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锦宁沉默地望着她们,一言不发。

杜方蕙一见就皱眉,问杜方苓道:“你又骂小弟了?他哪里惹着你了?你整日对他没个好声气。”

“他哪里惹着我?他哪里都惹着了,不光我,还有你,大姐,娘,谁他都惹着了。”杜方苓说着,一转身出去了。

杜方蕙赶紧走到床前,将手里掏着的两个鸟蛋递给杜锦宁,笑着安慰她道:“你别听三姐的,她嘴上对你凶,其实很疼你呢。”

第6章 借机

杜锦宁却只拿了一个,对杜方蕙道:“姐,你也吃。”

杜方蕙正要说话,门外忽然窜进来个人,一把抢过杜方蕙和杜锦宁手中的鸟蛋就往外跑。

杜方蕙赶紧起身,一把揪住那人。

这人却是姚氏的儿子杜锦寿。他们上学的时间倒跟现代比较相似,都是上午和下午各上一次课,中午歇息一个时辰。这会子正是放学时间,大概是杜方苓和杜方蕙在门口说的话让这小子听见了,这会子便来抢夺鸟蛋吃。

“给我。”杜方蕙唬下脸向杜锦寿道,却不敢去夺他手里的鸟蛋。

“不给。”杜锦寿一说完,扬起小脸就朝外面叫喊,“娘,杜方蕙抢我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里?”胖胖的姚氏以与她不相称的矫健身姿地出现在了门口,看到杜方蕙拿着杜锦寿的胳膊,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过来,劈头就给了杜方蕙一个耳光,“你个鬼丫头,敢抢我家寿哥儿的东西,我打死你。”

杜方蕙触不及防,完全被打了个正着,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嘴角也流出血来。而且她表情呆滞,也不知是耳朵被打聋了,还是被打成了脑震荡。

“姐…”杜锦宁肝胆欲裂,扑上去便对姚氏拳打脚踢,“你打我姐,我打死你,打死你…”

记忆里,大姐杜方菲对她最为维护;但重生这两天来,却是杜方蕙在精心照顾她,杜锦宁哪里能看着她挨打无动于衷?再说,这两天她看着姚氏作妖,挑三窝四,早已拳头痒痒,想给她来上几拳了,这会子得了机会,可不得死命朝姚氏身上招呼?

杜锦宁这原身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又营养不良,就跟棵豆芽菜似的,本没什么力气。但杜锦宁在现代时跟过一个师傅练过一段时间武术,平日里打上三四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她如今虽力气不济,但打人的技巧还在,小拳头只管往姚氏让人疼痛的地方却又不方便察看的地方招呼,把个五大三粗的姚氏揍得跟杀猪一般“嗷嗷”直叫,大呼“救命”。

牛氏闻声从屋里出来的,被杜锦宁这疯狂劲儿吓住了,不敢上前,只站在台阶上喊道:“你干什么?快住手!”

“住手!”原在屋里看书的杜辰生也出来了,看此情形,怒喝一声。

杜锦宁好容易得了机会,哪里能轻易罢手?她对杜辰生和牛氏的喝斥置若罔闻,仍然跟疯了似的往姚氏身上招呼。这几天的憋屈她要是不发泄出来,她整个人就要憋坏了。

姚氏不高,却十分敦实,整日里好吃懒做,身材越发横向发展。她那身量比三个杜锦宁还要大。可无奈杜锦宁就专往她胸前、腋下、腹部击打,瞬间的疼痛让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待得这股疼痛稍退,新的疼痛又来了,她除了呼痛喊救命,全无他法,只能抱头缩成一团,跟个沙包似的任由杜锦宁击打踢踹。

此时已是晚饭时分,路上行走的村人比午时要多,姚氏那杀猪一般的呼求声又十分有穿透力,路过的和附近的村民都涌了过来,朝杜家宅子张望,还对着院里的几人指指点点。

“唉,看看,这杜家三房被逼成什么样了?宁小子这么胆小的一个孩子,都跟疯了似的会打人了。要是不被逼到没有了活路,哪会这样?”

