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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商议,宋竹一如既往依然是毫不知情,既然母亲要她和颜钦若修好,她便打算主动同她示好几次,让旁人知道她并不把前事放在心上。至于继续深交,却不可能:小张氏说出口的她明白了,没说出口的其实她也明白,示好颜钦若,无非就是展示一下自己宽大的心胸,预防下还没兴起的议论,说到底都是在经营自己的名声。——父母的所有布置里,她参不透的就是为什么家里要为她经营起这么一番名声。

难道就为了颜家和余家写来的提亲信?难道爹娘居然想把她嫁入这样的人家?

虽然她觉得不大可能,可却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还好这信虽到了,但却毫无下文,除了乳娘隐约露出的一点消息以外,长辈们都完全表现得仿佛没有这事,宋竹忐忑观察了几天,见母亲也没把自己叫去询问意见,方才是渐渐地安心下来:以爹娘的作风,在许嫁之前,都肯定是要问过本人的,既然没问,可见根本就没取中那两家了。

因颜钦若又告病了,这几日没来上学,她的修好大计未来得及展开,宋竹这日下学后,便直去了宋先生书房,一面为父亲整理书签,一面思忖要不要索性去颜钦若下处寻她。正是出神时,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问道,“先生在么?”

一边说,那来人便直接走进了屋里,竟是和宋竹撞了个正着。

事出突然,双方都不由得怔了一怔。宋竹本欲直接避开,但忽然认出了进屋来的两名士子里,有一名是清明一道出游遇见的李师兄,只好笑着招呼道,“李师兄好。”

说着,心里却也不禁犯起了嘀咕:这李师兄望着她的眼神,是否也太……太古怪了点?难道是她脸上有墨?

第32章帮忙

宋竹心中还不解着呢,这边李文叔却早已经是心猿意马,一双眼几乎是黏在宋三娘面上,心中竟是早已经将礼貌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回在山间巧遇,宋三娘全程都戴了盖头,虽说容颜美丽,但也还要透过一层薄纱去看,如今屋中巧遇,乍见芳容,更觉清丽无双,虽说是粗衣长辫,却仍旧不掩国色,李文叔这些时日以来,本已经渐渐有些忘却宋三娘,此时心思再起,却更是炽热,恨不能立时将她娶过门轻怜蜜爱,就连一刻都不愿多等了。

他来寻宋先生,本是做了一篇赋,想请宋先生品评,此时见宋三娘招呼了一声,便有避走之意,心中不觉大急,忙问道,“三娘子,请问先生去哪里了?”

宋三娘声音娇甜,入得李文叔耳中,仿似天籁般动听,她只微微一笑,李文叔都觉得心快跳出喉咙眼,“洛阳刚有客来,先生他们都去了,应该是在图书楼里,师兄若要过去,现在还赶得上的。”

说完了,宋三娘又对他一笑,李文叔看得目瞪口呆,心下来回只想着两句话:“原来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我定是要娶她过门。”

有了此念,他足下如生根一般,居然是一步也迈不动,只是搜索枯肠,想把宋三娘留住多说几句话,“师妹在先生这里做什么?”

宋三娘性子似乎十分矜持,当了人的面,话并不多,闻言依然是笑,竟不肯多给个话头,“只是帮阿爹整理些文书罢了。”

一边说,一边又是要走,李文叔还要说话时,只闻身边人道,“文叔,既然先生不在,我等还是快去书楼吧。只怕迟了,同学越多,连书楼都进不去。”

自从进屋,李文叔眼里便只看得见宋三娘,听了说话才想起来,还有个同学在一边,只是他十分想要再和宋三娘说几句话,又自忖这同学长相平平,及不上自己风采翩翩,闻言便笑道,“是,只是我们儒门子弟,礼不可废,今日见了也要见礼一番,三娘,这是师兄薛汉福,师从先生也有两年了。”

不知如何,在他说话时,宋三娘眉间忽然起了少许波澜,却又快速平静,李文叔此时也根本无暇细想,只顾痴迷于她的美貌,还以为宋竹是嫌薛汉福外貌一般,心中颇是一喜,还要再说话时,薛汉福已是一拱手,便算行过礼了,口中道,“师妹你去忙吧,我等这就离去。”

