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禹已知得计,忙道,“听说正赶上了颜娘子的生日,便安排在正日初三。”

“这不是明儿还有一天么?”范萧氏便道,“刚才宋三娘她们落脚在她三姨家里,倒是没说这三姨又是哪家,你可知道?”

萧禹却一直没找到机会问,范萧氏见他不知道,便转头吩咐使女,“你且出去问问官人,可知道他们在哪里落脚。再送张帖子过去,邀她明日过来我们家园子里玩玩。”

那使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帖子已送去了——宋娘子住在提刑司副使刘官人家中。”

提刑司并非什么红衙门,怎在范萧氏眼中?她听了也是微微一笑,“也罢,虽是名儒人家,但毕竟底蕴浅些,今番好在是有你这个孝顺弟子——看在小鱼儿你面上,我便为你操一回心吧。”

第24章欺凌

宋竹倒不是一直住在宜阳,她是在开封出生的,说起来,还算是半个东京人,在开封住到五六岁,这才跟着父母一道回乡,当时经过洛阳,还在洛阳住了有一个多月,这几年来逢年过节,也偶尔会被带到洛阳去走亲戚,只是上女学读书以后才没得闲空,因此对洛阳也不算太陌生。

宋家在洛阳亲戚不少,不过要说和小张氏关系最亲密的,那就是提刑司刘副使的夫人刘张氏了,小张氏是家中次女,刘张氏是她的嫡亲姐妹,论关系还要比大张氏这个从姐更近。若是小张氏带了女儿来洛阳,泰半时间都在刘家落脚,这回也不例外,宋四叔把宋竹送到刘家,便先告辞去了,宋竹一人留在刘家也不怕生,先和小兄弟们玩耍了一遭,又好生梳洗一番,把一路骑马的沙尘给洗去了,这才扑到上房。见刘张氏和乳娘闲话已毕,便笑眯眯地投入刘张氏的怀里,好生撒了一番娇,“三姨母,粤娘好想你呀。”

刘张氏生的都是儿子,没个女儿,因此素来最疼爱宋竹,搂着她心肝儿肉儿地哄了半天,又取了好些点心来,“知道你们家规矩大,有好东西都藏着不给吃,今儿到了姨母这里,你想吃什么就尽管说。”

宋竹笑道,“其实也没有,时常师兄们都送这送那的,也不知道谁传说出去,都知道了先生爱吃樱桃,这一整个樱桃季,就没断过往我们家送,我天天吃,吃得都不爱吃了。”

刘张氏不以为然,“虽说如此,可你们家人多,你能分到多少?你爱吃樱桃也不早说,今年就多买些回来煎——”

说着,便唤人道,“去把蜜煎樱桃取些来给她吃。”

两人正说这些琐事时,忽然外头来人回报,说是范家送了帖子来,刘张氏打开看了,还有些奇怪,递给宋竹道,“你们家什么时候又和齐国公府有关了?”

宋竹道,“哦,这是爹新收的一个学生,说是萧家的幼子——就是望海侯萧家。”

她倒是不以萧家的《明学寄闻》为念,在她看来,这本书虽然重要,但刘张氏却未必还记得作者是谁,但皇后的娘家这对于一个官太太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既然如此,突然抬出那本经典,感觉就挺造作。

她解释了一番,刘张氏大概也明白了,“想来是你投了范大夫人的缘法,想接你去说说话。——只是听说你来,本来还想带你去几家亲戚那里坐坐——”

说着,便看了乳娘一眼,和她交换几个眼色,不动声色又改了口风,“不过既然是人家特地下帖子来请,倒也不能太怠慢了,明日我便带你过去坐坐吧。”

又道,“今日你就穿了刚才那身衣服进去见的范大夫人?”

