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景辉又冷笑笑:“别以为你摆一张这样的脸就能糊弄所有人,你就是在欺骗这杭州城乃至江南的文士学子,若大家知道所谓顾仲不过是一介女书商假扮,你芥堂还会有那么多清高之士去捧么?”

常台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但她心里已经暗暗压了火。向景辉这泼皮,寻不到泄愤之处,便在这大庭广众下做这等你死我活都不要脸的行径,言辞已经不尊重人到极点,全然没有半点儒雅文士的姿态。

这个老疯子。

常台笙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抖落他一稿两卖的事,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咳声。

她回头一看,只见陈俨已是走了过来。她正惊讶他为何会在这里时,他已是目不斜视地走到向景辉面前,淡瞥那小老头一眼,声音有些哑:“晚辈听闻向先生要找顾仲?”

他言辞还算得上温和,且给了对方适度的尊重,又因为太疲劳的关系,身上的倨傲气也暂减了些。

底下鸦雀无声。

向景辉显然没料到这出,他先前似乎见过这人,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正挖空脑子回想时,陈俨已神色寡淡地开了口:“顾仲是晚辈化名,前辈如何看?”

向景辉一时真想不起来他是谁,这会儿又急,指着他就道:“你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要你管什么闲事!一边去!”

陈俨距他大概有一尺的距离,因个头上高于对方,气势上就让对方有些压迫感。

陈俨不理他那些话,轻咳了两声,又转回头看着他,淡淡道:“北关水门外有间挂陈府匾额的是我家,向先生找过么?”

向景辉陡然想起面前这男子是谁,正是工部尚书的独子陈俨!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自然找过!”

“先生方才说顾仲是女子扮的,实在是令晚辈觉得不是很愉快。”他稍顿了顿,“先生这么说会毁了顾仲这名字的,虽这名字对晚辈而言只是化名,但也很重要。”

他语声不高,但句句从定,有那么一些莫名的压迫感。

向景辉这会儿有些急红眼:“你这么说有证据吗你?”

陈俨懒懒抬眸,“我嗓子不舒服,不想将全部评稿都背一遍。”

“你、你写下来!就写驳斥我的那篇!”

陈俨瞥了一眼靠墙的那桌子,走过去提笔极其流畅地写了下来。底下人都静悄悄地等着,陈俨将手中的几张纸顺手就给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掌书。

掌书展开瞅了瞅,看到最后一张上他罗列的书目,低头嘀咕道:“末尾将顾仲曾经评过的书目也都一一列出来了。”

常台笙在旁看着,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

向景辉一把抢过去,看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就在这时,底下有个少年霍地站了起来:“就算这样他也不一定是顾仲!他记忆力超群,上回我与他比试,他就连书的页数都记得清楚,若他读过顾仲所有评稿,能写出来包括罗列书目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陈俨循声看过去,那小毛孩不就是上回那手下败将——温琼么?

温琼仍是急躁躁的性子,高声质问他:“外边都传几年前顾仲的书稿是从我们西湖书院流出去的,可那时候你压根不在杭州,你方才这说辞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陈俨淡瞥他一眼,似乎有耐心得很:“我生在杭州,且这地方是举国刊刻中心,我对这里的新书稿有兴趣有问题?我愿为杭州文士写评稿有错?我与西湖书院山长私交很好,经常交流评稿,与你有碍?”

温琼闻言很是不平:“山长怎会将你的评稿故意泄出来?”

“听说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偷出来的,是你吗?”他说完这些又低头咳嗽了一阵,再转头时,已看到山长走过来了。

德高望重、已上了年纪的山长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看了陈俨一眼,走进了集会堂。

底下有少年小声问:“山长……他说的当真?”

