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着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人,又会有何关系?又为何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的堂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值班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微微抬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浅浅淡淡问了一句:“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那双锐利冷清的眼睛,说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然常台笙不过淡笑笑:“无功不受禄,多谢。”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着常台笙:“有人说如果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

11【一一】

常台笙自醒来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馒头,她的确已经饿了,但跟面前这位去吃饭?她一定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收回手,很是从定地抬头看他一眼:“时辰还早,你若是乐意等——”她指了指堂间某个空位置:“就请坐那边。还有,让一让。”

她说完便低头从门框与他之间的间隙走了出去,宋管事连忙也跟上,他看看立在门口的陈俨,好奇地打量这青年一番,暗地里琢磨着怎么东家竟忽然有了……可以吃饭的对象?

宋管事跟出去,常台笙立刻转身道:“将门房的食盒拿过来。”

恩?不是要出去吃?

常台笙没回头,径自往书房走。宋管事匆匆忙忙回门房取了食盒,走到堂间时,却被陈俨挡了去路。陈俨似乎很是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过食盒,转过身沿着过道往芥堂后面走,在常台笙书房门口停了下来,抬手很有礼貌地轻叩叩门板,没有开口说话。

常台笙以为是宋管事,遂低着头随口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陈设,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走到常台笙面前,将食盒放好,打开来,挑了两块放在食盒盖板上:“你可以吃两块垫垫肚子。”

之后常台笙便眼睁睁看着他将整个食盒都放到了窗子前的半圆案上。她低头看一眼面前放着的两块可怜点心,再抬头看看转过身来的陈俨。陈俨很有把握地开口:“不必觉得可惜,我会带你吃更好的。”

常台笙不想和他说话,遂低了头一边翻稿子一边吃点心。

陈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但他似乎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左看右看,看得他手痒。

书房里着实安静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已是吃完点心在写稿子了。

陈俨却忽然说了一句:“你的工作环境很逼仄。”

常台笙抬头瞥了他一眼,陈俨看看再四周,给出了结论:“你爱囤东西。”

常台笙搁下了手里的笔,抬头道:“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陈俨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回说:“我可以闭嘴。”

常台笙欲言又止,提笔继续做事。没料陈俨却起了身,走到一对高柜前。那柜子上层的亮格堆满了书,排得密密麻麻但其实很无序。他拉开下面的柜门,看里面也是几乎塞满了的书。也不顾今日穿得多么正式,他卷了袖子就从上层亮格里搬了一摞书下来。

他动作轻慢,不时便将亮格里的书搬了一大半下来。

常台笙听到那边有动静,遂抬头一看,见他在搬书,她连忙搁下笔匆匆走过去:“不要动这个柜子。”

陈俨正要搬下另一摞书,看看她一本正经道:“这间书房里充斥了太多没必要的东西,很影响视野和效率,而且你没有用好这个柜子。你看,这么乱。”

常台笙想要阻止他,但那高柜原先是跟着庙里那种大柜子定做的,在家里面放着,算得上是巨柜,顶层的亮格部分很高,常台笙平日里取书都要搬个矮墩子才行,这会儿完全没法阻止一个手长脚长可以轻松够到亮格层的多事男人。

陈俨将书都搬了下来,说:“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他话音刚落,已是要去开柜门。常台笙连忙伸手挡了一下,略略推开他后,上前迅速扣上柜门锁。她正要转身,背后却忽然贴上来一个高个男人。陈俨很是自然地越过她,伸手抬起那小锁:“为何锁上?我又不会偷你的书。”

气息就萦绕在常台笙头顶,让她浑身都起了疙瘩。她微微缩肩,略侧过头去,言声倒是冷静的:“你让一让。”

陈俨低头,恰好能看到她的耳朵:“你偏过头来是让我看你的耳朵?哦,我现在应该不会像昨晚那么鲁莽。”

常台笙抬脚就踩了下去。

陈俨吃痛地微微皱眉,但转眼就又变成了很愉悦的表情:“啊,你果然没什么力气。”

常台笙扫了一眼地上的书:“半个时辰内理顺放回去。”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不小心拇指碰到耳垂时顿时觉得怪怪的,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常台笙揉揉太阳穴想要清清脑子,又重新坐回去写稿。

待她写得差不多时,天色已是暗了。她想要点灯,陈俨却站到了她的桌前:“是不是到吃饭的时辰了?”