宋竹理直气壮,“出门行路,还要多讲究不成?您瞧这路上尘土多大,我骑了半日的马,土都溅到膝盖了,这要是绸子衣裳,多难洗呀?还是布衣更方便些。”

刘张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姐妹们都是一个脾性,我还记得大姐出嫁的时候,我送了一匣子首饰,大姐还说跟了她可惜了,平日里她竟是连一根荆钗都觉繁琐。”

宋竹对此也是深以为然,她觉得头发盘双螺髻本来就挺沉的了,还要再坠首饰,拉扯头皮不说,并且还行动不便,连低头写字都觉得重心不稳。——刘张氏见她表情,免不得又是一番无奈,“去把你的包袱拿来,我给你把明日穿去齐国公府的衣服挑一挑。”

宋竹也是好一阵无奈,但又不敢违逆长辈,只好配合刘张氏一道,挑三拣四地把衣服挑了一套,又去洒水熨好,挑在屏风上晾干了,第二日起来吃过早饭,方才回去由乳娘帮着穿好了衣服,又梳了双螺髻,乳娘还为她稍微把眉毛绷了一绷,杂毛修剪一番——虽然只插戴了朴素的米珠银簪,手上套了一对镯子,再戴了一个银璎珞,但这对宋竹来说,已算是十分繁琐难得的盛装了。

刘张氏自己,打扮得倒是中规中矩的,和宋竹一样都穿了罗衣,又随身带了一个使女服侍,一行三人便往齐国公府过去,到了门前奉上帖子,自有人出来接待,那范大夫人却未亲自出迎。

范家落脚洛阳已有五十多年,在洛阳一带家大业大,齐国公府自然是踵事增华富贵奢靡,宋竹从车马院下了车以后,一路往府里走,只觉园林美景令人目不暇接,虽然碍于仪态不好形于颜色,也在心中默默赞叹,直到堂前才忽然想起来:昨日她进来受大夫人的招待,大夫人没出迎也不奇怪,毕竟她是长辈。可今日按说姨母身份也不低,大夫人不说迎出中门,起码也该走到堂门前来接一下吧?毕竟,虽说齐国公是国公,但这种爵位又不能世系,只是封给宰执本人而已,大夫人的夫婿按官职似乎还没三姨父显赫,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知礼数了?

她本人倒还好,很少为这些事生气,却只怕三姨母觉得受辱,偏头看了几眼,见三姨母神色淡然,这才放下心来。好在进了内堂以后,大夫人也不大傲慢,主动起身问好,态度也颇为热情。

双方寒暄了一阵,又叙了叙亲戚,还真叙出了几条联系,一个是刘姨夫是范家三衙内的同年,还有便是两家有共同的姻亲——大夫人的神色倒是越发亲近,反而三姨母一直也淡淡的,宋竹坐在一边颇觉无聊,也不知两人要说到何时。好在没过一会,大夫人便看了看她,笑道,“今日接你来,是昨日一见了三姐你,便觉得喜欢,只是昨日你赶着去你姨母家,也不能多留。今日有闲空,何如在我们家园子里玩玩?正好,族学这两日歇息,我们家大姐在家呢,她明日也去颜娘子家文会,你们今日认识了,明日倒可以结伴。”

说着,便令人请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出来,打扮得也是花团锦簇,不过宋竹对此毫无兴趣,自然也无审美眼光,只觉穿得的确好看,却又不知好看在哪,又奢华在哪里,再者范大姐生得比较寻常,穿得这么漂亮,倒显得被衣服压过了人去,面目倒都模糊了。

她比范大姐小了几岁,宋竹嘴甜,见面就叫了姐姐,这范大姐虽然生得一般,但脾气倒好,见到宋竹,和许多来访的客人长辈一般,先夸了许多声漂亮,又牵着她的手,带她去逛园子,宋竹觉得她人挺和气,谈吐也不错,倒是颇为喜欢和她聊天,又暗自遗憾,她为何不去宜阳书院上学。

两人手拉手逛了一圈园子,范大姐便把她带到自己闺房里,笑道,“我看你是越看越爱,好似看个‘摩合罗’似的,若你是个布娃娃倒好,我便把你拿到我身边来,天天打扮你玩。”

说着,便把自己的妆奁打开,让宋竹自己挑,“你瞧着什么好,便戴上给我看看。我这些首饰,跟了我是明珠投暗,好歹也要上个美人儿的头,才不枉到这世上来走一遭。”

宋竹对此实在毫无兴趣,闻言便坦然道,“我瞧着都好——这些东西挺沉的,我在家时,每天要走好久的路上学下学,又要写字又要磨墨,穿的都是青布衣裳,头上也不戴这些,就因为不方便。所以姐姐问我,我是瞧着都好,哪个更好看我也说不上来。”

范大姐倒是听呆了,“要走好久的路?”