一头说,手一头已扣到李文叔肩上,如铁钳一般坚实有力,李文叔居然无法挣脱,被他直拖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薛汉福方才把他松开,也不多说一句,迈开大步,径自就走了。

出来以后,他脑子稍微冷静了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翻身进去,心里微恨薛汉福多事胆小,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屋内,方才转身追上去,面上也是丝毫异色不露,埋怨几句薛汉福心急,便又同他谈起了自己那篇赋。

宋先生果然和书院的名师,乃至是自关西路过到此的大儒正在图书楼谈天说地,指点学生诗词歌赋。如此难得的机会,众子都不愿错过,李文叔有意功名的人,又怎会例外?到了书楼里,也就收敛心思,迅速投入到了学习之中。

这大儒本也是关西人,身边随侍弟子竟就有李文叔的一位族兄,两人既然见了面,少不得也要把酒叙旧,当夜李族兄便宿在李文叔家里,两人手持酒杯谈天说地,少不得说些家乡轶事,以及两人的游学见闻。

酒过三巡,两人都是面红耳热,话题也有少少脱轨,李族兄便道,“都说宋家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前几日在洛阳龙门书院歇宿,听众人把那宋三娘是一顿好夸,都说是九天仙女下凡,且又才德兼备——传说,越国公府甚至请了他们书院的山长来为其说亲。你也在书院读了这么久,可曾一睹芳容?到底有没有传言中这般美貌?”

李文叔毕竟不是洛阳人,端午也是在宜阳过的,对宋竹在洛阳掀起的声势居然是一无所知,听族兄一说,俨然目瞪口呆,心思极速转动了一会,口中方道,“书院男女大防十分严格,倒是真没见过……怎么,原来越国公府不是说的大师兄么?如今却又换说了三娘?”

他族兄诧道,“原来还有此事?”

他顿时就对宋家更为羡慕,“这般人家,我们能攀上一个都是难的,怎么在宋家这里,全反过来了,竟是他们家任由宋家来挑三拣四?”

李文叔心中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好容易挨到人散,连忙灌了几大钟浓茶醒酒,挥毫给家中写了一封长信,晾干封好,只等着第二日打发家人送将出去。

茶喝多了,便睡不着,李文叔在灯下左思右想,只觉得仍旧不够保险,他们家虽然也是家大业大,但和洛阳城内的巨无霸比,却又没甚看头,之前积累的信心,如今全化为了忧心,他屈肘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宋三娘的笑脸。

“我今生今世,定是非卿不娶。”他不禁喃喃自语,立下了极坚定的决心。可话虽如此,却也是自知,自己论身份地位也好,论将来朝中前途也罢,甚至是论学业,都多有及不上颜安邦的地方,更不说洛阳城还有无数名门弟子,颜安邦也绝非他唯一的对手。

该怎么办呢?

沉思了半晌,他到底是下了狠心:虽然这么做风险极大,若是被宋家知道了,自己大有可能被逐出书院,从此身败名裂,但这个险,却是不冒不行。

——必须从宋三娘本身下手了,只要先把她的心握入手中,自己的家世也还过得去,想来宋先生等人,也不可能过于反对。

即使宋家反对到底,可到那时,宋三娘的心都是自己的了,大不了效仿文君相如之事……

想到这里,他不觉露出笑来,扫了墙角打盹的两个美婢一眼,这笑容又是转眼而逝:能走正路,还是先走正路,待明日便把她们两人都卖了罢,免得此事传扬到先生耳中,惹来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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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竹哪里知道,不过是才见了两面,说了几句话,李师兄就起了这般的心思?她只觉得今日之尴尬,甚至比在洛阳余家彩楼上还要更甚,那李文叔着实是轻浮可厌,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什么……什么勾栏里的歌女似的——那眼神甚至比余夫人的眼神还要令宋竹反感,甚而让她有了这样不堪的联想,虽然她实在也并不知道,客人们平时都是怎么望着勾栏歌女的。