“可不是。要是真看不惯他们,把他们三房分出去就算了嘛,何必一面叫人给他们当牛作马,一面又不给人活路。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宁哥儿大冷天地被罚跪院子,病得快死了,杜家大姐儿没办法,只得答应了孟傻子的婚事,杜老太才拿出钱来请郎中给宁哥儿看病。你说说,这还是亲祖母吗?村头的王地主对佃农都没那么狠心。”

“杜老太这做法虽过了些,却也能理解,谁叫宁小子克死了他爹呢。好好一个秀才公,可惜了。”

“克什么克?没听接生婆说吗?宁哥儿是那杜三郎死了之后才生出来的,哪里就能克着他了?”

“可要不是听到陈氏生产,杜三郎会连夜从县里赶回来翻了车,年纪轻轻就丧了命吗?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因为宁哥儿?”

这些人开始还窃窃私语,可说着说着就大声起来。杜锦宁正一心一意要把姚氏一次打怕,让她不敢再整日针对三房母女,没听见这些人的议论,可杜辰生和牛氏却把这些议论听了个正着。

两人顿时就沉下了脸。

杜辰生原不是想管二儿媳妇的事的,这二儿媳妇为人粗鄙,又好吃懒做,他打心里也是厌弃的。如今见她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被一个小孩儿打成这样,他在心里连骂好几声“蠢货”,越发地不愿意搭理。

可这会子听得这些人拿他家的事来嚼舌根,口口声声说他跟牛氏不慈,他便不耐烦起来,走过去一把揪住杜锦宁的衣领,反手一个耳光扇到了杜锦宁脸上,骂道:“丧尽天良的东西,连长辈都敢打,还有什么你不敢干的?今天我就打死你,也好给我那苦命的儿偿命。”说着,又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牛氏则配合着在一旁哭嚎起来:“我可怜的诚哥儿,你死得好惨啊。寒窗苦读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眼看就能做举人公了,却被这小崽子克死了啊。”

“唉,也是可怜。”

“可不是?所以,杜老头杜老太苛待三房母子几人,也是情有可原…”

旁观的众人看牛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同情心又偏向了另一边。

杜锦宁哪里是吃亏的性子?猝不及防下挨了杜辰生一巴掌,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早晨松动的牙齿也被打掉了,心里已是十分懊恼了,哪里还愿意挨杜辰生的第二掌?不过她深知古代对孝道的看重,她对姚氏动手还能说姚氏欺人太甚,毕竟姚氏的风评不好,双方的亲戚关系还隔了一层;可要是对杜辰生也拳打脚踢,不管什么原因,她都要被村里人唾弃,往后想要扭转这坏印象,怕是难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在杜辰生第二掌来临时,她权衡了利弊,将头一偏,让脸蛋轻轻挨了一下,便口吐鲜血,身子顺势往边上一歪,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第7章 装死

她这势借得十分好,不光是外人,便是杜辰生都以为是自己一巴掌把杜锦宁打晕了。实在是这小子太瘦小了,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他这一巴掌也用了些力气,杜锦宁被打晕,也很是正常。

“弟弟,弟弟…”杜方蕙大惊,扑到杜锦宁身上,颤抖着手去摸她的鼻息,好像感觉不到出气,心里一慌,顿时大哭起来,“弟弟,你赔我弟弟性命,弟弟…”

原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俱都一静,胆战心惊地看向了杜辰生。

祖父打孙子,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直接把人给打死了,那这事就闹大了,更何况,杜家还一直有苛待三房的做法,众人心里的天秤,直接朝杜锦宁这边倾斜了,而且还倾斜得十分厉害。

有那同情心和母爱泛滥的,已忍不住抹起泪来:“可怜哟,这孩子…”

“陈氏回来,怕不得一头撞死。这怕是要害死几条人命了呀。”

“哎,怎么就闹成这样…”

有那好心的,赶紧吩咐儿子、孙儿去请郎中;也有人转头就往村东头跑,去给陈氏报信。

陈氏和杜方菲、杜方苓母女三人原已挑着一筐白菜和萝卜从村东头回来,路上正遇见下了学往家走的杜寅生。彼此打了招呼,杜寅生正要跟陈氏说说杜锦宁上学的事,就见平日里跟杜方苓要好的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陈氏道:“三、三婶儿,你快回去…看看吧,宁哥儿…好像被他祖父打死了。”

“什么?”陈氏肝胆俱裂,差点没晕倒,晃了晃才站稳了身子,浑身僵硬地盯着郑桃儿道:“你、你说什么?”