宋竹稍微介绍了下自己的生活,“女学在山上,每天要走好一段台阶才能到山下坐车,晨起吃过饭去读书,回来给长辈问安过了,吃完晚饭回去做功课,如有闲空还要练习女红……”

“你如今读到第几经了?”范大姐的兴趣立刻就发生转移,“听闻你们家大姐因文书极有盛名,还曾被召入宫中问对,得了太后、圣人的夸奖与赏赐,可有此事?”

两人谈谈说说,倒是把这戴首饰的事抛诸脑后,范大姐听宋竹说了说两个姐姐的事,对女学也大起向往,颇为艳羡。“我这几年来忙着绣嫁妆,学也少上了,十三经里也就读通了前四经,如今亦是忘得七七八八,在文会上顶多做些歪诗献丑,若是能上书院里读两年书便好了,回来文会,定可连取魁首。”

说着,又寻出一方好砚台来给宋竹看,“你瞧,我这半年都没怎么写字,砚台都要干裂了。”

宋竹家传了一套文房四宝的保养法,看到好砚台被养枯了,很是心疼,忙又和范大姐说了一通养砚台的办法,说着也笑道,“这个不该和你说,该和你们家的使女说。”

两人谈得投机,前头来人唤时,已和小姐妹一般亲热,手拉着手一道进了范大夫人屋里,大夫人见到宋竹,面上似有讶色闪过,又看了看女儿,方才露出笑脸来,对宋竹说道,“今日大姐待你和气不和气?”

宋竹自也看出了她的惊异,只是思来想去也不知惊在何处,便老实回道,“极和气,可惜我不住在洛阳,不然,日后必定常寻大姐姐玩。”

大夫人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你若在洛阳,我也天天接你来,这般的玉娃娃,接来就是看看也高兴。”

她从腰上解了个玉佩下来,给宋竹挂了,“初次见面,不能没个表示,我心里实是极爱你,除了表礼以外,再给你个这个——你大姐姐也有一个,明日一道挂了去文会,两人姐妹一般,岂不是好?——就不要和我推辞了。”

她都把话说完了,宋竹还能如何?见刘张氏微微点头,便笑道,“那谢过大夫人厚赐了。”

刘张氏便起身道,“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

之前她想必是已经和大夫人说了告辞的话,只是等着宋竹出来,因此亦无他语,宋竹又谢过大夫人赏赐,便告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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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无话,第二日一早,范家已来了人,要约着宋竹一道过颜家,宋竹本和范大姐投缘,此时自是欢喜。换上家里人早就给挑好的衣服,佩了玉佩,又穿戴些首饰,把头发梳了,也就无事可做,只等着范家人过来唤她。别说她不想打扮,就是她想,其实也只能打扮到这一步:像她们这样没出闺门的女孩儿,是绝不会描眉画眼的,就是日后出阁以后,也不可能浓妆艳抹——那是教坊中人的做派了。

范大姐要比颜钦若准时得多,大约宋竹才打扮好,她的车子也就到了门口,两车并驾齐驱,到了越国公府门口,自有人接了出来。这越国公府的豪奢,同齐国公府比,却也是不相上下。范大姐携了宋竹的手,一路漫步过去,时不时还指点些景致,告诉宋竹这其中的妙处,悠然自得之处,反倒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从抄手游廊一路曲折逶迤,过了个小小的柳树林,远远的颜钦若也接了出来,她面上堆笑,极是亲热地和范大姐手握手打了招呼,宋竹也在旁笑道,“颜姐姐,你今日好漂亮呀。”

颜钦若素日最喜别人夸她美貌,一听必是眉开眼笑,可今日却矜持得很,闻言不过扫了宋竹一眼,淡淡地道,“是么?”

虽说宋竹是在她力邀之下,方才远道而来为她庆生,但此时她的态度却颇冷漠,居然连笑也不曾有,只是点了点头,便又去招呼旁人了。

范大姐看了看宋竹,低声笑道,“她原来在学堂内也是这般?”