山长点了点头。

一阵唏嘘声。

陈俨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用帕子挡了唇便急忙忙走到了门口,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堂内:“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徒费时间争论这等事,真的很无趣。再会。”

他孤身一人就走了,常台笙跟了上去。陈俨走到一处屋前,刚进去便将门给关上了。常台笙吃了个闭门羹,在原地站了会儿正要走时,陈俨忽然打开了门,手里捏着本册子,浅笑着丢给她:“你好啊,顾仲。”

常台笙仿若被人狠狠地锤了两下,她接过册子,迅速翻开,里面每一篇都是手抄的顾仲评稿,且里头还有对评稿的驳斥。

陈俨一扫方才那郁郁的气质,神情略有些欣悦地望向她:“有些地方你太手下留情了,骂得还不够狠,你不觉得有些书稿太伪善太道貌岸然了吗?怎么办,我好喜欢你写评稿时尖牙利嘴的样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谁告诉你我是顾仲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我都快肺炎了@赵公公 快给我福利养病

28、【二八】 ...

常台笙才刚问完,陈俨还来得及回答,她已是恍然低语道:“你看过我的稿子。”就在他头一次说要请她吃饭,执意在她书房等她,且还给她整理了高柜的那天。那天她自己一直伏案在写评稿,末了要走时,她想起来要将评稿收起来,却发现他已经在帮着整理。

就在那时看到了那评稿及随手的一个落款吗?

“我倒是很惊奇,你竟还可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随意切换,贸一看当真瞧不出来。”他神情看起来很愉悦,又问:“对了,山长为何会帮着你‘散播’这些评稿?”

常台笙又蹙眉:“你如何知道?”

“我会问。”

常台笙认真思索了一番,抬眸望着他,又问:“山长的确有帮忙‘散播’这些评稿,但他今日点头承认的是——你才是顾仲。你与山长交情很深吗?”

“自然。”

“据我所知你未在杭州待过多久,而山长十几年前便在西湖书院了,当时你那么小,又是哪里来的交情?”困惑的语气。

“就是小时候的交情啊。”陈俨的语气似乎理所应当,但细看他的眼睛,常台笙却看出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常台笙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遂将评稿册收进了袖袋,侧过了身,末了问一句:“还有,你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陈俨仍没打算告诉她自己就在这儿讲课的事实,于是随口诌道:“无所事事过来看书。”

“只是过来看看书,那身后这屋子也归你用么?”

陈俨对答如流:“与山长交情好啊,没办法的事。”他说完就又偏过头去一阵猛咳。

常台笙闻声不由又蹙蹙眉:“你不吃药的么?”

陈俨微微耸肩:“懒得熬。”

常台笙,直接走吧,别理他了。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他帮你解了围,你不要总这么冷血。

最终,常台笙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下午回芥堂领这个月的工钱。”

噢……那五两银子。

可是他竟然只值五两银子?太缺德了,这是在说他不值钱吗?

常台笙说完就走了,她低着头,步履匆匆,一如往常。陈俨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竟想伸过手去,剖开她看看,看清楚她每个小心思小忧愁。他对她,知道得太少了。

今日集会堂的风波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湖书院,就连小学的孩子们也略闻一二。

“噢,说是那个顾仲写评很毒的,我爹说他的见解很独到的。”

“不是说是那个姓常的书商假扮的吗?”

“不是不是,那姓常的书商刊刻了顾仲的评稿,但顾仲是我们陈讲书的化名。”

“陈讲书啊,那倒很像他会做的事的。”

“说起来那个书商姓常的话……”说话的小孩儿忽然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前埋头看书的常遇:“那个姓常的丫头就是她的侄女,你知道么?”

“这样吗?这个姓在我们这里可不常见,难怪呢,一家人啊。”

提起这茬的小孩儿忽然凑到同伴跟前,小声嘀咕道:“听我爹说啊,她爹死了,娘也不要她,改嫁了,她就跟着她那个姑姑过日子。而且啊,她姑姑年纪好大了啊,也嫁不出去,现在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总之她家绝户了,连个男丁也没有的。我看你平日里还老和她说话什么的,我劝你少和她接触,我爹说了,这样人家的孩子心里面都怪怪的。”

这话听得另一个小孩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还在专心看书的常遇。

“哎,你用不着同情她啦,像这样的人家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报应,活该!我爹说上辈子做了大恶之事的人这辈子才会遭这样的罪的,所以让我要做好事。”

“唔……可是我觉得她人很好啊,而且,那么聪明。”

“哼,聪明有什么了不起,就看不惯她那聪明样。我娘说女孩子就该在家待着绣绣花,读什么书?有病!”