杜方菲却是二话不说,扔下肩上的担子就往家跑去。

杜方苓把担子往边上一放,一把扶住了母亲:“娘,咱们先回家。”

“对对,先回家。”陈氏踉跄地往前跑,可哪里跑得动?要不是杜方苓和郑桃儿扶着她,她就要软倒在地。

杜寅生听得此话也是十分震惊。好不容易杜家出了个读书天才,这要是被杜辰生打死了,那他真要捶胸顿足了。

他也顿不得安慰陈氏,提起长衫拔脚就往杜宅跑。

儿子性命攸关,陈氏此时哪里许自己倒下?也咬着牙在杜方苓和郑桃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一行几人一前一后地跑到了杜宅附近,就见杜宅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村人无聊,平时就没什么消遣,冬日里更是无所事事。此时听说杜辰生将他那个克父的孙子打死了,便都拥过来看个究竟,嘴里还议论纷纷。听那说话,大多都是同情杜家三房母子的。

此时见杜方菲和陈氏一前一后过来,他们俱都十分同情,纷纷道:“赶紧回去看看宁哥儿吧,唉…”大家还自发地给几人让了道。

杜方菲和陈氏进了院子,便看到杜锦宁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唇边地上还溢着鲜血。杜方蕙扑在她身上,哭得几欲断气。

“我的儿…”陈氏身子一软,就直接晕了过去。

“我、我跟你们拼了。”杜方菲红了眼,拿过倚在墙角上的扁担,就要朝杜辰生和姚氏冲过去。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老娘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嘴里劝道:“菲姐儿,别冲动,好歹那是长辈,不能打。”

“是啊是啊,你得想想你娘。你弟弟出事了,你要是再有什么好歹,你叫你娘怎么活?”

杜方菲浑身颤抖,两眼血红的望着杜辰生,那眼神里能淬出毒来。

杜辰生此时也异常后悔。他倒不是后悔打死了杜锦宁,而是觉得这件事给杜家的声誉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岂不见众人的纷纷议论,都是在谴责他吗?偏他还不能跟这些人辩解什么。人命大过天,虽然因为杜锦宁是他孙子,官府不会拿他治罪,但他不慈的名声怕是洗刷不掉了。这对他三个孙子的前程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他们往后考上了秀才,这件事就会成为诟病,被别人攻讦。

他厌恶地看了躺在地上的杜锦宁一眼。

这孩子死了都不让人安宁,还真是来杜家讨债的,悔不当初一把将他溺死!

杜锦宁躺在地上,却是十分的不好受。

这可是数九寒冬,泥地上寒冷似冰。她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一会儿就浑身冰冷,冻得受不了。这让她也后悔起来,觉得不该使出这样的笨法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这条小命可是大姐杜方菲用自己的终身换来的。要是再病了,以古代的医疗条件救不过来,那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不过事情已进行到这个程度了,再怎么的她也得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下去,否则前功尽弃,她更亏惨了。

至于郎中来了怎么办,这方面她一点也不担心。她可是个老实怯懦的孩子,怎么会装死呢?她被杜辰生一巴掌扇得晕死过去,杜方蕙年小,又关心则乱,以为弟弟死了,造成了大家的误会,这很正常是吧?怎么能怪她们呢?要怪,也只能怪杜辰生没有一丁点慈爱之心。

“让让,大家让让,郎中来了。”院外传来一声高呼。

围观的人群顿时让出一条道来,不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儿到了杜锦宁跟前,在她的颈脖动脉处按了按。

杜锦宁摒住呼吸,一动不动。

郎中是邻村的,姓莫。他拿了脉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沉重道:“这孩子,情况怕是不好。”