宋竹心底是早沉了下去:前日来洛阳时,一听萧禹过来,她就是暗叫不好。知道萧禹不是和颜家人一道走,而是和宋家一道走时,心头已有不祥的预感,所以在换马时,连话都不敢和萧禹多说几句。即使如此,想来她早上在城门处和萧禹说话,换马时和萧禹说笑这两次,也许有一次,也许是全部,都已经落入颜钦若眼中。外加萧禹前日不肯接颜衙内的帽子,入城以后也只是隔了窗户和颜衙内说了几句,就直接和他们分道扬镳,倒是宋家人和他一处到了齐国公府……

以颜钦若的性格,这些事不管和她有没有关系,先就要迁怒几分了,她才不会在乎自己有没有道理在呢。估计……她又是被萧禹给连累了——虽然萧禹的做法也很正常,但毕竟是不顺颜娘子的心思啊……

一开始颜钦若邀约的时候,是宴无好宴,之后虽然还是宴无好宴,但颜钦若倒是明确表态会鼎力相助,所以宋竹心里也没太当回事,料想着不出大错可以过关就行了,可万没想到,就因为萧禹,现在这宴无好宴的级数,直接就上升到了鸿门宴……

她毕竟年纪还小,此时见情况有变,立刻开始担忧两点:第一,颜钦若针对太过,让她坍了台没了脸面,日后更无人上门提亲;第二,自己应对不佳,连累得大姐、二姐都跟着坍台,败坏了宋家女的名声。

这两件事,一件是终身大事,一件是比终身还要紧的大事,宋竹如何能不紧张在意?她几乎没心情回答范大姐的话,只能勉强笑道,“学堂内不是的,只是颜姐姐喜怒无常,想来是这几日忽然恼我了……”

说着,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勉力使得自己平静了下来。

范大姐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她看了宋竹几眼,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担心什么?——难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宋竹莫名其妙,“我该知道什么呀?”

范大姐似乎是肯定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倒是略带兴奋地笑了,她亲热地捏了捏宋竹的手,低声道,“你且等着吧,一会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自有我护着你。”

等什么,宋竹不知道,但有了范大姐这句话,她倒是安下心来,范大姐又带着她过去屋内,和诸多小娘子们互相介绍见礼,认识了一番。

宜阳女学虽有二十多人,但扣去家在宜阳本地的,今日有事不能来,家境相差太大的,年纪太小的,今日过来的也就是十人多,屋内却共有二十多人,作为少女聚会来说,规模也算是盛大的了,此时见到宋竹这张生面孔,生人都是似笑非笑,上下扫视宋竹,眼神灼灼,仿佛要把她看伤。便是熟人,今日看着宋竹的眼神也都有些古怪,仿佛和她多了几分生分,宋竹究竟不大,被这么看得,心中很有些忐忑,虽不敢再迁怒萧禹,却也不禁有几分委屈,更是把今日没来的赵元贞恨了个咬牙切齿。

一时颜钦若也进了屋子,她是寿星,又是主人,众人自然众星捧月,顿时便有几个小娘子聚到她身边,神情亲昵地和她低声说笑,几人也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又都看向宋竹,望了她一会,方才彼此笑着交换了几个眼色,虽然不说什么,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却是忍不住的。

宋竹本来对颜钦若的心情,还算是有些理解,虽然自己烦恼,但并没太生她的气,被她这么一对付,反而很是不悦,原有的心虚怯弱倒是消褪了不少,她轻蔑地扫了这帮人一眼,拉着范大姐,也是看着颜钦若咬了耳朵,低声道,“范姐姐,你知不知道她今日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

范大姐为人再好,也逃不出喜欢八卦的宿命,闻言顿时兴奋起来,直往颜钦若看去,“怎么,难道不知道么?”

宋竹也看了看颜钦若,笑了几声,“一会出去再和你说。”

说着,便和范大姐相视而笑,那份高高在上悠然自得的情态,也是分毫不差地学了过来。

虽说两帮人没说话,但无形间已是过了一招,见宋竹如此淡定,颜钦若那边想是有些不快了,其中一名小娘子便笑道,“宋娘子,你的这枚玉佩,真是温润非凡,可能给我看看?”

宋竹解了下来,见她不动,便递给女使,女使送到那小娘子手中,她看了看,倒是没有做那故意摔破的蹩脚事,而是笑着夸赞了几句,“宋娘子一进门我就看见了,真是美玉无瑕,宋娘子全身上下,最好看便是这枚玉佩了。”

她身旁忽又有一人笑道,“咦,范娘子身上倒也有个一色一样的,这两枚玉佩是一对么?”