私底下的一番议论,常遇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还是抬起头朝那边看了看。她神色略迷茫地又低下头,一个人啃书。

她当然知道周围有些风言风语,先前那两位在家教她的先生,也暗暗嘀咕一些事情,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可这世上哪里有听不到的议论呢?只要开口说了,就一定会被听到的。

觉得自己说得小声就不会被知道,他们还真是……天真啊。

只要不往心里去就好了,让他们说吧,常遇抿了抿小嘴,又翻过去一页书。

这几日温度竟稍稍有回升,大约是阳光很好的缘故,觉得比之前一阵子要暖和。许多树已悉数脱光了绿衣,只剩些枯褐的枝桠,看着萧瑟,但又很宁静。

一到冬日,人闲怠下来,文士圈里便不断的有歌舞集会帖子递过来。常台笙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兴趣。

这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所谓集会,不过是为了饮酒作乐排遣无聊罢了。且这些集会不如圈外人想得那么“有文化”,反倒是混乱得很。借风雅和趣味之名,做些他们认为“有情趣”的事罢了,一个个关系都乱得一塌糊涂。

这日常台笙恰好要去收个稿子,接了帖子忙完手上的事便打算去了。她锁书房的门时,陈俨两手脏兮兮地从藏书室出来,袖子已经卷到了手肘的位置,露着小臂问常台笙为何井边的打水桶不见了。

这家伙不冷么?说过多少遍让他多穿点,耳朵不好使吗?

水桶被伙房拎过去了,常台笙领着他到伙房洗了手,随即就要出门。陈俨却喊住她:“我还没有吃饭,你要出去吃饭么?”

“对。”

天色将晚,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你前几日给我的五两银子,真的不够吃饭啊。”

常台笙止住步子,这是婉转地要她带他去蹭饭的意思吗?好吧,说实在的她也不想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带你去可以,但不要乱说话,顾着吃就行了。还有——”她回过头去:“不准饮酒。”

陈俨大步走到她身边,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小声说:“我已经练过酒量了。”

“闭嘴。”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一路行驶至北关水门。那地方大宅众多,陈尚书的别院便在那附近。抵达时,晚宴刚刚开始,他们进去时,两边都坐满了人。文士身边搂着花街过来陪酒的姑娘,一个个喝得正尽兴。

今日设宴的主人是当今文坛中出了名的散文大家蒋园秀,他这时坐在主位上朝常台笙笑笑:“听说你一连推了十来个集会,今日过来,是给我蒋某赏光啊。”

常台笙淡淡回一笑:“蒋先生若能及时将稿子给我,那就更好了。”

蒋园秀哈哈大笑,豪气地饮尽杯中美酒,说:“好!”

常台笙忽觉得自己来错了时候,人喝上头说的话能信吗?

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陈俨坐在她旁边,看看小桌上的所谓佳肴,迅速得出了结论:“都冷了。”

“那就吃些点心填填肚子,我们坐一会儿等他们喝疯了就走。”

陈俨仔细地找可以入口的点心吃,问侍女要了开水,递了一杯给常台笙,自己也捧着一杯。他吃了一块点心问常台笙:“你不吃么?”

“我不饿。”

丝竹艳舞,常台笙原本跪坐在软垫上,这会儿却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捧着茶杯让自己静下来。屋子里很暖和,这样的环境亦确实让人放松,让人不知不觉就神游了。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忽传来一声:“谢谢你这几天熬的药。”

常台笙看他一眼,沉默着低头喝了一口水。

她只是觉得他就这样咳死了比较亏而已,没别的意思。她回了一句:“伙房的赵师傅熬的,不必谢我。”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对面已经有文士带着女伴起了身,摇摇晃晃不知去了哪儿。

