注,由比试者分辨是哪个版本。

第二轮,每部经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试者写出指定版本的相应评注,评定回答正确的标准是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