陈氏本已醒了,听得这句话,复又晕了过去。

“先把她抱到床上躺好。”郎中又道。

杜方菲跟陈氏一样,听到郎中那话有如五雷轰顶,魂不守舍,可见邻居家一位好心的大叔想要去抱杜锦宁,她如同疯了一般,拔开人群冲了上去,一把搂住了杜锦宁,嘴里凄然地叫道:“宁哥儿,宁哥儿…”

围观地众人见了,都同情地叹息;“唉,真可怜…”

第8章 吝啬

站在人群中间被挤来挤去的杜寅生,眼看着这一幕,一股剜心般的疼痛从心脏处传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愿意再睁开。

杜方菲怀抱着杜锦宁,脚下却怎么也站不稳,还是一众婆子媳妇搀扶着她,进了三房所住的屋子。

看清楚杜家三房所住的由废弃牛棚改建而成的破旧屋子,再回头看看其他人所住的高大宽敞明亮的屋子,众人看向杜辰生和牛氏的目光越发的鄙视和疏离。

虎毒不食子,虽说有出色的幼子被克死的缘故在里头,但十年来这样迁怒和苛待几个可怜的妇孺,杜家二老头和老太太的心肠还真是冷硬如铁,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待自家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外人呢?

“放在床上,其他人都出去,老夫要给他施针。”莫郎中叫道。

原先杜锦宁在河边遇见的王婆子就住在杜家隔壁,平素里是个十分热心的人,最同情陈氏和杜锦宁的遭遇。听得这话,她挥着蒲扇般的大手,对众人道:“出去吧,都出去吧。屋子矮小,容不得这许多人。”

跟进来想看热闹的众人这才退了出去。

莫郎中便也不管其他,拿出针来给杜锦宁扎了下去。

这针灸的针看起来又粗又长,可扎下去却不见怎么疼痛。杜锦宁本做好了准备,不让自己有丝毫的表情,此时见不怎么痛,心里这才放松下来。

留了一会儿针,莫郎中将针取了出来,又吩咐杜方菲给他磨墨,写了一张药方,这才抬起头来,朝外面问道:“前两日为了给小哥儿抓药,杜家大姐儿应了孟家的婚事;现如今又要花钱抓药,杜老头你怎么说?”说着他的目光往杜方苓的脸上瞥了瞥,复又看向杜辰生。

杜方苓身子一僵,惊恐地看向陈氏,嘴里叫了一声:“娘…”声音里尽是哀求之意。

方才苏醒不久的陈氏身子一晃,差点没再晕厥过去,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

手背手心都是肉,她舍不得杜锦宁死,也不愿意把女儿往火炕里推。当初要不是杜方菲背着她去找了牛氏,许了婚事借了钱来,她定然是做不来拿女儿的终身换“儿子”性命的。

这会子叫她如何是好?

众人听了,一阵哗然。

杜方菲为了给幼弟抓药,答应嫁给孟傻子的事,还没在村里传开。这会子众人听到这话,看向杜辰生和牛氏的目光更加复杂。要说杜锦宁克父,害死了刚中秀才的杜云诚,杜家二老恨他还可以理解。可杜方菲好好一个孙女,还是杜家二老的长孙女,怎么的就碍了他们的眼,要把她嫁给喜欢打人的孟傻子,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杜家二老的心,到底还是不是肉做的,怎么的就那么黑呢?

杜辰生和牛氏被众人看得不自在,掀开棉帘进自己屋里去了。众人找不到鄙视的对象,看到杜寅生,就忍不住对他道:“杜老夫子,你就不能管管这边的事?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两条。”有人纠正道,“现如今又是一条。”指的是杜方菲。

“可不是,再这样下去,杜家三房五条人命,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

“再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能这样不拿人命当回事啊。咱们桃花村,可向来是民风纯朴、和睦安宁的。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都没脸见人了,别的村不拿咱们当笑话啊?往后咱们村的小子娶媳妇,怕是都得受影响。”

“是啊是啊…”