常台笙刚要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宋管事在外道:“东家,小小姐过来了,说想与您一道用晚饭。”

常台笙道:“进来。”

话音刚落,常遇便推开门跑了进来。她喊了一声姑姑,又忽地抬头看看站在案桌前的陈俨。她安安静静地仰着脑袋看他,忽问道:“你也要与我姑姑一道吃饭么?”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常遇脸上浮起一些落寞的意味,但也只是一瞬,她对常台笙小声道:“姑姑我先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常台笙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稿子,立即拉住她,又蹲下来揉揉她的脸,笑道:“姑姑是要与你一道吃饭的,走罢。”

“可是……”小丫头看看旁边的陈俨。

陈俨瞥她一眼:“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你一道吃。”

“不用……”

常台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小丫头已经抢了话头对陈俨道:“我会好好吃的,谢谢你。”

常台笙连忙将小丫头抱了出去,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芥堂吃啊,或者姑姑带你出去吃?”

“姑姑不想和他一起吃么?”

“对。”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不能出尔反尔的。”小丫头说得很小心翼翼。常台笙看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好罢。”

而屋里面的陈俨,瞥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稿纸,忍不住整理了一下。他瞥到那落款处的名字,不落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却又将那张纸放回最下面去了。

这时常台笙匆匆进屋,拿过稿纸匆匆将其放进了带锁的小方柜里,抬眸看了一眼陈俨:“不随意动旁人的东西是基本礼节,希望你学习一下,你可以先出去了。”

常台笙又作了一番整理后打算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柜子前,借着微弱的光抬头望了望顶层亮格里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书,不由地抿了抿唇,开门出去了。

常遇和陈俨在屋外等着,常遇今日套了件薄袄子,小小的人儿缩在那袄子里看着更小更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掏出一只鲁班锁来玩。陈俨冷冰冰站在另一边,根本没有和小孩子说话的打算。

他眼里大概什么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就算眼前有个快要死的人,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常台笙这样想。

她走过去带常遇往外走,陈俨走在后面。本要各自上各自的马车,但陈俨却说那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看看常家那匹拉车的老马:“每天跑那么多路,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一旁的常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要让它歇歇……”

既然都到这地步,常台笙也懒得再与他客气,带着常遇上了他的马车。

一上车,常遇便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道:“姑姑我可以开帘子看着外面吗?我很认路的,不论被带到哪儿我自己都会认得回来的路的。”

常台笙闻言不由笑了一笑,这丫头真是的,既然这么怕被卖掉,还胆敢上外人的马车。

陈俨寡了张脸坐在马车另一边看着,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凭什么那小丫头想怎样就怎样,一会儿拉常台笙的手,一会儿要她抱,一会儿又贴耳根说话,还惹得她笑?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呵……也不过就是身为家属的特权罢了。

常遇靠着常台笙百无聊赖地拆手里的一只大鲁班锁,陈俨淡淡瞥过去一眼,忍着看她慢慢拼完,心里已经别扭地将那个步骤重复了无数遍。手下败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那小丫头拼得累了,这会儿已经将脑袋埋在常台笙怀里抱着她的胳膊睡觉了。

陈俨别过眼。

路途似乎有点远,常台笙这会儿搂着小丫头安静坐着,也闭上了眼假寐。她忙了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天气凉了,她浑身都没什么温度,只觉得心里沉沉。崇园的牌子回到芥堂,那曾经属于常家人的崇园牌子百年后的回归,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人到底为何要将牌子送回来。若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可从哪里查起呢?她毫无头绪。

人在假寐状态下想烦心事,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蹙眉。

常台笙眼下就是这般。

车子又行了一程,陈俨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偏头看看手边的厚毯子,又看看闭眼睡觉的常台笙,遂将毯子拿起来,很是理所应当地要给她盖上。

他靠近她时,借着车内昏昧灯光,瞥见那额头上已经快好的伤口,结痂的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粉红色的新皮肤。他凉凉的干燥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过去,轻碰了碰那里。

常台笙陡然睁开了眼。

12【一二】

常台笙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然后移向他手里抓着的毯子,很坦然地接了过来,下一瞬却转头小心翼翼地给怀里睡着的小丫头盖上了。

陈俨似乎要说话,常台笙却将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闭嘴。

陈俨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搂在怀里盖着他的毯子的小丫头,心里却轻哼了哼——家属的特权,都是家属的特权罢了。

又行了一炷香的工夫,马车这才停了下来。常台笙下意识地撩开帘子往外看,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饭庄酒楼,而是——一座巨大的私宅。

小丫头这会儿动了动,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头,再看看她,说:“下去了吗?”