宋竹只得道,“这是范大夫人赐给我的。”

那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第一人往宋竹头上看了几眼,意味深长地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呀。”

第二人也不理宋竹,直向范大姐道,“范娘子这玉佩虽好,却也只是家常戴戴罢了,几次出门都没见你佩,想是今日为了和宋娘子配成一对,才戴出来的?”

全身上下最好看的东西,竟是别家长辈赏下的,且这东西在别家,也就是家常佩戴的物事,没有戴出门的道理。——宋竹听了这段双簧,心中也是暗呼厉害:难怪人人都和她说洛阳不是善地,原来这大家小娘子中的明争暗斗,居然是如此激烈。

到了这一步,她倒是不喜不怒,转眼间已经想好了一篇说辞,正要回话时,范大姐忽然按住她的手,宋竹微微一怔,便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那两人的话。

那两位小娘子见宋竹不应,彼此对视一眼,倒也无甚喜色,只是各自轻轻冷笑,又都依到颜钦若身边和她说话,颜钦若毕竟是寿星女,不知不觉间,宋竹和范大姐这头,已是无人搭理。

第25章颜面

越国公府毕竟是几世同堂,人口众多,颜钦若虽然得宠,但她的小生日兼文会也不可能惊动合府上下一道为她庆贺,也就是这一辈的姐妹们陆续都有过来道喜——颜家这一代女儿不少,小娘子们陆陆续续,倒是把一间屋子都填得放不下了,颜钦若忙张罗着带了众人出到后园中去,那里临水有个大敞轩,早是摆了两个大条案,深凳两排,正合人跪坐在上用饭——这是上承唐制,虽然家常吃饭已经在坐胡椅了,但聚会时还是以跪坐为主。

大家挤挤挨挨、说说笑笑地坐下,范大姐又把宋竹介绍给后来的颜家姐妹认识,这些姑娘们倒是个个都热情非凡,争着夸宋竹漂亮,宋竹倒被她们说得有些害羞,她虽然自知自己生得还算不错,但从小就长在重才德轻容貌的环境里,不论是长辈还是宋家的客人、下人,都很少夸奖她的容貌,因此她也不以此为意,今日到颜家来,得了这样的夸奖,她还有些忐忑,只怕是颜钦若作弄她的手段之一。

这里才方各自跪坐好了,正要上菜时,外头忽然有人笑着过来道,“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来了。”

于是众人又不得不都站起身来,颜钦若面上容光焕发,忙接了出去,不多时和几个盛装贵妇一道,扶进了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诰命,因笑道,“祖母您今日倒是赏脸。”

自然早有人在条案上头为诸位长辈单设了一案,太夫人满面是笑,坐定了方道,“今日我有闲空,过来看看你捣鼓什么。你这丫头,一年难得回来几日,一回来就要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虽说是埋怨,但只看她对颜钦若说话的态度,便知颜钦若有多得宠了。宋竹见一干颜家姐妹都只能陪笑,不敢出面和老夫人搭话,也不禁是暗暗点头,在心中道,“看来颜姐姐这性子,也不是无缘无故,想是从小就被老夫人给纵出来的。”

这老夫人是颜月公之妻,获封越国夫人,论身份之尊,在洛阳能和她比较的也没有多少,因此一干大家娘子都十分恭敬顺服。所幸老夫人也还和气,同颜钦若说了几句,便一一地叫着几个认识的小娘子,又打趣了她们几句,倒是一点也没有诰命夫人的架子。

范大姐亦是国公之孙女,当然也不例外,老夫人问她道,“齐国夫人可还好?”

范大姐笑道,“劳您老人家惦记,祖母好着呢,上回还和我说,什么时候约了您,一道再上香去。”

宋竹就坐在老夫人身边,只觉得老夫人口中在和范大姐说话,一双眼却是盯着自己直瞧,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就仿似昨日、今日见到的许多女眷一般,也是不分上下尊卑,只管盯着自己看,她心中颇为奇怪,很想摸摸脸,问问她们都在瞧什么,只是又不好说的。

好容易老夫人和范大姐说过话了,又冲她招了招手,笑道,“这是哪家的玉人儿?走进了让我瞧瞧,真是仙女儿下凡一般漂亮,我刚在外头就瞧见了,心里还当自己老眼昏花了,把画儿上的仙子当成了真人……”

一边说,一边对几位夫人道,“新妇,你们说是也不是?”