杜寅生听得这些话,那脸简直黑成了锅底。

桃花村村子虽不大,人口不多,口碑却很好,原因无他,盖因这里打六十年前起,本村的落第秀才见科举无望,就在村里办了私塾。因收的束脩不多,便有不少村人送儿子过来念书。虽说念书的孩子并没多少人因此而取得了功名,最有出息的就是杜锦宁死去的父亲杜云诚,年仅二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但因着识了字,他们大多能在县城找到不错的活计。

因着这个原因,越发引得大家争相念书识字,村里能吃得上饭的,户户都愿意送孩子来念几天书,识上几个字。故而桃花村整体的素质都要比外村好,经济条件也比别村强许多,引得其他村子十分羡慕。而且因村里束脩收得比县里便宜许多,不管是隔壁村子,还是更远些的村落,都有送孩子过来上学的。为着此事,桃花村人走出去,都是十分自豪的,自然也越发地要维护村里的声誉。

现如今桃花村杜夫子的亲弟弟,如此地心狠手辣,虐死亲孙子、孙女,桃花村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杜寅生自己,也没脸在私塾里任先生了。

他也不打招呼,掀帘进了杜辰生的屋子,一个耳光扇在了杜辰生的脸上。

“哥…”杜辰生被打懵了,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杜寅生。

他们兄弟感情一向很好,便是小时候调皮闹矛盾,哥哥都不曾打过他。现如今老了老了,他都已五十多奔六十的年纪了,却还挨哥哥的耳光,这怎不叫他震惊。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这叫他往后如何在村里自处?

那等掀了帘子往里看热闹的,看到这一巴掌,不由暗暗叫起好来。

“先拿钱出来给宁哥儿抓药,其他事一会儿再说。”杜寅生黑着脸道。

杜辰生也知道今儿这事做得过火了,引了村人的全体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转头就吩咐牛氏拿钱。

牛氏却是不情不愿,嘴里嘟嘟囔囔,开柜子取了钱,一个个地数了两遍,递了十文钱过来。

杜寅生气得七窍生烟,对着杜辰生喝道:“一条人命,就值十文钱?你们要是不想在这儿呆,趁早滚出桃花村。”

杜辰生也气这老婆子没有眼色,平日里吝啬小气些倒也罢了,如今当着全村人的面,还这么地小气巴拉,那不是给人落下话柄,让人再一次看笑话么?

他朝牛氏吼道:“拿一百钱出来。”

牛氏一听一百钱,顿时不干了,对杜辰生回吼过去:“家里哪里有一百钱?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前儿个给寿哥儿交束脩那三百文,还是年哥儿在城里借的呢。如今家里统共就剩了十五文,爱要不要。”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五文,扔到了地上,转身气咻咻地进了里间。

第9章 温暖

“这杜家,统共这点家当,谁信呗。”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摇头。

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日子过得怎么样,大家就没有不知道的。

杜家老太爷是外村来的,一来就花大价钱建了宽宅大屋,还买了五十亩田地佃出去,实是个有钱人。杜辰生跟杜寅生一起上的学堂,屡试不中,他也不耐烦再念书,就去县城里的酒楼做了账房,也积攒了些家底。后来老人过世分家时,他就起了这么一处跟老宅一样气派的大屋。如今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再做事了,但大儿子杜云翼却接替了他的活儿,每月收入都是不低的。杜家老二杜云年虽好吃懒做,但膝下只一个儿子,负担也不重。杜家三房一群妇孺,却也不是吃闲饭的,杜辰生名下的二十来亩田地都是她们在耕种侍弄,每年种出来的粮食菜蔬,完全能供全家老小嚼用。

也因此,杜辰生等人住着大屋,穿着体面,隔上十天半月就买些荤腥改善生活,平日里在村里受人艳羡,十分自得,这会子说没钱拿出来给孙子救命,简直就像是一个大笑话。

杜寅生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杜辰生道:“好,好,你别后悔。”说着,他走了出去,对着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老伴蒙氏道,“拿两百钱来,给宁哥儿看病,不够再拿。实在没钱就叫人去城里找昌哥儿想办法。”

蒙氏跟生性吝啬的牛氏自来处不到一块儿去,因此今儿出了事,她也只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并不上前帮忙。这会子听得自家老头儿发话,她二话不说,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杜寅生不再进杜辰生的屋子,转身去了杜锦宁屋外,叫人请了莫郎中出来,道:“只要把我这侄孙救活,要用什么药你尽管使,药钱我出。”