常台笙索性连同毯子将她一起抱下去,陈俨亦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看被抱着的常遇,言声冷淡:“五六岁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的脚:“你脚坏了吗?”

常遇反而将脑袋埋进了常台笙怀里,扭头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后脑勺,继续往里走。

侍女小厮都在门口候着,看着阵仗很大的样子。常台笙偏头两边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里巨富很多,但将私宅建得这么偏僻的倒是极少,大抵是外宅之类。

她问得直截了当:“我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么?”

陈俨却回说:“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子手艺好。”

“所以,主人请你赴宴,而你——带上了我们?你征求过主人同意么?”常台笙语气和善,循循善诱得很,仿佛在与一个不谙世事礼节的孩子说话。

她话音刚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来。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给他们领路,在中厅门口停了下来。

陈俨看常台笙一眼:“这种时候只想着吃的就好了。”

说话间门已是被打开了。常台笙往里看一眼,只见已有一男子入座,华服考究,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是主人吗?但他坐的却并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来。

陈俨似乎是很有礼貌地请她进去,常台笙与那人略略颔首,随后将常遇放了下来。常遇很会察言观色,裹着毯子乖乖巧巧站在姑姑身边。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过唇角浅露了笑意:“请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迹地扫过那张脸。没有印象,绝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她迅速得出结论,带着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后,主位仍旧是空着的。故而常台笙也没法由此来判定谁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对面的男子淡笑着开口:“在下苏晔,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见芥堂之主,很是荣幸。”

常台笙看他投过来的目光,那其中是难探究竟的意味,实在辨不清对方善恶,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苏晔,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给陈俨的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细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指出她是芥堂的人,既然之前没有见过,那必定是陈俨跟他说了要带自己来赴宴的事。

他们很熟。但这顿饭吃得算几个意思?常台笙静坐着不语。

桌上冷菜已上,苏晔与管事打了声招呼,道:“开席罢。”

他说完转回头,与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礼,自在一些就好。”

常台笙脑海里还在飞快地盘算事情,再一低头,就看到一只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一只沉默不语的陈俨,竟是给她夹了一碗的冷菜放在了她手边。她偏头看过去,对方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挑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常台笙压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来,没料身边的小丫头却将碗捧了过去:“我手短够不到,谢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吃的。”

她似乎是为了缓解常台笙的尴尬,但陈俨却道:“不是给你吃的。”

小丫头看看她,没说话,仍旧是抱着那只碗。

苏晔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对陈俨道:“你要和小孩子计较么?”他随即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常遇递过去,脸上笑意暖暖:“慢慢吃,这是凉菜,不要吃太多,过会儿有热的。”

“谢谢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过筷子:“那我吃了。”

热菜很快上了桌,满席佳肴味道诱人,卖相也极好看。常台笙筷子动得不是很勤快,陈俨见状蹙眉道:“不可能觉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边苏晔也是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恰这时,外头忽传来了管事的敲门声:“东家,那边陈尚书到了……”

苏晔偏头对外头的管事道:“知道了。”他随即看向陈俨:“你父亲这次到杭州监工的事忘了与你提,既然他这个点到了,你现在过去见一面罢,总不至于……”

他话还未说完,陈俨霍然起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二话没说便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着饭菜,常台笙则不说话,苏晔坐在对面,忽问道:“书肆这行生意还好么?”

“也就那样。”常台笙脸上客气,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前些年我来杭州的时候,路过芥堂,那时芥堂的书还很少,昨日去芥堂的书肆看了看,倒是有些了不得了,当真不容易。”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别有意味。

“还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气。

苏晔浅笑了笑:“听闻你与他签了契书打算刊刻他的稿子,这小子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常台笙唇角动了动,似是一笑,随口问了一句:“您与他看起来似乎关系很好,相识很久了么?”如此包容,且似乎能相处得比较融洽。

苏晔闻言略略低眉,手执瓷壶倒了盏茶,声音像轻叹:“也就那样吧。”

是连好友也算不上?

那个人果然是,没有真心罢。

常台笙接过苏晔递来的茶,浅抿了一口,又听得他道:“你我同辈,不必那么客气。”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忽然放下碗,抬头望他:“所以我该喊你叔叔么?”

苏晔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眉目似有很认真的意味:“不,应该是伯伯。”

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声伯伯。

苏晔竟随即解下随身玉佩,径直递了过去。那玉佩看着极其贵重,常台笙连忙说不用了,但苏晔却伸手挡了她一下,语声还是淡淡的:“见面礼,应该的。”

常遇偏头过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点头,这才将玉佩收下了,还低头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