而很被李师兄瞧不上的薛师兄,倒是让她印象不错,虽说形貌普通,但举止端正,三人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薛师兄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别处,根本连眼尾都没往她这里瞥,后来更是明显想要把李师兄拖走,单单是这份礼数,已经让宋竹另眼相看了。更别说她在屋里也是看到,薛师兄把李师兄拉出去以后,并没搭理他,而是自己走了,可见他心里实在也看不上李师兄方才的做派。

难道是从没见过女儿家不成?——虽然在洛阳收获了许多赞誉,但宋竹从未认真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美女,心里只觉李师兄莫名其妙,一边整理书房,一边还兀自生气,直到回了家,眼看正房在望,方才又收拾出一张笑脸来,走入屋中,向长辈们问了好。

连着几日都是无话,对李师兄的反感,也未能在她心中占据多少空间,不出数日,便连他这个人一起被宋竹淡忘了去。只是她从此去往书房更加小心,若是过去了父亲不在,也决不多加逗留,而是立刻转身回去寻姐妹们。

大约过了十余日,宋竹听到消息,似乎是洛阳一户人家又写信来提自己了,这却是她没见过面的一家人,想来,是听说了她的名声,也许又相信宋家的教育,所以还没有亲眼相看,便已经写信上门了。

这户人家究竟如何,宋竹还不是太关心,横竖若是好,那也得上门给她相看过了,父母才会点头。大姐宋苓的婚事便是这般,相看了好几个这才最终定了下来。但此事倒是点燃了她的新一重忧虑——二姐婚事还没定呢,怎么洛阳那里来的信,说的都是她了?

这里头也许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比如说二姐以手巧知名,而她出名却是因为所谓的‘天仙化人’,世人终究是好.色多于好德,又也许是因为宋苡出名早,如今已算是老牌才女,而宋竹她才刚刚有点名气,世人也都爱新鲜……但不论原因如何,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很有可能从现在开始,几年内宋苡反而是无人问津,她这个年纪还小的妹妹却有许多人上门提亲。

虽然宋竹也一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她更不乐见如今的情景,若是早知如此,她当日根本都不会应下颜钦若的邀约,去什么洛阳。——虽然在洛阳受了气,更觉得身心俱疲,但宋竹毕竟也看了不少热闹,终究没有那么强烈的后悔,倒是现在,她是真的想买后悔药吃了,对颜钦若更是少有地燃起了怒气,即使有母亲的叮嘱,也压根都不想多搭理她。

终究没忍住,她去找母亲上刺绣课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此事,“……二姐过年也就十五岁了。”

十五六岁,是大部分女儿定亲的高峰期,等到十七八岁还没定亲,一般都是因为家里有丧事,否则,便难免遭人讥笑,即使宋苡是才名显赫的宋家女,等到十七八岁,身价也根本都叫不起来了。

母亲似乎是察觉了宋竹的心思,她唇边又再出现了那奥妙的笑意,似乎是透了疼爱,又似乎是对她的青涩微感无奈,一如既往,她没有第一时间搭理宋竹,反而是过了一会,才谈起了萧家提出的那门亲事。

“为什么回了萧家三十二哥,你可明白?”

“不明白。”宋竹老实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她之前还好奇过,直到最近才慢慢淡忘。

“洛阳的富贵人家是什么模样,你也是去见识过的。”小张氏淡然道,“东京奢靡,只有更盛……你二姐能嫁入这样的人家么?”

宋竹顿时语塞,她低声道,“可以让三十二哥来书院读几年书……”

“他本人就是再好,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母亲的语调,似乎暗示了她话中有话,“嫁入夫家,是真的嫁到那个家里去,终究有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不愿委屈自己,即使夫君再好,也难在那样的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纵使嫁得佳婿,日日都过得不开心,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终究没什么趣味。你道,是不是?”