莫郎中点点头,递了手中的药方给他:“那你便叫人去抓药罢。不过话要先说清楚,这副药用了人参等贵重药材,没有三百钱下不来。你叫人多带些,现在药贵,我怕三百钱还不够。”

杜寅生接过药方,看也不看,先吩咐一个孩子:“去跟你师娘说,叫她拿五百钱。”又将药方递给他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春哥儿,你跟你爹赶车去县里,车钱回来一块儿算。抓药的时候你看着些,别叫伙计抓错了,误了大事。”

那郑仲春是郑桃儿的双胞胎哥哥,其父郑林是赶车的,算算时间,现在是他下工回来吃晚饭的时间,应该在家。郑仲春接了药方,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跑。可还没动身,就听屋里一阵惊喜的叫声:“醒了醒了,宁哥儿醒了。”

原来这屋子壁薄透风,十分不隔音,屋外莫郎中和杜寅生这一番话,都听进了杜锦宁的耳朵里。听得要花三百钱,她哪里还装得下去?如果这钱是杜辰生那老头儿出的倒也罢了,可杜寅生跟这事又没关系,无缘无故花了他的钱,她于心不安。如今的物价她不清楚,三百钱到底值多少她没有丝毫的概念。但笔债好还人情难还,要是今儿个杜寅生真花了几百钱把她“救活”,陈氏和杜方菲几人怕是要背一辈子的人情债。

所以,她不得不及时的“苏醒”过来。

听得屋里说“醒了”,莫郎中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满意地笑容。不过他很快就敛了笑,先跟杜寅生道了声:“先等等,我看看再说。”说着推门进去,先给她拿了脉,然后跟杜锦宁对视一眼,趁人不注意跟她眨了下眼睛,然后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摸着胡子点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杜锦宁的瞳孔瞬间睁大了一下,旋即心里放松下来,脸上若有所思。

她轻咳了两声,虚弱地对莫郎中道:“我无碍,不用抓药了。我、我不想花钱。我大姐…”

她话没出完,但谁都听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上次她高烧不退,杜方菲把自己的婚事许了出去,换了点钱来给她抓药。这一次,她是不愿意再花钱看病了,否则二姐的婚事怕是也得许出去。

跟着进屋的杜寅生脸色又黑了几分,对杜锦宁道:“宁哥儿别怕,这次是伯祖父给你拿钱,你把病治好了再说。”

杜锦宁摇摇头,很坚定地道:“不用,我好了。”

莫郎中出声道:“别急别急,让我再看看。”说着,伸出手指,搭在了杜锦宁的手腕上。

不一会儿,他收回手去,点头道:“不错,这醒来了就好了。”转头对杜寅生道,“不吃药也行,慢慢调养几天也能恢复。”

杜寅生虽说在私塾里做先生,但收入并不高,而且他儿子还在念书考秀才,平日里开支也甚大,拿这五百文钱出来,他的妻子蒙氏的脸色就不大好看。此时听莫郎中说不用吃药,他便也没坚持,只是交待杜锦宁:“有病就得看病,要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一定要跟你娘说,再请了莫郎中来,万莫强支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娘你姐姐们。”

“是,多谢伯祖父。”杜锦宁对杜寅生很是感激。

陈氏也抹着眼泪一个劲地对杜寅生表示感谢。

杜锦宁醒来,杜家的事也算得告一段落,这时候也是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村里人都纷纷散去。杜寅生却留了下来,去了杜辰生的屋子,对他道:“你可知道,宁哥儿身具过目不忘之资。”

“什么?”杜辰生抬起头来,诧异地望向大哥。

“今天他路过我私塾,听得里面的孩子背《三字经》,张口就背了出来,一字不错。”

杜辰生实在不想再听关于杜锦宁的任何事,没等杜寅生说完,他就打断道:“这有什么?私塾里整日念三字经,寿哥儿回家也念,便是个牛都听会了,他会背也不算什么。”