几位夫人也都望着宋竹笑,都是点头道,“真真是美貌脱俗,洛阳城何时多了这么个美人儿,我们竟都未曾听说。”

范大姐轻轻推了推宋竹,宋竹没得办法,只好依言走到老夫人案前,笑着行了一礼,“禀老夫人,奴是宜阳宋家三女。”

“啊呀,宜阳宋家,难不成是宜阳先生家的小娘子?”老夫人顿时惊喜地叫了起来,她又有些不满地扫了颜钦若一眼,“十七娘,如此贵客初次临门,你也应该先领进来和我厮见一番。”

几位夫人面上也有惊容,大夫人从上到下,把宋竹看了几遍,方是笑道,“哎,都说这天下文气,独钟西京,西京文气,独钟宋府,真是不服气不行,宋家郎君且不说了,只说这小娘子,真是有一个算一个,大姐文章做得那么好,二姐女红又那样出奇,如今这三姐却又漂亮得和天上掉下来一般,一个个都是钟灵毓秀之辈,叫人都爱不过来了。”

老夫人早就把宋竹喊到自己身边坐了,细细地看了几遍,满脸都是喜爱,几位夫人也都交口赞叹。三夫人更笑问道,“嗳,这满园春的裙子,真是好看,怕是贡罗吧?这是三娘你入宫得的赏?”

宋竹对此一无所知,茫然道,“奴未曾入宫,却也不知这罗布是哪儿来的。”

颜钦若本来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上,此时也笑道,“粤娘妹妹在家时都穿青布衣服,这样的绫罗绸缎少上身的,怕是也不知什么好,什么坏。”

众人听了,都是啧啧连声,老夫人闻言,也有丝动容,“可是如此简朴?”

宋竹看了颜钦若一眼,反倒也不生气了,淡笑道,“爹爹常说,儒门子弟,当顺天应人、俭身惜福。三娘姐妹几人,在家都是青布衣裳通草花,一心只以读书女红为要,于衣饰打扮,确实不知深浅。”

范大姐隔了老远,亦是笑道,“确是如此,老夫人不知道,前日三娘到我们家做客时,穿的是杂宝花罗的墨紫裙子,想来这样料子,全都贡入宫廷,亦不入赏赐之列,专供后妃宗室,即使是咱们人家也不能轻易得的。我便问了三娘,三娘还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细细回想一番,才记得是她们家大姐入宫献文后,得了两宫的赏赐。”

老夫人定睛看了看宋竹身上衣装,也笑道,“大娘子不说,我也疏忽了,谁让三娘人比花娇,竟是把身上的衣衫全都压过去了——瞧这一身天水碧袄裙,看似平淡,却是断花织法,市面上也是断然不许贩卖,想来亦是宫中赏赐的了?”

宋竹至此,方才知道母亲、婶婶的用心,乃至范大姐搭话的用意。其实若是依她性子,今日是颜钦若的生日,她也不愿太把寿星女风头压过,免得反而坏了颜钦若的心情。只是她为了萧禹和自己多说几句话,便这般针对自己,宋竹也不是圣人,心中实是恼怒,此时便驾轻就熟地端出了儒门弟子的那一套,摇头笑道,“老夫人,我真不晓得,家里功课紧,便有空闲,也得做女红、练书法,这些身外之物,实不曾用过一点心思。便是头上手上的这些,也不算我的,此次来洛阳之前,家人随意找了给我戴的。平日里我嫌这些东西沉得慌,也不怎么戴。”

这般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如何不令老夫人并几位夫人赞叹?老夫人连道,“原也该如此,这些金玉物事若是太豪奢,也是俗了,在你身上,岂非喧宾夺主?就是这样才好,淡雅出尘,真不似人间脂粉。”

说着,竟是强把宋竹留在身边,让她陪着自己说话吃菜,又指了许多新鲜菜肴给宋竹尝着,满脸怜爱之情,倒是把颜钦若这个亲孙女都给压过了。

一府之尊都是如此,众小娘子难道还能坚持自己的看法?她们终究和宋竹也无仇怨,之前不搭理她,不过是跟着颜钦若走,现在来了个老夫人疼惜夸奖,也就跟着老夫人走,望着宋竹的眼神,便是为之一变,面上纷纷现出了钦慕崇敬之色,唯有方才取笑宋竹的那对小姐妹,只是低头吃菜,话都少得多了。