二姐的脾性,宋竹哪能不明白?她竟无话可回,只能点头称是,“那……连萧家也不行,只怕两京世家,都没有能成的了……”

“你爹和我如今想的是在书院里为她寻一个,也不求多么显赫,家境殷实、人品佳,能够读书上进,也就够了。”小张氏说,“眼下还在慢慢相看,还没寻到可心的。”

宋竹听说,不知如何,心中倒是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日的薛师兄——那日他给宋竹的感觉,人品确实不错,似乎看穿着打扮,家境也差不了,当然,那只是她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许还并不准确,不论如何,虽说他当日少言寡语,一直和自己没什么交流。但坚决拉走李师兄也好,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度也罢,倒是都让她觉得这人教养很不错。

就不知道他学问如何,家世又究竟怎么样了,倒不妨此时和母亲说了,让父亲得闲时多看看他的为人。

唔,不过爹平时也十分忙碌,再说他对于什么家境啊、亲戚关系啊,从来也都不大在意,若是只看为人好,不顾家境就要定下,那反而不美……要不还是和三哥说说,让三哥去摸摸底?

她眉头暗皱,又觉不妥,“三哥忙于学业,我也不好分他的心,后年就是科举,这两年内他肯定是要专心读书的,再说了,三哥其实也挺讲规矩的,我要问了他,他肯定觉得我多管闲事,没准还把我训一顿。”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宋竹心中,不禁慢慢地浮起一个人来,她思前想后,倒也的确觉得,从诸多方面考虑,那人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就不知道,他到底肯不肯帮忙了……

说起来,宋家这边才回绝了萧家,自己就让他帮忙打听这个,似乎是有些不大妥当,他心里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也许还并不会答应,可宋竹心里,不知如何竟隐隐有股笃定,仿佛……竟是对萧禹有了信心一般,她觉得,他一定会答应的。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萧禹,并且和他说上私话了。

第33章敏锐

宋竹这一段日子过得满是心事,但萧禹却颇为逍遥,每日里除了用心读书,承受诸多名师的教育以外,竟无他事。他本来就聪明过人,虽然基础薄弱,但敏慧通达,任何经义都是听先生解说一遍,他便确实理解,再多复习两三遍,就算是吃透了,可以自如运用。虽然短时间还没到博闻强识的地步,但这几个月来也是进步不小,连宋先生都对他渐渐有几分另眼相看,有时甚至会把他叫到书房去,点评一下他最近的功课,又格外给他布置一些读物。

能得师长的赞许,萧禹心里,自然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虽然他无意科举,对于做经义题、写策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往小了说对偶谜语,都需要坚实的儒学经典作为基础,他往年连一句像样的诗都凑不出来,才读了三四个月的书,便觉得自己能勉强凑成格律了。——所谓技多不压身,他对于学习的兴趣,当然也是越来越浓。

至于曾让他有些挂心的颜家婚事,这两三个月也没什么动静——说来也是巧,颜家有位少夫人就是最近去世了,虽然不是亲母,但颜衙内和颜娘子自然都要回去奔丧,这两个月都没来书院,是以这亲事一说,按萧禹所想,应该也就无疾而终了。这也让他少了一桩心事,更觉在书院的日子清静自在,要比在东京时更省心得多。就连一开始还是勉强将就的青布衣、小宿房,如今都觉出了个中真趣,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是书院师兄弟的一份子,而并非萧传中的从弟了。

他性子本来随和,人又有趣,虽然出身富贵,但很少说起在家的事,作风处处都见低调,非但宋先生,就连诸位教授并师兄弟们都很欢喜他,成日里不是这个师兄喊他一道抄书做题,就是那个教授让他过去抽查功课,日子过得也颇紧张。这一日难得下课了都还无事,萧禹正想进城回县衙看看,顺带拿些换洗衣服,不料宋先生又遣人来唤他过去自己书房,萧禹只好搁下念头,一边过去,一边在脑中搜整这几日新读的《周易注疏》,准备着宋先生可能会考问内容。

进了楼中,他先在内堂外恭声通报,听了先生一个‘进’字,这才进屋施礼问好——虽然日日见面,但儒门重礼,这样的礼数却是少不了的。

等他行过礼,帘子一掀,里屋又走出了一个小姑娘,正是宋粤娘,她笑微微地给萧禹行了礼,“三十四哥。”

萧禹也回了一礼,“三姐。”——在宋先生跟前,他可是丝毫都不敢放肆,别说粤娘妹妹了,就是连三妹妹这略带亲昵的称呼,他都不敢乱叫。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是一笑,萧禹忖道,“两三个月没见,她倒是长高了些,唔,怎么盯着我直瞧?好像有事和我说的样子。”

只是当着宋先生的面,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宋竹也不和他搭话,而是对宋先生道,“阿爹,题目做得了,你可要看?”