见弟弟这样,杜寅生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我发现他这样,便拿了《大学》、《中庸》里的句子来考他。这些可是我没在私塾里说过的。我只念一遍,他就能把整段话背得一字不错。这孩子,确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第10章 相谈

杜辰生先是诧异了一下,旋即皱眉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云翼、云年他们三个,我就不多说了。你的两个儿子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我们家的云昌,差不多三十岁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以榜末的位置考了个秀才,想要再进一步,着实不容易。小的一辈,程哥儿、德哥儿也跟着我念过几年书的,他们什么资质,我最清楚;寿哥儿就更不用说了,能识得几个字,往后去城里找个事做,就不错了。就他们这样,咱们家能指望谁去?现放着宁哥儿这天生读书的料不培养,难道你就不想家里出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去,完成父亲的遗愿?”

杜辰生仍低着头,默不作声。

杜寅生皱了皱眉,低喝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吭声!”

杜辰生这才抬了抬眼皮,道:“我对他都这样了,我就不相信他心里没有怨恨。到头来我花了钱,栽培出一个对我心怀恨意的人,我图什么?”

杜寅生愕然地看着杜辰生,旋即沉默,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弟弟说的很有道理,换作谁,知道对方对自己心怀恨意,不先要了他的性命就已不错了,哪里还肯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培养他?这不是养虎为患么?

可让他舍弃杜锦宁,却又不甘心。

他想了想,道:“要不这样,打今儿往后,你对他和他们那一房好些,缓和缓和关系,也看看这孩子的心性。要是他是个记仇的,这事就不提了;要是他性子是个宽厚的,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咱们就再提供他读书的话?虽说他年纪大了些,都十岁了,再不上学怕是来不及了。但以他的资质,便是比别人迟上一年半载的,想来也没问题。”

见杜辰生只管低着头不答应,杜寅生就知道他不情愿,当即便沉下脸来:“你要清楚,就算没有资质不凡这一条,有了今儿的事,宁哥儿的事我也是要插手的。这已不光是你一房的事了,你虐待亲孙子亲孙女,不光程哥儿、德哥儿他们说亲的时候影响甚大,我没脸再做孩子们的先生,便是云昌取得的功名都要受到诟病。现在村里谁不对你指指点点?对自己的亲孙子尚且没有半点慈爱,别人还能指望你对别人好?咱们杜家的名声都被你毁得一干二净了,我要不插手,这个桃花村咱们就别呆下去了。”

今天村里人的议论和别样的眼神,杜辰生也是受够了。他也是要脸面的人。他们杜家有些家底,他跟杜寅生兄弟两人都曾念书识字。他资质不行去做了账房先生,杜寅生则考了个童生,做个私塾先生也甚体面,兄弟两个名下又各有二十来亩田地,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便是里正也不敢不给他们面子。

可今儿个出了这样的事,平日里尊重他奉承他的那些人,背地里不知如何嚼舌根呢,这让他一想起就心头烦躁。

况且杜寅生说的也是实情。

“那你说,怎么办?”他闷声道。

见弟弟没有一条道走到黑,杜寅生的脸色便缓了缓,道:“首先,菲姐儿的婚事,你明儿个赶紧去退了,收了人家什么聘礼,当着众人的面还回去;其次就是住的地方,云翼他们也不常在家住,就算偶尔回来,程哥儿和德哥儿兄弟俩也能住一间,你把一间屋子腾出来,给老三媳妇和菲姐儿她们住;宁哥儿十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也不能老跟母亲、姐姐住在一起。寿哥儿不是一人住一间吗?你在他房里再铺张床,让宁哥儿跟他一间。另外,就算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饭,这米粮菜蔬也得跟你们一样,不要区别对待,落人话柄。”

杜辰生家一共九间好房子,正屋三间,杜辰生两口子住一间,一间做会客及一家子吃饭的场所,另一间则是杜辰生平时坐卧写字算账的地方,顺便还在那里教导三个孙儿。东西厢各三间,东厢三间住着杜云翼夫妇俩及他们的女儿杜方芷、小儿子杜锦德;西厢三间,两间是杜云年夫妻俩和杜锦寿住,一间则住了大房的大儿子杜锦程。