歌舞依旧在继续,堂间杯盘狼藉,一塌糊涂。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可她刚要换个姿势打算站起来,就有一朵绯红艳丽的“花”飘到了面前,万花楼的头牌啊。

那姑娘手里端了杯酒,步子婀娜轻盈地到了常台笙面前,一双流光媚眼瞥了瞥常台笙身旁,转而就将那杯酒递给了端坐着正捧着水杯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陈俨:“蒋先生说了,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喝杯酒再走。”

陈俨不喜欢面前这位脂粉气太重的家伙,故而没有接。但他似乎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练过”的酒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他刚要喝时,常台笙陡然反应过来,连忙阻止道:“别喝。”

陈俨长眸微敛,已是稍稍仰头将杯中美酒慢慢饮尽。

常台笙惊得赶紧拿开他手里的空杯子,盯住那姑娘问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那头牌姑娘瞧她着急成这样,忽而轻笑一声,探身凑到常台笙耳边,暧昧低语道:“您急什么?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多怡情啊,不会怎么样的。”

常台笙暗咬了一下牙根,她怎么忘了这些没操守的家伙喜欢在集会玩这个?

“快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这是说我的春天要来了吗@赵公公?

赵公公:楼上药别停

29、【二九】 ...

“又不会是毒酒。”某人十分从定地拿了一块点心慢吞吞吃起来,又看看万分着急的常台笙:“你担心我会死掉么?”

一旁的绯衣花魁忍不住抿唇笑,一双眼暧昧非常地看了看常台笙,起身婀娜万分地走了。

常台笙在心底里骂了他一声蠢货,起身就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可陈俨毕竟是男人,她哪里拖得动?

“建议你赶紧回家,再见。”常台笙倏地送了手,正要迈步出去时,堂中忽然传来一声:“哟,常堂主,你这就走啦?”

回头一看,正是已经喝得红了脸的蒋园秀。蒋园秀搁下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还打算过会儿与你聊一聊书稿之事呢。”

常台笙转过身去,从容站定:“蒋先生不是说还未写好么?”

“你可以先刊刻上册嘛。”蒋园秀笑着招呼侍女过来:“带常堂主去后宅取书稿。”

“不必这么急。”常台笙竟然对取稿一事无动于衷,“若先生得空,遣人送到芥堂就是了。”她神色冷清,似乎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她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么混乱的集会最容易出事,犯不着为了一份“不确定”的书稿离开人群。她毕竟是个力气有限的女人,在这种喝上了头的男人的领地,她有必要保持警觉。

何况那边还有个麻烦事要处理——她瞥一眼坐在左侧房的陈俨,目光凉凉,立即就转过了身。

蒋园秀看她拒绝得如此坚决,又握起酒杯笑了笑:“常堂主可不要后悔。”

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陈俨追出去时,她已经上了马车。车夫正打算发车时,陈俨抬手敲了敲车窗板子。

“咚咚咚,咚咚咚。”

常台笙掀开帘子一角:“我建议你现在就回家,明日见。”

“你不载我一程么?”

常台笙回得冷冷:“没有这个打算。”

“我父亲的别院在这附近,你送我到那儿就可以,顺道,不是么?”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合上了帘子,闷闷说了一声:“上来。”

陈俨上了马车,安安分分坐下,又将烛台点起来,问她可不可以看她放在藤条箱里的书。

常台笙似乎有些烦躁,回说:“不可以。”

本打算看书的陈俨没得到允许,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

车子行驶途中,常台笙渐渐觉得头昏,手心也开始冒汗,她闭了会儿眼,察觉到自己心跳飞快。她陡然睁开眼,瞥了眼身旁坐着的陈俨,他却是好端端,一点异常也没有。

陈俨偏头看她一眼:“你不舒服么?脸为何这么红?”

常台笙回瞪他一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既然不看书就将灯熄掉,另外请你闭嘴,不要与我说话。”

她说完拉开了车窗帘子,冰冷夜风涌进来,常台笙暗暗舒了口气。她默默回忆今日在宴席上吃过的所有食物,脑海里忽然闪过蒋园秀最后那一句不怀好意的“常堂主可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