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来吧,是了,萧禹,你可把《尔雅》都忘了?”

《尔雅》是前两个月学的,萧禹进益颇快,已经学完了,正是新学《周易》,听宋先生这么问,他便笑道,“都还记着呢。”

“那就你也做做粤娘刚才做的题,粤娘你学过《周易》了,把昨日学堂里的功课也做一遍。”宋先生随手拿过萧禹手里的功课,把题目报给宋竹,“且看你们两人,在这两题上能不能分出个胜负来。”

这临时出现的随堂小考,顿时激发了萧禹的好胜心,他也不顾宋竹找他可能有什么事了,只是在心里紧张地回忆着《尔雅》的许多难点,一等拿到题目,立刻走到窗边书案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已经开始思考这一题该怎么答了。

宋竹估计是走进内室去做了题目,等萧禹写好了,她也从里屋出来,宋先生拿过四张卷子看了,边看边笑,偶然还摇摇头。

萧禹从未有过这般想赢的时刻,他几乎是踮着脚尖,牵肠挂肚地关注着宋先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又是斜着眼觑着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给他做了个眼色,他才忽然醒觉自己已是有些失态,忙重又板上一张脸,希望宋先生没有发现。

——不论宋先生发现没有,起码他面上是没露出什么痕迹,把四张卷子都看了,倒是给了个让萧禹有些不平的结论,“《周易》萧禹是新学,答得的确没那样好。不过《尔雅》上萧禹答得更全面。”

萧禹顿时就有些愤愤不平了:其实,说起来他进学日浅,也未必就有把握压过宋竹,只是两人毕竟是‘明争暗斗’的关系,他总是想着要全面将她压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气。

反倒是宋竹却没什么反应,拿了萧禹的卷子就看了起来,“哦,你做得太着急了吧,干支日算错了。”

计算干支是比较麻烦的事,一般来说都由天文博士计算,在黄历上印发,在管束得最严格的年代,学习干支预卜该日吉凶,甚至是擅习天文阴阳的罪过。萧禹没来书院以前,也没学过计算——这本身就是《周易》内的知识。是以今日一着急,就犯了个低级的错误,他不禁面上一红,也拿过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学过《尔雅》已有一段时间了?这里引原文时,却是连错了两个字。”

两小本来关系已有所缓和,现在互挑毛病,彼此间顿时又多了股硝烟味,宋竹蹙着眉,狠狠地看了萧禹几眼,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眼神里了。萧禹却不管她,反而还有些小小的庆幸:算错干支,终究还算是比较高级的错误,却要比宋竹直接记错了写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着萧禹,反而笑了,“那不是白字,是长辈名讳,粤娘才换了通假。”

萧禹刚才却没想到这一层,他啊了一声,一时窘迫无极:难怪宋竹刚才要瞪他,原来里头有这样的讲究,自己没能事先体会,已是愚钝了,还要说出来笑话宋竹,这是让她辩解好,还是不辩解好?

好在宋先生脾气好,反而为他解围,“你连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终究记性还是好的。但对《易》,还是犯了浅尝辄止的毛病……”

便把两篇典籍连注疏的要点,又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地给两小说了一遍,萧禹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宋先生把最为晦涩烦难的周易,都说得极为清楚简单,甚而对那些他本来不以为然的卦象,也有令人信服的解释,让他一心投入了学问的海洋中,完全忘记了别的事情。

一堂课上下来,天色已经向晚,宋先生收住话头以后,又道,“《易》之一道,博大精深,然而终究于实务无用,除非大才,否则很难发祥为治世之道,你们之所以要学,是因为不能不懂,却也不要太痴迷了。天下事虽然都可以归结到六十四卦中,但六十四卦却绝不能解决天下所有事情。”

萧禹应声道,“不错,我等入学,当讲究学以致用、学以济世,从这点来说,《易》书浅尝辄止,甚至《孝经》、《礼记》也都学过便是了,倒是《论语》、《孟子》、《中庸》、《尔雅》等,需要细心参详。”