宋家当然不是没有宴会,也不是不曾看过百戏,不过家风朴素,一般看百戏也就是搭着别家的喜事看看,自己家是从来不叫的。不像是颜家,即使只是颜钦若的生日,也从瓦子里叫了百戏来,在三个条案中的空地上表演。有弹唱的,有变戏法的,待众人吃了饭,也有相扑的在堂前做耍。宋竹看了,虽觉新奇,但也不敢十分表露出来,她知道这些百戏从本质上来说皆为越礼,若是换了在家里,当然看得目不转睛,但有了刚才一番经验,此时便只能是笑而不语,做无可无不可之状,免得旁人又有话柄来议论她。

老夫人对她倒是极为疼爱,和她一长一短地说了许多吃喝上的事情,又问她读何书,在家如何行止起居,连几个夫人都听得专心。听说宋竹在家没什么贴身使女,一应大小事情都自己动手,老夫人便转头对大夫人叹息道,“所以说我们家不如宋家,就在这里了。这般天仙样的小娘子,不但生得好,而且为人好,虽然系出名门,可浑金璞玉谦冲简朴,没有半点骄矜锋芒,不以家世美貌傲人,不是宋家这样的教法,也出不来这样的儿女。”

大夫人也道,“是得好生学学了,平日里以为钦若便是不错了,今日见到三娘,才晓得钦若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颜家姐妹自然坐得离长辈们近些,大夫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量,众人听了,纷纷去看颜钦若。颜钦若咬着嘴唇,只不说话。

老夫人一时又问,“听你说,是为了给十七娘过生日来的,怎地不住我们家?倒是住到范家去了?”

宋竹笑道,“不是住到范家,是前日和一位师兄结伴到洛阳,路过范家……”

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老夫人闻言,沉思了片刻,也是微微一笑,道,“这就难怪了,刚才范大娘子和我说话时,我看她身上佩了一个玉佩,和你倒是一对的,想来是范夫人欢喜你,特特赏你一个,让你们两个如亲生姐妹般亲近。”

一边说,一边从手上摘了一对玉镯,亲手给宋竹套上了,“我和她一样,也是一见你就欢喜得很,来给你戴上,可不许推辞。”

这种赏赐,宋竹也无法回绝,虽然明知玉镯贵重,亦只能接了下来,大夫人也笑道,“既然三娘嫌这些首饰沉重,簪环就不送了,送几块好墨给你,可好?”

她话音刚落,二夫人紧接着说,“有好墨也要好笔配,官人书房中颇有些好狼毫,三娘惯写什么字?要中锋还是小锋?”

倒是三夫人、四夫人对视一笑,不曾说话。

宋竹迷迷糊糊,若有所悟,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一点倾向,只是含笑说道,“任凭长辈赏赐便好。”

老夫人看了看两个儿媳妇,也有些无奈,再看看宋竹,又觉她眉目如画、气韵灵动,恍若神仙中人,亦是喜爱非凡,便不理两个媳妇,吩咐使女道,“把那盘葡萄拿来——三娘尝尝,这是自己庄子里种的,比外头好吃些……”

第26章走红

因有老夫人掺和,大家宴会后光是看百戏取乐,便花费了一两个时辰,等几位夫人扶着老夫人回去歇下了,颜钦若亦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去了,这文会便没开得起来,而是由颜家七娘出面招待大家,在园中各处做耍。

宋竹今日过来颜家,也算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即使越国公府的花园也是杨柳垂风、芙蓉倒影,她都没心思赏鉴,奈何今日老夫人给了她这么大的体面,她要提早告辞,倒是太摆谱了,只好紧紧地依附着范大姐,跟她形影不离。

即使如此,颜七娘并好些文会上新认识的姐妹,都过来同她搭话,还有原本女学的一干同学,之前没一个和她说话的,如今倒也都热情了起来,她无形间倒成了聚会的焦点。众人的态度,是完全就翻过来了,如今都是以夸奖为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宴会是为了她的生日而办的。

“看惯了三娘青衣长辫的样子,今日走进来,真是不敢认了。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实在不假。”夸她最有诚意的便是陈娘子,她在女学中一向寡言少语,外加资质平平,很少惹人注目,如今却是言辞便给,十分活跃。“你也别怨我们都不同你说话,就瞧着你这么漂亮,我们竟都只是看着,没一个敢上来同你搭腔的——就觉得不敢,也不知为什么。”