原先三房也占了两间好房的,可杜云诚死后,杜辰生和牛氏在逼陈氏溺死杜锦宁不成,就把他们一房赶到了牛棚里。牛对于农家人来说金贵,当初杜家便把牛棚建在了院子里。后来城里出身的大儿媳妇张氏嫌臭,便叫二老在外面建了个牛棚,这个牛棚收拾干净后就废弃下来了,正好给了三房容身之所。当初陈氏为保杜锦宁性命,也不敢跟公婆抗争,领着几个女儿老老实实搬去了牛棚,这些年对牛棚敲敲补补,便住到了如今。

杜辰生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变,道:“房子、粮食都好说,可这婚事既已说定,哪有那么好退的?就算我答应,牛氏也不会答应。”

“你这人…”杜寅生指着杜辰生,恨铁不成钢,“要是她不答应,你就休了她。否则你们一家就滚出桃花村。”说着,他也懒得再理会杜辰生,一甩袖子就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牛氏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她嫁进来几十年了,杜寅生难道还不知道?但杜辰生也不是振不起夫纲的,只要他下命令,杜寅生就不相信牛氏能死犟着不把聘礼拿出来。可杜寅生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说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杜云昌的名声会受影响,他这个私塾先生也不好再当下去,杜辰生却仍只顾着那点子聘礼,不把哥哥一家的死活和前程当回事,这让杜寅生实在寒心。

杜辰生在村里有些脸面,除了他自己家境殷实之外,全靠着杜寅生。杜云昌可是秀才,便是跟县令也能说得上话的。村里像杜云翼这么大的三四十岁的当家人,可有许多都是跟着杜寅生念过书,唤他一声“先生”的。要是杜寅生放出风去跟杜辰生一家断绝来往,杜辰生一家在村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杜辰生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进了里屋。

第11章 能分出去吗?

里间跟客厅就隔了个帘子,杜寅生的话,牛氏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见老头子黑着个脸进来,她便知要说什么了,不待杜辰生说话,她便嚷嚷道:“其他都好说,嫁婚的事休想。”

杜辰生即下了决心,便不容牛氏反驳。他两眼一瞪:“你也听大哥说了,要不休了你,要不咱们一家都搬离桃花村。你选一样吧。”

“他又不是皇帝老子,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牛氏气道,“咱们就不走,难道他还能叫衙门来赶咱们出去不成?”

杜辰生今天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了,见老婆子还敢跟自己犟嘴,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

“你打我?啊,我不活了。”牛氏往地下一坐,便哭嚷起来。

“不活就去死。离了你这吝啬娘们,我好多着呢。”

“杜辰生你这没良心的,我给你生儿育女,侍候你吃侍候你喝,你就这样对老娘!你别以为只有你杜家有人,我牛家也不是吃素的。你要铁了心退婚,就等着我侄儿们来砸门吧。”牛氏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拿了个包袱皮就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牛氏家就是隔壁村的,家里兄弟好几个,膀大腰粗的侄儿也有七八个,人丁单薄的杜家完全不够看,这是牛氏的底气,杜辰生平素也不敢招惹的。这会子见老婆子要回娘家搬救兵,杜辰生顿时怂了,一把抢过牛氏手里的包袱皮,吼道:“回什么娘家?七老八十了还天天往娘家跑,也不怕你侄儿媳妇们嫌弃你?行了,婚事一会儿再说,叫老二家的赶紧弄饭吃。”

“哼,饿死你老头子。”见老伴语气虽凶,言语里却有了退意,牛氏这才得胜似的扔下手里的衣服,从衣襟里取下钥匙开了柜子,量了些粮食出来,准备叫姚氏做饭。

杜辰生见状,忙又道:“拿些米给三房,叫他们自己做,免得碍眼。”

牛氏一听,不乐意了:“统共就这么些粮食,如今田里荒着,还没开始种稻谷呐,哪里来的那么多米?给了他们,你老头子喝西北风去?”

“先给几斤,以后再说。”杜辰生道。

牛氏这回不敢不听话,嘴里嘟嘟哝哝,手下还是称了两斤米,一并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