他刚入学宜阳时,想的只是从宋先生这大儒身上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几个月下来,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学生,甚至在立身、立命的大志向上,都受到了宋学深刻的影响,早已不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

宋先生笑道,“不错,如今言必称三代,其实三代之时,所谓天下,不过是如今的几省之地,又如何能同今日的疆域相提并论?周礼周制若是真那么好,今日岂非还是周天下?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跟着书院里有些教授一样,做梦都想搞井田制,那才是真走错了路。”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学术上和书院教授的分歧,萧禹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对学术界的一些纷争,也有了深刻了解,听到宋先生说法,不觉心中一动:“南党推行南学,讲的是变法、新义,北学就以复古、复礼为号召,复周礼的说法,在北学中并不罕见,前两个月,关西大儒孙先生路过,在书院讲学时,也说到自己回了家乡以后,要复井田、行上古制度……先生的说法,倒是更靠近南学,和北学的核心要义,似乎分歧极大啊。”

所谓学无先后,宋先生一向鼓励弟子畅所欲言,萧禹想着今日除了宋竹以外,也无人在,有了疑惑就要问出口。可偏巧,此时屋外有人恭声问道,“先生可在?学生王义,读书不解……”

外头才一传来说话声,宋竹便站起来拿过卷子,挑帘子进了里间。萧禹还没反应过来呢,宋先生已道,“进来吧。”

王义并不是孤身来的,和他一起来讨教学问的还有李文叔,萧禹和他对了一眼,格外冲李文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也有些纳闷:“粤娘到书房来伺候先生,为的不就是承受指点吗?旁听先生指点学生,也能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不是?怎么她一听有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看,刚才若非听到是我,只怕她也不会出来。”

他心里有了疑惑,就坐不住了,见宋先生和两个师兄议论的都是他还没学到的《春秋》,便慢慢退到门边,一闪身,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屋子,站在当地想了想,也不原路返回,而是穿堂而出,到了以前宋家兄妹射箭的小空地上。反过来绕到书房内室的后窗前,果然见到宋竹托腮坐在屋内,小脸微微仰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夕阳洒在她面上,倒是给她花一般的面孔,又镶了一层金边。

他想得不错,宋竹的确有事寻他,见到是他,她便立时也从书房后门悄悄地溜了出来,带着萧禹直行了数十步,躲到屋子阴面,方才低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萧禹先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旋又问道,“刚才两位师兄进来,你躲什么躲?”

再答,“我觉得你要找我,我就来找你了。”

宋竹这人,有时也十分蛮不讲理,她直接就跳过了前两个问题,“你又知道我要找你了?”

萧禹瞪了她一眼,她倒是嘻嘻一笑,颇有些爱娇狡黠的味道,背着手扭了扭身子,看着倒是比方才开心多了,似乎也把之前两人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是有事想求三十四哥,可这事儿有些不便提——也有些越礼,就不知道三十四哥肯不肯应承了。”

萧禹好奇心上涌,亦对宋竹升起一丝戒备,心想,“她不会是因为刚才我得罪了她,打算作弄我啊?”

他口中便不肯放松了,“你先说是什么事,我再告诉你肯不肯应承。”

宋竹脸上求恳的笑意顿时淡去,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天,仿佛是在无言地抱怨萧禹的难缠,脸上神情,十分生动。

萧禹倒是被逗笑了,他道,“粤娘妹妹,你仔细啊,万一被旁人看去,就又是失仪过错了。”

宋竹被他一说,还更来劲了,拉了拉眼角,对他一吐舌头,方才是得意地轻哼了一声。萧禹心想,“唉,人生得漂亮,真占便宜。若是换了范家大表姐来做鬼脸,肯定就没这么俏皮可爱了。”

“那你先应我,不同别人说。”她名堂还多的。

萧禹也真被勾起了好奇心,点头道,“好,我不和别人说。”

“就是……说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们家三十二哥的提亲,我们家还是回了——我娘说,二姐性子有些直,不适合你们家的门第。”宋竹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萧禹,“嗯……你不会生气了吧?”