为宋竹容光所慑这个理由,当然比捧颜钦若玉足要好些,大家都是娇笑应和,有人夸宋竹眼睛好的,有人夸她鼻子好的,又有人问她这些贡罗家里得了几匹,是不是宫里娘娘们穿戴的那种,宋竹被问得眼花缭乱,简直不胜其烦,她亦根本没有从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中汲取到多少满足感,只觉得这些看似亲热的问话中,仿佛都隐藏了无数的陷阱,要一一得体作答,也不知有多难。

还好有个范大姐,在旁帮衬了她许多,恰到好处地问起了大姐宋苓,因笑道,“我听母亲说起,这夹金断花罗是最难得的,就是宫中,一年也不得几十匹,是以你们都未曾见过,也不认得,也就是昔年母亲进宫觐见圣人时,曾得过些许赏赐。说来,这命妇、淑女每年入觐,人数虽说不多,也有百十人了。据我所知便只有宋大娘子得了这样的赏赐,可见两宫对她是十分看重的了?”

儒门讲究一个谦字,旁人夸你你要怎么谦虚,这是门学问,不够谦虚那肯定是不成的,说明你这人太自矜,可太过谦虚,又容易有损伤家门名声的嫌疑,毕竟你宋竹的出色,是父母生的,家里教的,旁人夸你你说没有这回事,岂不是把父母的苦心都给否认了?但夸长辈兄姐那就要轻松多了。宋竹笑道,“那时我还小,也不知道许多,只听大姐说,两宫殿下都十分和气,待她也很亲切。”

范大姐和她已经俨然是对唱起了鼓词儿,宋竹话音刚落,她便笑道,“能不亲切么?当时大娘子年未及笄便写了《观物论》,说是名动天下也不为过,两宫殿下都是一个脾性,最爱知书达理的才女,我听说,若非大娘子年纪太轻,圣人还有意将大娘子留在宫中聘为女官,教导几位公主呢。”

她以皇后外甥女的身份出面爆料,众人哪有不信服的道理?闻言都是纷纷赞叹,又夸奖宋竹,“家学渊源,难怪三娘也是如此向学,想来学问也不输给大娘多少。”

“我资质愚钝,不如姐妹们多了,在家中可说是最愚笨的一个。”宋竹坦言道,“休说和两位姐姐比,便是和两位妹妹比,也是远远不如了。”

她说的是实话,但在众人眼中看来,便是自谦的表现,均都夸奖她冲淡含蓄,颜七娘说得更是露骨,她握着宋竹的手,满脸钦服地笑道,“怪道婆婆她们要把十七妹妹送到宜阳上学,我原还不知为了什么,现在见了三娘,才是懂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是学问没学到多少,在三娘这样的同学身边,多学些做人的道理,那也是好的。”

宋竹一生都活在几个姐姐的阴影下,德言容功里,容她一直未觉得自己有多么出众,余下三项,和两个姐姐一比也满是瑕疵。说她自卑可能还未必,但要说她很习惯被人众星捧月般夸奖,那也是假话,今日众人待她热情,她非但没有醺醺然,反而在心中暗自警醒,听到颜七娘这样说,心中便是一动,暗想道,“看来七娘和钦若之间只怕不那么和睦,今日虽是钦若针对我在先,但她已是碰了一鼻子灰,我也不必再雪上加霜,跟着七娘往下说。”

“哪里,颜姐姐学问也好,为人处事也罢,都是极出色的。我这小小年纪的末学后进,倒是跟在颜姐姐身边也学了不少。”她便笑着又谦虚了一句,在心中都觉得自己假得有些过分了。

颜七娘却未被她一招击退,眼珠子一转,又是笑道,“真的么?我竟不知道,都学了什么,三娘说给我听听吧,我也跟着十七妹妹多学些。”

都是一门姐妹,就算有矛盾,也不必这么过火吧……宋竹心里反而有些看不上颜七娘了,闻言便笑道,“怎么没有,钦若姐姐心胸宽大,好学上进,值得我们学的地儿有许多呢。”

颜钦若今日针对她的事,有心人有几个没看出来?她在颜七娘挑唆下,还维护颜钦若的面子,众人本来是凑热闹来夸她,此时倒都有些真心感佩,都纷纷笑道,“不愧是宜阳宋家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