萧禹莫名其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补救道,“这也不是因为看不上三十二哥的人品,我自然不会生气了。”

宋竹似是宽了心,又笑道,“那便好,我爹娘的意思,想在书院里为二姐相看一个,要家境殷实、人口简单,门第也不必多高,最要紧是人品要好……”

毕竟是女儿家,说起亲事,她有些红了脸,“我三哥忙着读书呢,四哥又还小,爹爹那么忙,兼且性子有些疏懒,我想着,你……人缘又好,心思又细……”

说着说着,便又成了个扭来扭去的扭股糖儿,小脸蛋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几次见面,萧禹多少也看出来了,宋家姐妹兄弟感情都甚好,并无惯常人家为了家产勾心斗角的事情,此刻宋竹撂下脸子求他留意,显然是为了她二姐着想,才甘冒风险,私下请托。——要知道此事毕竟是有些犯了礼数,若是被家里人知道,她肯定要受罚的。

没想到她还挺有担当的……不知为何,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虽说也不是没有小毛病,不过毕竟也没白费家里人那么疼她,费心给她折腾了那些华服美饰。

此事对萧禹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咳嗽了一声,就要答应下来,忽然又想起刚才在书房内的小小恩怨,便把手一背,笑嘻嘻地说,“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凿上三下。”

宋竹脸上登时浮起红晕,她气得跺了跺脚,“你——”

她到底是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发脾气,而是嘟着嘴白了萧禹几眼,方才不情不愿地让了步,“那……你可不许把我的头凿肿了。”

说着,竟是一闭眼,头一低,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就等着萧禹往上落拳了。

萧禹见她这样,反而有些凿不下手,他恶作剧地往前踏了一步,低声喝道,“我凿了!”

一边说,手上一边带起风声,扬手就凿了下去,直到将将触到宋竹头顶,方才猛然止住。

宋竹被他吓得浑身一缩,眼睫毛颤动不休,仿佛一只小动物一般,惹人怜爱,过得一会,才慢慢张开眼,疑惑地看向萧禹。萧禹哈哈一笑,道,“唬你的,这三个爆栗子,先记下吧,以后我再来取。”

他也怕宋竹发怒,忙立刻做沉思状,“嗯,这件事你可是找对了,且让我为你想想,书院里有哪位师兄是堪与二姐匹配的。”

一边说,心中一边在回忆日常交往中所收集到的同学信息——他素来心细,看人从小处着眼,心里对每个师兄弟,其实都有一番评价,此时便把素日冷眼取中,觉得其行事上上的一干人拿出来挑三拣四,过了一会,便道,“嗯,你要说,这几样都齐全的,应当是万师兄和薛师兄——”

他刚想说:‘只是薛师兄长相较为憨厚平常,不知你二姐介不介意。’——这边宋竹便是惊喜地低呼一声,打断了萧禹的话。

“呀!”她双眼晶亮,霞生双颊,“薛师兄原来正合适么?”

萧禹望着她的情态,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很是不快,仿佛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想了一回,才明白过来:怎么说都是女儿家,提到外男这么高兴,仪态何在?这样的表现,真是有辱她宋家女的名声。

找到了答案,他心下反而宽松了些,便是咳嗽了一声,好意提醒道,“说的是外男呢,你仔细些。”

宋竹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迷糊,她顿了顿,没理萧禹的话茬,反而兴奋说道,“我就说我看人眼力不差,薛师兄——等等,你说的是那个……嗯,和上回我们清明春游时遇到的李师兄一般高的?脸上黑黑的那个?”

萧禹被她问得大为狐疑,“你是什么时候又看到李师兄和他在一起了?”

他见宋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之色,心下忽然一动,想到她刚才反常的回避举动,一时不禁有了个极为荒唐的猜想,只觉得气血翻涌,一边是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他当日离间我和颜衙内,是因为看到我和粤娘一道出游,心生妒忌”,一边是勃然大怒,口中已是脱口问道,“难道——李文叔他竟然对你无礼了不成?”

话出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调尖锐,居然有丝破音。

——结果,人家宋粤娘还一句话没说呢,他萧禹就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两次……